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成
那一刻我忘记我有女朋友了。起床时我隐约觉得忘了和谁说一句很重要的话——她是位姑娘,我需要跟她说今天我起床前就想起她了之类的话——我依旧是一个人时的样子。
我将鱼插在左胸处的口袋里,这个早晨同以往一样,我让鱼头稳稳地朝上露出来,口袋里露出半截鱼头是我们释放信息和隐身所需。说到底也只是装饰的一种,相当于胸花一类的东西。
昨天,我和垕去池塘挖鱼。我们想象中金灿灿的鱼或银闪闪的鱼以及别的什么颜色的鱼会埋在池塘里等我们。垕问,你确定今天鱼会出现吗?我知道她说的不是别人知晓的鱼,而是每个凌晨某个池塘里唯一的一条鱼,那是所有鱼骨沉到池塘底部交融而成的一条被人们遗忘的鱼。我们约定,只要将鱼插进胸口的口袋,我们就不会忘记彼此。
我们相遇还没多少时日,已将这座城市的公園走遍了。大一些的公园,它们的面貌依旧没变,长椅,不伦不类的雕塑,一般的公园都会出现的东西,它们都有。我们逛第一个公园,和逛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没有任何区别。或许每个公园都是独特的,但在两个闲逛的青年来看,它们都是同一个公园,无非是今天的公园心情好,明天它心情不好,趁人们熟睡的夜晚它们悄悄移动,将自身摆放在它们熟知的角落。公园A在东边,公园B在西面,公园C很少有人知道,来过的人都会告诉他们的朋友,某一个在南面还是北面。很多时候,公园之间也会以倦怠的神情在晚间相互串门,商量换个脸容,借用彼此名字,商量明天换一换位置,它们戴着对方的帽子,出现在商定的角落,有模有样站一站,一站便是一天。什么都没有变,人们的生活,工作日,休息日,午间,傍晚,需要公园的时刻,没有谁发现公园是否移动过位置。
垕对我胸前黑色的鱼脸极有意见,她说,你居然比我先找到黑色鱼,你什么时候背着我挖出这么个黑脸鱼?我笑了笑牵着她的手,没有作答。我尽可能想法逗她,我将她的手不断向后甩,这样的举动是我所不适的,但为了逗她我找不到其他方法。她开心起来便会抓着我的手掌,继而大弧度地向后甩动,每次如此我都觉得手臂很不舒适,这一切提醒我四肢开始僵化了,再不动一动,我将变成某座公园的石像,到那时,人们经过我身边都会投来厌弃的神情,我椎愚的躯体没有他们想要看到的线条,他们快速地转过脸去,企图走几步在另一个小角落便会看到令他们满意的雕像。
你和我出来你女朋友知道吗?
不知道。
她正在书桌前琢磨摄影。我说。
你怎么知道?
她刚才发过她自拍的图片给我。
好看吗?
很好看。但我对那件吊带不满。
什么吊带?
我没见过那件吊带,她说她穿给我看过。我问她什么时候的事。她说那次我去她那儿,她从衣橱里拿出来穿给我看过。她说我还研究了那件白色小吊带的构造,胸口位置的饰布是丝质的,内衬是肉色的薄海绵。她为了让我记起来,还说前一晚我不懂得怎么给她挂吊带,她还说我笨,不管我怎么解释以前没给女孩挂过吊带,她就是觉得我笨,说将肩带挂在衣架上就可以,我居然任肩带藏在围布里。我说我以为那是一件抹胸。
笨死了。垕笑了起来。
我放下牵垕的手。我讨厌女孩说我笨。我不想再牵她了。
走到ABCDE公园其中一个,随便它叫什么吧,我们找到一张彼此都满意的长椅。我的腰早就断了,我说。要不是知道有一个长椅在等我们,我肯定放弃了,垕还意犹未尽,她确实在逛街这一块可以碾压我的自信心。我甚至嫉妒垕的双脚,或者鞋子,同时也不免偷偷去想她的鞋是不是比我的鞋多附带几个功能。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的狗。垕盯着远处一只蹲在墙角的流浪狗对我说。
我们的狗?我反问一句,没等她回答我便知她说的是怎么回事了。
