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根硬骨头

2022-05-06 03:04蓝石
江南 2022年3期
关键词:帕斯

蓝石

二明突然喊了一嗓子:“要不,我们出去抢一把吧!”三个人对了下眼神,屋子顿时安静下来。李立、安晓刚异口同声:“好啊。”三个人端起酒瓶,嘭地撞在一起,声音清脆。“谁不去谁是孙子!”“我们现在一无所有,就剩下一把硬骨头了。”电视上正在播放《法网恢恢》,贩毒团伙的人依次被戴上手铐,脖子歪着,面色平静,像是正准备跟对面的人干一仗。李立说:“这几个哥们都得‘靠墙’,海洛因,五百克。”节目结尾说,那几个毒贩被判处了死刑。李立长舒一口气:“怎么样,哥们预测得准不?”安晓刚说:“谁不知道啊,用你说。海洛因超过一百克就是死刑。”二明的那句话就是在这时候脱口而出的。

之后,三个人各自抽烟,皱着眉头,分三个角度,顺时针,像彼此在怄气。屋子里烟雾缭绕,电视机还开着,但成了摆设,音量也像是因为他们的沉默变小了许多。他们坐在旅馆地下室缺边少角的塑料地板上,酒菜下面是胡乱摊开的报纸,花花绿绿,遮住了粗糙潮湿的水泥地面。电视机在半高处,偶尔谁抬头看一眼,不过是下意识的,更像是借机活动活动颈椎。

这是间双人房。为了谁睡床谁睡地上,他们多次发生争吵,甚至动过手,也找过前台服务员,想免费加一张钢丝床。矮胖的女服务员瞪着一双牛眼:“不愿意住拉倒,旁边有的是旅馆,去别人家住呀。” 他们当初住进来说的是长住,一次性付一个月的,经理才给了他们折扣,每天二十块钱,但入住后他们就死皮赖脸地变成了日付,人家正想撵他们呢。“我们这不是跟您商量吗?”李立低声下气,还用了东北人说不太利索的“您”,绕口、生硬。二明和安晓刚抿嘴笑,头转向一边。李立说:“你们还有点人情味没?老子在前方冲锋陷阵,你们还在边上看笑话。今晚不管你俩谁睡地上,反正我得睡床。”女服务员忍不住捂住嘴巴。二明趁机套近乎,说:“姐,我们曾经也是这一带有头有脸的人物,做生意的,现在沦落到这步田地,只是暂时的。你行行好,给个面子,待兄弟日后东山再起,一定加倍回报。”女服务员的胖脸又鼓起来了,充了气似的,三个人这才知趣地闷头往地下室走去。

他们已经住进这个带地下室的小旅馆两个多月了。还是地下二层,地面湿漉漉的,墙体泛着水珠,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上去像人体上的水泡,疤疤癞癞的。地下室的潮气不像地上的,从某个单一的方向传来,而是来自于头顶脚底,四面八方,以及边边角角的每一个缝隙,没处躲没处藏的。有股子类似潮湿的海风吹拂岸边死鱼的气息。阴暗潮湿的环境,导致二明、安晓刚几乎同时得了痔疮,去医院看,大夫让立即手术,两人提起裤子就跑,去药店买了痔疮栓,疼得受不了时,就歪在床上,相互给对方屁眼儿打一枪。李立看他俩“哎呦哎呦”的样子,屁股也跟着痒痒,边挠边说:“痔疮这东西会传染吧?我估计我也快得啦。”

白天的时候,他们尽量来到地面,外面是丰城最大的商业街,道路宽阔,车水马龙。三个人弯腰弓背坐在铁栏杆上抽烟,看街景,目光散淡。金银岛娱乐城就在马路斜对面,但他们已经懒得过去了。金银岛是丰城最早开设帕斯机的,他们仨的钱几乎都扔在了那里。一年前,他们还是脖子上戴金项链、后屁股兜揣着大哥大、走路三摇四晃的小款儿。开始拍帕斯机时,三个人并不认识,但生意都在太原街一带,免不了混个脸熟。二明在小商品城批发糖果,李立在机电一条街卖轴承,安晓刚在开明市场搞服装。三个人几乎是同时被帕斯机打“立”的,这让他们有了同命相怜的感慨,相互递根烟,安慰几句,继而凑一块喝喝小酒,发发牢骚。直到各自输得卖了摊位,借钱无着,才正式走到一起,吃住在一起,像三个无家可归的连体人。三个人里只有二明结婚了,还有孩子,男孩,两岁多点。李立是独生子,他的生意是从父母那里继承的,二老老了,一个瘫在床上,一个下楼买菜都费劲,得扶墙。安晓刚的母亲前几年去世了,父亲很快找了后老伴,姐姐和安晓刚为此意见很大,闹得关系比较僵,姐姐几乎不与父亲来往,一年半载都不一定回趟家。安晓刚不愿意住在家里,嫌他爸唠叨,也看不上父亲的后老伴,嫌她埋汰,做饭不干净,人还“隔眼”。

三个人都有单位,做生意办的是停薪留职。刚住地下室时,主要是自尊心受不了,身体上的苦还好说,毕竟他们都是做小买卖出身,出门上货什么苦没吃过?他们也打算过,实在熬不住了就各自回单位上班,但只是随口说说,明显不现实。他们做生意是赚过钱的,相比于单位的同事,甚至是赚过大钱的,丢面子不说,上班绑身子,像他们这种自由惯了的人,最受不了的就是约束。还有,那点一脚踢不倒的死工资,一个月都赶不上他们做生意时一天赚得多,心理失衡。当然,退一步说,就算他们回单位上班,苦哈哈干上一辈子,欠的饥荒都还不上。

他们迫切地想赚点快钱。而赚快钱无非偷、抢、贩毒三条道儿。偷是技术活,三个人之前谁都没干过。要会盯梢、踩点,学撬门压锁,来钱也最慢,偷十家未必碰到一家有钱的。逮着也少判不了几年。贩毒,闹不好就是电视上的人的下场,是要掉脑袋的。他们暂时还没有“砍头只当风吹帽”的气魄,也没逼到那份上。抢劫也需要动脑子,但来钱快,盯准了,一把弄个十万二十万的应该不成问题。只要三个人配合默契,成功的概率还是很大的。即使“掉”了,大不了判个十年八载,以他们目前内忧外患的境况,在外面未必比在监狱里待着强多少。相当于躲债了。干什么都要付出代价,这个,他们心里清楚。所以,当二明提议去“抢劫”,另两位几乎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三个人结识后,或者说从他们抱团取暖、形影不离开始,曾有过一次翻本甚至发大财的机会,起码他们当时是这么认为的,但事实证明那更像是一次“浩劫”,直接将他们打入了暗无天日的地下室的冷宫。有一天,二明不知从哪里弄到一千块钱,那时候他们想借点像样的钱,简直比登天还难了。三个人围着一台帕斯机,全都站着,叉腰,手指向屏幕,或用食指的骨关节敲敲屏幕,表情肃穆,像站在军事地图前的指挥官。每一手牌都拍得很谨慎,因为要分析牌面的走势,还要尽量做到意见统一,不敢轻举妄动。他们有一段时间没过过拍帕斯机的瘾了,所以都很兴奋,也想让时间走慢点,心情可以理解。他们运气不错,高峰时赢了一千多。二明想下分,毕竟钱是他借来的,多少也有点“好借好还”的心理,但又不甘心,好不容易玩一次,想多赢点。他抬头看了几次安晓刚,指望安晓刚发句话,接着玩也行,下分也行,安晓刚死活不开口。李立说话了:“我们很久没去唱歌了,我特别想吼两嗓子,这儿痒痒。”李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咽了口唾沫。安晓刚笑了,说:“你是不是也很久没吃海鲜大餐了?”李立使劲点头,好像他激动得已经说不出话了。二明也被他逗笑了,说:“行,等一会儿,我请你們。”李立说:“有没有搞错?好几手大牌可都是用我的如来神掌拍成的。”李立亮出满手的老茧。帕斯机拍久了,每个人都有一手老茧,不稀奇。李立的手背倒是细细嫩嫩、白白净净的,跟他脸上的皮肤很般配。就在他们争执不下的这么点工夫,钱又被倒回去了。先赢后输,几乎是他们拍帕斯机的铁律,但就是不长记性。

牌面还剩不到二百分的时候,出了手三同,也就是五张牌里面有三张同样的牌,分数变成了所上分数的三倍。三个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拍,又舍不得上分。后面站着的小个子递过来二百块钱,说:“我兑一手,折了算我的。”二明说:“你出二百兑?”小个子点点头。牌面的分数是一百二十。一分一块钱。小个子毫不犹豫地拍了手大,成了,接着又是一手大,又成了。小个子把钱收回来,说:“你们接着玩,牌面上的分还是你们的。”讲究人呀。二明问了一句:“哥们,你觉得下一手是大是小?”安晓刚和李立也看着小伙子。小伙子腼腆地笑笑:“要是我,还拍大。”二明眼睛看着小伙子,手已经上去了,成了。二明说:“行啊,再猜对了,我拜你为师。”小伙子说:“大。”李立在二明出手前,细长的手指在大的摁键上,轻轻一抹,动作潇洒流畅,像弹钢琴。或者说这样的一双手不弹钢琴可惜了。还是成。二明和李立的眼睛都直了,牌面上的分数达到了1920。安晓刚说:“差不多得了,下分吧。人心不足蛇吞象。”二明、李立同时把双手捂在键盘上,生怕安晓刚趁他俩不注意按下分键。安晓刚高举双手,像是避嫌,说:“我不会不讲究,钱是二明的,我凭什么上分呀。”二明说:“算你还是个明白人。”李立说:“哥们,再指教一手呗。”小伙子不说话了,点上一根烟,慢悠悠地抽着。二明说:“不着急,让这位兄弟想想。”小伙子说:“不用想,要是我还拍一手大。”李立扒拉开二明的手,一只手遮挡住屏幕,另一只手抡起巴掌,狠狠地砸下去,还是激扬的音乐响起,贝多芬的“贝九”,这就代表又砸成了。在金银岛“贝九”也有鼓励你再接再厉、再拍一手的意思。一连拍六手大,他们三个打了这么久的帕斯机,从没敢这么干过。遇到高人了。二明说:“还敢拍不?”小个子连忙摇头:“帕斯机这玩意儿都是有猫腻的,太多手我也不敢拍。”安晓刚啪地摁了下分键。三千八百块到手,净赢两千八。

