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培根
明代中后期随着私学的发展塾师数量迅速增加,但对于塾师的需求却不如之前那样旺盛,使得塾师职业面临着激烈的职业竞争。文章透过明塾师数量增长、江南地区的塾师生活困境以及塾师群体就业环境恶劣等现象,认为科举制度本身的问题以及政治腐败、商品经济的不断发展,是导致塾师职业在明代中后期特别是江南地区供大于求的主要原因。
塾师这一职业在我国古代一直扮演着文化知识传承的重要角色,虽然都是从事的教育行业,但与当今的老师职业却不尽相同,现代社会的教师大都是受过高等教育且通过教师资格考试者,而古代塾师则大部分为在科举考试中失意的考生,还有部分是官场退休的文人。近年来,国内对塾师的关注虽然逐渐提高,但相关研究并不丰富,大都是作为教育史中的简短介绍,塾师并不作为研究的主体。在明代,随着私学发展到鼎盛时期,塾师这个群体也越发活跃起来,成为了明代教育发展的重要标志。明代私学的繁荣使得塾师数量迅速增长,但明代中后期塾师这一职业逐渐变得供大于求,文章针对这一现象究其原因。
明前中期政府大力推行私学
塾师数量迅速上升的原因离不开私学的兴盛,明代之所以成为中国古代私学最繁荣的阶段,就是由于政府极其重视私学。明朝统治者的文教政策还使得科举的影响力大大提高,这也是塾师数量增多的一个重要原因。
明太祖朱元璋在建立明朝之初便确立了文教兴国的路线,曾立“朕惟治国以教化为先,教化以学校为本”的国策。在元代社学的基础上,明初大规模开办社学,“据统计,在洪武八年一年的时间里,全國新建社学2155所”,虽然这一次的办学运动由于各种因素并没有取得特别好的效果,但文教兴国依然被明朝后来的统治者所沿用。正统皇帝再次下令复兴社学,并将社学建设与官员业绩相联系。到了嘉靖时期,文人士大夫再次掀起社学建设的运动,社学发展从此走向高潮。政府大力支持私学的发展,是私学在明代繁荣的一个重要因素。全国各州县几乎都设有私塾,“以广东省为例,嘉靖时全省共计设有社学556所。其中除却琼州府所属的几个较偏远的县未见有载外,其他诸县均有设立社学的记载,最多的番禺县竟有48所之多。”可见民间私学的繁荣。
科举作为政府从民间选拔人才的主要途径,在明初由朱元璋设立了许多对参考人员的身份限制,例如限制商贾人员参考等。到了明代中后期,对于考试人员的限制放宽,这使得参加科举考试的人数和阶层都进一步拓展,因此,民间私学的需求不断增加,大户人家纷纷自建塾馆、请塾师为自己的孩子辅导授课。其中更是形成了像松江罗店镇盛行的“童有力者延请名师于家教子弟,无力者附从之”的附学风气。而在明代江西、江南等经济繁荣的地区,文化和教育的发展更为迅速。随着城乡的经济建设,私塾的数量不断提升。“如弘治时期,明代温州府社学、义塾的总数为23所,嘉靖和万历年间,温州府社学、义塾的数量分别为131所、145所。”在经济发展迅速的地区,民间教化之风更盛,私学发展更加迅速。
由于生员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四书五经”上,所以根本没有精力供自己乃至家庭维持生存和学习,以教资读就成为了大部分生员的首选。在明代塾师这一职业的构成多种多样,几乎包含了文人群体的各个阶层。“就其社会身份而言,大致包含退闲官僚、儒士、举人与监生、儒学生员与科举童生五类。”而随着明代社会的发展,退闲官僚、儒士等在塾师群体中逐渐淡化,儒学生员与科举童生的比例不断上升。而在江南一带的富庶地区,塾师职业更是以儒学生员为主要群体。科举考试能够帮助平民百姓改变自身命运而走上仕途,而官位却是有限的。钱茂伟教授在《国家、科举与社会》中曾写道“明代乡试录取率在4%左右,会试录取率在10%左右。”郭培贵在《明代科举各级考试的规模及录取率》中提出,科举相对落后省份的科考录取率往往要高于科举发达的省份。江南(明南直隶)、江西一带一直以来作为科举的重点地区,自有“天下英才,半数尽出江南”一说。参考人数排在全国前列,人才辈出,竞争之激烈更是远超其他地区。而导致塾师数量不断上升的最主要原因就是大量文人考生在科举中失利,不得不从事教书挣钱。
