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南方写作”的“科幻”与“非科幻”

2022-04-30 00:11樊迎春
广州文艺 2022年4期
关键词:分身术科幻

“新南方写作”的概念在2018年初露锋芒,近几年随着“粤港澳大湾区”成为“出圈”话题,文学界看待“新南方写作”似乎多了几分抓住创作与研究“蓝海”的喜悦。杨庆祥在《新南方写作:主体、版图与汉语书写的主权》(杨庆祥:《新南方写作:主体、版图与汉语书写的主权》,《南方文坛》2021年第3期)中对“新南方写作”作了学术性的阐释,并以“地理性”“海洋性”“临界性”和“经典性”为“新南方写作”塑形。杨庆祥显然对“新南方写作”寄予厚望,在“汉语书写主权”的意义上期待“新南方写作”率先在世界文学空间中确认自我主体。“新南方”是一片存留着岭南、潮汕、客家、闽南乃至东南亚等多种古老文化的土地,但这同样是一片拥有复杂的地缘政治,包容开放的经济政策的充满未来感的土地,生长于这样的土地上的文学确实有足够的资本吊人胃口。本文关注“新南方写作”中的“科幻”问题,这当然和不少生活在“新南方”的作家关注“科幻”书写有关,更重要的是,“科幻”所携带的对于现实的关照和对未来的想象与这片充满不确定性的土地相得益彰。

王威廉是这片土地的“外来者”,出生于西北的他大学毕业后才长居广州,虽然不少作品中涉及了南方的气候、生活,或者客居的心理状态(《父亲的报复》),甚至有意识地处理与南方有关的历史大叙事(《绊脚石》),但王威廉显然并没有将“南方”作为一种重要的地域标志融入自己的写作,他更擅长对城市与城市中人的描摹,更痴迷于语言的锤炼和风格的塑造,现代且先锋,冷峻且深邃。在新近出版的小说集《野未来》中,王威廉则深度触及了科幻写作,但这并不是某种思想层面的巨大转变,在这些科幻作品中,王威廉依然在探讨同一个问题,即在技术宰制时代,“人”究竟该如何确认自己?事实上,这并不是科幻文体中的新鲜话题,二十多年前轰动一时的美国电影《黑客帝国》已经在提醒我们“矩阵”(Matrix)的存在和“人机大战”的不可避免,电影一步到位,直抵人类的终极“未来”。王威廉抵达“未来”的方式似乎有所不同,他还在基因切除(《不见你目光》)、影像监控(《不见你目光》《退化日》)、记忆提取(《分离》)、意识复制(《后生命》)等问题迷阵中追寻“人”的位置,“什么是我的本质?就是我曾经认为我所是的那个人。那个人快离开我了,或是,我快离开那个人了。”①王威廉有意捍卫“人”的不可取代性,如在《后生命》中便将“意识”(或曰“灵魂”)的复制和转移描述为“失败”,当“我”也进入复制实验后,发现“这个意识与宇宙同构”,而人“内在于宇宙之中,其他的生命形式亦是如此,交融为一”②,这是小说的结局,也是王威廉对技术疯狂发展之下“人”的未来本质的描画。在王威廉看来,逃离无处不在的监控的方式是去追逐莫须有的影子,是回森林中生活(《退化日》);面对现实的残酷无着,重温故乡记忆的方式是建造水下世界并与世隔绝(《潜居》);人类即便开拓了额外的星球生活,终究也只能由于本性难移陷入无限循环的战争和毁灭(《行星与记忆》)……中国科幻文学自晚清诞生之初便承载着为现实“把脉”和为未来“开方”的重任,近年以刘慈欣为代表的科幻作家更是将这种关切整体性的宏大叙事推向高潮,王威廉却在科幻写法的外衣下解构了“未来”,解构了一种“科学幻想”逻辑之下的可能性方案,“科幻不再在这些宏大而渺远的层面起建设性作用,而恰是科幻从体制性的想象中逃离出来,与普通甚至卑微的生命联系在一起”“未来被流放、被取消,未来现在消失于未来,就像‘水消失于水中’”③。

