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诚
[摘 要]国家元气,全在风俗。风俗作为一种流动多变、内涵丰富的社会行为文化,渗透在人们生活和社会活动的各领域,构成了一种无处不在、无所不包的育人环境。在人生成长过程中,无不接受家风校风社风交叉性熏染、陶养与教育。创建一种和谐共生、有序渐进、优势互补的育人文化生态,既是家庭、学校和政府的责任,也是健全协同育人机制的客观需要。
[关键词]社风;校风;家风;育人文化生态
人的成长过程是一种“人文化成”的过程,教育的基础是家庭、学校和社会文化环境的影响。风俗,是一定地域的社会文化环境的表征,影响深广。尽管家、校均有自己追求的育人目标,但都无法回避风俗对育人文化的影响。风俗作为社会习俗文化,是一个国家、民族或地方长期形成并为人们共同遵守的行為规范,制约着所有社会成员的行为,体现了一个国家或地区的社会文明程度。其中,风俗的道德价值追求,对校风的精神建设影响深远。注重风俗教化与校风建设的内在联系,创建一种和谐共生、有序渐进、优势互补的育人文化生态,对于健全家庭学校社会协同育人机制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一、风俗是国家元气之所在与纪纲之所系
风俗,又称社风、民风、习俗,是扎根于社会底层、形成于一定时期人们在社会生活中沉淀、累积而成的风气和习俗。风俗有根基深厚、惯性强大、穿透力强、影响广泛等特点,其作用无处不在,大到一个国家,小到一县一乡一家庭的风气之好坏,无不受风俗熏染和制约。一个地方的风俗品质,直接反映其地方文化与教育的盛衰,其价值取向影响人们的思想、情感、认知和生活方式,影响家风、校风、政风和党风,影响社会精神和政治生态。
中国自古有“为政必先究风俗”的传统,敦化风俗是治国安民的根本。在春秋战国时,古人就认识到“家之兴替,在于礼义,不在于富贵贫贱”[1],深知风俗对社会的发展与进步具有特殊作用。良风美俗有促进之功,歪风邪气有阻碍之害。宋儒楼钥说:“国家元气,全在风俗;风俗之本,实系纪纲。[2]”清代学者黄中坚说:“天下之事,有视之若无关轻重,而实为安危存亡所寄者,风俗是也。[3]”
纵观中国历史,治理国家的核心是治民,而治民的基础是治俗。风俗变化反映民情民心变化,若得民心必先依据民情治理风俗。治理风俗有规律可循。天下将兴,必积善有源:民风淳朴敦厚、勤劳俭朴、尊老爱幼、邻里守望、崇德向善,则社会安定,百业兴旺;天下将乱,民俗必趋于恶,奢糜浪费、赌博成风、偷盗斗殴、民无信义、尔虞我诈,社会风气衰败,则祸乱相循。自古以来,恶俗无良政。风俗不善,人心思恶,官员腐败,恶霸横行,逼到百姓不堪忍受之时,社会动乱就难以避免。历史上王朝衰败和灭亡,往往是风俗败坏的结果。
商纣王败于风俗,其败也疾。武王克商之后,以殷商为鉴,统一华夏,以治理不良风俗为本,其兴也速。周公制作礼乐,其效显著。成康之治,搁置刑法四十余年不用,民风向善,社会长治久安。
历代史学家认为,西周国运长久,与注重风俗变革很有关系。《史记·鲁周公世家》载:“鲁公伯禽之初受封之鲁,三年而后报政周公。周公曰:‘何迟也?’伯禽曰:‘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然后除之,故迟。’太公亦封于齐,五月而报政周公。周公曰:‘何疾也?’曰:‘吾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为也。’及后闻伯禽报政迟,乃叹曰:‘呜呼,鲁后世其北面事齐矣!夫政不简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归之。’”由此可见,西周建国之初国家迅速治理,源于教化风俗的成功。
