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舟 郦文曦
20世纪初,关于“舞队”的研究陆续出现,如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中认为,《武林旧事》所记“舞队”与《东京梦华录》所记“三教”、《续墨客挥犀》所记“讶鼓”相似,皆为“戏剧之支流”①王国维.宋元戏曲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30—31.。其后孙楷第、周贻白②周贻白认为“舞队既非傀儡,更不必论到傀儡戏的脚色了”。参见:周贻白.中国戏曲论集[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60:69.、任半塘等学者也都进行了关于“舞队”的讨论。近年来,舞蹈、戏剧、文学等领域的学者又陆续提出了一些新观点。归结起来,现有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对舞队具体名目与表演形态、内容的考证;二是在宋代舞蹈史的撰写中对“舞队”作简要介绍。
首先是对“舞队”具体名目与表演形态、内容的考证,这一类研究主要围绕《武林旧事》“舞队”条目展开,讨论“大小全棚傀儡”与70种事项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其具体表演形态究竟如何等。韩国学者郑元祉将舞队理解为“元宵舞队”,罗列孙楷第、周华斌、廖奔、黄天骥、傅起凤、傅腾龙、彭恒礼等的不同观点,并认为舞队“又走又停反复地进行,在行进中展开以歌舞为主的表演”③郑元祉.宋代元宵舞队考[M]//叶长海.曲学:第1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73.,其表演场所主要是巷子街头,有时也会受邀去宫中或富贵人家的宅第演出。同时,他认为元宵舞队向上承接傩的传统,向下则影响了社火或秧歌的形成④郑元祉.宋代元宵舞队考[M]//叶长海.曲学:第1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78.。郑守治也对关于“大小全棚傀儡”名目的相关研究进行了综述,他指出,清代厉鹗、俞樾的诗文中已提及“舞队”所载的部分名目,近代,王国维、孙楷第等人均有相关研究,麻国钧、杨富斗、廖奔、周华斌等研究者又提出了自身的新见解,郑守治对各家观点进行了翔实的述议⑤“舞队”研究发轫于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中《宋之小说杂戏》一文,他指出舞队的性质是“装作种种人物,或有故事。其所以异于戏剧者,则演剧有定所,此则巡回演之”,并认为“大小全棚傀儡”不是总题目。周贻白在《中国戏剧与傀儡戏影戏》一文中认为“大小全棚傀儡”模仿舞队并随之游行,这一名称与其他名目并列为舞队的一种。这一观点与王国维、孙楷第等人相左。麻国钧在《元宵舞队的戏剧化进程:灯戏源流》一文中认为,“大小全棚傀儡”是71名目之一,应该与其他舞队名目是并列关系。杨富斗最早采用砖雕图像与文献记载相互印证的研究方法,推断目前砖雕中表现的舞队内容有蛮牌木刀、乔装妇人、村田乐、贺丰年等。廖奔结合山西、河南等地的砖雕图像,逐一考证其人物造型与舞蹈动作。此外,周华斌、孙景琛等人也结合砖雕图像来考证宋代舞队的内容。参见:郑守治.《武林旧事· 舞队》之“大小全棚傀儡”等名目研究述议[J].戏曲研究,2018(1):186—202.关于本文提及“大小全棚傀儡”的种数(70种或71种),因为不同文献表述不同,本文在引用时选择尊重原文献。。此外,郑守治还以《永乐大典》为主要底本,参照说郛本、知不足斋本等,逐条校订了《武林旧事》中“舞队”条目的异文、句读与概念考释⑥郑守治.《武林旧事》所见元宵“舞队”名目校订、考释:以《永乐大典》本为中心[J].韩山师范学院学报,2016(5):64—69.。承袭上述考证成果,陈佳宁在《宋代舞队之“大小全棚傀儡”考论》一文中再次进行了相关话题的梳理,认为“大小全棚傀儡”确实为总题目,其下“查查鬼”至“王铁儿”等21种确为傀儡戏,后49种则是舞队中的其他表演⑦陈佳宁.宋代舞队之“大小全棚傀儡”考论[J].北京舞蹈学院学报,2021(6):52—59.。
