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四 西贝
春暖乍寒之际,汤唯在拍摄中意外腰伤复发,“这是落了病根儿了”。2013年的冬天,汤唯在零下三十度的东北拍摄《黄金时代》。为了无限靠近萧红,她逼着自己在饥寒交迫中完成表演,只是那之后,她再受不得冷。对于这些将如影随形一辈子的伤痛,汤唯的态度就像游戏世界里循规蹈矩的玩家,“几部电影拍下来,谁都会是一身伤吧,很正常。”
不同于最初的激流勇进,入行多年,汤唯的节奏越来越慢。两年一部戏,两年次曝光,对外的一切只拿作品说话。其余时间,她都选择脚踏实地地感受生活。偶尔,也有例外。当朴赞郁带着《分手的决心》的剧本来找她时,她内心了然,久违的电影世界又回来了,更何况,导演是朴赞郁。“朴赞郁真的是大师级导演,他的东西有风格有深度,对演员来说很有吸引力。”谈及这种无法抵抗的吸引,汤唯给了一种更具象的解释:“他是一个会去‘挖’你的人,他是不会管你的感受而只要拿自己东西的人。”这种对于极致的追求,恰恰最能激发演员潜藏的能量。
外界对朴赞郁的称呼是“最黑暗的家伙”,那些极度阴暗的人性在他的作品中被赤裸裸地呈现,《分手的决心》亦然。穿插着暴力与血腥、情感与悬疑的对立,朴赞郁在《分手的决心》中讲述了刑警与死者妻子之间复杂的情感故事。刑警海俊前往山间调查一桩意外失足掉落悬崖的死亡事件,途中邂逅了死者妻子徐来。随着日渐熟悉的相处,波澜涌动的情愫也随之而来。
汤唯在电影中饰演徐来,一个沉默寡言,不擅表达感情,很多时候都需要借助表情、眼神、肢体语言来表现自己的女人。这种危险又迷人的神秘气质,早在《亲切的金子》和《小姐》中便可见一斑。“黑色电影其实有它独特的魅力,像苜蓿花一样的味道。”
“我不会这么去理解一个角色的,”当我试图询问汤唯如何演绎黑色电影中“危险又神秘”的女性角色时,她给了采访中为数不多的斩钉截铁的回答,“我很少把角色用这样的方式分类。角色就是角色,她就是一个人,她有她的性格,有她的特点,其他的剩余都只是标签。”而诸如神秘、危险、迷人的形容设定,更多是观众赋予的标签。在汤唯眼中,角色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然后才有七情六欲,她更多是从这个层面找寻人物。至于美丽与否,“真的都只是标签”。
大概没有人能否定汤唯的美。当她穿着一身妖娆魅惑的黑色长裙走进“黑色电影”主题的拍摄现场时,复古的置景氛围因为她的到来更显浓郁。汤唯喜欢这种媲美电影的沉浸之美,由内而生的表现力也由此被激发。“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她对摄影师王亮如是说。对后者而言,这同样是种难得的美与美的碰撞。王亮用拍电影的手法在汤唯身上寻找着人物。汤唯解释道,“其实他是要一种状态下的情绪,他是抓那个东西,比如说很极端的愤怒、极端的沮丧、极端的落寞、极端的放空,他要的都是很极端的东西。”在摄影师的“要”和汤唯的“给”的过程中,汤唯化身一位神秘、高傲、孤独的女郎,坐在50年代的轿车中,想象她即将抵达的未知之地。拍摄时,汤唯给自己播放了一段《尤里西斯的生命之旅》电影原声,声音里的孤独能生发出所有情绪,她随之起舞,并尽情投掷全部的自我。
拍摄结束后王亮告诉我们,他不善言语,但汤唯能读懂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随即给出他想要的状态。印象最深的,是他和汤唯说能流个眼泪就好了,下一秒,汤唯的眼泪就真的夺眶而出。“我心里有被触动到,一个好演员的特质,在汤老师身上都能看到:敬业、随和,也有大将风范。”
