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司诚
在好萊坞传统的黑色电影里,女性角色似乎总是难以逃避被凝视的命运:她们美丽又危险,结局却大多凄惨落寞。而当代的中国导演们和女演员们则将这一定式转化为“五彩斑斓的黑”一这些在新黑色电影镜头下说着各地方言的女性,不再只是清一色的美,不再只是被动的客体,而有了更复杂的面貌,也手握着更多的选择。
黑色电影很难像类型片那样被定义,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们从未消亡,且会随着时代不停地演变。这个词汇最早用来描述20世纪40年代美国一批中小规模预算、风格晦暗、悲观且愤世嫉俗的犯罪电影。这类电影往往有一个共性:伴随着疑点重重的案件,主人公身边总是会出现一位美丽又危险的女性角色,也就是“蛇蝎美人”——一种欲望的载体:在70年代黑色电影借彩色胶片卷土重来之后,新黑色电影的时代到来了。在平权、性解放思潮风行的时代背景之下,过往在黑色电影里被物化的女性角色有了全新的面貌。这种发展和变革也影响到了中国电影人。
中国新黑色电影的风格极为多样化,其视听表现多来自导演自身的价值观和美学输出,而非追求某种共性;加上中国各个地域和城市的文化、环境、风俗各有不同,身处其中的女性角色也都独有各自鲜明的色彩,形成了中国新黑色电影一道别样的风景。
微卷的长发、红唇红指甲、绿色缎面连衣裙,还有总是夹在指尖的香烟,《地球最后的夜晚》中汤唯饰演的万绮雯是反派凶手的情人,也和男主角罗纮武若即若离,他们在雨后潮湿的隧道里闲聊,在下着瓢泼大雨的夜里相约看电影,在蓄满脏水的泳池边上耳鬓厮磨 氤氲迷离中,二人的利害关系与暖昧痴缠,像极了一次对经典黑色电影的复刻。导演毕赣借用黑色电影的躯壳搭建框架,内里的血肉却是极其私人化的叙事,是毕赣对故乡贵州凯里掺杂了诸多个人情绪和个人记忆的迷梦。万绮雯的故事在半途戛然而止,随着罗纮武在影院里戴上3D眼镜悄然入梦,神秘似水的万绮雯也一同蒸发,取而代之的是长相一样但言行举止都不同的短发女人凯珍,她穿着红衣,有着似火的生命力,像是在罗纮武生命中出现过的女性个体的集合,成为了引领罗纥武和观众入梦的领路人,在梦境与现实之间,成为了理想和情感追求的化身。
反过来,素面朝天、气质清冷的女性可以成为黑色电影的女主角吗?在导演刁亦男这里,答案显然是肯定的。他的《白日焰火》《南方车站的聚会》两部电影被西方影评界认为是中国新黑色电影的典型,二者从画面质感、鲜明的地域性、角色特质等,方方面面都有共通之处,尤其是女主角都由桂纶镁来扮演,横跨南北,似有重叠,也有不同。
《白日焰火》的吴志贞外表冷感,除了哭泣的瞬间,其他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她整个人又似乎透着藏不住的欲望。白天缩在工作的洗衣店里,夜晚偶尔去冰场溜溜冰,如果不是身上带着重重疑点,就是一个标准的第六代文艺片里的女性。她曾因一时放纵的欲望引发血案,此后便将自我紧紧包裹住,压抑到近乎绝望的程度,而围绕在她身边的死亡却接连不断。吴志贞和调查自己的张自力之间病态的吸引,很像是经典黑色电影里蛇蝎女和侦探之间故事的翻版。然而张自力算得上侦探,吴志贞却非蛇蝎。她的被动、忍耐与弱势几乎是从始至终的,看不到传统蛇蝎女主角强烈的动机。她的周身透露出
种经历千疮百孔以后依旧勉强维持的优雅和淡漠,这种不争不抢也让她陷入到不利的局面。就像那些黑色电影里幸存的男主人公最后重新夺回主权,张自力在和吴志贞发生关系后举报了她,吴志贞锒铛入狱。她却也因此放下了埋在内心多年的秘密和郁结。最后望着白日焰火时那一抹微笑,终得释然。