另一部分研究成果主要是舞蹈史书写中出现的关于“舞队”的简要论述。如王克芬在《中国舞蹈发展史》中认为:“宋代民间欢庆节日,以歌舞为主,‘舞队’是指包括武术、杂技、说唱等的游行表演,当时称之为‘社火’。”⑧王克芬.中国舞蹈发展史[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2:262.董锡玖在《中国舞蹈通史· 宋辽西夏金元卷》中指出,南宋时期“广大人民另外又开辟了一个火炽的、色彩缤纷的新场所,那就是瓦舍、街巷、茶肆中民间舞蹈—‘舞队’的演出”⑨刘青弋,董锡玖.中国舞蹈通史:宋辽西夏金元卷[M].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2010:6.,“宋代民间舞一般称为‘社火’‘舞队’”⑩刘青弋,董锡玖.中国舞蹈通史:宋辽西夏金元卷[M].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2010:37.。王宁宁在《中国古代乐舞史》中则客观描述了相关的舞蹈现象,即北宋元宵节时,汴京的宣德楼下有歌舞杂剧和百戏的表演,又据《武林旧事》记载,南宋元宵节时有舞队表演⑪王宁宁在《中国古代乐舞史》中论述:“两宋时期的春节、元宵节是令人瞩目的传统节日。(中略)据《东京梦华录》记载,北宋时每逢元宵节,汴京的宣德楼下,要筑乐棚和搭露台,汇集歌舞杂剧和百戏的表演。(中略)据南宋周密《武林旧事》卷二元夕记载,南宋宫廷举行元宵节赏灯游乐活动(中略)南宋元夕舞队共有七十二队。(中略)这七十二队既标明为舞队,就说明有歌舞融于其中。(中略)南宋元宵节舞队表演,多达数十百队,舞队前后簇拥,连亘十余里。(中略)总之,两宋时期民间舞队活动非常普及,汇集了当时人们所喜闻乐见的歌舞百戏节目。”参见:王宁宁.中国古代乐舞史:下册[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9:676—685.。袁禾主编的《中国舞蹈史》中简要写道:“宋代,民间表演艺术长足发展……当时,民间鼓乐和各种杂戏被称为‘社火’,其中的‘舞队’十分丰富。‘舞队’就是舞蹈的队伍。”①《中国舞蹈史》编写组.中国舞蹈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9:173.冯双白在《中华艺术通史:五代两宋辽西夏金卷上编》中也写道:“宋代舞队,是年节岁时的重要文娱活动,深受各阶层人们的喜爱。舞队多在每年正月间表演。表演场所,一为乡村阡陌,一为市镇通衢。民间舞队除去在本村本乡或各个村落之间流动表演之外,最重要的目标是在京都或州郡都邑的‘要地’表演。所谓‘要地’,大多是祭祀场所、皇帝御临之地、商贸集散之地。”②廖奔.中华艺术通史:五代两宋辽西夏金卷:上编[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91.在他看来,民间舞队较为主要的演出空间可能是宋代都城或者较大城市的某些重要场所。
总体而言,第一部分的研究成果较丰硕具体,第二部分的相关论述总体上强调概括性,关于“舞队”的很多具体问题尚待解答。例如,“舞队”作为特指概念究竟出现于北宋还是南宋?“舞队”产生的原因是什么?“舞队”的演出空间究竟是“瓦舍、街巷、茶肆”,还是“阡陌”和“通衢”?如果将“舞队”定义为“民间舞蹈”,那么这一“民间”的范畴究竟如何?“舞队”与“社火”的概念是否等同?冯双白对于上述问题已有所关注,他指出:“记录北宋都城开封各种事迹的《东京梦华录》中,有专门记载元宵活动的文字,却没有见到有关舞队的情况,甚至没有舞队的名目。”并提出疑问:“那么,能否说北宋时期的这些社火节目在南宋时已经发展为舞队的表演了呢?南宋舞队是否在精神和表演形式上都承接了民间社火的精髓?这还有待于史料的验证。”③廖奔.中华艺术通史:五代两宋辽西夏金卷:上编[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92.
鉴于此,笔者希望在现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舞队”的生成原因与形态隐喻作进一步的考论,试图借助新的史料与视角对上述困惑作出较为合理的解答。
宋钦宗靖康二年(1127),宋徽宗第九子赵构在南京应天府即位,改元“建炎”,史称南宋。在金兵的追击下,以赵构为核心的南宋朝廷多次迁都,最终于绍兴八年(1138)移跸临安,并以吴越国的都城建设为基础,对临安城进行修建与扩张。在宋高宗时期(1127—1162),南宋皇城的整体格局与建设已经基本定型。南宋临安城,以其独特的山水地理条件呈现出与长安、洛阳等北方平原都城不一样的面貌,形成了“坐南朝北”、坊巷聚居与海河联运的城市结构特征。
在宋代之前,中国传统的皇宫与都城建设通常沿袭着《周礼· 考工记》的礼制,遵循“坐北朝南”与“北宫南市”的规制,并且在大内之中皆有纵贯南北的中轴线,以示皇家的正统与威严。但是,临安原本不是一座为中央政权而生的城市,宋高宗在选择定都临安时,更多的是考虑到因地制宜。临安西靠西湖,东南近钱塘江,北接大运河,南部则多山,形成南高北低之势。为显居高临下之气概,宋室最终将皇宫确定在位于城南的海拔较高的凤凰山东麓。于是,南宋临安打破此前皇城“择地而中”或“坐北朝南”的格局,形成独有的“坐南朝北”之态,城南的皇宫、南北贯通的御街,以及以御街为核心向两侧散开的水陆交通网络形成了临安城独有的“脊柱式的构图意念”。④姚永辉.南宋临安都城空间的变迁:以西北隅的官学布局为中心[J].史林,2019(4):84.