除了科举制度本身录取概率极低以外,为平衡地区差异,南方地区在明代中后期科举考试中一直处于被打压的地位。明英宗曾在选官时对大臣说:“进科进士中可选人物正当者二十余人为庶吉士,止选北方人,不用南人。南方若有似彭时者方选取。”皇帝尚且如此,大臣自不遑多让,这种地分南北,官分南北的现象在明代十分常见。从明初仁宣时期起,科举制度开始实行配额制,即乡试的解额制和会试的分区配额制。这起初是为了针对不同地区科举实力而实行的配额制度,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制度经常被朝中官员利用,用来控制朝内大臣的南北比例。以正德年间为例,宦官刘瑾控制朝政,“刘瑾及其党羽在政治上存在一种排斥南方人的心理。这里包含着北方政治集团势力共同维护自身利益,排挤对立势力的心态”。而当时的内阁首辅焦芳也是“芳深恶南人,每退一南人,辄喜”。在刘瑾们的控制下,正德三年对科举制度的配额作了调整,“以会试分南、北、中卷额数不均,自今中卷内四川解额亦添与十名,并入南卷,南北均取一百五十,著为定规”。就是南北中卷合为南北两卷区,且平均录取比例,使南北的录取比例相同。产生的结果就是北方获得了大量的乡试解额,而文化水平相对较高的南方地区却得不到应有的科举名额,使得本来竞争十分激烈的南方地区形势变得更加严峻。这也是导致南方地区大量士子有才却不得志的重要原因。残酷的制度和形势使许多考生虽穷其一生与经义相伴,最后却一无所获,使得他们最终不得不将教书作为自己的归宿。
明中后期江南地区生活观念的变化
导致供大于求现象的原因除了塾师数量的不断增加以外,社会对于塾师职业需求的减少也是主要原因之一。而使得塾师不再像之前那样吃香的原因离不开江南地区的商业繁荣以及塾师所依存的科举考试开始失去竞争力。
在明初的江南地区“新离兵革,人少地空旷,上田率不过亩一金”,百废待兴。百姓也是男耕女织,生活质朴简单。张翰在《松窗梦语》中概括为“望其服而知贵贱,睹其用而明等威”。而到了明代中后期,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尤其是地狭人稠的江南地区,只靠种地是远远不够的,所以在农耕发展不够的情况下,手工业和商业在江南得以迅速发展。江南一带百姓生活渐渐富庶。商业的繁荣使得许多新鲜商品流入江南,社会风气逐渐由俭入奢开始变得“细民弃本事末,豪右亦颇崇华黜素”。
而这奢侈之风除了大大提高百姓的消费欲以外,还带来了江南地区大范围的通货膨胀。而作为半耕半读或者以教资读的文人士子,在江南地区的生活成本则变得更加难以承受。据刘晓东教授的考證,“在晚明江南地区,‘经师’的经济收入(一般年脩资四五十两左右,稍好者可达六七十两,达百两以上者亦有之)基本上可以满足自身及家庭的社会基本消费需求,稍好者还会有所盈余。对于‘蒙师’(一般在十五至二十两左右,少数可达五六十两,另加上每年十两左右的其他收入)来说,则大多数处于勉强维持生计或入不敷出的境遇之中。”而且,塾师职业本身分化十分明显,一些有名望的塾师会被富豪贵族争相聘请,“岁可得束脩百余金”。而一些“义学”“家塾”则收入要显得可怜许多。虽可以维持生计,但也免不了“搁笔穷”的生活状态。
