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溪江畔

2022-04-30 00:11王剑冰
广州文艺 2022年4期
关键词:楠溪江永嘉书院

王剑冰

走进一座书院,就被一湾水迷住了,这水不是蓝色,是绿色,那种纯到极致的颜色,绿翡翠的颜色。一排排的树的倒影全绿在水里,似水在放排,十分特殊的排,一直放到下游去。对面的山,也在水中起蛟龙,蛟龙在树间腾挪,渐渐隐入了树中。

一个书院与一湾水缠连在一起,书院就沾满了水气,而水也带有了书院的气质。何况这水是楠溪江,这书院是永嘉书院。

楠溪江多么有名,永嘉多山水,七分山二分水一分田的永嘉,光有一条“天下第一江”的楠溪江就够了。那清丽的名字还有一个典雅的古称,叫瓯水,其发源于永嘉和仙居二县的交接点,在苍秀的括苍山和苍茫的雁荡山脉间千回万转,一路携带了岩坦溪、张溪、鹤盛溪、小楠溪、花坦溪、五尺溪和陡门溪,还是不舍,再回到永嘉的中心腹地流连一圈,而后才经过瓯江汇入大海。一路上不仅享尽了田园风光,也享尽了永嘉的文化滋养。你看,就是这座偏僻之处的书院,也要唤一处溪流揽上一揽。

这一处溪流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将一处文雅尽情关照。有人喜欢这水,双手捧起放到眼前细瞅,弄不明白这琼浆玉液般的水,为何这般颜色。而后再次捧起,下嘴就喝,喝了便大叫同伴,说着一个甜,再说着一个爽,心全回到了少年。

这里简直要被灿烂包围。日升花影重,风过鸟声脆。怀着好奇和景仰的人们,从很远的地方进来,也是不忍,一处处地往这里走,到那里看,甚至每一处山峡,每一道流水都走遍。不是因为太执着,而是因为太值得。不知道都是怎样的心绪,年少的,年老的,他们各自看的,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流年。

遗迹很少,没有一个像样的厅堂,永嘉学馆之类,院落都很简单。时间太久了,也许来得都有些晚,心里就感叹,为何不早些来,早些来就好了。是呀,早些来,或还可以在其间大声地朗读: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或挨上先生的两下板子,痛快又过瘾。在书院,就该是要留下点什么。一切都显得寥落而寂寞,朗读声、板子声都远去了,一个旧时的声音,沉在了匆匆促促的微风里。

那又有什么?在这个阔大的园子里,山水即是书,青竹即是书,田园即是书,旧屋即是书,还有外来的那些探寻、那些疑惑、那些悠闲、那些快乐,或都是书院的内容。由此说来,永嘉书院具体又抽象,确切又不确切地融在了大风大雨里,融在了大随意与大自在中。

“永嘉”这两个字太好,分开来,或合在一起,都好。它不仅造就了一个地方,也造就了一个书院,造就了一个人。

尽管这里已不是先前模样,但我仍然相信,一个人的气息尚在。王致远,他的家在永嘉,他的心在这里。“昂昂人物今何在?万古声名重九山。”王致远是他的名,九山是他的号。后人对他的赞誉,在层层叠叠的山水间。

王致远曾任嘉兴府户曹,监襄阳户部大军仓,慈溪知县,安吉、婺州通判,大理寺丞,湖北、浙西提刑,台州知州,太府寺丞等官职,离这里有的不远,有的不近,让人感觉他一直在奔走,总也不能长时间停驻。

出仕为官,四海为家,在哪里都要立身立行。人的格局大,品行端,就什么都不怕。王致远以父亲为荣,父亲就是当年率区区数千军民,死守安陆孤城,击退十万金兵的德安通判王允初。当年只有十三岁的王致远,也亲历了那次孤注一掷的守城之战,父亲与民同生死、与城共存亡的壮举,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十七岁那年,他因父荫补通仕郎,开始步入仕途。为官期间,他秉公执法,刚正不阿,不畏恶途,不畏权贵,不畏顽劣,誓为苍生谋福祉。他曾广设粥局,救济慈溪灾民,他曾免除非法税收,造福常德众生。别看黎民百姓,社会最底层,却知道好坏,无以为报,却硬要回报。他走了,扶老携幼,长亭相送;他走了,人们给他绘像,称他再世菩萨。一个官员,做到这个分上,也算是做到位了。你看,若把慈溪、常德、永嘉的地名连起来,或就是对他的最好评价。

王致远毕竟不是玩政治的,看不惯的事情太多,想不明白的问题太烦。他兢兢业业地干了一回,认认真真地跑了一圈,還是回来了,回到了自身。说到底,还是一介文人,脱不掉抹不去的文人。文人不是一个称呼,而是从骨子里到皮肉里都渗透着一种精髓、一种精神的人物,有着始终释放着的昂然于世、独立于生的气质。你看,他真的是喜欢读书,重视学术,他在苏州镌刻的《地理图》《天文图》《帝王绍运图》一直流传至今,成为国家经典文物。他根据亲身经历撰写的《开禧德安守城录》,成为《宋史》之外抗金的珍贵史料。由此可以想见这个人为官期间,利用和抓紧时间究竟都干了什么。