到了《南方车站的聚会》,桂纶镁饰演说着武汉话的陪泳女刘爱爱。近乎寸头的短发从视觉上与经典的美人们仿佛是无交集的两个极点,却在动静细微之处暗藏欲与媚。相比吴志贞,刘爱爱的情感流动和行为动机清晰了很多。她和胡歌饰演的男主周泽农接触,是为了分成那笔30万的赏金,而同为天涯沦落人,她又对周泽农产生了一丝爱意,她戴上标志性的白色遮阳帽,嘴角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喜悦,与他进行了一场“真做”的假戏,却又因现实而让心意只能短暂留存。虽然该片中刘爱爱依然有着前作《白日焰火》吴志贞的飘忽质感,但又进发了許多,她用举报周泽农这种等同于背叛的行为,来完成周泽农只求一死的追求。如果说周泽农的状态是向死而生,刘爱爱的结局则打破了黑色电影女主角的定式——片尾她拿到赏金,与周泽农的妻子杨淑俊共享。这种跳脱出男女关系的女性情谊出现在一部新黑色电影的结尾,不但不突兀,反而令人深受触动。
刁亦男这两部片中的女性角色,因为与典型相悖而在新黑色电影中显得尤为特殊。初登场时,她们依日是男性角色凝视的客体,但到结尾,却是全然陌生的模样。这种陌生也可能会让人一时难以理解,却在仔细玩味之后,拨开晦涩难懂的外壳,也能找到共情之处。
另一位同样擅长新黑色电影的导演娄烨,对于自己片中女性角色的处理则更加外放,带有热烈鲜明的个体特征。她们神采飞扬到几近乖张,一路上跌跌撞撞到鲜血淋漓,更为强烈的自由意志反而令她们被虐的方式更多样化了,即便如此,她们也没有停止对抗宿命。对这些可歌可泣的女性角色,娄烨的视角是饱含深情的。
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里,娄烨塑造了一个非典型的女性形象:宋佳饰演的林慧。不同于多数黑色电影的故事只选取一个简短的时间段,《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时间跨度长达二十余年,林慧的人生经历和心路历程打通了影片的任督二脉,是最为关键的角色。回忆中年轻的林慧是被追求的校花,爱得热烈:中年后成为酒楼老板娘,打扮得花哨艳丽。她的一生都无法和姜紫成、唐奕杰两个带给她不幸的男人解绑。影片以冼村城中村改造中的矛盾冲突作为故事展开的导火索,这也为片中人物的悲剧性赋予了浓烈的时代因素。林慧以为能翻云覆雨,最后仍然败给了自己的心魔,被时代的洪流淹没。然而即使是悲剧收尾,林慧惊人的生命力依旧令人扼腕。对林慧半生的细腻描绘,使这女性角色尤为厚重。她不再只是某一个案件里的嫌疑人,不再是只有悲惨设定的空壳,而是延展到她人生几十年的起伏。用浓墨重彩写就这样的角色,是其他黑色电影里不常有的。
与带有悲剧色彩的女性角色不同,曹保平导演在《追凶者也》里进行了一次重大突破:王子文饰演的杨淑华,因为痴情爱意,其能量超越了自身“男三号女朋友”的工具人属性。她是为爱跑到西南边陲一个县城打工的成都女孩,待人接物和表达爱意的方式都非常简单直接。那场她和男友王友全的天台戏,用大胆的肢体语言表现对男友的炙热情感;当男友被怀疑犯案时,她仍然选择不离不弃。在这样一部你追我赶的男人戏里,这样直白的爱恋是追凶路上不被打扰的一次喘息,杨淑华也并没有受到来自男性角色的伤害,没有被黑暗打乱阵脚,令人感到心安。
中国的女演员们也都在努力通过自身的力量推陈出新。导演构筑影片中的世界,她们则让世界有了神采。这些女性不再美而单调,也并不受年龄、外貌的限制,她们生动、丰富、炙热。正因为她们充满个人特质的演技,才能让这些银幕上的女性形象,从导演设定好的角色进化到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不管是内心欲望的外化,抑或向往自由的呐喊,这些女演员始终掌握着主动性。她们深入到角色内心,也深入到观众内心,最终得以让看过电影的人爱上这些角色。通过对黑色电影原型的不断打磨与重塑,这些角色拓宽了中国银幕上女性的风貌,拓宽了女性角色复杂程度的上限,也展现了银幕里女性境况的下限。这些殊色孤影都在冲破黑暗的道路上,哪怕是迷途,内心有光就不会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