作为我国古代传统的“士、农、工、商”阶层,士人阶层一直都是统治者最为推崇的群体。而朱元璋更是“重农抑商”的坚定支持者。于是明代初期,商人被严重打压,除了一些诸如限制商人穿着、赋予商人和下人一样的法律地位等等抑商政策以外,还曾将江南地区的大量富商送往偏远地区。以上种种抑商手段在明初起到了一定的效果,使得大部分百姓纷纷专心务本或者选择举业,这也是明代前中期私学繁盛的一个重要原因。
到了明代中后期,随着商品经济的迅速发展,江南一带大量的富商开始崛起,奢靡之风盛行。自明初起,官员的俸禄就处于较低水平,而这正是明代中后期官场贪污腐败现象频发的原因。据调查“成化年间,当时正处通货膨胀时期,纸钞贬值,物价上涨……俸禄却没有随之增加,这就在无形中增添了官员的生活压力。加上身处官场,逢年过节免不了要打点上司,交好同僚。如此这般,一年下来,所得俸银仅仅够一家生活之用。”官商之间的差距如此明显,这对江南地区的人民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士农工商的传统观念开始动摇,“以商贾为第一生业,科第反在次着”。除了商人本身的经济条件优越以外,在明末还有一项政策使得商人再一次被大众所倾向,就是捐纳制度的出台。在明代中后期,各种灾害频发,国家需要出钱赈灾,为充盈国库,明代宗朱祁钰开始实行纳捐制度,允许百姓通过捐款的形式进入国子监学习之后做官。这一制度的实行,使得富有的商人获得了更高的地位,也使大量贪图功名利禄的人进入国子监和官场,导致学风日衰、腐败滋生。李贤曾如此形容当时的太学:“师儒之职,率皆庸常,学行荒疏,无从矜式。虽有遗规,不过承虚名,为文具,踵因循应故事而已。于是天下之士,入太学者,蔑教戒之,严无居养之正,置礼义为外物,轻廉耻如锱铢”。象征着全国学术最高水平的国子监都如此,整个社会的教化风气可想而知。传统的举士观念遭到冲击,做官的途径有了科举之外的第二条途径,这对民间私学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因此,在江南富裕的地区,百姓对于科举的需求也降低了,而塾师的就业环境自然也大不如前。在《商品经济背景下的明代江南民众观念研究》中,李央琳还指出“当时的一些乡间私塾不再以四书五经等应试内容作为教学重点,而是着重于培养学生读、写等基本能力,甚至教授一些行业技能,如‘行政、法律、商业、文牍等方面的知识’以满足社会对不同类型人才的需求”。饱读儒学经义的塾师们,在生计压力下,也不得不选择适应社会环境,将自己的教学内容向实业技能方向逐渐转变。
在明初文教兴国的政策推动以及“惟士为尊”的传统观念下,许多百姓放弃耕作,希望通过学习儒家经典改变命运,而明代官场的腐败以及制度的缺陷,导致大量的考生成了政治斗争的“炮灰”,失意文人纷纷选择了塾师作为自己的归宿。然而随着商品经济的不断发展,在明代中后期,尤其是江南地区,商业的繁荣不断冲击着百姓的生活观念,使得人们对士人阶层的看法渐渐产生动摇。当生活的方式开始变得多样化的时候,寒门苦读的生活方式不再是人们的首要选择,为科举制度所服务的塾师们也就不再像之前一样被高度需要了。而且,纳捐制度的产生对科举以及教育又是一次极大的打击,这又是商品经济发展下“唯钱是图”的自然产物,做官的途径不再唯儒学经义,这使得社会对塾师们的需求再次降低,甚至连他们自身也不得不随着社会发展而改变。参加科举考试的穷苦士子没有减少,而社会对塾师的需求变少了,这也是为什么在明代中后期特别是繁荣的江南地区,塾师这一职业变得供大于求的主要原因。
作者单位:西华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