那实际上算不得是我们的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凌晨,也是在那个凌晨我们决定,以后要是有约,我们在胸口处插上鱼脸,我们就会收到需要会面的信息。鱼尾会在我们的兜里振动。这真是一个侥幸的秘密,我以为我会是那唯一知晓鱼脸秘密的人。当公园相互串门前,它们移动自身的时候,留下的空缺,便是公园废弃的模样,人工湖变成了未开发的池塘,在公园碰头前的时段,池塘里的水会消失殆尽,这时我以为只有我闯进来过,只有我在干涸的池塘底部捡到过鱼脸。我亲眼见到那是许多副干枯的鱼骨架汇集而成的鱼形树脂,或者是玛瑙。我比较倾向于这尾被时间遗弃的鱼是树脂或者玛瑙,或者什么也不是。它仍旧被我称作鱼,但已经不是除了我以外的别人口中的鱼了。
那个凌晨我就要获得我的第四只鱼,在我无比欣喜的时刻,一个姑娘快步冲进池塘,捡起那只鱼,她高兴地对我说,是银色的。我很意外,我以为这个城市,只有我知道公园的秘密,和池塘里的秘密。目前为止我没有见到过颜色重复的一条鱼。我猜它是金色,女孩说。我已经有很多条金色的鱼了,我没有见过金色以外的鱼,她继续说,我守在公园已经很多年了,你是第一个知道公园秘密的男生。我们没有相互问各自的其他信息,公园有公园的秘密,那么我们呢,我们也不愿被他人知道自己的秘密,我们来自何处,这儿此刻是ABCD的哪一个公园,我们不想去辨别。我有过一只银色的鱼了,对此她抢先拿走银色鱼,我不觉得有什么损失。反倒是让我感到很开心,我守在这座城这么多年,终于让我等到另一个知晓公园秘密的人,而且,她是一个女孩。我们能感觉到,我们的友谊会比任何一种交情来得牢固。
她说她叫垕。我点头。我没有告诉她我的名字,她也没问。我们见面时我几乎没有叫过她名字,我习惯有什么话直接说,你你你地说开多好。垕问我总共有多少只鱼了。我说三只。她说那一定都是金色的。我笑了笑,没有回答。她说她在公园逛了这么多年,就金色鱼最常见了,她说,这是今晚她得到的第一只银色鱼,说着她将鱼递给我。我说我有银色鱼的。嗐,难怪你不为所动。她继续说,就银色鱼最难遇到。有了银色鱼,还认识了一个朋友,运气不错,她说。她指了指我左手腕。我看了看时间,凌晨四点。明天陪我去接狗吧,她说。
垕摇了摇我的手臂,告诉我那只狗有多漂亮,那将是她第一次为狗付出的一个早晨。她和卖狗的人说好了,约定八点钟在市郊碰面,在一个加油站旁边。她告诉我那条路的名字我没记住。我为她就要见到一条喜欢的狗感到高兴。如果没有鱼,我们确实需要一条漂亮且可爱的狗。她说除非遇到一个可以信任的同伴,我们不可能整天将鱼插在胸前的口袋里,那将是多么孤独的一个举动呀。太孤独了,垕说。人是孤独的,鱼不知道它自己是否孤独,公园呢,它是否知道人和鱼的孤独。不过这下好了,我们现在是朋友了,以后我们见面,只需要出门前将鱼插在胸口,我们将会按时到约定的地方碰面。
记住了啊,加油站。垕说。
我们可以一同从市区出发的。我说。
那我们从亨特国际出发,就在宋朝咖啡门口见面吧。垕说。
好。我说。
找鱼的日子,我几乎只在白天睡觉。答应八点见面,我们都知道,我们的睡眠已经越来越稀薄了。
我们几乎是同一时刻向宋朝咖啡的门口走来。垕远远地就对我笑。我在心里对她说了一声,鱼。她也在心里回应我,鱼。
我今天佩戴的是鹦哥绿的鱼。垕看见了,这是我和她不一样的地方,我遇到的鱼都没有重复过,虽然我目前只有三条鱼。她皱了皱眉头,说以后找鱼一定要带上她。她告诉我一个秘密,只要将鱼佩戴在胸口,我们就不会被其他人看见。这样我将不怕被熟人看见了,我说。熟人,哈哈哈。垕笑。仿佛她也知道我在这个城市并没有几个熟人。