《周易·贲》中有《彖》曰:“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其实,以人文化成天下既是中国文化的本义,也是风俗教化的本义。据《礼记·王制》载,西周王室非常注重风俗教化:“命大师陈诗,以观民风;命市纳贾,以观民之所好恶、志淫好辟。命典礼,考时月,定日,同律,礼乐制度衣服正之。”周王命令各诸侯国的太师演唱当地的民歌民谣,从而了解民风习俗;命令管理市场的官员呈交物价统计表,根据百姓的喜好就能了解人民是否倾向奢侈、邪僻;命令负责礼教的官员,校定当地的季节、月份、日期,并检查当地的音律、礼乐、制度、衣服,发现有不符合规格者,予以纠正。这些作为,就是风俗教化。
此外,西周设立了专门负责风俗教化的司徒:“司徒修六礼以节民性,明七教以兴民德,齐八政以防淫,一道德以同俗,养耆老以致孝,恤孤独以逮不足,上贤以崇德,简不肖以绌恶。[4]”所谓“六礼”,即“冠、昏、丧、祭、乡、相见”。所谓“七教”,即“父子、兄弟、夫妇、君臣、长幼、朋友、宾客”。所谓“八政”,即“饮食、衣服、事为、异别、度、量、数、制”。司徒所为,不仅职责明确,而且内容体系化,由此可见注重风俗建设之一斑。
西周注重教化风俗,旨在以此作为治理国家的基础。风俗教化,在于美化性情。人之性情,最好的表达方式是流行的歌曲,故西周通过设立观风俗的官员搜集当地的诗歌观察民情。至孔子时,西周采集的反映各地风土人情的诗歌达三千余篇,孔子以“述而不作”的方式将这些诗歌删减为三百篇并谱曲结集为《诗经》。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所谓兴、观、群、怨,既是诗歌的文学功能,也是诗歌的教化功能,学诗可明理,“迩之事父,远之事君”。诗教,或称乐教,是儒家礼乐之教的重要组成部分。古代中国政治具有以礼乐教化风俗的优良传统,而教化风俗则是地方官治理社会的首要任务。
二、敦化风俗是中华民族文化统一的重要途径
通过礼乐教化改造风俗,是孔子“礼乐”思想的核心。以诗书六艺为教,目的在于顺乎人之性情,变化风俗。孔子主张以礼乐教化天下,而非以刑法威慑民心,这为中华民族以礼乐教化实现统一开示了正确方向。中国素以“礼义之邦”著称于世,正是注重风俗教化的结果。
春秋战国时期的兼并战争,促进华夏版图向四周扩张。以武力扩张版图容易,以文化巩固版图则难。古人认识到,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其性,不可推移。春秋时期,夷狄交侵,教化不力,西周礼崩乐坏,原有风俗开始败坏,导致变法求新成为文化发展的主流。在这一潮流中,为称霸天下,统一华夏,以何种方式增强综合国力的问题,既是各国政治大事,也是各学派争论的焦点。总体而言,各派的观点可以归纳为“文统”和“武统”。
“武统”的主要代表是法家和兵家。法家注重政治变法,主张废井田,重农抑商,奖励耕战;主张废分封,设郡县,君主专制,仗势用术,以严刑峻法进行统治;主张以法为教,以吏为师。兵家则主张运用武力,通过战争来达到统一国家的目的。
“文统”的主要代表是儒家,主张仁政,反对战争,提出从改良风俗入手,以人文化成天下,以礼乐之教同化夷狄,率性而教,即“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5],通过改造社会风俗,重建社会道德秩序推进政治制度变革。儒家的文统主张继承了西周的宗法制度精神,理论很精辟,但在现实中显得过于迂腐,所以儒家理想在战国争雄的乱世未能实现。
秦国本属“夷狄”,文化落后于中原诸国。为求生存与发展,在大变革的思潮中,秦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推动秦国由弱变强,并为其统一中国打下了坚实基础。天下统一后,秦始皇发现“七国异族,诸侯制法,各殊习俗”,于是着力“作制明法”,以书同文、车同轨、统一货币和度量衡来“匡饬异俗”。秦王朝虽未能实现风俗统一,但建立了中央集权政治制度,为中华民族文化统一奠定了基础。