坊市制度的消失是临安更为重要的城市空间变化。在唐后期以前,中国城市中作为住宅区域的“坊”与作为交易区域的“市”被坊墙严格区隔,城市居民与外来商人做生意的时间和空间都受到了严格的限制⑤《唐六典》卷二十记载:“(唐)凡市以日午,击鼓三百声而众以会;日入前七刻,击钲三百声而众以散”,可见唐代坊市分离且开市与关市有严格的时间限定。参见:李林甫,等.唐六典[M].陈仲夫,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2:543—544.,唐后期至北宋,市民的生存需求冲破了封闭式坊市制度的约束,“侵街”现象屡屡发生。至南宋,临安城内坊墙已然不存,聚居方式以新型“坊巷”式取而代之,其特点主要在于:① 城市无坊墙,坊表跨立街巷入口处;② 以街巷为中心,以其两旁某一地段组成坊巷聚居制;③ 打破官民分居制;④ 店铺四处开设,营业时间不受限制⑥林正秋.南宋都城临安[M].杭州:西泠印社,1986:99—100.。坊市合一与临街设店的城市格局,是百姓生存本能与生活需求所导致的必然结果。在此过程中,歌舞表演的时空也在这一整体场域变化中从封闭走向开放,时间上不再受到宵禁的制约,空间上不再受到坊墙的隔离。可以说,南宋舞蹈的形态发展都是基于这一城市结构的整体转变之上的。
城市结构是舞蹈形态发生的空间力场,是其空间图式、文化传统与固有习惯等综合要素所限定的场域。笔者将研究视点聚焦于临安的都城空间,尤其是处于都城中心位置的“和宁门”与“御街”等场所,并认为,“舞队”这一概念的产生与南宋临安城市空间形态可能有着直接关联。
目前,大多数关于“舞队”的论述并没有明确指明其产生的具体时间,多以“两宋”或“宋代”笼统论之,仅有董锡玖、冯双白等少数学者明确指向南宋。笔者认为,“舞队”作为特指概念始于南宋。在研究宋代民间歌舞时,学者多借助《东京梦华录》《梦粱录》《武林旧事》等宋人笔记,若仔细辨别可发现,其实在孟元老所撰关于北宋东京风貌的《东京梦华录》中,以及在《都城纪胜》等成书早于《梦粱录》的南宋笔记中,尚未见到“舞队”一词,只有在成书于南宋末期的《梦粱录》和《武林旧事》中,“舞队”才成为条目名称。由此推论,在元宵节等场合中,各类百戏伎艺表演被统称为“舞队”,这一现象可能形成于南宋末期,至少可以推论其形成于南宋时期。
南宋舞队的记录多见于文人笔记,如《梦粱录》中“元宵”条、“八日祠山圣诞”条、“十二月”条,以及《武林旧事》中“元夕”条、“舞队”条等。《梦粱录》中“元宵”一条对临安“舞队”的描述十分详细:“正月十五日元夕节,乃上元天官赐福之辰。(中略)今杭城元宵之际,州府设上元醮,诸狱修净狱道场,官放公私僦屋钱三日,以宽民力。舞队自去岁冬至日便呈行放。遇夜,官方府支散钱酒犒之。元夕之时,自十四为始,对支所犒钱酒。十五夜,帅臣出街弹压,遇舞队照例特犒。街坊买卖之人并行支钱散给。次岁岁州府科额支行,庶几体朝廷与民同乐之意。姑以舞队言之,如清音、遏云、掉刀、鲍老、胡女、刘衮、乔三教、乔迎酒、乔亲事、焦锤架儿、仕女、杵歌、诸国朝、竹马儿、村田乐、神鬼、十斋郎,各社不下数十。更有乔宅眷、旱龙船、踢灯、鲍老、驼象社。官巷口、苏家巷二十四家傀儡,衣装鲜丽,细旦戴花朵肩,珠翠冠儿,腰肢纤袅,宛若妇人。(中略)至十六夜收灯,舞队方散。”①吴自牧.梦粱录[M].黄纯艳,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19:210—211.,从中可知以下信息:① 明确列举了舞队的表演内容;② 舞队的演出时间为前一年的冬至,至当年的正月十六日,前后持续约两个月,并在元宵节达到高潮;③ 舞队的演出空间以临安御街为连接纽带,四处表演;④ 官府对于舞队采取奖励的态度,并着意体现“与民同乐之意”。《武林旧事》“元夕”一条对临安舞队有着更为细致的记述:“禁中自去岁九月赏菊灯之后,迤逦试灯,谓之‘预赏’。(中略)内人及小黄门百余,皆巾裹翠蛾,效街坊清乐、傀儡,缭绕于灯月之下。既而取旨,宣唤市井舞队及市食盘架。(中略)都城自旧岁孟冬驾回,则已有乘肩小女、鼓吹舞绾者数十队,以供贵邸豪家幕次之玩。而天街茶肆,渐已罗列灯球等求售,谓之‘灯市’。自此以后,每夕皆然。三桥等处,客邸最盛,舞者往来最多。(中略)至节后,渐有大队如四国朝、傀儡、杵歌之类,日趋之盛,其多至数千百队。(中略)终夕天街鼓吹不绝,都民士女,罗绮如云,盖无夕不然也。至五夜,则京尹乘小提轿,诸舞队次第簇拥前后,连亘十余里。(中略)西湖诸寺,惟三竺张灯最盛。(中略)翠帘销幕,绛烛笼纱,遍呈舞队,密拥歌姬,脆管清吭,新声交奏,戏具粉婴,鬻歌售艺者,纷然而集。”②周密.武林旧事[M].范荧,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19:29—32.