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朱盈旭
桃花一开,流水就香。
是桃花撩拨的。桃花像女子,也羞静,也冶艳。流水是汉子,汩汩滔滔的直白,开门见山。流水也是书生,羽扇,纶巾,白衫飘逸,青衫文气。
桃花流水,最惹相思起。
浓情蜜意,轰轰烈烈,制造一场又一场荡气回肠的爱情。这个画一般的时令,草长莺飞地滋生暖烘烘的情愫,每个凡夫俗子的心里都痒痒的,像过敏。惹祸的,一定是桃花的粉。无数小手挠心呢!一颗颗绿芽芽,拱破了被冷面无情的老冬板结坚硬了的心,探头探脑、左顾右盼找心上人呢。
女子怀春,男子也怀春。花都开好了,月儿也紧锣密鼓、欢天喜地的圆了。花好月才圆呢!
吹吹打打,怎一个“闹”字了得!红杏枝头春意闹!连那远意萧淡的杏花都动了春心,何况爱掐尖、占上风的桃花呢?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十里红妆吧,一颗明晃晃的女儿心,流水知道,流水捧着呢,流水照着呢!风吹桃花,万朵妖冶,亮灿有声。春,拉开绿色大幕,戏啊!戏!是要唱《贵妃醉酒》吗?还是铿锵的《桃花扇》?
桃花明亮亮地喂养着流水。
谁说流水无情?流水是情种。给青春正盛的桃花举一溪清亮亮的镜子。桃花照水,点唇,涂脂,一袭不羁的红衣翻飞在身,出门去,怀着越轨的小心思,兀自约会白衣书生去,全然不顾流水的惆怅。疯够了,伤了心,惨白着脸儿收了风头,小魂归了位。终究回了流水的怀抱。桃花老了,老到走不成道了,老成了流水轻轻托起的软绵绵的落花。不离不弃,带你去天涯,带你去天尽头吧。天尽头,筑香丘。
有时候,他们兀自桃花流水地热恋着。春风是发酵剂。须得春雨温柔款款地送一些细细的雨丝,不绝如缕,降降温,醒醒酒,太浓烈了,冲昏了的头脑要清醒,方能找到不远万里、奔赴而来的爱人。前世今生,三生三世枕上书,三生三世十里桃花。
热恋是他们的。我们的桃花流水呢?
唐诗里说:春江水暖鸭先知。是的吗?
极远极淡的少年时。池塘里的水暖不暖?乡下的小丫头们先知道。
被苦冷捆了一冬,枝头桃花一招手,她们就像一窝刚出壳的春鸟仔,张开嫩喙,千言万语,挤挤挨挨,叽叽喳喳出了巢。嘎嘎叫的灰鸭们,转着圈儿扑扇着泥扑扑的翅,颤颤地摆动着肥肥的鸭臀,在岸上高一声低一声没好气地抗议。
一根甩着黑长鞭的青竿,在鸭们上空炸着清脆的鞭哨。小丫头细若秸秆的手臂,老气横秋地挥舞着蛇似的黑鞭,像千军万马的主帅,指挥若定。哨起鸭静。垂头丧气的鸭队,愤愤不平,怪声怪气,乱纷纷,避后,怯服。
池塘边一排溜坐着放鸭的小女子们。像沿塘栽下的一排桃花。
清一色曙红的小夹袄,黄的裤。红日朗照,她们池水里的倒影,连同岸上桃花的倒影,一起嫣红,一起荡漾。像涟漪微微的水青色画布上,洇开的数朵小桃花。
嫩嫩的草坡,黄绿不匀。绣花的小黑鞋子东一只西一只,扔在粉白的阳光里。贴地皮的草芽遮不住,半拉圆鞋面露出来,草丛间像散落着黑褐色带花纹的蘑,那蘑似乎顶着一头露珠子,刚钻出松软的土膏。
未浅的池水,清清凉凉地拍打着一双又一双小脚丫。嫩白,薄巧,像刚脱了壳的嫩笋。你蹭我的一下,我踢你的一下。太美了,太美了!美飒了!厚棉鞋子逼仄的空间里,愁眉苦脸、皱皱巴巴、童养媳似的,委委屈屈憋闷了一个老冬的脚丫,要清水出芙蓉了!要叛逃森森冷冷的旧制度了!解放了!
