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峻
我的艺术观很简单,即好的书画能令人体验到生命的舒展、个性的表达、风格的体现。所以,真正的书画家必然能够借助作品表达自己的生命态度。对一位书画家来讲,艺术观的问题就是关乎生命、关乎精神的问题。
书画家是我所向往的职业身份。与许多年轻人相似,我力图借助书画构建自己的文化生活。我相信这也是大多数人持续关注并热爱书画的原因。即使到了今天,我对书画的兴趣仍然出自这一点。下面,我从艺术理想、艺术品质、修为方式三个方面来谈谈我的艺术观。
面向传统、扎根经典是我的艺术理想,也是引领我创作的指导思想。在我的艺术观念中,艺术理想占据首要地位,其中不仅有我对书法的理想,也包括我对中国画的理想,只是书法更需要面向传统与经典。
我觉得书法很特殊,因为其他门类的艺术在一次次的嬗变中往往离传统越来越远,但书法在一次次的嬗变中,还是能够通过回望传统、回望经典来重获力量的。所以,在当代书法观念纷杂的环境里,我始终抱着面向传统、扎根经典的艺术理想。我认为,每一种经典都是书写精神的源头和书写技术的源头,而在传统中才能让自己获得源源不断的书法营养,才能找到书写所依凭的根本。
无论是古代还是当代的优秀书法家,总有一种经典、一种精神的依凭、一种表达的路径通过其笔墨书写出来。怀素对张旭的追随、褚遂良对虞世南的师承、何绍基对颜真卿的钦羡……如果一个人的书写不带着古典的印记而来,我们就无法看到其精神和技术的来源,我们的欣赏体验也无从安放。在传统中,任何一个独特的用笔细节都有可能成为表达精神意义的书写符号。这些符号或许寄托着书法家对心性的深切表达,这些技术和细节也或许蕴藏着书法家在创作中即兴而发的写意方式。
所谓成熟的书法,就是把一种经典写深了、写透了,同时书家自身的书写风格也随之建立起来。然而,我们若真想把一家经典写深、写透,不能只师承一家经典。其实,我学楷书最初是学柳体、颜体、欧体,后来又涉猎魏碑、墓志,而褚遂良的书体是我最后才接触到的经典。也就是说,在褚体之前,我对整个楷书基本上只是一种感受式的学习,直到最后才找到与自己较为投缘的这一家。
一些书法家为何总是形成不了自己的风格,没有自己的书写气质呢?可能是由于他们浸染在一种书写的风气里面,没找到自己的书写边界和长久用力的关键点。一个书法家应该把自己的精力集中起来,扎根于一种经典之上,再拓展到一种经典的系列里头,把书写的边界缩小一些,使之具有在一个点上往下钻探的力量。我强调这种“小”,是希望看见一种能写出古典的“深”,而不仅是写一些经典文本的表层。
从终极意义上说,书法是朝向古典方向的精神扎根之处,也是自我内心精神绽放的平台。无根的书写犹如没有意义的声音,无法构成书法的语言。而根在哪里,书法创作的经验也就从哪里来。笔画的形质深深地浸染着古典的芳香,成为书法家無限延展的精神园地。只有在这里,书法家才能带着特有的经典记忆和特有的气质、经验来开展书写实践。
虽然当下书法繁荣,但精神的枯萎同样非常迅速,这肯定会引起很多人的警觉。然而,我对重复昔日的各种空洞口号没有太大的信心,同时也感受到对经典惟妙惟肖的技术模拟的空洞。我们需要对经典书法开展艺术的辨析,从而引导经典价值的认同。这是站在书法艺术与其他艺术的区别的角度而言的。现在尤其缺少对由“作者—作品—读者”所构成的整个书法活动的系统把握,而一旦基于这样系统的把握来看待当代书法,我们就会发现,与其说它是线条的艺术,不如说它是一种精神性的表达。只有这样,才能将书法艺术带至更加广阔的疆域。这些都需要静下心来在传统中慢慢浸透。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在传统中吸取内在的精神资源。
艺术的美分很多种,包括崇高、朴质、雄浑、精致、俊丽等,任何一种美在到达极致后都是动人的。之所以动人,是因为每一种美都关联着人的精神气质。我喜欢精致明丽、从容优雅的艺术品质,这与我个人的艺术理想有关。我一向认为,一种极致动人的艺术品质一定要先能感动自己,然后才能感动别人。