从中可知以下信息:① 皇宫内从农历九月起,就会效仿民间街坊中的歌舞伎艺表演,并“宣唤市井舞队及市食盘架”,可见当时民间歌舞兴盛程度可能高于宫内;② 从时间上看,自孟冬(农历十月)起,街上就出现了表演乘肩小女、鼓吹舞绾的舞队,其后日渐热闹,直到元宵之后渐渐散去;③ 从空间上,舞队表演主要是以御街为轴线展开的街道系统,热闹时,“前后连亘十余里”;④ 官府对于舞队采取鼓励甚至效仿的态度;⑤ 舞队表演的舞目繁多,服饰装扮华丽,且有规模大小之分,乘肩小女与鼓吹舞绾等可能是表演规模较小的,四国朝、傀儡、杵歌等则属于“大队”;⑥ 从“鬻歌售艺者”一句可知,舞队表演也可以算是一种买卖,很大程度上是希望获得报酬,带有商业性质。总体而言,元宵节是南宋临安“舞队”最核心的表演时间,笔记中关于“舞队”的记载也往往与元宵节有关,正因如此,郑元祉才直接将其理解为“元宵舞队”。
那么,北宋时期开封府③北宋都城京都开封府,又称汴京,今河南开封,本文统一使用“开封”。的元宵节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呢?是否也在上演“元宵舞队”呢?对于这一问题的回答,或许隐藏着“舞队”的生成原因。据《东京梦华录》记载,北宋开封的元宵节也是热闹非凡,但不同于南宋的“舞队”演出,北宋开封的元宵节是以“宣德门”为焦点展开活动的,宣德门前广场是元宵灯节的中心④李春棠.大宋梦华:宋朝人的城市生活[M].长沙:岳麓书社,2021:97.。《东京梦华录》中“元宵”条记:“正月十五日元宵,大内前自岁前冬至后,开封府绞缚山棚,立木正对宣德楼。游人已集御街两廊下,奇术异能、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中略)至正月七日,人使朝辞出门,灯山上彩,(中略)自灯山至宣德门楼前大街,约百余丈,用棘刺围绕,谓之‘棘盆’,内设两长竿,高数十丈,以缯彩结束,纸糊百戏人物,悬于竿上,风动宛若飞仙。内设乐棚,差衙前乐人作乐杂戏,并左右军百戏,在其中驾坐一时呈拽。宣德楼上皆垂黄缘,帘中一位乃御座,用黄罗设一彩棚,御龙直执黄盖掌扇,列于帘外。两朵楼各挂灯球一枚,约方圆丈余,内燃椽烛。帘内亦作乐,宫嫔嬉笑之声,下闻于外。楼下用枋木垒成露台一所,彩结栏槛。(中略)教坊、钧容直、露台弟子,更互杂剧。近门亦有内等子班直排立。万姓皆在露台下观看,乐人时引万姓山呼。”①孟元老.东京梦华录[M].伊永文,整理//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全宋笔记:38.郑州:大象出版社,2019:44—45.从中可以得知北宋开封元宵节情况:① 自前一年的冬至起,开封府就开始搭建山棚,立木正对着宣德楼,游人集结于御街,歌舞百戏热闹非凡;② 正月初七,各国使臣纷纷离开,灯山开始上彩,“自灯山至宣德门楼前大街,约百余丈,用荆刺围绕,谓之‘棘盆’”,其内百戏纷呈;③ 宣德楼上会扎起御用彩棚,皇帝亲临,御座附近亦会作乐。同时,宣德楼下搭建露台,“教坊、钧容直、露台弟子,更互杂剧”,百姓在露台下观看。
对比两宋都城的元宵节,至少发现如下差异:① 在北宋开封元宵节的相关记载中,没有“舞队”这一概念,而南宋则明确有了这一概念;② 北宋开封元宵节的歌舞百戏主要是聚集在“宣德门”及其门前广场这一区域,而南宋临安的舞队表演则主要是在以“御街”为中轴的街道系统中进行的;③ 北宋时,皇帝亲登宣德楼与百姓同乐,而在南宋的相关记载中,并未提及皇帝亲登皇宫城楼,而是由“京尹”乘坐小轿,“邀游”百姓赏玩。可见,北宋与南宋元宵节的歌舞活动,在场所、人员、表演方式等方面都发生了变化。对于偏爱“东都遗风”的南宋临安人来说,这些变化可能是受当时客观条件的限制所产生的。
先描摹一下北宋元宵节的活动场域—宣德门前广场的形态。北宋都城开封是由皇城、宫城、内城、外城这四重城垣构成②目前,关于北宋开封的考古挖掘与复原的相关成果已经非常丰富,但部分问题尚存争议。本文对此不再展开讨论,以多数学者认可的结论作为本文的讨论起点。,它“以宫城为中心,以御街等干道为骨架向四周扩展”③郭黛姮.中国古代建筑史:第3卷:宋、辽、金、西夏建筑[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3:21.。宣德门是皇宫的正南门,南侧有一条东西向的街道,也就是《东京梦华录· 元宵》中提到的“宣德门楼前大街”。宣德门外还有一条南北向的御街,直通外城南薰门,又至南郊郊坛,这是北宋开封最为重要的一条御街。因此,北宋都城最为重要的两条经纬大道,正好相交于皇城正门宣德门前(图1)。
图1 北宋开封城市结构图④(阴影部分为笔者改绘)