三个人硬拉着小个子去吃饭,想取取经。酒桌上,小个子说:“拍帕斯机不能光用蛮力,既要胆大心细,更要有技术的支持。”然后就说到了解码器。小个子说:“我看你们也是实在人,输了不少钱吧?”三个人点头。“早点赢回来,干点正经买卖。”三个人还是点头。小个子说:“解码器保赢不输,但要赢得巧妙,一次不能赢太多,被娱乐城的人逮着轻饶不了你。在一家赢个五七千,赶紧换地方。”三个人举着酒杯,痴痴地望着小个子。解码器他们之前听说过,但没见过,问:“那玩意儿得多少钱呀?”小个子伸出一个手势:“八万。”三个人不吭声了。“点子正,十天半个月就能赢回来。这个社会撑死胆大饿死胆小的。”小个子起身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说完就去吧台结账,二明李立冲上去,跟他撕巴,最后是二明结的账。他们来到灯火通明的大街上,二明说:“你知道上哪买解码器吗?”小个子压低声音说:“我倒是认识个人。”二明说:“价格有得商量吗?实不相瞒,兄弟,我们已经弹尽粮绝,兜比脸都干净了。”李立在一旁还配合着把空荡荡的裤兜翻出来,亮个相。小个子挺了挺胸脯,脚后跟有节奏地敲打了几下地面,说:“给你们打个折,批发价,六万。”二明还要说话,小个子果断地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小个子留下BP机号,“想好了,呼我。晚了,没货别怪我。”之后拦了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事不宜迟,三个人分头去借钱。二明取出了他拍帕斯机后期,回光返照般给儿子留下的所谓教育基金,一万五。当初,二明跟老婆说,这笔钱即使他得了癌症都不要取。他现在的理由是,这个事情比他得癌症更重要,是一本万利,比贩毒来钱都快。他和老婆说了解码器的事,说我这次玩帕斯机与以往不同。过去我是被帕斯机套住了,这次我是指望它为我服务,替我赚钱。我们只在下半夜玩,发现不了。退一万步说,逮着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顶多十五天拘留。那时候钱早就赚回来了。二明进去过,在工厂上班的时候,因为打扑克赌博跟人动手,一砖头给人家脑袋开了瓢,拘留十天。他还表示钱不仅很快就能还上,而且要加倍地还。现在物价上涨得多快呀,光靠存钱是不行的。人要紧跟形势,不能落伍不能掉队,不然将来钱就是纸,擦屁股的手纸。二明老婆还真被他说动了。二明抱着儿子说:“儿子啊,你就放心地快快长大吧。爹好好给你赚钱,你想学什么说话,钱爹出,不就是钱嘛,要多少有的是。”他老婆那个美呀。他老婆说:“咱这回赚了钱,你可再不能拿出去造了。上次你拍帕斯机的教训就是我没把住钱。”二明说:“以后存折都写你的名字。你要是还不放心,就把存折放你妈家。”

二明媳妇打心眼里是佩服自己老公的。当初二明做生意纯粹是白手起家,同学结婚,他去帮忙,看见送糖果的人骑自行车驮了一大袋子糖果,就帮忙跟着分包。十几种糖果,最有名的是上海的大白兔、沈阳的不老林。二明和人家聊天,一问,人家说是太原街小商品市场搞批发的,就开始了解行情。之后,二明找同学,打听谁快结婚了,说自己能搞到便宜的糖果,比批发市场的还便宜。他的第一笔生意不但不赚钱,还赔了点。货自然是从小商品批发市场上的。二明兜里揣着五百块钱,无师自通,先在市场转悠一圈,算是摸摸行情。然后才把编织袋从包里掏出来,到哪家买糖,张口就让给个批发价,说是拿货的,嗓门大,气势足。二明把买来的糖回家用花花绿绿的包装纸包得规规矩矩,送到同学家。婚礼当天受到同学尤其是女同学的一致好评,参加婚礼的同学纷纷表示,以后结婚也要麻烦二明负责提供糖果。当时正赶上同学的结婚潮,二明忙得脚打后脑勺,班都顾不得上了。他的生意不仅限于本班同学,渐渐扩大到全年级,甚至一个学校毕业的也以校友的名义找他帮忙。

一年后,二明在小商品批发市场租了床子,还赚够了上货的货款,开始了真正的老板生涯。第二年,二明又买了床子,两万块,大哥大稳稳地揣在后屁股兜里,露出一小截天线。二明是个邋遢的人,虽然穿着白衬衣,但领子一圈黑,皱皱巴巴的,一千五的大利来穿在脚上,从来不擦,走路拖拖拉拉,鞋底的外侧磨掉一角。二明还喜欢蹲着,有椅子也不坐,双膝叉得很开,两条胳膊正好交叉顺进去,垂向地面,再不就是双肘拄在膝盖上,托住下巴,侧脸望天。谁让他递点什么,二明就原地蹦一下,够不着,就再蹦一下。别人看着别扭,他觉得没什么不妥。二明好赌,没事在市场跟其他小老板打打扑克,掐一,二掐一或三掐一,輸赢三五百,对他们来说,小事一桩。之后几个人在市场附近的桥底下喝点大杯,也就这样。媳妇是同学,一个胡同长大的,除此之外,二明没谈过别的女人。这些年出门上货,小姐倒是没少找,办完事提裤子走人,一把一利索,绝不牵扯感情。二明不喜欢黏黏糊糊,嫌磨唧,不像个东北大老爷们。

一九九二年夏天,雨一场接一场,忽大忽小,淅淅沥沥,不断捻儿,像南方的梅雨季。夏天本来结婚的就少,又赶上这么个破天,人在市场只能无聊地发呆。穿着短衣短裙、手撑花伞、丰臀细腰的女孩子们就是这时候出现在太原街的几个大型批发市场的。她们是来发票儿,免费的帕斯机票,每张面值二十块钱,每人仅限两张。二明从不去的人手里攒了一百块钱的票就去玩了,帕斯机很好学,看几眼就会,台面上一共三个摁钮,一个大一个小,另一个是下分的。还有个上分键,但不归玩家控制,钥匙服务员把着。无非拍大拍小嘛。一个小时不到赢了三百块,手气不错。二明多长了个心眼,下分后没有马上走,而是楼上楼下四处踅摸了一圈,看见许多人玩得挺大,都是直接上钱的,很少有人拿票,输赢也很快,看着很刺激。但二明怕咬钩,出门到开明市场给儿子买了架飞机、一辆坦克,高高兴兴扛着打车回家了。

接下来的日子,二明每天在床子上无所事事,就等着那几个丰臀细腰的女孩子來市场发票,还让市场的人帮他要,凑足一百块,收拾收拾床子,就算下行了,拔腿往金银岛跑,别人喊他打掐一,他说没空。二明给自己定的原则是只玩票,不上现金,赢三百就走,手里的票输了,绝不久留,以免肾上腺素升高,情绪失控。二明用赢的钱给媳妇买过皮裙、高跟鞋,给自己买过成条的三五、白希尔顿。二明告诉媳妇,还是拍帕斯机好,跟市场的人打掐一,赢了还得请他们喝酒,回家一算,可能还赔点。“与天斗与地斗,不如与人斗,说的是那些脸皮厚的人。我脸皮儿薄,受不了输家在我面前哭丧着个脸,或叽叽歪歪的样子,心软。赢机器的钱,没什么好客气,临走还拍拍它的脸蛋,说声拜拜,明天见。故意气它玩。”他媳妇觉得老公说得有道理,还跟着没心没肺地拍巴掌笑,说:“老公,你真幽默。”

不久后的一天,二明赢了两百八,差二十到三百。二明想在朋友的档口买一双“迪尔多纳”(现在叫阿迪)的运动鞋,价钱都问好了,三百。二明不想自己掏钱。不是钱多少的问题,用赢的钱买鞋,有种白占便宜的感觉,自己添一分钱都是添堵,有种不洁的瑕疵。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是生意场上的真理。赌场与生意场一个意思,都是输赢的游戏。二明犹豫着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只手摁在下分键上,但突然决定作为男人要“信守承诺”,说不掏钱就不掏钱。他只想出一手对子,然后拍一手,成了就走人,但直到牌面上的分归零,却一把“亮”都没出。也就是说,他连拍一手的权利都被剥夺了。二明很愤怒,掏出现金,啪地拍在机器盖上,喊服务员上分。一次性上了四百分,这也是帕斯机单次能上的最多分数。此时,他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大脑一片空白。这话是二明和李立、安晓刚在旅馆地下室喝酒,回想起各自拍帕斯机生涯起因时说的。那天他输了六千。二明说,那天他已经预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一连几天,二明都没再去金银岛,远远看见那几个女孩子扭动腰肢来发票,二明就东躲西藏,好像人家是专门来骚扰他的。但二明的心里并不平静,痒痒的。一方面心疼钱,另一方面也不服气。有几手关键牌,他本来是准备上分的,却鬼使神差地多拍了一手,拍一手也没关系,关键是他的手在空中想拍大,不知怎么却落在了小的摁键上。换句话说,那天他本来是该赢钱的。六千,对二明这个小批发户来说,怎么都算得上一笔不小的数目,够他赚个把月的,就这么一眨眼,没了,心疼再自然不过了。二明痛定思痛的结果是,下行后又拿出六千块钱,板板整整地插进钱包里,步伐沉稳地去了金银岛。他之所以下行才去,是想故意显得不以为意,把这当做平平常常的一次拍帕斯机。甚至女孩子来发票他都直摆手,明确拒绝了。他要大大方方地赢,不贪小便宜。赢够六千,回本就下分走人,从此,告别帕斯机。二明压根没想过输,也可能有这个想法,但一闪就被他从大脑里删除了,大战在即,这是不吉利的,会动摇三军的士气。

金银岛人满为患,根本没有空机器,二明楼上楼下乱转,像一头困兽跌跌撞撞,等他找到一台空机器坐下已经下半夜了。天微微亮的时候,二明身上的钱输了个精光,裤兜里只剩下几个钢镚,他到市场边上吃早点,竟没有一点饿的感觉,回库房眯了一会儿,市场大门打开,二明批了会儿货,掂量掂量手里的两千多块批货款,犹豫了一下,转身,快步奔向金银岛。打到下午五点,也就是正常的下行时间,一看赢了三千块,于是见好就收,打车回家,还带儿子去家附近的儿童公园打了会儿滑梯。夜里睡不着,二明顺带着总结了一番这两天的成败得失。拍帕斯机屁股不能沉,以后每天只带两千块钱,输了就走,赢四千也走,就像昨天那样。只要沉得住气,说不定这玩意比做生意还来钱呢。二明越想越激动,一宿没睡着觉。

开始,二明每天带两千块钱,有输有赢,不分胜负,这让他心理不平衡,他来金银岛不是为了过手瘾,他是来赚钱的。二明自认为他已经差不多摸到了帕斯机的门道,就往上加注,一天带三千五千,后来就没数了,那段日子,二明满脑子想的就是怎么把本捞回来,结果越捞越输。有时候赢个四五千,又觉得还应该再捞点,今天点子正,此时不捞,更待何时。只要抓住几次这样的机会,只要几次,我要的不多,老天爷会给我的,一定会的。等这些话在他心里念叨完,兜里的钱也被倒回去了。直到管亲戚朋友借遍了钱,直到借无可借。虽然做买卖的钱二明把着,但他媳妇再傻也知道二明打帕斯机把赚的钱都输掉了。两口子也吵过闹过,二明说:“你就当我没赚过钱不就完了吗?当初我是白手起家,大不了我从头再来。”他媳妇吧唧吧唧嘴,想想也是。二明又说:“帕斯机怎么赢的得怎么给我吐出来。”他媳妇说:“你不能再玩了,你回去上班吧。咱们小门小户的钱够使就行,我不指望你发大财。”二明就是这时候说出了买解码器的事。