汤唯着迷于话剧和舞台剧的魅力。像每一个被选中的人一样,高中时站在舞台上的她突然被激灵了—下,随机接收到未来的人生信号:“这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原来是角色”。直到成为演员后,汤唯才意识到拥有这种感觉的前提,是必须直在这行里。因为这行,才能让她足够过瘾。
“什么瘾?”汤唯开始回忆自己全身心投入过的那些生命。被魅影暮色笼罩的神秘隧道,万绮雯穿着墨绿色的长裙缓缓走来,浓郁的氛围美在镜头定格的瞬间达到极致。“神秘是被营造的氛围。”她突然向我们揭开了黑色电影的面纱,“这些人都有各自特定的时代背景,身处命运洪流,她所遇到的人和事,共同造就了那样一个角色。除此之外,便是导演的剪辑和拍摄手法,还有导演用的音乐也起到了50%的烘托作用。”拿《地球最后的夜晚》举例,美和神秘,是灯光师黄志明做的迷幻而美妙灯光,是导演毕赣营造了美术展一样的氛围,这是充满毕赣风格的电影美学。而于汤唯来说,“在山坳坳里,你不说话,你给人一侧脸,你只是一个背影,你可不就神秘?”
“《地球最后的夜晚》一镜到底?”身边的工作人员提示。“那是导演、摄影、技术人员的过瘾。”万绮雯的身影开始在汤唯眼前闪现,如同大梦初醒,汤唯分享那些还在记忆中松散跳脱的片状画面,“穿过隧道的时候,我在玩着一个游戏机,然后一辆车开到我身边跟前,你知道吗?”“因为我脚脖子不好,很难跑,几乎是被黄觉拎着飞下去,最后跑到一个被烧焦的屋里,在一张大床上坐着坐着还转悠。”“然后半夜三更,一匹马驮着一筐苹果从你身边经过,还有火把飞起来。”汤唯拒绝用“体验”来解释它,对她而言这更像是一场梦。如何到来又如何离去,拍摄时这些无法用逻辑理顺的现实是她觉得很有意思的地方,“一群人在那里做梦,一起造毕赣的梦。”
“我觉得我还是没有回答你说的‘过瘾’的东西”,汤唯还在思考这个问题。她想起了《大明风华》中的孙若微,那是汤唯第一次出演电视剧,也是第一次遇到哭得过瘾,甚至哭到耗己耗神的角色。从第一集开始,就几乎全是生离死别的戏。汤唯直言,孙若微是她耗了半条命的角色,更是拿走了她一半健康的角色。“太痛苦了,我这辈子都不想再演那么痛苦的角色了。”
表演至今,汤唯都非常舍得用自己的体验去成就角色,先把自己的身体交付角色,尽情沉浸后,再慢慢把自己的身心逐渐抽离。一次又一次,如此决绝,如此放肆。参演《黄金时代》时,汤唯给了角色自己所有的一切,她没有顾忌、没有负担地去走进萧红的方方面面,她经历过的寒冷、饥饿,她那种潇洒的爱,她走时的凄凉,她的人生,严丝合缝到不漏掉任何一个细节。这是汤唯演过的最过瘾的一个角色,用尽自己,让渡虔诚。“那时候萧红对我在天有灵,我也知道自己把这道门打开了。”
“还想演什么样的角色?”汤唯不再谈期待,她无法掌控,只希望演过的电影都能平安上映。演员是一个被动的职业,无数人这么说过。被选择,被安排,被拍摄,被上演,被观众认可或者不认可,被观众记住或者不被记住,其实就是这样的过程。
“我不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对于汤唯来说,表演,她全情投入,在每一个角色里释放对生命的热情;如何解读,贴什么标签,都留给其他人。“每个人都是一直在往前行走的,没有一个人会往后倒退的。所以每一个人都是如此,我亦如此。”