我尴尬地轻轻一笑。她说遗憾,咖啡馆没开门,不然可以带一杯上车。我问她我们要去的地方,她给我说了一个路口的名字,我还是没听清。她拿着我的手机,在我手机上输入一个地名,我努力看了看那栏载有她刚输入目的地的区域,像是以往没信号的电视机屏,我的手机闪了几道灰白波浪。她将手机按息屏,说就等着车主联系我们吧。我说好。我打开乘车软件,已经有司机接单,车牌尾号是2783——这真像是多年前我用过的一串手机尾号。之后很多年,我还会想起这个数字,但彼时,我一定是忘了这些数字,连同我遗忘它的更多时间——它或许是谁的手机号,但我想不出那个人是谁。
你拼命想起那串数字,一个你以为你过去无比熟悉的,但实际上早已遗忘的一串数字。而回忆数字的时刻恰恰是一段凌晨的回想,多么难熬啊,等到你筋疲力尽,你才发现,什么都没有想到。你甚至将这串数字的前面几个数添上,它仍然是你遗忘了的曾经熟悉的数字,你拨打过去,无人接听,除了知道号码归属地,没有别的收获。你在邮件里搜寻,还是没找到。你开始想,你在北方那所大学时期,某个同学或者某个旧友用过的号码就是它。
你认识的人并不多,要想从每张面孔找到一些故事相当困难,何况是数字呢。但你还会去做,假设他们走在一些你走过的街道,或是他们言谈中去过的城市,他们在一些街巷因为什么而走得更快,或是因为突然想起一件事,更加心神不宁,从而步伐缓慢且飘忽……
在众多模糊的阴影里,数字會拐着弯来到你面前,它们站立的姿势,过于熟悉,像是你的一个老友,哈,它说,我就站在这儿,看看你什么时候认出我来。后来,你被一道闪电击中,这种抽打,不排除是记忆的嗔怪,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健忘了。一个属于你的号码,曾经,你携带它坐过多少辆车,它陪你担负过多少次无辜的夜行。
你记起它来时,你刚从一辆车上下来,你把伞递给了一个强壮的保安,一把伞,保安手里多出了一把伞,今晚他需要给你保管这把伞。刚才载你的车已经从KTV门口呼啸离去。保安叹了一口气,他将你的伞叠好,整理得极为整齐,让原本你常常忽略的折叠伞恢复新购时的棱角,你看着保安将伞投进自动伞袋机,并贴上数字,此前他已将纸条的另一端撕下递给你,你看了看纸条上的数字,2783,你笑了起来。保安轻声说,有什么好笑的。说完他蹲在地上,看着远处被雨水打湿的一根烟头,那根烟头仅剩一点圆筒状的海绵,接续圆筒海绵的是被雨水击打以及泡散开的海绵,如果不是它躲在水泥花台的角落,这根烟头也会被大雨一路滚碾至消失。
KTV的门口只有你和保安两个男人。
看着落魄的保安,你已经没有心情穿过大厅以及里屋更深处,再说一个男人在包间里唱歌,这不也是相当落魄的事情吗。用你的落魄,陪伴保安的落魄,这样你们无形中便建立起一种新的强大的领域,属于两个男人无意识的默契的陪伴。保安陷入自言自语,我们为唇齿找到进食和亲吻以外的用途,我们选择了吵架……那瓶洗发水,它确实不应该放在地下。他自顾唠叨,你只需要听着就可以了。他说他今早上和他女朋友吵架了,他一大早就出门,实际上他用不着这么早出门,他的工作时间向来是晚上。
你说说,一瓶洗发水的事,为什么非得拿出来说事呢,那会儿我在看小说,一本侧重现实的小说,在小说里我看到无数个落魄的男人,他们是无数个我,我哪里是在看小说呢,我是在看我的人生,除了身后的女友,连同我的生活,以及我没有的一切,我需要投入到小说里,看看别人的,或说我的惨状,我才会清醒,原来我的生活这么糟糕。可以说我是在学习如何将生活过得更好。就在这时,女友说我将洗发水忘记放在浴室窗台了,我仍旧让洗发水站立在洗漱池的底端,我的无意识让我的行为变得令人讨厌无比,至少这是我女友的感受。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呢,你就是不将洗发水放到窗台上,女友在我旁边开始念叨,我说我在看书,她甚至让我马上将洗发水放好了再回到桌前看书,这怎么可以呢。