据《东京梦华录》“大内”条记:“大内正门宣德楼列五门”;“宣德楼前省府宫宇”条又记:“宣德楼前,左南廊对左掖门,为明堂颁朔布政府、秘书省。右廊南对右掖门。近东则两府八位,西则尚书省。”⑤《东京梦华录· 大内》:“大内正门宣德楼列五门,门皆金钉朱漆,壁皆砖石间瓷,镌镂龙凤飞云之状,莫非雕甍画栋,峻桷层榱,覆以琉璃瓦,曲尺朵楼,朱栏彩槛,下列两阙亭相对,悉用朱红杈子。入宣德楼正门,乃大庆殿,庭设两楼,如寺院钟楼。上有太史局,保章正测验刻漏,逐时刻执牙牌奏。”参见:孟元老.东京梦华录[M].伊永文,整理//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全宋笔记:38.郑州:大象出版社,2019:11—12.加之《瑞鹤图》等文物史料中对于宣德门的形象记录,学者已经大致推断出宣德门的形制(图2)。北宋“御街”的形制又如何呢?《东京梦华录· 御街》记载:“坊巷御街,自宣德楼一直南去,约阔二百余步,两边乃御廊”⑥孟元老.东京梦华录[M].伊永文,整理//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全宋笔记:38.郑州:大象出版社,2019:15.,建筑史学家郭黛姮认为,御街宽度二百余步,约为现在的三百多米①郭黛姮.中国古代建筑史:第3卷:宋、辽、金、西夏建筑[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3:23.,这是一条极为宽阔的大街。又根据“立木正对宣德楼”“自灯山至宣德门楼前大街,约百余丈,用荆刺围绕”等信息可推断,北宋元宵灯节的活动场所,即“棘盆”的区域,大致是宣德门前、御街北端三百余米见方的一块“面状”的场地(图3)。这一区域处于都城东西横向大街与南北纵向御街的交叉点,是整个城市的“中心点”。同时,皇城正大门“宣德门”又正对着这一城市“中心点”,使得整个宣德门前广场区域成为开封府的至高无上的中心地带,既是政治意义上的也是空间位置上的。皇帝在元宵节时亲临“宣德楼”,与民同乐,君民以宣德门为媒介进行暂时的超越阶级的同时空狂欢,这是百姓得以宣泄情绪的良好契机,也是显示皇权亲和力的重要场合。
图2 (从左至右)沈阳博物馆所藏北宋大晟府铜钟上的宣德门形象、改建后的宣德门平面复原示意图、改建后的宣德门立面复原示意图②
图3 北宋开封元宵灯节活动区域推测示意图③
如果保持着对于北宋的承袭,南宋临安的元宵节庆活动也应该在宫城正大门前进行,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这与临安的城市结构以及皇城的空间布局有很大的关系。南宋临安皇宫位于城市南端的凤凰山(图4),正大门是南侧“丽正门”,内后门是北侧“和宁门”。南宋临安元宵节并未以“丽正门”或“和宁门”为焦点来举行活动,而是形成了以“御街”为主要表演场域的“舞队”,笔者从城市空间的角度切入,认为其原因主要有三:其一,南北朝向的改变,导致御街主要与皇宫的后大门相连,使得皇宫大门的政治意义与实用意义在一定程度上分离;其二,空间尺度缩减,人口密度增加,导致人流纵向流动,在街道系统的挤压下从“面状”的门楼广场涌向“线状”的御街;其三,“和宁门”前没有东西向大街,也就没有与御街形成能够聚集人流的具有围合感的“交叉点”,“御街”这一整条“中心轴”便成了城市的中心空间。
关于上述三个原因,笔者以为:
一是关于皇城的布局问题。南宋承袭北宋,建“皇城九里”,但不同的是,北宋开封府的皇城位于城市中心偏北侧,皇城南侧“宣德门”为正大门,直接连接作为城市中轴线的御街。宣德门前具有宫廷广场的性质,是北宋政权的政治心脏地带④田银生.走向开放的城市:宋代东京街市研究[M].北京:生活· 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2011:80.。南宋临安的皇城位于城市的南端,皇宫正大门仍然保持在皇城南侧,即“丽正门”。但是,相较于“丽正门”来说,皇宫北侧的“和宁门”位于城市相对中心的位置,与御街相连,并且“由于和宁门北邻坊巷,且有繁华的商业区,又聚集了众多中央官署,皇帝进行非正式活动由此出入确实比较方便”⑤林正贤.南宋都城临安研究:以考古为中心(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76.,它也成了南宋皇城非常重要的一处大门。如《梦粱录· 大内》记载:“大内正门曰丽正,其门有三”,“内后门名和宁,在孝仁登平坊巷之中,亦列三门,金碧辉映,与丽正同……”②吴自牧.梦粱录[M].黄纯艳,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19:274.