汉承秦制,坚持郡县制,其疆域之广大几乎相当于今日中国版图。汉代国祚四百余年,因注重风俗教化,首次最大范围地完成了中华民族文化统一。其建国之初即实行与民休息政策,经济社会逐渐走向繁荣。由于汉初的法治一度成为主流,地方官员“牧民”以苛政,以致吏民仇怨。“文景之治”以后,国力迅速强大,治理风俗败坏被提到议事日程。贾谊率先提出“汉承秦之败俗,废礼义,捐廉耻”的问题必须治理。以后的龚胜、魏相多次上书,称“盗贼多,吏不良,风俗薄”是国家长治久安的潜在危机。元朔元年(前128),汉武帝下诏“褒德禄贤,劝善刑暴”,要求各地官员要广教化、美风俗。为了“观风俗知得失”,朝廷设立风俗使定期巡视四方,还仿效西周采诗观俗的做法,设立了专门负责收集编纂各地汉族民间音乐、整理改编与创作音乐、进行演唱及演奏的乐府。
乐府,是汉武帝时设立的一个官署。据《汉书·百官公卿表》记载,武帝时,乐府令下设三丞。又据《汉书·礼乐志》载,从武帝到成帝一百多年,乐府发展昌盛。成帝末年,乐府人员多达八百余,成为一个规模庞大的音乐机构。由乐府采集编辑的诗歌称之为“乐府诗”。汉代的乐府诗,采用叙事写法,刻画人物细致入微,创造人物性格鲜明,故事情节较为完整,语言通俗,突出思想内涵着重描绘典型细节,贴近生活,由杂言渐趋五言,是继《诗经》《楚辞》之后的新诗体,成为汉代教化风俗的重要教材。汉乐府诗歌中,女性题材作品占据了重要位置。其中《陌上桑》和《孔雀东南飞》都是汉乐府民歌,对后世的叙事诗体裁影响很大。汉代《孔雀东南飞》与北朝《木兰诗》、唐代韦庄《秦妇吟》并称“乐府三绝”。
孔子说:“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移风易俗莫善于乐。”《礼记·乐记》云:“礼节民心,乐和民声,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儒家认为礼乐是教化万民的内容,行政是推行礼乐的主体,法治是确保礼乐教化实施的手段,只有四者并用,形成合力,风俗才能得到全面而持久的改造。自汉代以后,包括唐宋明清诸朝一直到今日,都很注重礼乐、诗书、文赋等的教化作用。诗书文赋既是学校的课程,也是社会教化的内容。其中,通俗易懂、雅俗共赏的流行歌曲,既反映风俗之变,也影响风俗改良。
随着社会的不断进步,不同时代的文教必须满足现实社会陶冶人性、涵养道德、美化风俗的需要,结合世风民情变革创作出新的文学作品,推陈出新,不断完善和发展文学体裁。中国文学发展史,高峰迭起,从诗经、楚辞、汉赋、乐府、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到现代诗歌散文,无数经典之作,尤其是那些讴歌爱国主义、民族英雄,歌颂人性真善美,抒发忧国忧民家国情怀的优秀作品,无不彰显出强大的社会教化功能,无不为风俗教化和学校教育提供着精神滋养。
文学是民族精神之集中表现。文学是语言文字的艺术,是社会文化的重要表现形式,是对人性美的体现。文学以不同体裁,通过再现一定时期和一定地域的社会生活,艺术地表现人们的思想情感,对引导教育人们向上向善发挥着重要作用。在文学作品中,作家用独特的语言艺术表现其独特的心灵世界。一个时代的优秀作品,对于感化、陶冶、涵育一代人的家国情怀,对于促进形成积极健康的社会心理,对于培育民族性格以及改造社会风气,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
在任何时候,文学创作都承担着教化风俗的使命。因此,无论是诗歌、散文、戏曲、小说,都必须扎根于社会生活,揭示真善美,抨击假丑恶,通过歌颂正义、彰顯人道、揭示人性、抒发情怀、弘扬正气、感动民心,服务于风俗教化的需要。所以,一切媚俗、败俗,有伤风化的作品和作家都会遭到人民的唾弃,而凡是塑造民族心灵世界的文学家都会得到人民的尊重。文学对重塑民族精神作用巨大。在文学作品中,塑造什么样的精神偶像,崇尚何种人格,鼓励何种风尚,对青少年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影响深远。中国文学具有注重教化风俗的优秀传统和特色,其涵育中华民族道德、爱国情怀的作用不可替代,与西方文学存在明显区别。
三、化民成俗与培养人才
是学校承担的双重任务