水花劈劈啪啪地飞溅。一双双小又白的脚丫子,久久摆荡在水里,还是被乍暖还凉的池塘水冷到了,木木的,小鱼也趁机偷偷咬一下她们的白脚丫,确认那又白又凉、格外好看的,不是嫩藕。于是,吐一串泡泡,讪讪游走了。丫头们笑声稚嫩,像新雨洗过的竹叶摇动,清嫩,一点也不艳荡。笑声也没长大,是处子的笑。惊得岸上的鸭队又一阵骚动:嘎嘎,我们要下塘!嘎嘎……
拍碎了桃花的倒影,直到笑闹得春汗起,细绒绒的刘海下,人人一脑门子粉腻腻的碎汗珠子,方才把一双洗得好看的小脚,插进绣花的黑布小单鞋里。你穿错了我的,她穿错了你的,推推搡搡,小紫燕一样轻巧地追逐、穿行于木叶桃花之间,桃花乱颤,披一身落花,染一头露水,做一群草木小妖吧。
对岸浣衣的妇人,一面向水里抛展粉的被面,塘里像开了一朵水润粉红的大桃花,映红了塘的脸。一面喊对岸的孩儿:花妮儿,花妮儿……隔着水音听亲昵悠长之声,似有数朵桃花在淙淙清塘里开了,在少年心里开了。经年不败。
在清远的少年时代,小门小户的孩子是个宝。赶鸭,戏水,池塘水暖不让鸭先知,少年先知。鸭第二知道呢!浣衣的娘,温温软软地隔岸喊着乳名,少年受宠的心又潮又软又艳,似有被露水濡湿的桃花在心底艳艳地开。
彼时的故乡,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还是王维的辋川?
陶公是一篱菊花,还有半壶老酒。王维的是桂花,还有春山和春涧呢!他们在薄薄云气里幽居,如神仙,如隐者,白云青山荡荡幽幽里,身影伶仃。
而我们的故乡,清新,芬芳,也古意,也热腾。是中国画:桃花流水之间,卧一个小村庄,赭墙黑瓦,至朴至简。房前屋后,塘边垄间,一树又一树的桃花,漫漶生动,太艳烈,太野性,不管不顾,放肆地开。桃花点点簇簇,乱纷纷。整个小村子是一幅画吗?是醉酒的唐寅不小心打翻了颜料盒吗?索性就那么浓淡疏密地信手涂鸦。醉眼迷离的画家笔下,潋滟的水波,妖气离离的桃花。除了流水和桃花是肥的,其他都是瘦的。炊烟是袅娜的瘦,耕牛是嶙峋的瘦,白狗是老瘦……
彼时的桃花流水,在洁净清美的少年心里,烟火生动。一半是从唐诗里走过来的诗意,平平仄仄。一半是鸡鸣狗吠的清贫农桑,垄上耕作春汗如雨。它春天的时光很清嫩,一点也不旧,也不老。古朴是古朴了点,可是有新意呀!
那些年,桃花流水的时节里,村子里嫁进来一个又一个的新娘子,粉白的阳光里,扑了胭脂的脸蛋,青春又喜气,像新开的桃花。还有春天里出生的一个又一个娃娃,粉嘟嘟,像肥嫩嫩的桃花骨朵。还有刚落地、就扑棱着大耳朵踉跄着站立起来的花牛犊,还有老土狗下了一窝没睁开眼睛、乱拱脑袋的水漉漉的小胖狗……
划过遥远记忆的,似乎还有一对灰羽的大鸟夫妻,它们在新雨刚洗过的黑屋檐上,顾盼有神。桃花流水时节里,新婚蜜月未过,它们柔情蜜意地商量着什么呢?是要给未出世的宝宝再筑个新巢吗?一副柴米夫妇的模样……
桃花在那样的鸟喧声里,极有风情美地开。桃花在那样初生春心的流水的岸边,也如涟漪,艳艳地洇开。开成了少年心里最美的人间模样。记忆深处,都是桃花流水,都是新新旧旧堆叠的烟火气,喜气又俗气,白云苍狗,琥珀一样晶莹,不褪色!
又是桃花流水时。
仿佛看见唐人张志和唱着《渔歌子》来了。他孑然行走在斜风细雨的山水里,自己就是一幅水墨山水画。他有青箬笠,绿蓑衣,还有西塞山、白鹭、鳜鱼。我没有。我只有桃花那纷纷扬扬的红里,流水那浓情蜜意的绿里,一份桃花流水窅然去的乡情。明明亮亮,相思葱茏。
桃花流水,桃花流水!