我可是在看书啊,我在学习,当然我没有告诉她我看书便是在学习,这对于我来说,是多年来的习惯,我怎么能丢下书本,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就去将洗发水瓶子拿起放到窗台呢。我办不到,我对女友说我知道了,她一说我就知道了,下回我一定会注意。女友说,你每次都这么说,没过多久你又忘记了,我必须让你清楚,长记性,她确实这么说,就像我是个做错事的小学生,正站在她面前挨训,我就差低头认错主动背诵小学生行为守则了,第多少条,不准从窗台将洗发水瓶拿下用过后忘记放回原处。小学生行为准则一定有这一条,保安郑重其事地点头。
你捏着手中的纸条,它被你揉得快不成样子了。雨还在下。一群老头冒雨走在宽阔的马路上。自从那辆车离去后,你没有再看到一辆车。这样的夜晚只属于寂寞的男人的,保安说,你看看那些老头,无一不是年轻的时候没有将生活打理好的落魄鬼,我以后会是他们中的一个,一个被人踩死也认不出来的老男人,我的面颊被生活当作烟灰缸,我的面部,我在人群中摔倒,无论是左脸朝下还是右脸朝下,人们都可以精准地踩到我凹陷的脸颊,我的烟灰缸就是为他们准备的。
63772783……你痛苦地想起这串数字。保安还在说醉话,一定是一群疯子走出KTV顺手将酒罐塞给他,并嘱托他一定要喝完,喝不完对不起这良夜。你的租房……我的租房,我们暂时的房间,我永远的狗窝,我哪里会计较洗衣液洗发液沐浴露应该放在哪里,它们的位置不是一成不变的,这些日用品难道就不能被我忽略几回吗。……63772783。你已经忽略保安了,这串数字,它离你又近了一些。你将手机邮箱打开,以前你还在学校的时候尝试过写小说,你忘记了在那所学校用过的手机号,你只能登录邮箱,看看多年前你给一些杂志社投稿时,在文档末尾留下的手机号,你凭着记忆,输入几个关键词,邮箱显示没有你搜寻的结果。你只能老老实实地逐页翻开,直到那些年份的邮件出现,你很顺利,连续翻页后,屏幕上显示出你希望看到的年份,你打开其中一个邮件,邮件的正文是你谦卑的敬辞:某某老师好,这是我新写的小说,敬请审阅批评为谢。彼时,这样的话语你在邮件里说过无数次,当然也有回音的,更多的是石沉大海。你在文档末尾看到了那串你为之紧张过无数遍的数字。没错,它是你当时用的手机号。
你高兴得抱住了保安,他被你吓了一跳,他呼出的酒气让你立马放开他。雇用他的人如果知道他喝酒了会怎样,你沉默了片刻。你甚至打算让他牵线,介绍你在这个孤独的KTV门口当保安,这样你们可以轮流回家去喝酒。只要你们愿意,洗发水可以随意放,你甚至想对他说,让他搬来和你住,这样你们其中一人只要还在上班,你们中的一个只要还守在雨夜的门口,你们便会想到彼此,租房里同伴睡得正香,或者他仍然陪你熬夜,迟迟不肯入睡。
她总以为,现在不会有人家用座机了,至少他们小区是没有的。但这天凌晨,她分明听到,楼内有房间的座机电话响了好几次。她靠在房间里唯一的靠椅上,摸了摸胸前的鱼,银色鱼,幸好不是白色鱼啊,这只鱼能让她两个小时后出门不至于像是去参加丧礼。她答应朋友去接的那只柯基,她已经提前在心内抱以好感了。朋友在县城比她好过多了,她还没有找工作的时日,几乎与社会脱节,或许这只即将到来的柯基就是她再次融入社会的契机呢。一想到她将晚一两天送柯基给朋友,她便觉得很开心,她一定会这么做的,想想就想笑啊,在这座城,她多么想找来一个朋友并告诉他。她转瞬即感受到,她已经遇到那位朋友了,她清楚他们的相遇是什么样子,她将会像对待男友一样,将他珍视,但又与男友有所区别,她相信她的朋友不会让她失望。就像此刻她手中的鱼,她的秘密,以及鱼的秘密,她的眼帘放心地舒张。
