文 石 厉
目盲者经历的艰难和苦痛,常人难以想象。虽然如此,却异常励志,左丘失明,厥有《国语》;英国诗人弥尔顿目盲,创作了震惊世人的三部曲,尤其以《失乐园》最为著名,在这部长诗中,他演绎了因罪从天使堕入地狱的撒旦,在无明而绝望中试图报复、毁灭人类。撒旦利用亚当和夏娃天生的弱点,引诱他们偷食禁果,以致出现道德防线的坍塌,二者被逐出乐园。这当然是清教徒眼中人类道德防线崩溃的象征和开始。从早期的神话和传说中不难发现,黑暗和光明就在普遍的人类生活中轮换交替。光明不仅只是光明,还意味着目眩;黑暗又岂止是黑暗,常常让人获得内部的烛照。在当代,著名的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目盲以后,成为了他所在国的国家图书馆馆长,他曾意味深长地说,失明以后,我仿佛拥有了众多的图书。言下之意,视力正常时,面对如沙的文字,他反而是茫然的。
道理不难理解,现实又常常近于残酷。阿炳在世时,曾有几人愿意驻足倾听他深情演奏的《二泉映月》?有时候看见目盲的艺人带着近似乞求的然而是失控的面部表情在闹市中孤独地拉着胡琴,我总是不敢多看,总是匆匆而过,总是觉得会有人给他们钱的,何必是我施舍;当然有一半的次数我会不由自主地掏出所有的零钱,做出这些钱在口袋里是累赘的样子,将钱扔到盲人面前的铁盒子里。不管是纸钱还是硬币,当钱掉进铁盒子的时候,他们会超乎寻常地敏感,他们缺乏模仿和学习的面部总会做出微微地抽动,那种本来是欢乐的表情好像是被刻在一个绝望的壳子里,顷刻,茫然和无奈得到些微的缓解,释放出宽慰和兴奋。这时候我都不愿意深入地思想,也不愿意长久地注视,因为,这毕竟是让人不敢正视的表情。他由于一时获利而产生的愉悦虽然是那样的质朴、自然,但我却缘于自己的麻木不仁,竟然不敢正视这种因为自己某种不耐烦的举动给别人带来的一个似乎向好的变化,这改换了方向的变化,何其沉重,让我难以承受。
可是去年冬天在公交车站一次漫长的等车过程中,有一位盲人却吸引了我。
这是一位蓬头垢面的盲人,坐在冰冷的大地上,于刺骨的寒风中用他那劣质的胡琴演奏着低弱的曲子。就在这一天的傍晚,大雪覆盖了所有的空地,他被北方的风雪包裹,身上落满了雪花。他和许多盲人不同的是,他的脸虽然是那样地脏,头发很蓬乱,但是面部的笑容却像花一样绽开,啊,那是一种雪花中的雪花。他完全沉入在自己的乐曲里。不管乐曲是悲伤的还是欢乐的,他的笑容总是挂在脸上,甚至他的笑容会应和着旋律发生一些细微的变化。在车水马龙的嘈杂中,乐曲的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够听清,但是这些都不能阻止他忘情地演奏,他对周围的世界似乎已经没有过多的感觉。我掏出一些零用钱,扔在他的钱罐子里,并弄出了一些声响。我发现他根本不在乎,他还是沉浸在对乐曲的感受中,笑容一会儿像水波一样扩散,一会儿又像水波一样收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这样在无声又有声中荡来荡去。
从他的演奏神态以及似有若无的乐曲中,我发现他是一位纯粹的艺人。盲人由于眼睛看不见了,他们更容易沉入内心的感受之中,他们比常人更容易接近叙事、抒情,以及对未知的感悟。可是命运把这样一个本来是高贵的生命抛到了寒冷的大街上,让他试图向所有的人乞求,我突然感到,这个人就是我,是某个时间中的我。我曾经沉入在自己的内心之中,试图发现关于未来的真理,对周围的事情视而不见,在别人看来,如同盲人。我也曾经向陌生人乞求理解与同情,乞求自己看不见的,一旦得到一点点的赏赐,就会忘乎所以地高兴起来。想起这些,我的心中是那样的悲凉。
就在我出神的思考之中,一辆又一辆的公交车都离开了,惟有我泪流满面地站在那里,再也不想挪动步子。如果这个盲人一如既往,我就不想离开这里。后来我们都变成了雪人,渐渐地大街上的人和车越来越少,天也彻底黑了下来,他的曲子又一次飘进了我的耳朵。每次的重复,反而是一种乐感的加强,这支曲子美好得犹如上天派来的一辆既不豪华也不破旧的客车,客车的门徐徐地开启,我终于上了车,那个盲人还坐在地上,他的快乐将他变成了一个雪人。车门关上了,车开走了,雪花在音乐中狂舞,好像坐车离开的是那位盲人,他去了我永远看不见的地方,就像我正在一片模糊而纷乱的音符中,一遍又一遍在触摸着自己的明天和生命摇摆不定的边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