除了上文提及的作品,《野未来》中还有诸多“异质”篇目,如《幽蓝》《草原蓝鲸》《城市海蜇》等。在这些篇目中,王威廉虽然也借用了不少科幻或类科幻元素,如“系统觉醒”“时空穿越”“整形变性”“去往未来”等,但王威廉在行文中逐步抛弃了科幻的基本逻辑和愿景表达,甚至连未来都懒得解构,对这些元素的使用显然别有用意。在《幽蓝》中,觉醒的人工智能只是劫持了一架飞机,并要一直飞翔下去;在《草原蓝鲸》中,略显失意的中年女人意外进入鲸鱼的腹中,也只是和120岁的儿子做了一次超越时空的对话,睡了沉沉的一觉;在《城市海蜇》中,声称整容、变性的昔日好友找上门来,却最终也没有坐实真相,不过进行了一次后现代的海滩之旅。这种看似无意义、无结局的漫笔故事却是王威廉苦苦追寻的“我”的“存在”。如果人工智能觉醒,“我”成长的创痛会得到疗愈吗?如果倚靠鲸鱼的心脏长眠,睡梦可以慰藉“我”漫长的乡愁与孤寂吗?如果现代技术可以把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我”有勇气去接纳曾经的记忆与变化的友人吗?王威廉以最“先进”的技术支撑最“落伍”的故事,窥探“人之为人”最本初的冲动与情感,那些技术无法改变,甚至在技术钳制之下愈发复杂的人之幽微。我愿将这类创作称为“非科幻”书寫,即使用科幻的元素却不完全遵循科幻的逻辑,打开科幻的视野却并不全然呈现科幻的可能,以科幻的想象开拓情感的边界,以科幻的手法建构与科幻对立的世界。

在“科幻”和“非科幻”的场域中自由驰骋的还有同样来自广东的作家陈崇正。作为土生土长的广东人,陈崇正的地域色彩显然比王威廉浓重许多。在王威廉忙着锻造自身的现代与先锋时,陈崇正悄然构建了自己的文学世界——半步村。这是一个实打实的“新南方”的村庄,演绎着南方的衰败历史,也执拗地存留着南方的巫鬼神魔。出版于2017年的《黑镜分身术》和2021年的《美人城手记》都触及了科幻写作,却呈现两种截然不同的文风。《黑镜分身术》讲述“离魂术”“分身术”“停顿客栈”等故事,小说中有看似十分高端的机器、技术,但和《草原蓝鲸》等作品一样,这些故事并没有遵循基本的科幻逻辑,更确切地说,作者在用科幻的名号打开局面后将故事的推进建立在乡野传奇、巫魔蛊术之上。诡异的树皮人病、鸡鸣病,提示着这个拥有古老巫魔文化的村庄在现代生活冲击下向动物、植物的“退化”,而应对这种疾病式退化的,虽然是象征着进步和文明的机器、药物,治病的过程却包裹在一套陈旧的乡村仪式中,“有人默默带来了祭品,在魂庙的竹木围墙之外,插上香烛、烧了纸钱,拜祭起来”①,病症究竟是如何被治好的这一重要的“科幻”问题,小说没有交代,而是很快转入乡村中其他人情矛盾与家长里短的纠缠。科幻的情节只是一种非现实的点缀,陈崇正真正感兴趣的,是这个南方村庄里人们的迎来送往、生老病死,是这个村庄在现代文明冲击之下遭遇的清冷、孤独,以及在特殊历史年代无奈出走的游子无处安放的绵长乡愁。在“科幻”与“非科幻”的指引下,陈崇正带读者见证了市场经济冲击下的人性变化,也见证了此间岿然不动的情感执念。

在小说集中占据重要篇幅的“分身术”其实是一种传统的民间幻想,“谁也不想做现在的自己,谁也想分身”②,但分身之后却是成倍加速在消耗原本的自己,且分离出来的自己无法再有统一的“自我”,于是也有了之后苦苦追求“合身”的莫吉,有了更多情感与伦理的困境,这恰恰是“科幻”与“非科幻”均可着力之处。陈崇正以黑镜、球状闪电、水晶椅、十二根脚趾等带有传统巫蛊味道的意象呈现“分身”的神秘与不可逆,“这个世界每天都是裂开,每一个人的灵魂都在沦陷”③,作者由此在“科幻”的意義上重述科技时代人文主义的传统焦虑,在“非科幻”的意义上重审山野蛮荒与邪魔巫蛊的民间正义。对这一辩证问题同样有所青睐的文坛前辈是沈从文,他也来自“江南以南”的“新南方”,他也在现代性的泥潭中挣扎,他也对故乡的自然与神巫充满眷恋,“我老不安定,因为我常常要记起那些过去的事情……有些过去的事情永远咬着我的心,我说出来时,你们却以为是个故事,没有人能够了解一个人生活里被这种上百个故事压住时,他用的是一种如何心情过日子。”④或许陈崇正在讲述这些故事时也是和沈从文类似的心境,“是俯仰悲欢,重组回忆,救赎生命中种种嗔痴爱怨的手段,是入梦与惊梦的无尽仪式。”⑤