他们三个里头李立是最早拍帕斯机的,即使放在丰城这个大范围,李立也是头一批的践行者。当年李立的父亲把生意交给李立,已经快七十岁了,老人患有糖尿病,心脏搭过桥,实在不能再劳心费力。李立父亲知道李立不是块做生意的料,甚至是败家子儿,但又能怎么样呢?没人呐。就这么一个儿子。李立打小没吃过苦,父母是双职工,父亲在轴承厂当供销科长,母亲是大医院的妇产科大夫。在那个人人勉强吃饱饭的年代,李立每天吃的喝的是牛奶、八王寺汽水、饼干、糖烧饼、馄饨、大米饭,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同龄人中不分男女,人人一口黄巴赤咧的四环素牙,唯独李立牙齿洁净,排列整齐。尤其一笑,特别招人稀罕。李立中学没毕业就知道臭美搞对象了,每天把自己捯饬得溜光水滑,戴蛤蟆镜、穿打包西服、烫头发,像个海外华侨。对象隔三差五换一个。他爸把他安排到轴承厂,李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根本不把上班当回事。他爸想带他学着做生意,为将来接班打基础,李立还是没兴趣,没钱就知道伸手要,大萝卜脸不红不白的。后来社会风气变了,他兜里的那点钱明显跟不上形势,尤其跟身边做生意的朋友一比,他老爸给的钱,就像是答对要饭的。

李立接手他爸的生意是不得已,所以,做生意不上心,对客户态度简单粗暴,这让那些他爸多年培养起来的老客户极为不满,打电话找他爸反映,他爸叹气表示无奈,只能好言相劝,自己来日无多,看在多年朋友的情分上,万万不可断绝生意往来,怎么也得给他留口饭吃,他还年轻,日子长着呢,不然我和老伴死都不会瞑目的。但店里的生意还是每况愈下,两年的工夫,销售额、利润掉了一半,去掉吃喝嫖赌,只能勉强打个平手。好在还有老本吃,李立并没有危机感。每天出入时髦的迪厅、咖啡屋,要不就是泡歌厅找小姐,直到丰城出现了娱乐城,也就是帕斯机,他才欢天喜地一头扎进去。

那年头,所谓娱乐城,只是个噱头,其实就是帕斯机的代名词,因为里面除了帕斯机并没有别的娱乐,进屋光能听见噼噼啪啪拍机器的声音。场面混乱,震耳朵,一般人心脏受不了,但这也正是帕斯机吸引赌徒的地方。在此之前,所有的赌博行为政府都是明令禁止的,只能在隐秘幽闭的环境下偷偷摸摸进行。帕斯机的引进无疑让赌徒们第一次有了从昏暗的地下走上光明正大的狂喜,甚至热泪盈眶。相当于被主流承认了。娱乐城霓虹闪烁,旋转门开开合合,礼宾小姐分成两排,大开衩旗袍,色彩浓烈,一开到底,见人进来就鞠躬,手势指向同一个方向。房子宽阔,金碧辉煌,举架也高,还有凉风习习的空调吹。有点像拉斯维加斯,外加中国特色。钱可以在手里明晃晃地举着,当扇子扇,或一摞摞码放在帕斯机台面上,需要上分就随便抽出几张,马上有面容姣好、青春靓丽的女孩子过来伺候着,赶上哪个赌徒心情不好,随便骂几句脏话,她们眼里含泪也得笑脸相陪。赌徒们压抑已久的心怎能不为之欢呼雀跃、奔走相告呢?他们怎么能不伸出巴掌拍几手呢?不然对得起赌徒的称号吗?尤其像金银岛这样打头阵的,干脆直接开到了区公安局旁边,实际上就是租用公安局闲置的房子。相当于在“光明正大”的旁边,又配了朵小红花。

李立与二明不一样,第一次拍帕斯机他就是上现金的,李立带了一坎,也就是一万块。坎是生意人的叫法,一百元以下的不叫零钱,叫散钱。帕斯机尚未落户丰城,李立就听说了,但不大敢相信,那不成资本主义了?金银岛开业那天,整个丰城中心的商业区沸腾了,彩旗飘舞,场面隆重而热烈。合资企业。台湾人出设备、技术,这边人出钱。领导剪彩,仿迫击炮式炮车鸣响二十一响礼炮,在空中炸出一片片五彩缤纷的纸屑,洒满绵延百米的红地毯。之后,旋转门开启,李立随着人流奔跑着涌入金银岛,抢占帕斯机,气氛不亚于商场打折的早晨。其壮观场面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丰城堪称史无前例。

李立是历史的见证者。那天李立赢了五千多,不仅他赢,绝大多数来金银岛的人都赢了钱,只是有多有少。输的也有,是个别人太贪心,明显奔拍爆机去的,不折不罢手。一连几天都是这样。一些赢了钱的人聚在金银岛门前,意犹未尽,说这么下去金银岛的老板怎么吃得消呢?他们担心老板的钱撑不了多久就要玩儿完。他们多虑了。也就五七天的工夫,形势急转直下,变成了输多赢少,有人开始变得烦躁,骂骂咧咧,有人嗅出了鲨鱼的血腥,当断则断,金盆洗手,重新把心思放在生意上,但大多数人不服气,賭徒嘛总是相信下一手的运气。加之后来者不断涌入,金银岛的人气越聚越旺,后半夜找台机器都费劲,许多人手里掐着一摞钱,虚攥着,这样松软的钞票会显得厚一些,像扑克牌在手里收拉自如,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

李立的钱没多长时间就输个精光,只能等下一批货出手才能度过空窗期。李立卖轴承是代卖,或先付一个总货款的百分比,货出手了才付厂家全款。关系好信得过的客户到年底统一结账。没钱的时候,李立就去百乐门舞厅跳舞。之前李立跳舞只盯着漂亮姑娘,他一向穿着干净利落,裤线笔直,大利来皮鞋一尘不染,头烫大波浪,不注意看像自来卷,蓬蓬松松,个儿也高,一米八还出头。李立请王艳跳舞时,王艳正站在一个背光的角落里,条儿挺顺,也是高个,长发披肩,在灯光下李立才看清王艳的模样,不丑,就是门牙有些突出,不笑看不出来,一笑露牙花子,王艳就捂着嘴,或者尽量不笑,但一点不笑是不可能的。李立看见了,就想凑合着跳完这个曲再换一个。中途换人不合适,怕姑娘面子受不了。李立这一点倒是挺通人情的。

通常李立跟漂亮女孩跳舞都是先展示一番自己潇洒的舞姿,啪啪上来先玩几个大幅度的花活儿,舞姿舒展,身体柔韧,以博得姑娘的好感。李立跟王艳跳舞跳的是慢三步,就是脚在地面上蹭来蹭去,费鞋,身体基本不动,而且上身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样就显得很绅士。是王艳先开口说的话。王艳说:“你是老板吧?”李立当时后屁股兜还别着大哥大,在昏暗的舞厅里闪着悠悠的红光,就微微一笑说:“是,你是做什么的?”王艳说:“财务。”李立问:“哪个单位?”王艳说:“一一二。”一一二是军工厂,保密单位。“你是大学毕业生?”王艳点点头,“财大的。”“哪个财大?”“中央财经大学。”“高材生啊。”王艳害羞地别过头。两人好上不久李立就把王艳带到医院,在父亲的病房见了他的父母,王艳觉得这是李立对她的信任。

李立管王艳借钱没有半点的忸怩作态,李立的意思是不借就拉倒,速战速决,不想磨叽。李立借钱的理由是资金周转暂时出现了一点困难。王艳几乎没犹豫就答应了,第一次借两万,后来又借了几次,共计五万九。王艳的钱是单位的,李立答应得好好的,但到日子却不还钱,一次次地推托,甚至到后来电话都不接了。王艳预感不妙,慌了,只好去医院找李立的父母,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一坐一宿。李立的父亲心脏受不了,也可怜这个无辜的姑娘,就把自己之前留的养老钱拿出来,给了王艳。但告诉她千万不能让李立知道。王艳千恩万谢,一溜小跑,从此再没出现过。

李立尝到了甜头,没钱就往百乐门舞厅跑,只是他再没有遇到过这么好的运气。好在小钱还是能崩点,有时四五百,有时仅仅为混一顿饭,二明、安晓刚也跟着蹭吃蹭喝。三个人去跳舞,也就李立能带女孩出来,按他们的话说叫联系。二明完全没有技巧,请女孩跳舞张口就问人家,待会儿出去坐坐不?女孩以为他有病呢。安晓刚长相身材都不错,问题是他不好意思张口,即使女孩有意思他也扭扭捏捏,让女孩觉得自己“上赶子不是买卖”,所以,能不能联系上女孩或者说能不能解决当晚的温饱问题就全靠李立了。

他们还把女孩分为长线短线,所谓长线是看出来女孩有钱,但戒备心强,轻易不会掏出来,就保持一段时间的交往,等对方放松警觉,就以资金周转的老套路借钱,只是像王艳这样痴情的女孩不多,况且干瘪瘪的兜里也容不得他们从容应对。短线就是崩一顿饭,嘴巴一抹,溜之大吉。第一次吃饭让女孩结账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点菜时就开始试探,看女孩有没有结账的意思,如果女孩大张旗鼓地张罗点这点那,一般情况下就是女孩准备请客,反之,喝到差不多了,李立使个眼色,二明、安晓刚就开始相互找茬吵架,甚至不惜动手,是真打,拳头撇子真往脸上呼。李立就拉架,上蹿下跳的,同时对女孩说,“你先把账结一下,我一会儿给你。”两个人打着打着来到马路上,见有出租车过来,伸手一拦,跳上车就跑。一上车就开始抱怨谁刚才下手重了,免不了又是一番争吵。过一会儿,就都安静了,谁都不说话。窗外霓虹闪烁,他们的脸上像是画了一道道油彩,街道上人影绰绰,一个个活蹦乱跳的,每个人看上去都比他们过得好许多。

有一次三个人从舞厅出来,带着一个女人吃烧烤,女人看上去至少三十岁,叫女孩不太合适。烧烤摊在路边,跑起来容易些,一般是他们的首选。地桌、小板凳,地上到处是竹签、手纸,废弃的塑料袋,被风卷起又落下。三个人喝酒,女人也要喝,主动张罗的,牛羊肉点了一大堆,好像有什么烦心事。这是好事。三个人对了下眼神,嘴角都翘着,衣服扣也解开了。二明说:“咱们踩箱套喝,不醉不归。”意思是来一箱,二十四瓶。女人说:“这地方接地气。”那是个很大的地摊,小地桌摆了几长溜,得有三十多张,服务员就七八个。其中一个年轻的女服务员后背背着小孩,用宽带子缠在腰间,前面打个死结,忙来忙去的。二明说了句:“真够不容易的。”其他人就往二明说话的方向看。女人叹了口气:“这年头谁都不容易。”李立之后基本没说话,一直喝酒,瓶口对着嘴巴,眼睛望天,像是在沉思,也像有话对天空说,过一会儿咕嘟一大口,还冲天空摇摇瓶子。三五口一瓶,不跟别人碰杯。在墙根撒尿的时候,李立对二明、安晓刚说:“前些日子我们拍帕斯机花的就是她的钱。”两人愣了,想问谁的钱,但其实已经明白了。安晓刚说:“那你还不赶紧跑,要是她认出你怎么办?”李立说:“不用跑,她肯定早就看见我了。”二明说:“那她怎么不找你还钱?”李立说:“我这副模样她找我有用吗?我可把她坑惨了。”李立的声音有些哽咽。有一段时间李立活得的确很宽绰,原来花的是这个女孩的钱。女孩认识李立之后,说,你只要对我好,挣不挣钱没关系,家我来养。你父母出院也由我来伺候。女孩离婚了,丈夫给了她一笔钱,但没多久都被李立造光了。至于动用什么手段骗的女人钱,李立没细说。女孩知道她的钱被李立拍了帕斯机以后,主动离开的他,一滴眼泪都没流。之后三个人喝酒的速度明显慢了,女人反过来一个劲儿劝他们:“喝喝喝,有什么大不了的愁事,也不能耽误喝酒啊。”后来是女人主动结的账。女人喝多了,他们打车把女人架上去,一直送到家门口。这么无微不至还是头一次。过后二明、安晓刚聊过,他俩怀疑这个故事是李立编的,但又觉得没道理。良心发现?但之后李立也没少在舞厅骗女孩,两人就更糊涂了。

李立實在没钱的时候就念叨他爸妈怎么还不死,那样他就可以继承房子的遗产。房子是三居室,九十多平米,位于丰城市中心,最好的地段,怎么也值个十几万。二明对安晓刚说:“李立没人性,就是个畜生。”安晓刚说:“那你怎么还天天跟他飙在一起?”如果这话是二明问他,安晓刚会开玩笑说“情到深处人孤独”,但二明却认真地说:“我们要拯救李立,不能让他再祸害社会了。”但李立骗女孩的钱或吃喝,哪次二明都没拉下,事后也看不出二明有什么负罪感,这该如何解释呢?