桃花妖冶,怎么会呢?彼时村子里的桃花美则美矣,却依然像是大脚的乡野丫头,热情浓烈。桃花是胭脂,把小村庄春天的双颊擦得像新嫁娘。少时,我的村庄很贫瘠,像发育不良的早婚女子,只有桃花开,两腮才淡淡红,一张黄白的小脸浮出一点少妇特有的嫣红生动。
可我们村子里的那些人那些年,都不喜欢桃花。虽然桃花点亮了贫瘠的村庄,像给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涂脂抹粉,头戴嫣红的花,吹吹打打,荡起一点春心。
可彼时的村人们,似乎被清贫和劳累压榨得只剩下一层干瘪的食欲了,像耕田犁地后瘦骨嶙峋的老牛,只想着让饥寒能安静,别喧闹,人是一盘磨,睡着了不渴也不饿。桃花却开得像抱香的美人,在村里和没眼色的风一起,荡来荡去,晃得人心烦。饱暖思淫欲,秀色不可餐,那点儿欲望饿瘪了!哪有白馒头来得实在,又白又软又香。
桃花没希望。花是正经花,桃子却是被虫子啃得烂糟糟的小野桃。又苦又涩,咬一口,愁眉苦脸地吐出来,啐一口。所以,彼时的村人们骂桃花不地道,像“放鹰”的女子,借着村里厚道的春光,极尽浓艳,又用美色蛊惑了光棍汉子,吃饱喝足,养肥了身子,一个孩子也不给留下,拐了男子微薄的一点家私,就跑了,急着去找下一家。
憨厚执拗的村人们喜欢杏花,杏花老老实实地结果子,虽然很小,还满脸斑点,却果实爆浆,又甜又软,那是小孩子们口中世上最美的水果,美味,挡饥!
祖辈父辈的眼中,桃花只会妖冶,像一个油头粉面、花枝招展的妇人,好吃懒做,不会过日子。庄稼人实在,娶妻不看丑和俊,顾家干活值万金。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杏子、梨子、枣子、石榴,虽然不丰硕,但都能在那个饥荒年代奉献一己之力,和乡亲们喜乐悲愁、同甘共苦地茂盛相伴于人间,不离不弃。只有桃花,野着性子开,无章无法,好看不中用,那些年,桃花从贫瘠的黄土里拼了命地汲取极少的养分,都给了美貌了,却孕育不了子嗣。
少时的岁月里,邻家女子就是桃花一样的人。她篱笆院外的一株桃花,红衣奢侈地铺天盖地开,女子,独居,人儿鲜润丰腴,像一朵桃花。她常常在桃花前发呆,似乎在找自己的前生,她端丽地立于桃花前的样子静如处子,还有羞意。可不知为何,村里人冷落她,背地里说她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是什么“不下蛋的鸡”。娘说,你桃花姐姐命苦,结婚几年不生养,被赶回了娘家,父母兄嫂嫌弃她。所幸有位瞎眼老奶奶收留了她,奶奶去世后,她孤孤单单一个人住在奶奶的一间破屋子里过生活。桃花姐姐人很美,声音柔柔细细,带着微甜的味道。春天,我们几个少年看她砍去桃树多余的枝条,扎篱笆墙,她的手指又长又嫩,乌黑的发髻上簪一朵水漉漉的桃花,美得像一幅画。桃花姐姐就是桃花仙子转世,我痴痴地望着她,簌簌落了一身桃花雨。后来,我考进了城里读书,离开了小村子。娘去看我,捎了一块手帕,白棉布上绣一朵桃花,轻轻的芬芳似乎要溢出来。是桃花姐姐送的,她自己纺的布,亲手绣的花。娘说,她走了,在一个雨天,和村子里的一个男子私奔了。我彼时眼睛湿润起来,似乎看见桃花已老,一朵朵淡白淡白地褪了红晕,上面罩着薄蓝的雨雾,花间漫漶着忧伤,地下也覆有瘦白的瓣。那时的我,觉得私奔很无奈、很狼狈。桃花不笑,春风已老。
桃花被宠成贵妃的待遇,是在唐诗里,在宋词里。我少时偏爱的桃花,近看一朵朵粉嫩含露,分明是羞色满面的美人,十五六岁,裹着嫣红旗袍,娇美盈盈,不妖娆,带羞怯。远看就是一团又一团红云呀,窗前春水长,内心小荡漾。我想着给桃花平反昭雪,替私奔的桃花姐姐鸣不平,十二岁就写了《桃花误》。喝了棒子面汤的早饭后,在浓醇的阳光里,使出吃奶的力气给他们读。他们蹲在墙根下,捧着粗瓷大碗,吸溜吸溜地喝能照出人影的稀饭。他们像听天书一样,龇着一口黄牙笑话我,笑喷了,玉米糁子喷了我一脸一身,可惜了娘给我新做的小布衫,上面是繁复的桃花,娘在镇上做裁缝。我心疼得哇哇大哭,泪眼婆娑中,听到花白胡子的老“秀才”叹了一声:这女娃,长大有出息!