《礼记·学记》云:“发虑宪,求善良,足以謏闻,不足以动众;就贤体远,足以动众,未足以化民。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这是说执政者发布政令,征召品德善良的人,可以获得一些声誉,但不能感动广大民众;接近贤明之士,体恤疏远的人,可以感动广大民众,但不足以教化百姓。君子想要教化百姓,并形成好的风俗,就一定要兴学重教。
我国学校教育历史悠久,发源于西周。自汉武帝开始建立完备的官学制度。西汉最早的地方官学是文翁在蜀郡兴办的地方学校。蜀郡太守文翁得知武帝尊崇儒家、兴太学设五经博士,而有感于蜀地偏僻,蛮夷风盛,为变化风俗,激励后进,乃从郡县小吏中遴选张叔等18人入京师太学受业于博士,学习儒家经典和律令。诸生学成归来,他在城南兴建“石室学宫”(今成都石室中学),招收郡治以外四郊属县子弟入学,由张叔等人负责教习。为保证学生集中学习,均免除其徭役。他平时还常将学生带在身边,协助处理一些公务,历练从政能力。对于品学兼优的学生,他委以郡、县吏的重任,着力推行社会教化,取得了显著成效。由此,巴郡、广汉郡等地学校兴起,儒家礼乐之教普及巴蜀,对改造地方风俗产生了深远影响。
汉唐时期,察举制主导了选官制度,学校人才可以通过察举、推荐直接任官,学校承担着人才培养和风俗教化的双重任务。自宋代开始,选官制度发生了历史变革,科举盛行,天下学子始由一考定进退,由此学校与官府分离,学校对地方教化漠不关心,导致大量读书人终身以文字章句为能事。针对这种现象,庆历新政期间,范仲淹为振作士林精神,发动了北宋第一次兴学运动。新政失败后,有识之士开始反思变法失败原因并積极寻求解决北宋危机的办法,其中最著名者是王安石和苏轼。
王安石向仁宗皇帝上万言书,提出变法路线和策略:“变风俗,立法度,方今所急也。凡欲美风俗,在长君子,消小人,以礼义廉耻由君子出故也[6]。”简而言之,就是变革用人制度,改革风俗,即以礼义廉耻重建士林精神,以经世之学培植勇于担当的变法派。庆历六年(公元1046),他不愿在朝为官,自请外任斳县令。在斳县任职四年多,为了矫世变俗,大力兴办县学,亲到学堂授课,并深入民间训化风俗。其政绩显著,多为朝野称誉。
王安石对兴办学校有独到的见解:“天下不可一日而无政教,故学不可一日而亡于天下。古者井天下之田,而党庠、遂序、国学之法立乎其中,则士朝夕所见所闻,无非所以治天下国家之道,其服习必于仁义,而所学必皆尽其材。一日取以备公卿大夫百执事之选,则其材行皆已素定,而士之备选者,其施设亦皆素所见闻而已,不待阅习而后能者也。[7]”
在王安石看来,学校教育的本义与作用有二。一是为国家培养政教人才。学校培养的人才,关系到国家政治兴衰。二是古代学校担负有化民成俗的任务。“夫教化可以美风俗”,风俗归善则“慎刑而易治”。学校师生要深入民间,教导民众归于仁义。教化风俗是学校的责任,也是培养学生深入了解社会、变化风俗的重要措施。他指出让学校担负双重责任,是兴办学校的根本目的。但科举考试改变了学校的本义,学校独立于官府之外,人才培养知识化,“学之士群居族处,为师弟子之位者,讲章句、课文字而已”[8]。他指出学校以应科举考试为唯一目标,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师生只知“讲章句、课文字”,既丢掉了变化风俗的功能,也无法培养治国理政的实用人才。由此,他大力改革科举,推进“三舍法”,变革人才培养模式。
苏轼赞同王安石关于古代学校具有人才培养和社会教化的功能,认为风俗是国家政治的基础,良俗之下民有信义,恶俗之下则无良政。夏商周三代之所以国祚长久,关键在于建立了完整的教化体系。“其所以教民之具,甚详且密也。学校之制,射飨之节,冠婚丧祭之礼,灿然莫不有法。及至后世,教化之道衰,而尽废其具,是以若此无耻也。[9]”这是说学校是教化体系之一,教化风俗必须多渠道、体系化,而且必须遵循“教化之道”。