李立父亲的合作伙伴跑到医院病房痛陈李立的罪状,说给李立的货都让他跳楼甩卖了,一直不返货款,这么下去工厂就得关闭,职工就得下岗。李立的父亲没办法,只好让老伙计停止供货,也算是彻底断了李立的后路。接下来李立开始变卖大哥大、雷达表、金手链、金项链,直到卖无可卖,跟二明、安晓刚住进了街边旅馆的地下室。李立父亲得的是喉癌,长期住院经济压力很大,就决定回家等死,由于事先预定好的手术取消了,加上押金,三万块钱就这么被李立中途截和了。老两口只能默默流泪,诅咒自己不知道上辈子作的什么孽。李立是领养的孩子,李立父母不能生小孩,就托人领养了李立,这个李立早就知道,这也是他与父母不亲的一个原因。李立最后一次回家把这个事捅开了。临走还痛哭流涕了一番,说他的命有多苦,都是他们害的,长这么大他还不知道谁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说得老两口不停地抹眼泪,像是很对不起李立。李立就在这时候狠狠地一摔门,走了。

安晓刚拍帕斯机纯属偶然,在那个打扑克几乎是全民唯一娱乐的年代,安晓刚只在逢年过节才跟家人或来给父母拜年的亲戚朋友打打掐一,一块钱的,打一宿输赢不超过一百。安晓刚永远是输家,主要是他对赌博没兴趣,打牌心不在焉,不会算牌,也懒得算。不仅如此,他们搞服装的一年到头往广州跑,那里开放,是改革的前沿,整个市场只有安晓刚从来不找小姐,不是怕花钱,是提不起兴趣。安晓刚也不理解别人,在他看来,即使女人再怎么漂亮,如果没有基本的沟通、交流,两个陌生人怎么会一见面就滚到一起呢,那不成畜生了?他当然知道人跟畜生差不了多少,但正是这微小的差别,才构成了人类与畜生的差别,也是根本性的差别。所有的畜生分一类,人单分一类。他也跟着广州的老板去歌厅,歌也唱,小姐也找,但挨在一起只是说说话、唱唱歌,手都不拉。

市场上的人说我要是有妹妹一定嫁给你。安晓刚认真地说,我就是不赌不嫖,抽烟喝酒,别的毛病一大堆呢。还说,我处女朋友没长性,待一段时间就够了。事实的确如此。安晓刚做生意这两年,女朋友换过六七个。最后一个是女朋友甩的他,这还是第一次,甩就甩了,大不了安晓刚上点火,觉得这是报应。关键是女朋友分手前管他借了一笔钱,之后就人间蒸发了。两万,不多不少,但很明显女朋友是成心骗他,是有预谋的。安晓刚发现他甚至不知道女朋友是干什么的家住哪里,想找都没处找,也没法跟别人说,嫌丢人,只能暗自生闷气。向来乐观开朗的安晓刚那段日子过得有些焦虑,心事重重,批货都没有了积极性,眼睛盯着一个地方不挪窝。根子就在这儿。

安晓刚有苦说不出,心里一直堵着,下了行,床子周围的人去金银岛拍帕斯机,他也跟着去,主要是为打发时间,自己不玩。许多人玩着玩着发现不对劲,这东西输赢太快,容易咬钩,赶紧撤了,继续在床子上打扑克或出门上货去。一起来的人越剩越少,安晓刚反倒来了兴致,再有时间久了,他多少也看出了点门道,就想亲自上场比量比量,想不到一拍上,就很兴奋,那些想不开的疑惑、烦恼,全都随之烟消云散了。每天回家躺在床上不再想女孩怎么骗了他,而想的都是这手牌应该怎么拍,那手牌应该怎么拍。又赶上一批货底眼儿,压在库房里,想出门上货也没钱。底眼就是赔钱,还赔得挺多的意思。

在市场待烦了,安晓刚就一个人闷头往金银岛跑,兜里的钱拍没了,决不去银行取钱,这是他给自己定的规矩。输了就在金银岛瞎转悠,熬到深夜眼睛睁不开才打车回家。但钱还是不可避免地一点点变薄。安晓刚心里开始发慌,觉得长期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安晓刚并没有多少钱,他刚干服装两年多,之前在电视台当记者,扛那种很笨重的机器,穿米色马甲,有好多兜,什么时候见着都是汗流浃背的。他坐火车出差采访途中遇见一些搞服装的人,那些人坐在卧铺上掰鸡爪子,啃黄瓜,光膀子划拳、喝啤酒,他觉得这样的人生才带劲,才过瘾,很羡慕。

人家看出来了,就热情地拉他过来一起喝。他们还想叫上跟安晓刚一起出差的出镜记者赵小兰,赵小兰不屑地躲过他们的目光,高傲的头,探出窗外。生意人对安晓刚说,我们搞服装的是赚钱但也很辛苦,一个人出门上货得扛一百多斤的货包,上下楼健步如飞,过天桥如履平地。安晓刚认为,这算啥,我一整天都扛着几十斤重的机器到处跑,还不能打晃,不然虚焦。安晓刚跟他们比掰腕子,结果谁都没掰过他。安晓刚听他们说,一批货上好了,赚个一万八千的不费事,就想,我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也就赚个五六千块钱,太亏了,而且身边都是一些没趣的人,整天鸡毛蒜皮,勾心斗角。就这么,出差一回来,安晓刚就办了停薪留职。

两年下来,钱赚得比想象的多,安晓刚很满足。恋爱也没少谈,在上货的火车上就談过俩。第一个也是做买卖的。两个人在回丰城的火车连接板上抽烟,一打眼就看出来了,都是做买卖的,就像接头暗号。哪儿的?五爱,你呢?南塔。南塔是鞋城。两个人在餐厅聊得很投机,喝了不少酒,双方的眼睛在迷离中激发出火花,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眼看越烧越旺。后半夜才往卧铺走,摸黑,两人牵着手,一前一后。女人到了洗手间,说恶心,想吐,安晓刚就陪女人进了洗手间,想帮她拍拍背,女人却倒在了他的怀里。两人在里面忙碌的中间有人敲门,出来后安晓刚看见门外等着的人,很尴尬,脸通红,低着头,女人倒无所谓,在盥洗室的镜子前耐心地理了理发型,又涂了口红,还不忘瞥眼看着安晓刚捂嘴偷笑。这让安晓刚心里不太舒服。一个人不可能一辈子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但没羞没臊就太过分了。尤其女人。之后女人来市场找过他,两人一起逛街吃饭,看电影,女人还约过安晓刚一起去广州,安晓刚害怕再发生上次的事,就推托了。从此再没联系。

安晓刚的最后一个女朋友也是在火车上认识的,硬座车厢。当时市场上的人要凑一起打扑克,女孩只能跟他们换位子,这样就跟安晓刚坐到了对面。好像还有人说了一句,他俩倒是挺般配的。女孩手里拿着一本书,外国人写的,安晓刚在纸上画画,画那些打牌的人。这个画面的确有点意思。安晓刚大学是学油画的,在一所师范类院校。安晓刚有意无意又画了对面的女孩,就这么认识了。后来女孩来市场给她父亲买裤子,安晓刚不仅白给了女孩一条裤子,还请女孩到电视塔的旋转餐厅紫藤曼吃了顿海鲜。就这样两人处上了对象。女孩比安晓刚大一些,安晓刚不以为意,他只是玩玩,并没想多长远。安晓刚为了把女孩拖上床,煞费苦心,但每到关键时刻都被女孩巧妙地化解了,这让安晓刚既懊恼又沮丧,正当他想要放弃时,却突然发现有点舍不得离开这个女孩了。有什么事都愿意跟她商量,女孩帮他出主意,语气坚定,不容置疑。去哪儿、干什么都是女孩一句话,安晓刚心甘情愿,陪伴左右,乐呵呵的像个小跟班。直到女孩借了他的钱,莫名其妙地从他的眼前消失掉。

安晓刚决定把手里的货以跳楼价卖掉,去广州。一是想上货,碰碰运气。夏天是搞服装的淡季,许多人这时候选择的是休业,或抖落货底子,上货是要冒很大风险的,有点得不偿失,但安晓刚算了一笔账,照这个势头拍下去,上货赔那点钱根本不算什么。二来也是主要原因,他想避开帕斯机。安晓刚每天上行,金银岛是必经之路,他坐在出租车里就故意把头转向另一边,或闷着头不看金银岛三个字,他知道这是自欺欺人,甚至有点做作,但心跳还是加速,血往上涌,恨不得从出租车上飞下去。内心里安晓刚对帕斯机并不服气,他觉得自己有机会把输掉的钱赢回来,输钱很大的原因是他每次都是先赢钱了,但看看表时间还早,不想回家,回去也睡不着,人又有点犯迷糊,才在后半夜输掉的。这么一想他又开始有点怨恨起前女友来。结果,货是跳楼价卖了,但人并没走,而是又把那些钱送给了金银岛。

安晓刚知道自己在劫难逃,趁喝醉之后,把钱藏在家里的犄角旮旯,甚至米箱子、换季的衣服里、旧皮鞋里,这塞点那塞点,但当需要钱的时候,他总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准确地找到那些钱。安晓刚想用酒精麻醉自己,但效果并不理想。跟朋友喝完酒,打车都到家门口了,咬咬牙,又让司机掉头,去金银岛。语速极快,生怕自己反悔似的。他们管这叫拍醉机。

整个黏稠的夏天,安晓刚就是在金银岛的冷气中度过的,像个单位里来的新同志,每天早来晚走,市场都不去了。安晓刚以为按自己的性格,赌输了钱是绝对不会找人去借的,他做生意刚起步那阶段,那么需要钱都没跟人张过口。大不了在市场给朋友打打工,等赚够一定的钱寻机东山再起,可等他真的输到光屁股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甚至最后几天安晓刚就已经寻思找谁借钱了,为此安晓刚感到深深的羞愧。安晓刚借钱是有套路的,他的社会关系很简单,无非三种人:大学同学、电视台同事、市场做生意的。安晓刚插着花借,这样别人一时难以察觉他当下的处境,但还是败露了。有些急用钱的人催他还钱,他躲着他们,而更多的朋友则像躲瘟疫似的躲着他。