由此,南宋皇城“丽正门”与“和宁门”分解了北宋“宣德门”的中心空间与政治权威意义,“丽正门”主要承担皇宫正门的权威性,但是由于它位于凤凰山上,周围多山而少街道,并不适合作为大型节庆活动的聚集场所;“和宁门”连接御街,人口聚集,是城市的中心空间,它可以作为节庆活动的场所,却多少失去了“宣德门”那样的政治权威性(图5)。北宋元宵节的“宣德门”原本是皇帝与首都居民共同占有的公共空间,到了南宋,皇帝并未亲临“和宁门”这一非最高权威的皇城大门,百姓没有必要再围绕这一空间展开庆典活动,“和宁门”及其周围空间也就失去了一定的凝聚力,无法成为整个节庆活动的中心场域。
图5 南宋临安“京城图”(阴影部分为笔者添加)
二是关于空间尺度缩减与人口密度增加的问题③关于北宋都城的尺寸,先经考古发掘,宫城周长实测2 520米,东西为570米,南北约614米。开封外城西墙7 590米,北墙6 940米,东墙7 660米,南墙6 990米。参见:郭黛姮.中国古代建筑史:第3卷:宋、辽、金、西夏建筑[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3:19,21.又,南宋皇城东西直线距离最长处约800米,南北直线距离最长处600余米,呈不规则长方形。参见:林正贤.南宋都城临安研究:以考古为中心: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95.。首先是空间尺度缩减的问题,仍以皇城大门来说,北宋“宣德门”有五个门洞,而南宋“丽正门”“和宁门”均只有三个门洞,面宽缩减。同时,南宋御街的宽度也远不如北宋时期。据《方舆胜览》卷一《浙西路· 临安府》记载:“绍兴二十八年,殿前都指挥使杨存中乞通展皇城十三丈,以五丈作御路,六丈令民居”④转引自:徐吉军.南宋都城临安[M].杭州:杭州出版社,2008:213.,也就是说,南宋御街大致仅有六丈的宽度。1987年,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在杭州卷烟厂基建工地挖掘出一段南宋御街遗迹,揭露残长部分约60米,宽约15.3米,呈南北走向,这条御街就是南宋时出入和宁门的主通道⑤林正贤.南宋都城临安研究:以考古为中心: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93.,这一考古发现的数据与文献记载的基本吻合。基于上述考古研究,林正秋认为,北宋御街宽约二百步,合今天的三百米,南宋御街的宽度未见于史料记载,但估计要比北宋狭窄得多,据今人考证,约15米左右⑥林正秋.南宋都城临安研究[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111—112.。虽然目前关于两宋都城的考古研究并不能断言这两个城市街道的确切尺寸,但是一般认为,临安的城市与街道尺度比北宋开封府来得狭小,例如2004年夏,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在严官巷考古工地发现一段御街遗迹,揭露部分长10.2米,宽仅有7.2米⑦林正贤.南宋都城临安研究:以考古为中心: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128.。
与空间尺度缩减相对应的,就是人口密度的增加,宁欣认为,以临安城为中心的城内外人口密度已经达到了传统大都市的极限⑧宁欣认为,南宋以临安城为中心的城市内外人口,最低估计为76万人,最高估计已达700余万人。参见:宁欣.唐宋都城社会结构研究:对城市经济与社会的关注[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26.总体而言,关于北宋、南宋人口估计,未有定论,本文不作过多讨论。。为此,城市发展的趋势使得临安城不得不增加其城市的弹性,提高单位面积的有效利用率。南宋临安城中,官署、居民、商铺混杂的现象非常明显,“甚至百官待班上朝都被商贩挤得无处立足①宁欣.唐宋都城社会结构研究:对城市经济与社会的关注[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35.。”如《梦粱录· 防隅巡警》中所记载:“临安城郭广阔,户口繁夥,居民屋宇高森,接栋连檐,寸尺无空,巷陌壅塞,街道狭小,不堪其行,多为风烛之患。”②吴自牧.梦粱录[M].黄纯艳,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19:306.