我翻遍了老“秀才”送我的两本缺页少角、书页泛黄的书。一本从开头就缺少了十几页,我猜想它一定曾被他晒得黑泥鳅似的孙子偷偷撕去叠四角了,所以,至今我都不知道它的书名,另一本是《红楼梦》。就在那本劫后余生的不知名的书里,我却发现了桃花的最高礼遇:《桃夭》出现了,那么的亮!那么的艳!那是横空出世的一枝桃花啊!从先秦,楚楚莅临我的尘世: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诗中之人美得让人心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之夭夭,有蕡其实”“桃之夭夭,其叶蓁蓁”,连续三章三起句,“桃之夭夭”四字扑面而来,真正的美人如花。终于,桃花沉冤昭雪,我不再写《桃花误》,不再对牛弹琴般地给他们读《桃花误》。桃花,像我的恋人,住在我的心里,有花有书的小房子,养美人,养红颜,养知己,红袖添香伴读书!刹那,我挺起了胸膛,俨然觉得自己是怜香惜玉、铮铮铁骨的男子汉!可是,我依然想念异乡漂泊的桃花姐姐,她是被故乡抛弃的一朵小桃花。
无独有偶。那时读书如饥似渴的我,在《红楼梦》里,发现了那个娇娇怯怯、多愁善感的林黛玉,那个喜欢戴一枝白珠簪的女孩,写了薄薄忧伤浅浅哀愁的《桃花行》,东风软,晨妆懒,写桃花的灿烂,写少女的孤单;红楼里的桃花社,原名海棠诗社,探春筹建又解散,倒是那个极孤高极清净的“世外仙姝寂寞林”,重建了,还当起了社长。黛玉爱桃花,要不然呢?怎不取名杏花社?梅花社?蔷薇社呢?桃花的品性更是可见一斑了!
后来,遇见了心上人,遇见了桃花般美得蚀骨的爱情,更懂得:桃花代表着春天,代表着青春,代表着美好的爱情,正如崔护的《题都城南庄》写的那样: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小半生过后,我愈加懂得了桃花的人生:活就活个亮烈,活就活个惊心耀眼的浓艳,不犹抱琵琶半遮面,不欲说还休!嫁给春风,就做最美的新娘!因为,人生苦短!就像桃花姐姐,她是故乡叛逆的小桃花。如今,玲珑心的女子已携儿带夫回了村,栽下了百亩蟠桃,成了名副其实的“桃花仙子”。
这几年,回故乡,春天里桃花依旧闹哄哄地开,气场盛大逼人,还是民间模样,像风风火火、模样俊秀的乡野丫头,笑声朗阔,不斯文,不淑女。乡村人家的门前,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株红桃花,花开时节,桃花的香涨得整个村子都清甜起来,很有些多子多孙的预兆。果然,进城来我这串亲戚的七大姑八大姨捧出红嘴大白桃,一脸喜气地连连说:尝尝,自家树上结的,地肥果子好啊!我想象着:春水初起,盈盈润润,幽寂的小村庄,白白冷冷的月光下,桃花横阔又细腻地开着。一颗初心,不老不染,不辩解,明媚,家常,依然高声大嗓。
桃之夭夭,桃之夭夭!