这次安晓刚被逼没招了,趁一个做生意的好朋友出差之机,去找朋友媳妇借钱。朋友的媳妇挺着大肚子,快临盆了,安晓刚竟厚颜无耻地编出个主意,说自己女朋友的父母今晚来他家,意义重大,东北话叫会亲家,但他在附近商场买东西时,兜里买见面礼的钱被小偷偷了。他翻开之前割开的裤兜给朋友媳妇看,还适时地挤出几滴眼泪,吧嗒吧嗒掉在朋友家洁净的大理石地面上。朋友媳妇安慰了他几句,二话不说穿鞋下地,跟他一起去银行取钱。路上走几步歇一歇,伴着大喘气,又排了很长时间的队,取出一万五。

朋友媳妇说:“这笔钱是生小孩用的,你先拿着。生小孩还得一段时间,你这么大了娶个媳妇不容易,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还钱的时候,我连利息一起给。”

“这怎么行,你要这么说,这钱我就不借了。”

安晓刚生怕人家反悔似的,紧紧把钱藏在身后,汗都下来了。

朋友媳妇笑着说:“跟你开玩笑呢,看样子你是真的着急用钱。”

安晓刚连家都没有把她送回去,就径直打车回了旅馆的地下室。路上,才反应过来,但已经来不及了。他觉得自己太操蛋了,简直不是个东西。

二明呼小个子,小个子隔了很久才回电话,态度不冷不热,好像他并不急于赚这笔钱。双方约好晚上七点在红旗广场的主席塑像下见。他们三个去得早了些,广场上灯光昏暗,行人寥寥。他们围着主席像的底座慢悠悠地转了一圈,算是放松下心情。二明在主席挥手的正面站定,双手合十、神情肃穆,深深鞠了三个躬,口中念念有词。

小个子的身影鬼鬼祟祟地出现了,他冲二明略微晃晃头,然后独自闷头疾步走下台阶,消失在灯火通明的小吃街喧闹的人群中,一路闪展腾挪,好像他正急于甩掉身后的三条尾巴。他们只能紧紧跟随,呼哧带喘地随小个子又围着友好宾馆绕了整整一圈。即使是在宾馆大堂的电梯口,小个子也不看他们,眼睛望天,滴溜转。

房门虚掩着,小个子带他们进去,与屋子里梳背头的壮汉低声耳语了几句,重又打开房门,兔子般敏捷地闪了出去。三個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俩在作什么妖。装钱的皮包夹在安晓刚的腋下,他感到一阵心慌,生怕一会儿一开门,呼啦啦闯进来一帮人把他们抢了。安晓刚身体紧贴窗台站定,向楼下望了一眼,同时腋下的皮包夹得更紧了。这里是三楼,苏式结构,举架高,三楼顶一般四楼的高度。安晓刚打定主意,万一真的遇到了劫匪,他会毫不犹豫地破窗而出,哪怕摔个稀巴烂。

来之前,他们商量过带不带家伙什儿,李立主张带,二明、安晓刚不同意。他们从没动过刀子。李立说:“万一他们是劫匪呢?到时候我们就得束手就擒,乖乖地把钱送给人家了。”二明说:“带刀得你带。”李立就扭捏着不说话了。安晓刚说:“要是没把握,我们干脆不买解码器了。我们是去做生意,不是打架的,也不是打架那块料。再说我们是三个年轻人,一般人轻易不敢来横的。”

壮汉坐在沙发上,自顾自地点了根烟让都没让他们,抖了抖放在茶几上的报纸看起来,二郎腿跷着,轻轻打着节拍。他们三个站在局促的空间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很紧张。最后还是二明说话了:“你们这是玩的什么套路啊,生意还做不做了?”声音干涩,不透亮。壮汉抬起眼皮:“兄弟,别急,来,喝杯茶。”壮汉起身给每个人倒了杯茶,随之脸上有了点笑容,像便秘,挤出来的。壮汉的目光在每个人身上打转,一上一下的,突然站起身猛地关上窗子,高大的身影挡在窗台前。三个人的心重又提溜起来,谁都不说话。想瓮中捉鳖?

“咚咚咚”,一阵杂乱的敲门声,震得房门的墙皮都掉下来了。安晓刚想伸手推开壮汉,破窗而出,但脚不听使唤,挪不动步。壮汉拍拍安晓刚的肩膀,说:“兄弟,放松点。”说完从他身边绕过去开门,进来的是小个子。“一切正常,可以交易了。”小个子贴着壮汉的耳边说。

“你们干吗一惊一乍的,心脏病都快被你们吓出来了。”还是二明。

“这是我们约定的信号,对不起,让各位受惊了。如果他小声敲门,恐怕我会比你抢先一步跳下去。哈哈哈。”壮汉递给安晓刚根中华,点上。“钱带来了吗?”安晓刚点点头说:“我们要先验货,后交钱。”“不行,一手交钱一手验货。”

壮汉盯着安晓刚,坐回到沙发上,不再说话。双方僵持了好一会儿,谁都不肯让步。“既然你们对我们不信任,这笔生意我们不做了。”壮汉冲小个子摆摆头,示意他送客。

“别介呀,我们好不容易才凑够了钱,咋能说不做就不做呢。有事好商量嘛。”李立一个劲儿给二明和安晓刚使眼色。

“我们商量商量。”安晓刚说。

三个人来到洗手间。李立说:“你们感觉到没,这屋子瘆得慌,比我们住的地下室还阴森。”二明点点头。

“我就是感觉不大对劲,说不出具体原因,只是一种感觉。”安晓刚说。

“那怎么办?”

“该死该活屌朝上吧,实在不行就跟他们拼了。到时候谁都不能跑啊。”三个人摊开手掌,紧紧握在一起,摇了摇。

安晓刚做了个深呼吸,率先走出来,拉开皮包,把六万块钱掏出来,递到壮汉面前晃了晃,壮汉看都没看,直接按住安晓刚的手将钱塞回他的皮包,“我只是考验一下你们的诚意。”壮汉递了个眼色给小个子,“给他们验货吧。”小个子俯身掀开床板,从里面抱出一块电路板和帕斯机的显示屏,又从洗手间的水槽掏出用油布紧紧包裹的解码器,开始组装。

壮汉打开电视机,音量调得挺大,然后让小个子为他们演示。

“看好了,先用刀片在备牌键的红白两线划出个豁口,再将解码器两端红白颜色的铁夹子分别夹在裸露的铜线上。记住,千万不能弄反了。备好牌以后,解码器的指针偏右拍大,偏左拍小,如果指针竖在中间不动,就表明这手牌解码器也难以辨识大小,赶紧上分。这种解码器是日本索尼公司新近研发的,识别率高达百分之八十九。我还要提醒你们,出了大牌赶紧上分不要犹豫,小牌拍三五手也要适可而止,切不可贪大,那样会引起上分员和周围人的注意。要学会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赢钱。每晚赢个四五千就撤,换个地方玩,积少成多,一个月下来赢个十几二十万,轻飘飘。”小个子语速极快。

他们三个频频点头才能跟上他说话的节奏。

小个子备好牌,问李立:“指针偏右,拍什么?”

“大。”

“拍一手试试。”李立拍了手大,成了。

小个子又备上牌,指针还是偏右,李立又拍了手大,又成了。

二明说:“我也过过瘾。”

再次备牌,这回指针偏左,二明抡起巴掌,拍了一手小,嘴里喊了一声,“成。”果然成了。二明和李立紧紧拥抱在一起,又蹦又跳。

“兄弟们,我们就要发财了。”

“还有什么疑问吗?”

“没了没了。”李立说。

“那就成交。祝你们早日把输的钱捞回来,赢大钱,过好日子。”壮汉递给李立一把开电路板的万能钥匙。

坐出租车回地下室的路上,二明、李立还沉浸在忘乎所以的喜悦中,安晓刚默默摇下车窗,风一吹,发现有什么不对头:“你们说,这玩意儿真的会这么容易赢钱吗?我咋觉得哪儿不对劲呢。”“都到这份上了,你就别疑神疑鬼了,他们又不是克格勃。你太多疑了,是你的性格问题。”李立说。“反正一碰面,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感觉他们是故意使用各种花招吓唬我们,为的是转移我们注意力。”“你别什么事都往坏处想,好事都被你想坏了。还是集中精力办点正事吧你。”

三个人回到地下室,李立在门口张罗买几瓶啤酒庆祝一下。

二明说:“屁都没见着呢,你庆祝个屁呀你。”

安晓刚也说:“我们首先要冷静,把具体的步骤、手法多演练几遍,然后眯一觉,养足精神。后半夜行动。”

三个人分工:二明负责实施操作,李立在一旁打掩护,安晓刚的任务是引开上分员的视线。他们苦等到半夜三点多,才等到一个靠墙角的家伙输“立”了,骂骂咧咧地起身走开。二明一屁股坐下来,高声喊,“服务员上分。”安晓刚皱着眉头给他使了个眼色,同时一只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二明点点头。李立跟旁边的人商量,说:“哥们,能换个地方玩吗?我们是一起的。”旁边的人犹豫着看了看李立,李立抽出三百块钱,那人接过钱,麻溜下分离开了。

二明上了四百分,小棒儿溜着玩,上分员打着哈欠上洗手间的工夫,二明在李立的掩护下,用钥匙打开电路板,里面红黄白三色的电线密密麻麻相互纠缠在一起,眼花缭乱。二明忙碌了好一会儿,才理清头绪,汗都下来了,滴滴答答落在电路板上。

二明终于颤抖着双手找到了红白两线,然后掏出刀片,屏息静气,一点点划破电线的表皮,刚要用铁夹子夹,上分员回来了,脸上挂着水珠,湿漉漉的双手一上一下地甩动着。安晓刚认识她,其实说认识有点勉强,就是在金银岛说过一些话。女孩个高,精瘦,肩膀很单薄,像一对风一吹能飞动起来的翅膀,两只眼睛格外显大,水汪汪的,一副随时准备大哭一场的样子。整体看像孟庭苇。这姑娘一天到晚不跟赌客说一句话,收钱上分,然后就躲一边的角落去了。当时孟庭苇的《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在丰城正如日中天,大街小巷,不绝于耳,躲都躲不开。心情好的赌客就跟她开玩笑,“什么时候带我们去台北看雨呀?”她不气不恼,面无表情。

有一次,一个赌客喊她上分,她动作慢了点,上完分,赌客掐了她屁股一把,女孩回身就是一个反嘴巴,那叫一脆声。赌客刚站起身想挥拳,被人从背后一个锁喉,“老实点,玩就好好玩,别找不自在。”是保安,电棍就在裤腰带上别着。那人老实了。别的女服务员都穿着统一的显腰显臀的粉色制服,只有她一身休闲的打扮,清清爽爽。像当班经理,但肯定不是。

安晓刚问她:“几点了?”

女孩说:“别没话找话,你没脚啊,自己不会看去?”挂钟在侧面的墙壁上,必须转个弯。

“你对我的态度可不怎么友好啊。”

女孩白了他一眼,没说话,头转向一边。

“你不想挽救我这个失足青年了?”

女孩哼了一声,说:“你没救了。”

“干吗对我这么绝望?”