到了2021年的《美人城手记》,陈崇正却离开了他眷恋的山村野谈,将曾经夹杂的科幻要素全面放大,开始了传统意义上的、带着总体性人类视野的科幻书写。“美人城”的故事是《黑客帝国》的主题延续,是赛博朋克时代的大势所趋,只是陈崇正更进一步,将人机战争的结局早已写定,而关于“未来”,陈崇正与王威廉意外地达成了共识,“这时我们才意识到时间对我们的意义突然消失,于是,一个决定在我们心中形成:我们应该如同阳光下的一滴水那样消失,从此相依为命。这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懦弱,而是我们可以战胜死亡的恐惧,却无法战胜厌倦。”或许对这两位来自“新南方”的青年作家来说,不管是纯粹的“科幻”还是带着探索与希望的“非科幻”,都只是混沌年代情绪与情感的依傍与停靠,最终抵达“未来”的方式也只能是厌倦与沉默,是跟随科技,跟随进步,也是跟随风,跟随水,跟随自然与记忆。

在王威廉和陈崇正之后,必须要提及来自福建的作家陈春成。他的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在2020年惊艳文坛,以天马行空的想象和清新古典的语言刷新读者对当下汉语写作美学风格的认知。小说集中几乎每一篇都多少有科幻元素,却又每一篇都没有按照传统科幻的关切进行下去,陈春成以看似现实主义的笔法书写一个又一个非现实的故事,并不直抵人类生存的困境或关涉未来的宏大主题,而是以此呈现想象力构建起的斑斓的精神世界。笔者在另一篇文章中称陈春成的文体是“文艺奇幻”,即“在星球、战争、家国、人类命运等具体而宏大的主题之外,尝试以与科幻相似却又疏离的方式拓展人文与艺术的边界”“并不致力于一个完美、宏大或可实现的未来新世界,而是旨归一个隐微的情感、情绪、困境皆有安放的异质时空”,在这样的意义上,陈春成其实和王威廉、陈崇正形成了重要的呼应,即在“非科幻”的维度上贴近情感的波澜与沉淀,贴近生命本身流淌的速度,他们共享的,是同一个与科幻对立的世界。

在笔者着手写这篇文章的时候,《黑客帝国》第四部即将在中国大陆上映,这一部的副标题是“矩阵重启”,这似乎也正合本文之意,在科幻的逻辑视野之下,人机之间的和平注定是短暂的,重启的并不只是势不可挡的矩阵或战争,也是始终没有得到解决的“科幻”与“非科幻”的共同难题:在理性和非理性都已经发展得超乎想象的时代,“人”的肉体与灵魂究竟在何种意义上可以确认自身?在广阔的“新南方写作”中,“科幻”在大声询问“人”究竟该如何面对自己的未来,“非科幻”在轻声诉说拨乱纷纷中心灵该于何处皈依。不管是持续参与战争还是选择消失于未来,又或者仅仅是耽溺于神巫邪魔的幻想,都是“新南方”的选择与回响。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仅仅以王威廉、陈崇正、陈春成为例,不管是讨论“新南方”还是讨论“新南方写作”中的“科幻”,都难免挂一漏万,但另一方面可以追问的是,这三位作家不能完全代表“新南方写作”的同时是不是也意味着他们只能内在于“新南方写作”的框架?换句话说,这种共享的“科幻”与“非科幻”的志趣是不是仅仅是“新南方写作”的特征?再换句话说,所谓“新南方写作”或者“旧南方写作”,又或者“(新)(旧)北方写作”是不是都已形成了自己的定义、特征与囊括的作家范围?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发现与命名的意义何在?是否需要新一轮的省思?我们在兴奋地给予“新南方写作”以关注的目光时,恰恰要警惕关注带来的局限,警惕地域性的傲慢和定义性的狭隘。我们期待的文学生态永远是多元、包容与活跃的对话,无问南北。

(樊迎春,评论家,北京大学博雅博士后。)

责任编辑:杨 希

①“非科幻”的提法灵感来自“非虚构”,即“非虚构不是‘反虚构’‘不虚构’,而是‘不仅仅是虚构’。它需要的是一个原材料,而对这个原材料的书写和加工,还需要借助虚构和想象力。”(杨庆祥《“非虚构写作”能走多远?》,《文艺报》2018年7月30日),“非科幻”也不是“反科幻”“不科幻”,而是“不仅仅是科幻”。

①王威廉:《看着我》,《长江文艺》2013年第1期。

②王威廉:《后生命》,《野未来》,北京:中信出版社,2021年,第308页。

③杨庆祥:《序:后科幻写作的可能》,王威廉:《野未来》,北京:中信出版社,2021,第7页。

①陈崇正:《黑镜分身术》,北京:作家出版社,2017年,第24页。

②陈崇正:《黑镜分身术》,北京:作家出版社,2017年,第119页。

③陈崇正:《黑镜分身术》,北京:作家出版社,2017年,第125页。

④沈从文:《三个男子和一个女人》,《新与旧》,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6年,第102页。

⑤王德威:《鲁迅之后——“五四”小说传统的继起者》,《众声喧哗》,台北:远流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88年,第25页。

陈崇正:《美人城手记》,《江南》2020年第2期。

樊迎春:《在黄昏与黑夜的缝隙中藏匿——陈春成的文艺奇幻与现代洞穴》,《长江文艺》202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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