由此推测,北宋开封城元宵节的歌舞活动聚集在宣德门前御街的北端,至南宋临安,“和宁门”前的广场以及与之相连的部分御街空间很是狭小,已经无法包容这一节日的人口数量,由此,人流被挤压进入长条的街道系统,从北宋开封的“面状”聚集,涌向南宋临安的“线状”流动,从而形成“舞队”“线状”流动的表演形态。
三是关于皇宫门前东西横向大街的问题。北宋宣德门前有东西横向大街,并与御街相交,这一区域成为整个城市政治与空间的双重“中心点”。与之相较,临安由于其特殊的地理环境,“和宁门”前没有一条贯通东西的大街,且皇宫西侧多山。可以说,临安城没有形成明确的城市“中心点”,取而代之的,是以南北贯通的御街作为城市的“中轴线”,这是整个城市最为重要的线性物质要素。“这条御街是全城的中轴线和组织城内布局的主脊,其与两侧的河流共同形成了城内起主导作用的中心空间。”③孟凡人.宋代至清代都城形布局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133.
两宋元宵节的活动场所都处于城市的中心位置,但是北宋开封府的“中心点”区域尺度较大,包容性强,可以容纳参与节庆活动的大量人口,而南宋临安不具备这样的包容性强的中心区块,由此参与活动的人流扩散至御街这条“中心轴”以及周围街巷,“街市构成临安节日活动空间的基本框架”④毛华松.礼乐的风景:城市文明演变下的宋代公共园林[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6:55.。徐吉军认为,南宋临安自和宁门至朝天门的这一段御街“具有外朝的广场性质,作为元旦和冬至举行大朝会时官员们集会排班之用”⑤徐吉军.南宋都城临安[M].杭州:杭州出版社,2008:214.。可见,由于地理位置的限制,南宋临安“和宁门”至“朝天门”的御街不仅承担了交通的功能,在很大程度上,它重叠了城市中心广场的作用。也就是说,这是一块长线条形的中心广场,它承担了不同的功能,一则是平时作为皇帝通行的空间,二则是在节庆时作为百姓表演与观赏的舞台。于是,在这一长线条形中心广场进行表演的舞队也就由此呼应了它所处的空间形态,产生了流动的、线性的表演形制。同样的分布特点在其他案例中也可以发现,以书籍市场为例,北宋开封的书籍市场主要集中在大相国寺一带,呈点状分布,而南宋则集中在御街及其后侧,呈线状分布①杭州文史研究会,杭州市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南宋史和都城临安研究论文集[C].杭州:杭州出版社,2021:213.。
简言之,从城市空间的角度来看,南宋元宵“舞队”的生成原因主要包括:① 南宋皇宫一改“坐北朝南”的布局,坐落于城市南端,导致皇宫前后大门实用意义与政治意义的分离,“和宁门”不具备至高的权威性,因而元宵节没有必要再围绕皇宫大门展开;② “和宁门”前的广场与御街北端的区域,相较于北宋而言尺度大大缩减,无法包容元宵活动的人流量,导致人流纵深涌向御街及周围街道网络,形成“线状”流动表演的形态;③ “和宁门”前没有东西横向大街,无法形成具有围合感的、让人滞留的城市中心空间区域,由此人们铺散于御街这条城市中心轴,形成“线状”表演空间。
北宋元宵灯节的政治诉求很是明显。在特定时间组织大规模游赏活动,以“与民同乐”的节庆氛围显示皇权的温和亲民,这是宋代政治统治的有效手段。两宋都城中元宵灯节的狂欢活动,正是“与民同乐”的具体体现。
宣德门是北宋开封的政治心脏地带,也是城市的中心空间区域。平时,百姓不会聚集于这条“十里禁街”②《东京梦华录》中对于开封御街进行了描述:“旧许市人买卖于其间。自政和间,官司禁止,各安立黑漆杈子,路心又安朱漆杈子两行。中心御道,不得人马行往,行人皆在廊下朱杈子之外”,可见,北宋开封的御街通常是不让百姓通行的。参见:孟元老.东京梦华录[M].伊永文,整理//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全宋笔记:38.郑州:大象出版社,2019:15.,但在元宵节,原本只有皇帝可以通行的御街面向百姓敞开,阶层障碍在这一时空短暂消失,君与民以“宣德门”为媒介产生时空交集。一方面,这一节庆时空让百姓在松弛与狂欢中确证了自己的生存空间与生存价值,同时也彰显了皇帝的美德。李春棠认为,“在节日的狂欢之中,中下层平民得到的不只是一种生理上的松弛与精神上的快慰,而且感受到了自我的存在,这才是宋朝节日最宝贵的社会价值。”③李春棠.大宋梦华:宋朝人的城市生活[M].