对个人艺术品质的追求是一种自觉的文化行为,然而很多时候,这只是一种自我感觉。我们自己认为的是一回事,在别人眼里又是另一回事。这时可以多听听读者的感受和专业评论家的意见。评论是一面让我成长的镜子,我从许多文化学者、专业评论家那里得到了鼓励。在他们的眼里,我并不张扬的个性和我的艺术品质是较为契合的。有人评价我的书法为“明丽柔雅而不求重力,匀停舒缓而不着凌厉,一眼就是初唐的日月。这个起点,使得我们当代的书法有了一个平静、愉悦、优美的古典坐标”,又评价我的楷书为“表现出褚遂良的笔墨清丽、变化多端,疏瘦劲健、曲尽其妙,又承传着唐书家虞世南的余绪,娟秀圆融、外柔内刚、方正稳健,尤其是下笔之间常有牵丝萦带,令人想见其运笔的优雅潇洒”。这些评论从一定程度上证明了我所追求的艺术品质已经得到呈现,而我今后会在追求艺术品质的道路上继续前行。
我也不知道对精致明丽的审美向往是与我长期沉潜于楷书的学习有关,还是与我自身的心性有关。楷书静雅、从容、正气、博大,有着其他书体难以取代的审美特性。从王羲之开始,楷书就有了精致的笔触、均匀的结构,注重笔画独立的点画形质和笔画之间的关联,形成了提按节奏分明的书写特色。楷书,尤其是小楷,其清晰的笔画起止、均匀明了的结构使之很早就被广泛运用于文人士大夫的书写之中。历史上的许多重要文献资料均由楷书记录。借助这种记录,楷书也得以更好地流传开来。不过,这些楷书作品未必会成为书法史上的经典。大多数日常实用性的书写早已灰飞烟灭,只有极少数的作品如墓志、经文等留存下来,成为经典的一部分。
回过头来看,也是我喜静的心性导致自己选择从事楷书的创作与研究。人的心性的成长必然与某些人、事、物的影响相关。习书必备的恒定的结构把控能力、稳健的控笔能力、细致的表现能力等,都可以在楷书的书写中得到锤炼和体现。可以说,楷书熏陶了我平静祥和的书写心态,锤炼了我扎实稳健的书写基本功,更坚定了我对传承经典的信心。在书法基础之外,楷书还可以体现作者的性情,只是这种体现比其他书体更微妙,更不动声色,难度也更大。
从楷书写作到中国画创作,我都崇尚一丝不苟的精致态度。“精”是内在生命游走的气韵所在。精致明丽更多的是一种艺术形象,从容优雅更多的是一种艺术状态。我特别重视一个人对艺术品质的追求。当然,艺术家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品质追求,只有与艺术家的精神个性相连,艺术才会被珍视,艺术才会有活力。所以,艺术家千万不能缺失对艺术品质的追求。
我对书画兼修的重视是基于对书画本身的兴趣。我虽然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中国画专业,但大家都知道我写书法。随着年龄渐长,我对中国画的兴趣并没有削减。书画创作研究能够成为终身职业,这始终是我深为庆幸的一件事情。尽管如此,我仍然要承认,我重视书画同构的原因超出了个人的爱好。在我看来,现今的文化结构之中,书画的意义不仅没有减少,而且恰恰相反的是,书画正在重新显示出不可替代的一面。
很多艺术家也是书画兼修,书画风格到了一定程度也是相对统一的。实际上,书画兼修在传统艺术中本是一种司空见惯的文人生活方式。然而在当代,书法与中国画却分裂成不同领域的专业门类,分工越细,距离越远,各自沿着不同的方向远去。所以,画家不通书法、书法家不会画画是极其普遍的现象。
关于书画兼修,我是通过一种回归传统文人生活的方式来效仿、还原那种文化生态。我的书画兼修的方法不是将书法与中国画分为两个不同方向各自研习,而是力求实现一种融合。自元人提倡写意以来,文人书风与画风都已成为个人性情的表达。书画里“气韵生动”之“气韵”实际上指的就是作画者的气韵。也就是说,要将人的气韵投放到笔墨上来,成为可见的一种笔墨气象。从赵孟书画品格的高度统一到吴昌硕书画兼修与格调的统一,再到近现代的陆俨少、潘天寿等,大家最终都走向了笔墨气象与人的精神气度的完美结合。
对我個人来讲,书画兼修可以说是一种文化生活的方式,也是一种文化修为的方法。当下书法、绘画不断求新的结果,只是呈现为形式、观念上的一种游戏,书画家们对精神、感情、审美的表达越来越表面化。可见,重返传统意义上的书画兼修的道路极为必要。无论是出于个人兴趣、职业需要,还是单纯表达对传统的尊重,我都愿意在整体上感知传统文化的活力,永远站在不懈工作的队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