何谓教化之道?简而言之,就是各种举措都要围绕改造风俗的主题展开,以提高教化风俗的实效,不能偏题离题,搞形式主义,更不可反其道而行之。例如,熙宁变法之初,神宗激励参加会试的举人通过策问考试向朝廷指陈时弊并针对时弊发表有关变法的建言。苏轼作为主考官,审阅所有试卷后发现,所试举人的答卷无一人能推原上意,皆以个人得失为虑,因害怕得罪当权的王安石而不敢指陈时政。待到发榜时,凡属阿谀奉承者均居上第。由此,他向神宗上奏:“臣窃深悲之。夫科场之文,风俗所系,所收天下莫不以为法,所弃者莫不以为戒……臣恐自今以往,相师成风,虽直言之科,亦无敢以直言进者。风俗一变,不可复返,正人衰微,则国随之,非复诗赋策论迭兴迭废之比也。[10]”
苏轼在奏折中提出了与科举取士政策相关的学风问题,科举考试是天下读书人入仕求富贵的主要途径,故“利之所在,人无不化”。科场文风,代表一种价值取向,而这种价值取向反映了政风。苏轼所担心的是读书人只考虑个人得失,不敢得罪权贵向朝廷建言,又因阿谀奉承之文拔为上第,相师成风,国家哪还有品行正直的官员?他指出文风之害是国家政治的最大危害,原因在于读书人是官僚队伍的后备军,是社会风俗的表率,“正人衰微,则国随之”,即表正风俗的人道德都败坏了,国家政治风气亦会随之。
苏轼首次提出“科场之文,风俗所系”的见解,揭示了文风与政风、文风与学风的关系。科举考试应该考什么、怎么考、怎么评价优劣?是鼓励考生讲真话,还是鼓励考生媚俗唯权、专讲套话假话?办学校是为了学生博取功名,还是培养敢于担当社会责任的正人君子?自古以来,这些关涉究竟是让不良风俗影响教育,还是教育主动影响和改造风俗。苏轼的这些言论,对于如何看待今天的学校教育和考试制度与风俗的关系,仍然具有重要启示意义。
在苏轼看来,改造风俗的目的在于培植人民向善的信仰和养成知礼仪的行为习惯,教人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夫圣人之于天下,所恃以为牢固不拔者,在乎天下之民与为善而不可与为恶也。”风俗正,民心端,知礼义,是强国之本。“夫民知有所不为,则天下不可以敌,甲兵不可以威,利禄不可以诱,可杀可辱、可饥可寒而不可与叛,此三代之所以享国长久而不拔也。[11]”
为何朝廷颁布了一系列教化风俗的政令,然而“民日以贪冒嗜利而无耻”的风俗依旧如故?苏轼指出,根源在于时人徒知其名而无实。“皆好古而无术。知有教化而不知名实之所存者也。实者所以信其名,而名者所以求其实也。有名而无实,则其名不行。有实而无名,则其实不长。凡今儒者所论,皆其名也。[12]”人们只知道仰慕古人,空喊“为往圣继绝学”,却不知行教化民众之实。知道有教化的形式,却不知形式和实质相互依存。实质是形式的真正内涵,而形式是用来达到实质的手段。只有形式而无实质,则是空洞的形式。只有实质而无形式,实质也就失去了依托。他指出,自庆历新政以来的儒学复兴思潮如火如荼,做文字的人太多,做实事的人太少。兴办学校,改革科举,都要促进风俗变革,不能停留在外在形式上。苏轼是宋代注重风俗教化的思想家和实践家,一生任州官多地,曾先后被贬谪黄州、惠州、儋州,而不论他在哪里,足迹所至,教化随之,对风俗感化的影响至今犹在。
四、风俗改造与校风建设
自科举大兴之后,博取功名的读书风气越来越浓。南宋朱熹力图改变这种风气,提出要把读书当作一种人生修养,鼓励学生“读书穷理”,把德行修养作为读书的真实目的,并手订《白鹿洞书院教条》,传授著名的读书法。但事实上,学校师生受“读书做官”习俗影响不能自拔,除了死读圣贤书、磨勘时文之外,其余能事只是“袖手谈心性”而已。因此,后世史学家、思想家也将两宋灭亡的责任归咎于读书人没有责任担当。
发展到明代,八股取士風气更盛。程朱理学替代了孔孟儒学,朱熹的《四书集注》成为国家钦定教材,学子以举业为第一,将德业放在一边。王守仁鉴于士风败坏、人心陷溺、学绝道丧、寡知廉耻,立志重振儒学。他将学风败坏归咎于程朱理学混淆了儒学教育的本质。他说:“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故矣。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耳目,是谓侮经。奢淫词,竞诡辩,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13]”学校教育为适应科举考试,专攻文字章句和研习八股时文,功利化的纯知识性教学,死记硬背,毫无建树可言。所以王守仁指责:“后世记诵词章之习起,而先王之教亡。[14]”