女孩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真该好好照照镜子。”

安晓刚撩了撩头发,动作很潇洒,一股头油的馊味弥漫开来。女孩厌恶地掩鼻走向另一边去了。

安晓刚玩帕斯机不久的一天深夜,女孩上分時轻声说:“别玩了,你不是玩这个的人。”安晓刚愣了,抬眼看着她,手里握着最后的一百块钱。女孩等了一下,说:“还上吗?”安晓刚说,“上,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女孩上分后说:“你早晚会倾家荡产的。现在戒,还不晚。”

早上,安晓刚在金银岛对面吃早点碰见了她,安晓刚说:“你看着也不像会关心人呐。”女孩说:“别不识好歹,我只是看你跟他们不太一样。有的人赚了点臭钱就开始烧包,你不是。”安晓刚说:“我也是烧包。”女孩摇摇头:“你赌博肯定有别的原因。”安晓刚不说话了,闷头喝豆浆。

女孩说:“我哥吸毒,后来吸死了。他也不是吸毒的人,他是感情受了挫折,一时想不开,明白了吗?”安晓刚摇摇头,说:“吸毒跟拍帕斯机有什么关系?”女孩说:“你自己慢慢悟吧,话多无益。”说完女孩就走了。

之后一段时间,安晓刚喊她上分,她都比别的服务员动作慢一些,眼睛瞪着他,像是他在输她的钱。安晓刚对她有点动心,觉得有戏,想约她出来,但狠狠心,打消了这个不吉利的念头。情场得意赌场失意,是赌客的一大忌讳。

安晓刚扭头看见二明正虚掩着把电路板盖好。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眼看天快亮了,女孩靠在墙上,眼皮耷拉着,头一点一点地打起盹来,安晓刚这才示意二明开始行动。二十分钟后,二明、李立面色凝重、沮丧,冲安晓刚甩了下头,三个人匆匆走出金银岛。

“我们被人家耍了,解码器是假的。”二明说。

“你能肯定吗?”安晓刚的身体摇晃了几下。

二明拖着哭腔说:“无论我怎么备牌,解码器的指针都竖在中间,纹丝不动,像只呆鸟。就是说它永远也无法识别拍大拍小。”

“会不会是你太紧张,把红白线夹反了?”二明摇摇头,“我尝试了各种夹法,黄线都试过了,根本不起作用。”

“走,我们赶紧打车去友好宾馆,看能不能堵着他们。”李立快步朝路边停靠的出租车跑。他们知道这是徒劳的,骗子得手怎么会等在原地束手就擒呢?但他们现在必须干点什么,就像一个溺水待毙的人,明知一根细弱的稻草无济于事,但仍想拼命抓住它,将其当成援手相救的绳索。

他们冲进友好宾馆的总台一问,值班经理说:“那两人下楼送完你们直接就退房了。”三个人瘫坐在大堂的沙发上,一言不发。

天亮了,他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带着解码器在宾馆附近找了个家电维修部,维修人员说:“这不是什么解码器,是万能表改装的。”

“怪不得我看着眼熟呢。”李立说。

“你他妈的给我闭嘴。”二明说。

维修人员说:“这种骗术很简单,只要手心里放一块吸铁石,你想让指针偏左就偏左,想偏右就偏右。”

“那为什么偏左拍小成,拍右偏大成?”

“他们事先设定好了程序,拍小拍大都成。如果你们当时多长个心眼,反其道而行之,就不会受骗了。”

二明、李立像两个死脑瓜筋的中学生,欣慰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哦,脸上的表情像哭又像笑。

现在让我们回到小说的开头。抢劫并不只需要一股子蛮力,抢什么?怎么抢?抢完之后如何脱身?都是个事,得细琢磨。三个人坐在地下室的塑料地板上,一边喝酒一边不断强调当下的经济窘况,听上去像是在给接下来的抢劫做一个迫不得已的铺垫。很显然,去街头抢劫是不明智的,这种随机性虽然出事的概率小,但很难抢到像样的钱,不值得去冒险,而他们目标高远,一把不弄个十万二十万的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列。所以这就需要寻找认识的有钱人,做买卖的不行,这些人赚的是血汗钱,弄不好会跟你玩命的。

就在不久前,太原街光天化日之下发生一起抢劫案。一个开时装店的女人拎着皮包准备到工商银行存钱,在路边被两个小青年劫持,一个刀抵住脖子,另一个持枪,顶在女人腮帮子上,让女人松开手里的皮包,女人坚决不从。歹徒情急之下开了枪,女人的腮帮子被打穿,但仍然死死抓住皮包不肯撒手,持刀的又在女人手上砍了十几刀,手筋都砍断了,血肉模糊,也没能抢下女人的皮包,只能落荒而逃。事后,才知道女人皮包里只有六千元。女人镶牙、做手术就花了一万多。美容的钱还不算。这就是做生意的人,要钱不要命。所以,要找就找那些来钱容易、有头有脸的公众人物,只有抢他们的钱才最安全,他们惜命、钱来得容易,也在乎来之不易的名声,只要不把他们往死里逼,报案的可能性都小。

聊到这里,安晓刚想起一个人,一个女人,他原来在电视台工作的搭档,出镜记者赵小兰。如今的赵小兰已经出落成电视台王牌栏目《观众点播》的文艺节目主持人,安晓刚在电视上看过她,不止一次。听说她主持一场婚礼就要两万块钱,赶上忙的时候,一天主持两三场,不知是真是假,但可能性很高。两人在一起工作时,赵小兰就对安晓刚有点意思,经常跟他打情骂俏,动不动捏捏安晓刚棱角分明的胸大肌和手臂上的腱子肉,但安晓刚不喜欢她这样八面玲珑的女人,觉得假,在一起靠得近都不自在。

安晓刚试着呼赵小兰,结果没一会儿就回了。两人在电话里闲聊了几句,安晓刚主要是想试探一下她的态度,赵小兰很热情,还说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吃个饭,叙叙旧,她请,声音嗲嗲的。一旁的二明、李立很兴奋,不停地搓手,说就是她了,定了。赵小兰是女人,单身,知名度高,完全符合他们预先的构想,但怎么约赵小兰出来,约在哪儿?找什么理由?更重要的是如何从赵小兰那里弄到钱呢?这些都是问题。计划一定要圆满、周密,不能出半点纰漏。

《观众点播》早期是从观众来信中选播一些时下的流行歌曲,以港台为主,很受年轻人的欢迎,渐渐发展成由企业出钱包办,主持人在企业领导的引领下,到各个车间走访,让那里的骨干、先进工作者点播歌曲。他们决定以企业出钱包一期《观众点播》为由,把赵小兰约出来。这就涉及到在哪儿见面的问题。公共场所肯定不行,没办法下手,他们又没有真正的企业。

李立建议订一间宾馆的房间,让安晓刚以洽谈生意的名义约赵小兰出来见面,二明、李立躲在附近,安晓刚想办法跟赵小兰上床,然后发个信号,二明李立上楼,推门而入,一个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另一个给赵小兰拍裸照,然后逼她用钱赎买照片底片,要价五十万,到时候看赵小兰怎么还价,但绝对不能低于三十万。这么一条大鱼可不能轻易饶过她。那时候有许多皮包公司都在大宾馆办公,包房包车,以显示公司实力的雄厚,進行坑蒙拐骗。安晓刚和二明认为这个计划可行。剩下的问题是,得尽快找一笔钱,一个是住宾馆的钱,一个是安晓刚得弄一套像样的“叶子”,就是从头到脚换一套行头。

安晓刚现在身上穿的也是名牌,但已经磨损过度,就差打补丁了。大利来的鞋跟磨偏了,胶也开了。少说也得准备四五千块钱。还需要借一台照相机,照相机很多人有,现在的情况是,谁敢借他们?况且他们得借那种比较高级、清晰度高的,还要学习一下简单的摄影技术,别到时候拍模糊了,就白忙活一场。

李立说他父母有一台照相机,德国造的,是他父母的定情物,一直锁在炕柜的底层。借肯定不行,他们不会相信我,只能强攻,直白点说就是抢。“你们跟我一起回趟家吧。我一个人怕应付不过来,也怕万一跟他们撕巴起来出意外。”二明、安晓刚有些犹豫,毕竟这是人家家里的事,外人不好掺和,但想想李立是为了大家,最终还是勉强点了头。

李立家有一股浓烈的尿臊味,李立的父母依偎在床上,披头散发,他们深知来者不善,眼神既惊恐又可怜巴巴地看着李立。李立进屋招呼都不打一个,直奔炕柜,二明、安晓刚负责伸手阻拦二位老人。场面一度有些混乱,也挺残忍的。二老的身体拼着命往前扑,但他们的努力是徒劳的。二老哭得昏天黑地,但只是不停地抹眼泪,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估计是怕邻居听见。

李立手里攥着照相机,一脸漠然。“老头子,教教我这玩意儿怎么用?”李立说,“我真的就是借出去玩玩,不骗你们。反正你们也活不了几天了,你们死了后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我没必要。”李立的父亲擦干眼泪,点点头:“好,我教你。反正留着也用不着了。”李立的父亲侧头看了一眼老伴,老伴的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头靠着墙,歪栽着。李立的父亲教他如何对焦、调焦、上胶卷,然后轻轻拍拍照相机的外壳,自言自语道:“拿去吧。这东西又不能伤人,大不了你卖了换点钱。”李立抿了下嘴唇,但什么也没说。

三个人脚步飞快地下楼,来到户外,二明、安晓刚看见李立的眼泪在眼圈里滚动,最后颤颤巍巍地又吸了回去。

二明说不弄到一笔像样的钱,他是没脸回去见老婆孩子了,他辜负了老婆一直以来的信任,说着说着眼泪都掉下来了。二明想孩子,几次一个人偷偷摸摸去幼儿园扒着铁栏杆看儿子,儿子不合群,别的小朋友集体拉着手做游戏,快快乐乐的,又是拍手又是唱歌,只有儿子孤单单地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当时二明死的心都有。

安晓刚决定独自筹集那笔巨额费用,他虽然没结婚没有孩子,但他理解二明的苦衷。傍晚,安晓刚去了姐姐家,这是他借钱的最后希望了,也是最有把握的。二明、李立也跟着去了,说:“我们在外面等你,不进去。省得影响你临场发挥。”安晓刚说:“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给我姐添麻烦的。”安晓刚的姐姐是残疾人,小儿麻痹,天生的,但不严重,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就是走路有点“踮脚”。他姐打小学习好,脾气倔,爸妈不想让她上学,她偏不。安晓刚挨欺负都是他姐护着他,挡在安晓刚的身前,双手张开,牙咬着,宁死不屈,宁愿那些男孩子的拳头撇子落在她的头上身上,从不抱委屈。每天放学,她都等在安晓刚的教室门前,然后一起回家。上中学以后,安晓刚的个子长高了,身体强壮了,安晓刚的姐姐就不再念书了,好像她当初念书专门是为了保护安晓刚似的。所以安晓刚和姐姐的感情一直很好。以前安晓刚经常去他姐姐家串门,没什么事,就是想。

安晓刚的姐姐住平房。安晓刚推门进去,屋子里灯光昏暗,眼睛得适应一会儿。姐姐家的灯泡都是十五瓦的,这个屋开,另一个屋的就得关上。一向如此。安晓刚几次生气地说:“换个亮一点的灯泡能咋地?你就差那几个钱?”姐姐说:“也不是,主要是习惯了,太亮晃得慌,刺眼睛。”

姐姐和姐夫都下岗了。当时正赶上丰城的第一个下岗潮,也是全国的第一个下岗潮。

下岗潮后,擦皮鞋、蹬倒骑驴拉脚的人在街头巷尾明显增多。也有人半夜推个小车,找个十字路口,支起馄饨摊或在烟熏火燎中卖烤串、盒饭。就这,也不得消停,城管拎着棒子,满大街追。刘欢的那首著名的歌曲《从头再来》就是这时候每天早晨准时在央视《东方时空》唱响的,说是为下岗工人打气助力。一天天一遍遍,不厌其烦。但下岗工人烦了,重来你妈个头,都四五十岁土埋半截子的人了,上有老下有小的,你重来个试试?