这個凌晨多么吵啊,先是有老式电话机响个不停,而现在,一个小孩正在她的门外哭,小孩不停地喊,妈妈,我要手机。仿佛是她将他关在门外,这一切只是为了不让他玩游戏。小孩不睡觉,他的妈妈也该睡觉吧。屋内的她哪怕不睡觉,也不愿遭遇这索求式的哭闹。她从台灯下拿起手机,打开门,小孩不见了。门口多了两行蜿蜒的水迹。她暗笑,在心内笑自己博爱,她哭的时候,有谁听到她的哭声了吗。这栋楼里,她连一个邻居都未曾见过,她睡觉的时候,楼里的住户出去干活,她出门游动时,他们早已摔进睡梦。
他回去了会马上入睡吗。她开始想起他。他也不会比她好到哪儿去,她几乎看到他关门的样子了。他摸了摸胸前的鱼,他刚才出门时没有佩戴,他笑了笑,他的笑在空荡的屋子看起来相当迷人,他没有开灯,他靠着门板有一会儿,他想起了一个女孩,他知道那个女孩是谁,只要她不说出,他便不会知道。
白天他送女友去高铁站,回来坐地铁的路上,他在地铁上发呆,地铁精准地将其他乘客送达目的地。他从高铁站坐到火车站,好在火车站离他的住处不远,他只需要出站走到地面,在火车站公交站牌等候,会有一辆双层公交在等他,这比他等候女友都要准时,只要公交车向人们示意,他们便会扭成一条麻绳向它攀去。但他想错了,这个时段人们都上班去了。他没有去上班,最近他对工作生疑,人们为什么一定要工作呢。
他刷卡乘车后径直朝二层走去,登上台阶,他将身体伫立在楼梯上,还没有抵达二层他已经看到,公交车二层没有人,他想拍一拍这个难得的模样,公交车这个样子多迷人,他开始庆幸自己坐过站,独自拥有这么多空位。他不停地拍空位。不好意思,他听到一个女声。他也回了一句,不好意思。他知道他挡着她了,他往旁边的空位落座,女孩径直走到最前面,女孩缓慢地向前移动,宽阔的车头玻璃张开怀抱迎候她,它信心十足地张开双臂,它知道女孩正在走向它,即将坐在它面前。
他到邮电大楼站便下车了,她感受到兜里有跃动的波弧,接着她明白了,她看到鱼从他包里跃出,在地上艰难地拍打。他朝地上的鱼笑了笑,他知道,别人看不到鱼,地上的鱼实际上也不可以说是一条真正的鱼,他为此感到有些惋惜。兜里的信号在给她播放一段录音,那是刚才跃出的那条鱼散发出的讯号,她闭上眼睛,感受到脑际有人正在猛拍桌子,那个男人的影子有些模糊,他大声说,我冰箱里的鸡蛋不可能都给你填碗缝……她笑了起来,不伦不类,他捡到的是一条疯鱼。第四页雪缓缓落下,你就可以……她的嘴角掩饰不住兴奋,太有趣了,这条疯鱼,它在念诗吗,她笑着睁开眼睛。他早已经不见了,但她清楚,她还会见到他,只要她想见他,便还能再见到。
缓慢的永远是最动人的,她清楚自己为何会登上那辆公交车了。
我们接到了狗。这个上午我们不知道柯基应该吃什么,路过一家饮品店,我们打算买一些热牛奶,店主说今天是他停业很久以来启动营业,牛奶没有。那有没有其他奶制品,我问。垕在一旁看着柯基,她正在想,给柯基取什么名字好,这样它将是她的狗了。只要她叫过它名字,它理应是她的狗。
店主想了半天,告诉我们,实际上是有一些牛奶的,他打开冰箱的冷冻室,给我们取出一个塑料容器,里边全是冰。是最新鲜的奶水,老板说。你这儿一点都不像一个店,我说,至少不是一个饮品店。他说他没说过这儿是饮品店。店主提醒我看看隔壁的饮品店。是我们走错门了。他这里是卖牛肉粉的。我们跑来牛肉粉店买奶制品,我们是在认真地搞笑。店主摸了摸柯基的脑袋,问它叫什么名字。垕还没有想到令她满意的名字。我说就叫柯基好了,多好听。店主笑了笑,他让我们赶紧将牛奶递给柯基。柯基闻都不闻,盯着冰牛奶流眼泪。它的左眼和右眼边缘的毛发颜色不一样,左眼是黑色的,像是有大小眼,可这不影响垕对它产生兴趣。我和垕和狗一起盯着眼前的冰牛奶,老板盯着柯基,他说,如果不是这个黑眼圈,它会更值钱。我们白了店主一眼,将冰牛奶抱走,也不打算给店主钱。店主看着我们离去,他在身后说,记得给它取个好名字。
垕在手机软件搜索宠物美容店,我们当然应该给柯基好好洗个澡。兜兜转转,我们回到了亨特国际,那家宠物美容店就在亨特旁边的指月街,我们打电话给美容店店主请他开门,他说他还在外面,让我们等一会儿。我们得以和脏柯基多待一会儿。