教育的大患是学风不正,学风不正使教育偏离学校本义。王守仁指出,不良学风已弥漫于官场。“后世大患,全是士大夫以虚文相诳,略不知有诚心实意,流积成风,虽有忠信之质,亦且迷溺其间。[15]”官场不讲真话,文牍主义盛行,虚话套话假话连篇,人人“以虚文相诳”,处处是陷阱,因此“人在仕途,如马行淖田中,纵复驰逸,足起足陷,其在驽下,坐见沦没耳”[16]。他警告学生:“仕途如烂泥坑,勿入其中,鲜见复出。”[17]官场腐败,人情险恶,官员谨以明哲保身,所谓“政在亲民”的本旨丧失殆尽。学风败坏导致政风败坏,“亲民之学不明,而天下无善治矣”[18]。
针对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理论,王守仁提出“拔本塞源之论”,呼吁教育要“回天下豪杰之心”,同心协力“挽回先王之道”。他强调必须振作士林精神,学者修德“必有事焉”,即必须在现实生活、现实社会中磨练自己的德性。也就是说,学风必须改变,学者德修要落实在实践上,而非纸上、笔墨上。
王守仁指出:“俗习与古道为消长。”即社会道德与社会习俗互为消长。“日用间何莫非天理流行,但此心常存而不放,则义理自熟。”人的道德,成长于现实的习俗生活中,逃避现实、远离习俗、泯灭欲望,是佛道提倡的闭门修心方法,不是学校涵养德性所需要的。学校要培养积极入世的有用人才,就应该“知行合一”,即将“真知”与“真行”统一起来。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相互映照。
王守仁说:“君子之行也,不远于微近纤曲而盛德存焉,广业著焉。是故颂其诗,读其书,求古圣贤之心,以蓄其德而达诸用,则不远于举业词章,而可以得古人之学,是远俗也已。”[19]学校教育不可以远离风俗,但必须超越低俗,并且要主动引导风俗变化,要以“知行合一”激励学生向往圣贤,树立崇高远大的志向,“致良知”以求达用于世。他说:“学校之中,惟以成德为事,而才能之异,或有长于礼乐,长于政教,长于水土播植者,则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于学校之中。[20]”学校应以成德为本,各人的才华培养是基于德性上“益精其能”,成为有益于社会的人。
在中国古代教育流派中,王守仁创立的阳明学派是最注重社会教化的学派。无论是办书院、兴社学,还是组织例行聚会讲习,他都非常注重教化风俗,而且他的弟子王畿、邹守益、钱德洪、王艮等人也都主动走入社会推行教化,每次讲会,人数少者百人,多者千人。因此,该学派成为流传逾百年、门徒遍天下的显学。阳明学派主动改造社会风俗的理论与做法,对宋代以来一直令人困扰的社风与校风之间的矛盾问题作出了积极回应。现代教育家陶行知提出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以教育改造社会等主张,是深受阳明学派影响的表现。
历史经验证明,风俗可以影响学校,学校也可以改造风俗。其实,风俗是社会风气的总和,一个地方的家风、校风、社风、政风、文风、学风以及生活作风等,都受风俗影响。在今天,我国家庭、学校、政府作为社会精神建设和协同育人的实践主体,面对不良风俗,应该形成合力有所作为。宋代吕祖谦说:“士大夫喜言风俗不好。风俗是谁做来?身便是风俗。不自去做,如何会得好?[21]”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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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王永丽 校对 郭向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