一个人的一生究竟有多长?人的一生再长,也只是漫漫长河中的一个瞬间。王致远终于明白,一已之“立”,只能立出一点儿影子,一人之行,只能影响一小片天地。他不相信世上只有无奈,不相信无知会换来天下太平。他相信力量,一个人加上一个人的力量,一个文字加上一个文字的力量。他想要撼动整个世界的力量,他倾尽自己的所有,开始置地建房,筹划起了一座书院。这个永嘉人,还是叶落归根,想着为家乡尽一点微薄之力。而这微薄之力,让永嘉受用终生。

他选择一处僻静的所在,而这个所在必须要靠近一座山,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还必须有一股流水,为有源头活水来,高山流水是文化的源泉和根脉。

他曾广施粥米,现在要广施知识,全力培育桑梓学子,以涌涌文泽散逸后世。

山上流下泉水,泉水汇集而入楠溪,楠溪江水多,桥也多。愚者建高墙,智者建桥梁。王致远就是一座桥,一座连接农耕与讲堂的桥,一座连接知识与学养的桥,一座连接友善与真诚的桥。

很多人从这座桥上走过,走向永嘉的各条河流、各条小巷,直至走向河与巷辐射出去的远方……

王致远先辈,我与你素昧平生,却觉得那般熟悉,那般亲切。站在这里,应该深深地九十度弯腰。你不仅建立了一个书院,而且建立了一个文明的独立人格。这种人格影响后世多少年,而且还将影响多少年。

在王致远建造永嘉书院之后,这里又出现了南屏书院、悟竹书院、龙湖书院等数十家书院学馆。永嘉所在地,曾出现近两千进士,这在中原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永嘉历史悠久,建县已有一千八百多年,历史上先有永嘉郡,后有温州府,可以说永嘉是温州的历史之根、文化之源。“伊洛微言持敬始,永嘉前辈读书多。”清代学者孙衣言之语,是对整个温州书院的写照,也是对这个地区人才辈出现象的表述。温州知府赵师篯,对王致远十分敬重,特地在书堂巷建造了一座渊源坊,以示表彰。

我在永嘉书院四周走行,书院周围到处都是好去处,可以想见当时的书院确实建在了一个永远都不会后悔的地带。书院的学子也定然会喜欢这一处所在。就看现在,仍然属于一个好氛围,光听那些名字,就构成你的喜欢:九房、坦下、李大屋、珍溪口、西岸、下日川……一个个皓首苍颜,气象无限,都是江边古村。这些古村在当时,也是同书院互相关照,互相影响,书院里传出的琅琅书声,通过这水流,潜移默化地润泽了人们的心田,不定就有学子进入书院去受教。

这里的一切看上去都很好客,水很清滑,也很温柔,山不太高,却让人心怡。巷子里的门都敞着心扉,见到的每一个人,都友善地笑,说着很软很好听的话语。

一个孩子在阳光里跑,她一直跑到我跟前,原来我正站在她家门前。她说着同样柔软而且好听的话,她说她今天没有上学,因为今天是星期天,她明天才去上学。她说上学可好啦,她才上一年级,将来她就会上大学,学好多好多的东西。她说你找我妈妈吗?她的妈妈没有在家,而她的奶奶正在给她准备好吃的,她问我想不想吃,她说好吃着呢,你知道是什么吗?是——米糕。

我笑了。我由此确信我的判断,有一种纯净、纯粹、天然的影响在里面。汪曾祺也来过这里,他一来就喜欢上了,喜欢得到处转,本子上记下一堆的感慨,感慨里都是永嘉的好,其中的好就是永嘉人的文化素养,那素养不是一朝一夕而有的,而是长期的熏陶使就。

望着王致远的雕像,他的雕像让人感到舒服,没有那么倨傲、奇伟。他很平常,也很自然,就那么平视着,像在与人诉说。是的,他确实是一个普通人,他也始终这么认为。那么,这形象真的就是他生活中的一个早晨或一个晚上的一瞬,被日月记录下来。好在是,给他的最终介绍,却是官衔后面的,“著名教育家”。王致远于南宋理宗宝祐五年在永嘉家中病逝,那年也就是公元1257年。他活的岁数并不大,终年六十四岁,可能与他一生的奔波与操劳有关。而他的奔波与操劳所留下的,是一脉绵绵不绝的书香。

山影在水中晃动,那些树木已然长在了山上,可能是太阳偏移的缘故。太阳正在赶路,它想带出又一个明天。历史就是这样,匆匆的时光中,有多少人隐在了太阳归去的夜晚,被大山和流水带走,又有多少人在新的朝霞出现时还在,不是在这山头,就是在这楠溪江中。

楠溪江水木清华,自然辽阔,像极王致远的性格。他常常在江边看水,映在江中的身影,时隐时现。而那些话语,仍然浑浑有声。江水悠悠三百里,最终归入了大海,王致远也归去了七百多年,好在有一个书院,不断走来的人们,還能看见他。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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