“对不起,我稍微暂停—下。”采访汤唯那天,北京倒春寒下起了大雪。汤唯抬头看向窗外,窗前玉兰花的花瓣被雪一压,反倒开得更大了。“花开花落终有时”,“今年落了明年再开呗,怕什么”,汤唯下意识言语。采访汤唯,很容易被她对生活的好奇和热情感染。采访中途再一次被打断,是邻居来汤唯家里拿她新买的香椿,画面瞬间有些割裂,我们离开演员语境,来到真实人间。汤唯热情地和我分享,“我喜欢买好多的菜,再分给邻里和同事。上次买了花椒叶,现在是吃芽儿的季节,我就在琢磨还有什么芽儿能吃。我从小就喜欢分享。如果不够,我就先给别人,自己不留。我喜欢这样,开心就好。”
电影给了汤唯前所未有的成就感,生活则是为她兜住一切情感连接的支点。离开镜头,那些早已成为下意识的表演习惯也在不知不觉中融入汤唯的生活。她很感谢自己作为演员的身份,这帮助她更好地回归生活。汤唯主动谈起了婚姻。她表示,按照以前的性子,如果婚姻里出了状况,她就是“独行侠,天不怕地不怕的”,直接站起来走人;但现在,她会先跳出来稳住自己,“嘿,这不是玩儿,这不是演戏。”她学会了先把自己的不愉快搁置起来,坐下来看看对方怎么了,关心对方。如果不是做演员,汤唯坦陈自己还真不会处理。“我的性格挺难的。”幸好她先生是位好好先生,还是名导演,能够理解她。
谈到在生活中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时,汤唯清晰明了:在整个家里穿针引线。因为疫情,她在乎的亲人们分开了整整两年,孩子看到老人感到陌生,老人也不知道如何接近孩子,汤唯第一次体会到维系情感的艰难。在疫情稍微好转时,汤唯立即决定从韩国乡村回到北京,一切从零开始。给孩子上保险,找学校,汤唯琢磨了整整半年的时间,从国际学校到双语学校到民办学校再到公立学校,汤唯全都研究了一个遍。搭起北京的家后,汤唯左手拉着孩子,右手拉着父母,延续着书香门第的习惯,周末辗转于首图、国图、自然博物馆、国家博物馆和故宫博物院,以这种方式尽可能地把她生命中最爱的人联结在一起。“我先生是和我共度一生的人,我父母是生我养我的人;我給了孩子生命,她来到这个世界,有了自己的命运,但我的责任是要给孩子一个健康的心理和生理。他们都非常的重要。”
女明星的生活在汤唯细致生动的描述中缓缓落地,镁光灯之外,是最坦诚的温情。接受采访前的一周,因为腰伤,汤唯和孩子没有见父母,再次见面,汤唯的父亲直接横抱起外孙女Summer,开心到要把她揉到怀里去,看到父母喜上眉梢的那一瞬间,汤唯越来越肯定自己的做法。汤唯是给孩子立规矩的那个人,她会带着孩子玩,带着孩子看世界,也尽可能帮女儿打好一个中华文化的底子,但她明白每个人在一个人的生命里只能扮演一个角色,孩子需要老人那种爱——付出的只有爱,没有任何要求。这是汤唯无法给予的。“我有时候在想,印度那种人口很多的大家族,几代人住在一起,那种家庭里出来的人也很健康。现在都是一家三口,好像看似是方便了,但某种程度上其实缺失了特别重要的一块,就是老人给的生活经验,和他们的关爱。”
汤唯的生活是说不完的,三言两语远远不够。在她的描述中,女儿的生活细节像动画一样在我们眼前放映。比如她最近在学古诗,每次回来给汤唯绘声绘色地讲,老师的样子也被她模仿得彻彻底底,不管是语气还是手势,还有提问的方式,特别的可爱。“这是我的机会,是我的愿望,我终于可以去学古诗了。”对沉浸在幸福生活中的汤唯而言,早已不存在舞台是主场、生活只是喘息空间的区别,她用同样的热忱去拥抱生活,释放对生命的热情。“每个阶段,我一定会做每个阶段的事情。我学的是生活,只要你懂了生活,什么都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