桃花的情态和颜色,像美人,随处一站,不刻意,就是一幅中国画,桃红柳绿。就是一副仕女图,红妆灼灼。
彼时的小村子,像贫寒的汉子,衣衫褴褛,一身汗酸。早春太嫩,房前屋后,一块枯黄,一块轻绿,像被染坏了的布料。裸露着的开冻了的土膏,像村里男人黑黄邋遢的衫子,潦草又粗糙,一点也不春意,一点也不风情。地上偶尔有牲畜留下的冒着热气的粪便,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就被眼尖的老头儿铲去作肥料了。
没有梅花,也没有迎春花。春风似乎也落寞,掀不动小村的春意,缺了花朵和香气,小村也百无聊赖,像一只不解风情困顿的土蝉。
桃花没来之前,小村太古旧。大雪,都是大雪,一直把似乎冻僵了的小村拖拽到早春,还是一片浓肥的白。只有几角老屋檐,被立春后的阳光慢吞吞地撬去冰凌,露出几点水墨的黑。一直到来年桃花抱蕾,小村的主打色都是白,村瘦人也瘦,肥雪占了主角。
迎春花也没有,最早报春的是野生的杏。一树一树颤抖泣开的白杏花,到了节气了,还是在料峭的春寒中不敢开,娇怯,犹疑,遗世独立的小清高。不开也不行啊!节气如婚期,像被迫选入宫的嫩女子,裹着轻粉绸缎的裙,瑟瑟发抖。
杏花开是开了,从抱蕾到盛开,短得只有四五天,杏花不是主人,也不是客人,它是过客,幽幽凉凉地施施然路过小村,目光清淡。像受宠却心有他属的妃子,一个冷冷的美人。
村人们也习以为常,和杏花彼此冷漠。头晌看杏花累累簇簇,只淡淡地说一句:杏花开了。第二天一早,就挥着大扫帚扫白白的落花,口里淡淡地说一句:杏花败了。
杏花一年一次的人间,就得到风轻云淡的八个字和一副萧淡的神情口气。
春风十万里,桃花倾情香。桃花来了!
在桃花的小世界里,亮烈浓艳是盛事。面对桃花,再怎么不解风情,也未免小生多情,总要柔肠百折。满村都香得过分,一意孤行的过分,躲不开,逃不掉,是泼辣香艳的爱情,到处是芬芳,是红云,你想跑吗?不,它在所有的缝隙里。有一种投怀送抱妖似的香和媚。洋洋洒洒的桃花红里,小村暂时没有了日月荒远。
女孩们被漫长冬天的苦寒冰封了的女儿心,渐渐复苏,如梦初醒。原来,自己也有一个桃花般的锦瑟年华呀,十八九岁正芳龄!出门看花去呀!换上绣了一冬的小红衫,羞羞答答,呼朋引伴,去春风里挖野菜去,头上别一朵小桃红。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小村里的桃花美到了惊心。勾魂夺魄,浓情,不艳荡,对穷汉子般的小村贴心贴肺,一点也不嫌贫爱富。那品性,像极了小村里的女人。
桃花是小村的女人。就是啊!和薄情寡淡的杏花不一样的。
东风一柔,桃花就开。一点不矫情,不矜持,柔情蜜意,冶艳,亮烈。像盖着红盖头的新嫁娘,按捺不住啊,汉子掀起盖头来,一张明艳艳生动的桃花脸就抵在你的眼下。哥哥,你喜欢不喜欢?
桃花般的女子一进门,就黑发挽成小髻,细腰袄,窄腿裤,一头钻进黑漆麻乌的土灶小厨内,粗茶淡饭也一番用心地操作起来,那娇美,那贤惠,那麻利劲儿,一副唐人王建《新嫁娘词》里描述的场景:“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
彼年的农家,篱笆小院,低低矮矮,像一排简陋的木花廊。野花都往架上攀。篱笆木枝经受几番春风云雨,嶙黑的枯枝也潮润起来,赭色的茎上生发了青青细细的芽,有的还生了黑的蘑。木枝下松软的土膏里,白的红的野花探头探脑地钻出来,东张西望,瞅人不备坐上了绿芽黑蘑生发的花席,但却像没拿礼份子的馋嘴小女子,总也放不开,扭扭捏捏,躲躲闪闪。
桃花则不然,它像明媒正娶的小娘子,也像收了喜帖的贵宾,腰包鼓鼓地来参加春日宴,花枝招展,理直气壮。篱笆小院的门前,都栽一株桃。
黑瓦赭墙,篱笆院,一树灼灼的红桃花。每家每户,都像小学课本里的插图,闲散拙朴,有野趣,有古意。