我们低着头嘲笑柯基,它太容易被路上的灰尘招惹了,从市郊加油站到文昌北路,一路上它替我们吸了不少灰尘,我们想多吹一下自然风,忽略今天天气预报的大风预警,我们至少应该给柯基戴个口罩,下车后我拍了拍柯基的头,它看了我一眼,乖巧地挪动它的小短腿,向地面跳下。垕牵着小柯基,开心得不时发出巨大的笑声。
将柯基交给美容店后,我们去买狗粮和笼子。垕像是之前查询过,她轻车熟路带我去万东桥花鸟市场看笼子。我们最终选择了一个蓝色的中号笼子。在这之前,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垕陪我在万东桥下的古旧书摊转悠了些许时候,我一本都没有买,最后对垕说,我们去买狗粮。我一直搞不懂,狗粮是什么做成的,我们买好东西后,垕的一个同学正好来找她,她向我介绍她同学,告诉我中午她可以将狗交给同学保管,我们先去看电影。
我们再次见到柯基,柯基已经变得相当美丽了。它是个好姑娘,垕说。我说是的,以后它一定会给你送来一窝又一窝小柯基,每只柯基都是同一只,可我们应该给这姑娘取个什么名字好呢?垕说不知道。她已经懒得再想这个问题。
前一天夜里,我们到底有没有说接完柯基去看个电影,我给忘了。后来我们遗忘了柯基,向电影院奔去,在电影院门口,垕牵起了我的手。
公园的长椅将我甩出去,它嫌弃我滞留公园的时间太久。垕捂住嘴笑个不停。看得出,垕太轻,或者长椅只是对我甩尾。我捡起掉在地上的黑面鱼,伸手去摘垕胸前的银色鱼,我将黑面鱼插进垕胸前的衬衫口袋。垕不怀好意地看着我,说,承认吧,你蓄谋已久。
我撇了撇嘴,无所谓的样子,随她怎么说好了。我说,说不定我只是在做一个春梦,刚好我碰到的是你,不是其他女人。
迷雾从前方向我们游来,垕抱着我,将胸口紧紧地贴着我。垕说,什么是真实的。我说,只有两种梦最真实,一种是恐怖的梦,另一种是春梦。
垕将我推开。
她说,没有心就好了,每次左侧躺睡都令我百般难受,我只好把心掏出来,这样的好处还在于,我可以放下更多的人和事。
可我们现在站着,像棵树那样没心没肺长在池塘边。我说。
哪里有池塘,你看看身后,湖水何曾起过微澜。
我挨向垕一些,去抓她的手。
该死的,无知的,毛茸茸的友谊。
你断句的方式不对。垕说。
那要怎样说。我问。
该死的无知的毛茸茸的友谊。垕继续说,根本不需要停顿。
我们一起看向湖底,湖底有我所在的六楼,这时我看清了垕的住处,她也住在六楼,我们的租房拥有同样的小区同样的户型。我们站在六楼的窗口,看到无数个鼠标的指示箭头繁忙地闪亮和熄灭。
这一刻我忘记我有女朋友了。出门时我隐约觉得忘了和谁说一句很重要的话——她是位姑娘,我需要跟她说今天我出门前就想起她了之类的话——我依旧是一个人时的样子。
我甚至看到,那个我说是我女友的女孩,她穿着卡其色衬衫在金黄的稻田里等待一场丰收的肖像。她的左肩上站着一只巨型七星瓢虫,她开心地咧着嘴笑,右脸颊有一个梨涡。
垕捏着我的小手指。她说,你这指甲,留着舀饭吗?
不,我留著抠眼睫毛。
垕再次问我,你的拇指怎么这么短?她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大笑起来。
我说有这样的大拇指,写起字来好看。
是的,像碑文一样。垕说。
我从兜里拿出一根针,刺向食指指尖,我取出一滴血,用针头挑挑,戳戳,琢磨出一个小人,一只小狗。小人会说话,小狗会说话。
垕不见了。
我还在说,垕,你看,眼睫毛又掉进我眼里了。
她听到声音,从正前方走来,那条路伸向我,却永远无法到我面前来。我看向远处的她,膝盖以下的步履我看得非常清晰。但我已经先流泪了。我不知道垕是谁。她就那样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