长沙:岳麓书社,2021:102.田银生认为,这类活动在传统社会中起着调节器的作用,起到了社会控制中的安全阀作用④田银生.走向开放的城市:宋代东京街市研究[M].北京:生活· 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2011:216.。另一方面,宣德门始终是政治权威的体现,百姓在此聚集,在狂欢的同时潜移默化地通过首都景观、空间布局等视觉上的感受,深刻体会到国家的“权威”⑤久保田和男.宋代开封研究[M].郭万平,译.董科,校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8.。
相较北宋元宵节,南宋临安的元宵舞队在政治意义上有所减弱但仍然有所延续。从目前所掌握的文献来看,南宋皇帝不再与百姓共处同一时空来度过元宵佳节,而是在皇宫内“宣唤市井舞队”,为宫内人员进行表演。宫外的舞队则主要由百姓走街串巷自行游赏,“京尹”参与其中。由此,缺少了“宣德门”这一媒介,皇宫内外庆祝元宵节时没有直接的时空交集,元宵舞队逐渐趋向于百姓自娱的活动,政治色彩减弱。但是,“与民同乐”的诉求仍然渗透在南宋临安元宵舞队之中。御街是南宋皇权的标志性建筑之一,也是贯穿临安城南北的主干大街。御街的存在,最大程度上抬高了临安城交通体系的政治意义,作为南宋实际意义上的都城,御街成为沟通南宋朝廷最高等级礼制建筑和各个权力机构的重要道路⑥林正贤.南宋都城临安研究:以考古为中心 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113.。因此,虽然街道系统的权威象征意味不及皇城门楼广场那般强烈,但是踏足作为城市中轴线的皇帝御用街道,这一身份的短暂越权,对于普通居民来说仍然具有特殊意义,他们在复合的文化空间中找寻不同于以往的空间体验与情感交流。官府在街道空间中组织与引导包括舞队在内的节日民俗活动,“十五夜,帅臣出街弹压,遇舞队照例特犒”⑦吴自牧.梦粱录[M].黄纯艳,整理.郑州:大象出版社,2019:210.,足见南宋临安官府对“舞队”是采取宽容政策的。南宋临安偏安一隅,在军事力量与政治版图上不算强大,而歌舞升平、与民同乐的太平景象对于此时的统治者来说有利于百姓和睦、政权稳定。毛华松认为,社会狂欢式的游赏,可以成为政定民安的象征和安邦定国的利器⑧毛华松.礼乐的风景:城市文明演变下的宋代公共园林[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6:277.。
如果从城市上空鸟瞰元宵节的歌舞活动,北宋开封城的活动整体形态是“面状”的,处于城市的空间中心与政治中心,其形态隐喻是政治意味包裹下的君民同乐。南宋临安元宵舞队的形态则是“线状”的,是流动的,它以城市中轴线为主,向两侧普通街道蔓延,如叶子的经脉一般。由此,它的形态隐喻一方面是政治性的,因为城市的中轴线始终承担着权力与礼制的象征意义;另一方面,它也增加了日常性与市民性,因为它伸入城市的整个交通网络,也就是伸入了百姓的生活领域。
虽然,笔者尚未考证“舞队”中每一个具体舞目究竟源起于何时何地,它们可能早已有之,可能源自乡间社火,可能也在瓦舍、寺庙等处演出相同的舞目,但笔者认为,“舞队”作为特指概念的真正出现应该是在南宋时期,用来指称南宋临安元宵节时主要在街巷空间中进行的流动性的歌舞百戏表演。南宋临安元宵舞队的形成可能与其都城空间的结构布局、空间尺度、人口密度等因素密切关联:皇宫大门实用意义与政治意义的分离,导致南宋皇城“和宁门”不再具有北宋皇城“宣德门”一般的重大意义,也就无法作为节庆活动的中心场所;加上“和宁门”前的广场尺度小、人口密,无法包容元宵节活动的人流量,导致人流被纵向挤压,涌向御街,这种有“中轴线”而无“中心点”南宋都城结构,大概推动了歌舞百戏形成线性流动的表演形制。最后,需要说明的是,“舞队”是在整体文化权力下移、市民文化崛起的社会背景中诞生,它的表演性质逐渐增添了“日常性”“民间性”,但其概念不应被过于泛化,南宋临安元宵舞队“民间性”的主要对象仍然是首都居民,并且在一定程度上还有官府的主导和参与。因此笔者认为,“舞队”和“社火”在表演方式上或有相似性,也可能在历史的发展进程中逐渐趋同,但是,从最初的生成逻辑和活动场域来说,不能断言它们的概念是等同的。总之,关于“舞队”以及宋代舞蹈的诸多尚未解决的困惑与问题,还有待进一步挖掘史料探析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