那段时间,丰城发生过多起出租车抢劫案,抢劫杀人焚车,一条龙。你想想,一个出租司机身上能有几个钱,顶多五六百。为了这点钱就可以要一个人的命,不留活口。用刨根,从后面,照着后脑勺或太阳穴,一刨一个准。不逼到一定份上,无冤无仇的,谁会这么残忍。但残忍背后呢?偏偏这时候丰城的帕斯机如雨后春笋,开遍大街小巷。哪个娱乐城的人都不少。给外人的感觉,这座城市也是高楼林立,人走如疾风,一个个活得还挺他妈来劲儿。

安晓刚的姐姐在家附近一所小学前摆地摊,卖儿童玩具、学习用品。姐夫在很远的九路家具城蹬倒骑驴拉脚。每次安晓刚到姐姐家最高兴的是姐夫:“快弄几个菜,我要跟小舅子好好喝两盅。”平时姐姐不让他多喝,只容许喝二两。“用得着你说。他是我弟弟还是你弟弟?”姐姐也高兴。姐夫最大的爱好就是整两口。夏天帮人拉完活,回九路家具城的路上,见到卖散啤酒的大排档就停下来,站在路边喝上一杯,小菜都不要。姐夫說他是当水喝,大杯便宜,一杯相当于两瓶的量,才合一瓶的价钱,当解渴了。姐姐抱怨道,喝水不花钱,大杯怎么也得从自己兜里掏钱吧。姐夫真正喜欢喝的是白酒,每晚回家二两,雷打不动。理由是,喝白酒解乏,喝完睡觉特别香。

此时,安晓刚的姐夫一脸衰相地躺在床上,姐姐正在他的头上一圈圈地缠纱布,肩膀一耸一耸的,眼里有泪。“咋地了?被谁打成这样?”姐夫咧咧嘴,拍拍床沿让安晓刚坐下。原来,姐夫因为在九路家具城抢活,被两个同行暴打了一顿,鼻口窜血,头上缝了十几针。那两个家伙非但不给看病,还扬言,从今往后,不许他上九路拉活,否则见一次打一次。这也太怂人了。

“他妈的,难道现在拉脚的也加入黑社会了?不行,我去找他们算账。”

姐夫说:“你去找他们行,但千万别惹事,你就帮我说说好话,只要他们能让我进市场就行,看病的钱我自个儿掏。”

安晓刚说:“这个狗屁社会,你光忍是没有出路的。有些人就是犯贱,你不操他妈,他不管你叫爸。”姐夫嗫嚅着嘴唇,轻轻叹了口气。姐姐问他吃饭没,安晓刚没好气地说:“我吃气就吃饱了。”喘了口气,安晓刚说,“我今天是来借钱的,急用。你别问干什么,能借就借,不借拉倒。”

姐姐问,“多少钱?”

安晓刚想了下:“四千。”姐姐犹豫着,面露难色。

姐夫说,“我这里有五千,你都拿去,但什么时候还,得给我个期限。我怕你外甥今年上高中用,择校费。”

安晓刚说:“三五天,顶多一礼拜。”

临走,安晓刚说:“明天我就去帮你收拾那两个混蛋,病养好了,你接着上市场。”姐姐叮嘱他:“可别惹出什么事呀。”安晓刚没说话,转身下楼了。路上,安晓刚跟二明、李立讲了事情的经过。两人一致认为,应该好好修理修理那两个王八蛋,就当提前练兵了。

第二天中午,二明、李立到胡同里的理发店理了个秃瓢,这样看上去样子显得凶狠些。二明的头上有道伤疤,脑型也是坑坑洼洼的,有点瘆人。李立不行,皮肤太白了,跟头皮靠色,尽管他努力让自己的眉毛竖起来,但还是差点意思。安晓刚也要理,他俩说不行,你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完成呢。说的时候很严肃。

三个人中午喝了酒,白酒,老龙口,一人半斤,打车直奔九路家具城,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两个一脸猥琐相的家伙,二话不说,掏出准备好的链儿锁,兵分三路,包抄过去,劈头盖脸一通猛抽猛踹,打得那两个家伙血流满面,捂着头,像两个蒙着眼睛拉磨的驴子,围着近前的几辆倒骑驴打转转,好一会儿,才醒过味来,杀猪般“嗷嗷”叫着,往九路家具城里面跑去。打完人,他们并不急于脱身,而是等气喘匀了,镇定自若地相互点了根烟,然后,二明、李立摇着链儿锁,安晓刚走在中间,围观的人自动闪开一条通道,三个人从容地在九路家具城大门口拦了辆出租车。

坐在车上,三个人哈哈大笑。“过瘾,真他妈的过瘾。打仗比拍帕斯机还刺激。”“怪不得有人一听打仗,后脑勺都能乐开花呢。”他们越说越激动,下车后,在街边的许家鸡味抻面买了点拌菜和啤酒,准备带回地下室喝,庆祝一下。许家抻面在丰城有很多,按现在的话来说,叫连锁,当然是以抻面闻名,颜色重,味道不错,但主要还是便宜,两块五一大碗,小碗两块。尽管他们很饿,但他们真的不想再吃这家的抻面了,最近他们一直在这里吃抻面,一天三顿,打嗝都是一股鸡屎味。实在是够够的了。

赵小兰在电话里说,就凭咱俩的关系,给你打个折。别人一期十五万,我给你十万,够意思吧?安晓刚说够意思够意思。赵小兰说:“我们哪见?”安晓刚说:“在我公司办公的地方吧,中兴宾馆,怎么样?”赵小兰说:“你混得不错呀,都跑宾馆办公了,还中兴,五星级,丰城唯一的一家。我真后悔,要知道你成了大款,我应该管你要二十五万,好好宰你一把。”安晓刚说:“我们好久没见了,晚上一起吃个饭吧。”“好啊,我要吃海鲜。”“中兴楼下就有个海鲜馆,咱们餐厅吃还是叫他们送我房间?”赵小兰说:“听你的。你想怎么样都随你。”安晓刚说:“那就在我房间吧。安静,也好说说话。”赵小兰压低声音说:“你不会是想图谋不轨吧?”安晓刚怔了一下。

赵小兰说:“你可真不经逗,跟以前一样,傻乎乎的,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安晓刚看看表,才下午两点,说:“那你先到二楼,我们喝杯咖啡再上去,那里的咖啡不错。”这个是他们三个之前商量过的,为了彻底解除赵小兰的戒备,要像个做大生意的人那样,把前戏做足,切不可操之过急,方能稳稳地一举拿下。赵小兰说:“我也听说过,既然去了,正好尝尝。”当时丰城开了许多咖啡馆,但只有颜色没味道,清汤寡水的。哪儿有好咖啡,成了人们相互寻找、打探的时髦玩意儿。

安晓刚西装革履,端坐在咖啡馆靠窗的位子。刚在楼上房间洗过的头发没来得及吹干,有点支楞,他不得不对着玻璃窗抹抹,但刘海、两鬓还是有水滴时不时滴落在茶几上,分不清是水滴还是紧张所致的汗水。西服是灰色的,带不明显的暗红色条文,国产的,没啥名气,但也花了三四百,买完当场就剪掉了商标。

安晓刚刚做生意不久托广州的老板从香港买过一套登喜路西服,四千块,笔挺、型正,为他泡妞提供了不少便利。衣服还在,但袖口早就磨飞边了,衣襟上有几个窟窿,是拍帕斯机时思考过度烫的。一直没舍得扔。左衣袖的商标也保留着,只是其中一边已经开线了,风雨飘摇般耷拉着,仿佛是在向主人昭示着昔日有过的荣光。

窗外有许多新建的高楼大厦,大多尚未完工,铲车在空中摇摆,烟尘很大,太阳雾蒙蒙的,像毛边玻璃,但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赵小兰的车缓缓驶进停车场,米黄色的,尾号四个8,是跑车,敞篷,像趴在地上匍匐过来的。牌子没见过,但肯定价格不菲。赵小兰戴着宽沿草帽,大墨镜,几乎看不见脸。路过的人不自觉地停住脚步,看看车,又看看人。赵小兰仰着头,旋风般刮进了旋转门。等了好一会儿,不见赵小兰上来,安晓刚心里有点发毛,几次走到咖啡厅门前向左右两侧走廊张望,无由来地担心有什么意外发生。他甚至想下楼去迎一迎赵小兰,干脆不让她上来喝咖啡,也别去他楼上的住处了,而是领赵小兰去多年前他俩采访结束后常去的李连贵熏肉大饼店,好好大吃一顿,叙叙旧,然后就地分手。但安晓刚知道,他只是这么想想,事情已然走到了这一步,甭管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硬着头皮他也要走下去。

赵小兰终于出现在他面前。安晓刚暗自长舒一口气,双手交叠,拘谨地站起来。新西服让他很不舒服,感觉像被夹板夹着,动一动浑身扎得慌。赵小兰在离他一步远的台阶上,停下,头歪着,看了一会儿,才手腕一抖,五指并拢,朝下,呈四十五度,安晓刚伸出手,赵小兰又调皮地抽回来了,说:“咱俩换个位子。”赵小兰头冲墙,怕被人认出来。“你让我找得好苦啊,楼上楼下折腾好几个来回。这里面有两个咖啡馆,我去了另一个,找了一圈,也没看见你的影子。打你房间电话,接电话的是个男的,是他告诉我你在这儿。”安晓刚说:“对不起,我的大哥大坏了,正在修。抱歉。”之前他们通电话,赵小兰没问过安晓刚的电话号码,可能在她眼里,每个人都应该有手提电话吧。

赵小兰说:“这也就是你,换个人,我早撤了。”但听她的口气并不生气,“看看我有什么变化没?”