桃花一开,小小的村落,水粉画一样美。
乡下的桃花,像进门就当家的小媳妇,随意,能干。想开几朵开几朵,想开一串开一串,半开的花苞在春风里一点也不急,一点点拆开自己,像对镜红妆的新娘,一辈子就美一次,细细地施罢粉黛,直到把一张脸描画得娇艳欲滴,方慢慢走出绿窗来,惊艳啊,惊艳!美得让每一缕春风都战栗,每一个木讷的汉子都不敢正眼去瞧。每一朵桃花都风情流转,撩人也撩春风。彼时的小村像一个凡夫俗子,在花香撩人里,痴痴销魂。
彼时小村,桃花开,像铺开十里红妆,良宵在即,似乎要有一场桃花般的爱情。
唐人崔护被一枝都城南庄的桃花弄得失了小魂。千年来,后人也替他遇而不得的“人面桃花”深深惋惜。
我们村的桃花一定比南庄的桃花开得艳,一定的。
我们的桃花姐姐,一定要比崔护笔下那个端不稳一碗水的柴门小桃花要美丽,比她多情,心思袅娜,冰心一点就透。
那个唐朝的小桃花似乎有点稚嫩,不谙情事,羞怯,青涩,面对青衫飘逸的温润公子,到底动没动芳心呢?谁知道呢?害得多情公子空牵念,来年不管不顾地来了旧地,却人去柴门清寂,徒留一枝旧年的桃花,正掩面暗暗笑话崔公子太痴情。
我们的桃花姐姐不会的,穷村出俊鸟。她又美又能干。那年那月,桃花姐姐的篱笆院前,桃花正好,开得柔情蜜意。黑木门前立着一个外乡人,走累了,歇歇脚,不是崔护般的踏青,不是风雅地讨水喝,也不是为了看花看美人。他是真的渴了。
桃花姐姐给他捧来的不单单是一碗水,还有几块热热的红薯窝窝。送水的女子桃红小夹袄,青布裤,白白的绣花鞋,黑溜溜的辫子,讨水喝的小伙儿惊得忘了去接递过来的水碗,嘴里一直喃喃道:桃花仙子吗?桃花仙子吗?着了桃花的道,中了桃花蛊。
只是老人们说,桃花姐姐爱上的外乡男子不行。因为他长了一双桃花眼。桃花眼睛的男生,一般薄情。
后来,靠勤奋读书走出贫瘠泥土的我,听说,桃花姐姐到底是嫁了,嫁了桃花眼睛的男人。不顾一切,飞蛾扑火似的,嫁给了她的爱情。做了一朵叛逃故乡的小桃花。
后来呢?他不及崔护痴情,谁知道呢?崔护的爱情之所以美得惊艳了千年时光,是因为爱情的样子仅仅停留在相思、遗憾,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惆怅。如果当年了他心愿呢?一个才华横溢的公子,一个清美朴素的农家女,走进了婚姻,那么,桃花般的爱情,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春尽红颜老,便是爱情老死时。太可怕了!不敢想。有时候,爱情不一定长相厮守,不一定白头偕老,婚姻会埋葬了那个美若桃花的叫“爱情”的东西。
桃花姐姐桃花般的爱情,最终败在了柴米油盐的烟火里,败在了情趣不同的差异里,败在了喜新厌旧的薄情里。真应了老人们当初阻止她的那句话。
今年桃花又开了。
照水桃花树,春风灼灼开。故乡的桃花姐姐拍了照片从微信上发给我。她一袭红裙,黑发高挽,低眉小坐,在桃花簇拥里,美得依旧像童话中的小女孩。身后,是她的桃园基地。这些年,她“刀切不流水,口咬顺嘴流”的红蜜桃,一直畅销省内外,那种清软的香,留在舌尖上,吐口水都舍不得似的。前几年离异后的桃花姐姐,回到了她当年逃离了的小村,承包了土地栽桃树,铺天盖地的,花天花地的,把她的下半生,活得像她心爱的桃花,亮烈,浓艳,风姿卓然。往事的味道,时光的味道,都在她的桃红桃香里了。
此时的桃花风里,听谭晶柔美婉转的《桃花谣》:桃花美,桃花艳,开在那三月间。桃花儿红,女儿娇,梦儿飞满天。女儿梦,飞满天,相约一年年……千万里,剪不断,迎风迎雨向太阳,盛开那一年一年……
我的故乡桃花村,桃花依然开得如此不顾一切。除了乡情,谁能和这样的一场盛开媲美?谁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