安晓刚说:“没啥变化,更漂亮了。”

赵小兰说:“行啊,刚批评完你,就进步了。”服务员问,“喝什么?”安晓刚看一眼单子,抢着说,“意式咖啡太浓,美式的又太淡,中国人都不大习惯,我来杯卡布奇诺。你呢?”之前他来侦查过,了解了美式意式咖啡的几种类型和口味。赵小兰说:“我跟这位先生一样。你现在混得行啊,对咖啡这么了解。”安晓刚靠在沙发上,跷着腿,“做生意嘛,得接触各种人,跟人家学的。”

赵小兰喝了口咖啡,唇边留下一圈白色的泡沫,然后一点点破灭,剩下一圈粉末。说话时一张一合,看上去很性感。赵小兰用纸巾慢慢擦掉,就又恢復了她之前的样子。什么样子呢?安晓刚其实也说不大上来。印象里,赵小兰瘦瘦高高,长胳膊长腿,人挺干瘪的,胸脯还没有他的胸大肌大。他从没觉得赵小兰性感过。安晓刚喜欢那种有肉的女人,但不能太多,得适度。

赵小兰当出镜记者那会儿,风风火火的,什么事情都冲在最前头,有股闯愣劲,但只要一面对安晓刚的镜头,就换成了另一个模样,忸怩作态,声音嗲嗲的,好像镜头是她热恋的情人。赵小兰是那种看见镜头就亢奋的人,甚至会因此联想到千家万户都守在电视机前翘首以待地等着她的出现。换了一般人可能不注意,但安晓刚不行,他们每天在一起工作,时间久了,安晓刚一扛起摄像机对准赵小兰就有一种烦躁的感觉。如今赵小兰主持娱乐节目,总算是找对了自己的定位。演电影也行。

两人喝完咖啡上楼,进了房间,赵小兰说:“你的办公室不错呀。”安晓刚他们买了笔、纸,文件夹,还有鲜花、花瓶,使之看起来温馨又不失为办公场所。安晓刚说,“还行,一般般吧。”房子是套间,里屋跟一般的宾馆房间没啥区别,就是外屋多了个客厅,能摆一对沙发,带茶几的那种,有个办公桌,还有转椅。电视机也在客厅,房间里只有并排的两个衣柜,显得很宽敞。本来按照他们最初的设想是把二明、李立藏在衣柜里,试了,没一会儿,二明就憋不住放了个长长的响屁,为了稳妥起见,才临时更改了方案。

安晓刚叫了姜葱炒蟹、白灼基围虾、白斩鸡、咸鱼茄子煲,都是他在广州做生意常吃的正宗的粤菜,啤酒是科罗娜,小瓶的。两人坐在厅里的沙发上,安晓刚说,他现在给鳄鱼服装在丰城做总代理。需要说明的是,鳄鱼商标分左右,鳄鱼嘴巴冲右是法国产的,冲左是新加坡、香港地区的。他代理的是法国货。鳄鱼虽然在内地名气很大,是有钱人穿的品牌,但一般人暂时还分不清什么左右口。

安晓刚说:“我代理的法国鳄鱼上《观众点播》的目的,就是想告诉观众我的鳄鱼才是正宗的,是国际名牌。”赵小兰说:“我明白。我的节目老少皆宜,有点像咱们的西塔冷面店,有钱的没钱的都看,老少皆宜。每个周末的晚八点,丰城的广大人民就坐在电视机前等着,不看完不睡觉。”

安晓刚说我也是你的忠实观众。

赵小兰脱掉风衣,露出里面的羊绒衫,开领的,开得还比较大,胸前的两坨圆滚滚的,随着她身体的扭动而变化,像果冻,颤颤巍巍,呼之欲出。安晓刚一直想不明白是什么人肯往自己的胸脯里打硅胶,下手太狠了。就为了那个东西大一点圆一点,手感好一点?不值得吧。

安晓刚想让自己尽快冲动起来,然后像个老手那样在两个人碰杯的时候,顺势抓住赵小兰的手,试试反应,但精力集中不起来,临了他的酒杯总是率先弹回来,收到胸前,像是怕赵小兰一时冲动抓住他的手。安晓刚只能拼命喝酒,举杯即干,赵小兰的速度也不慢。他想把自己赶紧灌醉了,却越喝越清醒。邪门了。赵小兰的脸红扑扑的,挺妩媚、挺撩人,感觉整个人都热烘烘的。

后来还是赵小兰走过来,绕到安晓刚的背后,一只手搭在他的头上,轻轻揉搓着,说:“你一点没变。”安晓刚顺势在赵小兰的手背上亲了一口。赵小兰弯下腰,捧起安晓刚反面的脸,从上面堵住他的嘴。两人的舌头在口腔里搏斗了一会儿,双双直起身,摔跤似的跌跌撞撞来到里间,扑倒在床上。安晓刚的手在空中犹豫了一下,伸出去,把窗子关上。他是在给二明、李立发信号。这就意味着他们可以行动了。

此时,二明、李立正坐在中兴宾馆对面的一家小吃店喝酒。从他们坐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安晓刚房间的窗子。两人碰杯,干掉手中的啤酒。二明说:“我他妈的怕什么?什么都不怕。不就是一条命吗?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瘌。钱咱挣过,也挥霍过,值了。说实在的,我就是觉得对不起我媳妇和儿子。我媳妇跟我一天福没享过,一直过穷日子,我儿子才不到三岁,爸爸都叫不清楚,说话晚。我要是进去了,他们娘俩往后可怎么活下去?我发愁的是这个。”

李立说:“你好歹有老婆孩子,能传宗接代了。我活了这么大连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你说我冤不冤?其实我一直想找我父母,就是没腾出空。如果这次咱们出事了,我这辈子恐怕都见不到他们了,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就难受得受不了。”李立的眼圈红了。

两人仰脖又干了一杯。二明说:“我媳妇从来对我没有二心,我即使穷得要饭,她都会陪我。你信不?”

“我们家老头老太太虽然不是我亲生的爹妈,但这些年对我不薄,我是在蜜罐里长大的,没吃过苦。我也想为他们养老送终,他们这辈子活得不容易。也没有别的亲人。”李立说。

两人同时看见安晓刚的窗子关上了。相互对视了一眼,但他们并没有马上起身。二明又叫了一瓶老龙口,62 度的。两人各自倒了一满杯,李立说:“这可能是咱们兄弟最后一次喝酒了。”李立举杯站起来的时候,桌子上的照相机刮掉在地上。李立赶紧捡起来,一连摁了几次快门,没反应。“坏了。”“这可咋整?”“我马上去修。边上就有修理照相机的。”“来不及了。”二明抬头看了看安晓刚的窗子。李立摁闪光灯的键,还闪,光线很强烈,说:“一会儿,我就用闪光灯一顿照,她不知道我的相机按不动。万一我们掉了,罪可能还轻点。”

二明说:“你说得也是。干脆我把我的菜刀也磨钝了,这样一会儿顶住她脖子,就不会误伤。脖子是大动脉,听说划个口子血就止不住,滋滋窜,会要人命的。”“赶紧,你赶紧找个地方磨磨。”两人鬼鬼祟祟找个台阶磨起菜刀来。二明在手指肚儿试了试,又在脖子上割了割,啥事没有。“走。我们上去吧。”

安晓刚、赵小兰脱掉衣服,蹬掉鞋子。赵小兰躺在下面,问:“怎么回事?”安晓刚的脸悬在她的上方,红红的,说:“可能有点紧张。”赵小兰笑了:“我就喜欢你害羞的样子。”赵小兰吻他的脸颊,冲他的嘴巴吹气,说:“不急,慢慢来。我今天的时间都是你的,人也是你的。”

安晓刚想着二明和李立随时可能破门而入,心头一阵阵地抽搐,拧麻花似的。一旦二明、李立一个拎刀,一个挎照相机出现在赵小兰面前,她会不会受到惊吓?甚至昏死过去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刀架在脖子上,男人也受不了,照样得尿裤子,况且身边还伴随着前后左右咔嚓咔嚓拍照的声音,太残忍了。这么一想,安曉刚的心里就很难过。他不想看见赵小兰在自己面前遭遇如此尴尬,也许还有乞求怨恨的眼神,毕竟在一起工作过几年,感情上接受不了。万一从此赵小兰害下病根,精神失常,她的一生不都毁了吗?换句话说不就是生生毁在自己手里了吗?这些是安晓刚之前从未想到过的。

现在赵小兰赤身裸体活生生地躺在他身边,他的想法不免就多起来。再有,就算他们的抢劫一时成功了,拍了照,拿了钱,难道就能永远逃脱得过法律的制裁吗?他、二明、李立的一生至死都要在惶恐不安中度过,不会有片刻的宁静。一旦他们三个人中某人今后犯了违法的事,被抓住,谁敢保证不交代出他们这次的抢劫呢?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安晓刚的身体还是没有反应,甚至更加萎缩了。

赵小兰说:“你到底行不行啊?”安晓刚默不作声地平躺身体,一只胳膊挡住脸前,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要不,今天就算了吧。改日。”赵小兰叹了口气,一根手指戳着他的太阳穴:“没用的东西。”安晓刚像得到了大赦,腾地跳起来,迅速穿好衣服,他见赵小兰慢吞吞地穿着胸衣,不甘心似的,说:“快点。”赵小兰说:“你猴急什么呀。”声音有点大。安晓刚跪在床上,从背后帮她挂上胸衣的挂钩,又把内裤帮她套上。赵小兰说:“你怎么了?是不是外面有人等你?”安晓刚说:“没有。”

吱嘎一声,外面的房门开了。赵小兰警觉地说:“好像有人进来。”随即跳到安晓刚身后。安晓刚冲她做了个“嘘”的手势,一个箭步冲出去,带上房门。二明、李立站在门前,身后的房门欲关还开。二明的菜刀揣在裤兜里,手在里面剧烈地抖动着,李立靠在墙上,挎在脖子上的照相机,摇摇晃晃,好像他随时都可能顺墙根出溜下去。

三个人僵在原地,誰都没说话,安晓刚既没有伸手阻止他们进入,也没有做出进一步行动的手势,而是把双臂环抱胸前,怕冷似的。赵小兰探出头,手里的大哥大贴着耳边。安晓刚说:“是朋友,找我谈点生意。”

过了一会儿,赵小兰走出来,坤包夹在臂弯,说:“你们聊,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安晓刚说:“那,我们的事哪天约时间再聊。我送送你。”

赵小兰说:“不必了,劳驾。”赵小兰挺直身板,在半垂着头的二明、李立中间从容穿过,头高高地昂着,步伐稳健,咔哒咔哒,踩着高跟鞋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转弯处。

安晓刚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一只手在眼窝处不停地揉搓着。李立小声问:“怎么回事呀?就这么让她跑了?”安晓刚说:“你们咋才上楼?我还想问你们呢?”李立说:“出门的时候,相机掉地上摔了,卡壳了,快门摁不下去。我这个急呀。不信,你问二明。”二明点点头。安晓刚说:“那你怎么不拿刀把她逼住?”二明说:“她穿着衣服,立立正正的,我逼她没用啊。”安晓刚说:“你不会让她再脱下来?”李立说:“看她那个高傲劲儿,像个敢玩命的,恐怕,不好惹。”

三个人好一会儿没说话。李立说:“接下来该怎么办?”二明说:“我们弹尽粮绝了,能怎么办?等着喝西北风吧。”李立说:“我们赶紧去外地躲一躲吧。弄不好,她很可能去报案了。”“可不是嘛,她好像看出来我们要抢她。”二明说。两人看着安晓刚。安晓刚拍拍屁股,往外走,说:“我不管你们,我今晚就住这儿,不然钱白他妈花了。这辈子我可能再也睡不着这么好的地方了。”“你去哪儿?”“我出去买点啤酒。住这么好的酒店,不喝酒白瞎了。”安晓刚走出宾馆,在街角的小卖店买了一箱啤酒,二十四瓶,分两个塑料袋提着,拎回房间。

三个人默默地把茶几、椅子和之前没怎么动过筷子的菜,搬到宽大的露台上。对面写字楼的格子间亮如白昼,在建的高楼脚手架上,工人们戴着墨镜、手持焊枪上上下下地忙碌着。火花闪烁,分外妖娆。

他们各自用牙齿歪头咬开酒瓶盖,啤酒泡沫喷涌而出,他们悲壮地站起身,酒瓶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与不久前他们在旅馆地下室酒瓶相撞发出的声音,一模一样。凉风习习,衣摆飞扬,从楼下行人的角度看上去,他们像三个春风得意的大款,此时此刻,正在为什么可喜的事情举杯庆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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