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廓海天寄相思

王修碧　王宏阳

2022年5月，马里梅纳卡的夜空，通透辽阔。身处维和战位的我，头戴钢盔，身穿防弹衣，走向位于联马团（联合国驻马里多层面综合稳定特派团）梅纳卡超级营地的高架哨楼。半年多的时间，从悲恸万分到渐渐接受父亲意外去世的现实……我经历了人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时光。每当我遥望满天星斗时，父亲的身影还是会浮现在我脑海里。

一

1993年7月，我出生在湖北恩施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家里虽然不富裕，但父母都尽最大的努力，把最好的给我。2000年7月，妹妹的降生为家庭增添了更多的快乐和活力，父母也更加辛苦而幸福。

父亲一米七的个头，很瘦，话不多。由于常年农忙劳累，他稍有些驼背，平时很少穿时尚或是比较贵的衣服，脚上经常是一双从集市上买的二三十元的解放鞋，一副地道的农民形象。

常听母亲讲，在我小时候，父亲每天忙完地里的活，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抱着我来回走，逗我开心，仿佛不知疲惫一样。我家门前的那条小路，藏着父亲对我的爱。每当我哭闹不止，父亲就把我扛在肩膀上，沿着这条小路来回跑逗我哄我。在父亲的奔跑中，我不再哭闹，越笑越开心。每每这时，父亲也会开心地和我一起笑。

父亲的严肃，同样令我印象深刻。小时候我调皮捣蛋，成绩也不好，每天放学都不会准时回家。村里只要说有谁家的庄稼折了，那多半是我干的；谁家池塘跑水了，不出意外也是我……这让父亲大为恼火。可每次不管他怎么语重心长地说，我都是左耳进、右耳出。最终，我迎来了父亲的那一巴掌——父亲充满力量的手，在我脸上留下了五个指印，鼻子都流血了……我哭得很惨，但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祸害村里的庄稼和邻居家的鱼塘了。

我成绩依旧不好，父亲说：“学习不行，我还能接受，毕竟每个人的能力不一样。可你的人品，必须要学好。”渐渐地，父亲的威严在我心中扎根发芽，他说的话我都不大敢反对，必须严格执行，也因为这样，我慢慢成了村里人人都夸的好孩子。

二

我之所以参军入伍，其实也是为完成父亲长久以来的心愿。

2011年，我在市里读高三。11月的一天，我回家拿生活费，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吃到一半，父亲突然说：“要不，你去当兵吧。现在正好在招兵，你去不去？”

我很惊讶，不知该怎么回答，就小心翼翼地问：“真去吗，不是开玩笑？”

2022年4月，王修碧在马里梅纳卡超级营地维修因沙尘暴损坏的通讯设备

父亲很肯定地回答：“不开玩笑，你去当兵吧，我现在就给你报名。”

父亲年轻时就想当兵，因为我爷爷是一名老兵。可是，爷爷就这么一个儿子，父亲最终还是留在了家里种地，孝养爷爷、奶奶。爷爷1999年去世，但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常给我讲爷爷当兵时的故事，还有爷爷当年给他讲的“一人当兵，全家光荣”。

父亲的提议却让我一下子陷入了迷茫。他耐心地帮我分析：学习成绩一般，高考能考上大学本科的可能性不大，而当兵也能干出一番事业。父亲的建议确实有些道理，于是我同意了。

当兵走的那天，要先到当地人武部集合领衣服。父亲一直陪着我，把所有的东西都领完、装好。看我换上军装，他满意地笑了。

临别时，父亲一字一句地叮嘱：“到了部队就和在家不一样了，一定要守规矩，听班长的话，好好努力，多吃点苦对你会有好处的。”我也一字一句地记下。

说完这些，父亲就转身离开了。他那单薄的背影，黑色的外套，一直刻在我的脑海里，每次想起都是心酸，都是想念。我想，如果能再回到那天，我一定要抱一下他。

义务兵期间，我在锻炼中不断成长。每当遇到困难坚持不住时，我就忍不住会给父母打电话，母亲依旧是满满的关心，父亲却总是在问训练情况怎么样，能不能跟上训练，最后就还是那句话，在部队要听班长的话，遵守纪律，好好努力。

两年时间一晃而过。2013年12月，我面临去留选择。当时，我很想退伍，在向父亲说起时，父亲却劝道：“能留在部队就不要总想着回来，在部队你能学到很多东西，不论是为人处世还是个人能力，都会有很大提升。再说了，你在部队服役，不光是你个人的事儿，也是咱们全家人的事情，我们为你感到光荣，为你感到骄傲。”

听完父亲的话，我想了很多，最终选择报名留队，并通过了层层考核筛选。留队通知下来，我第一时间把消息告诉父亲。电话那头，父亲特别激动，感觉他比我还要开心。

第一次休探亲假回家，父亲骑着摩托车去车站接我，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说：“修碧啊，你长大了。”我很开心，两年多没有见到父亲，长久埋在心里的思念，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表达，只是傻笑起来。

休假结束，临归队前，父亲拉着我的手，很认真地问：“你在部队啥时候能入党啊？能入党的那都是好孩子，只有跟着党走才是好路子。”

我充满信心地告诉他，您放心，儿子的表现不差，过不了多久就能入党了。

三

2014年9月，我入伍的第三年，单位筹备组建第十三批赴南苏丹（瓦乌）维和工程兵大队。我跟父亲商量，父亲说：“你想去就去，不要担心家里，我和你妈在家都很好，没啥好担心的，出国长长见识多好。你跟着组织出去也是一种锻炼，对你的成长有帮助。”

当年11月，头戴蓝色贝雷帽的我，第一次出国，参加为期8个月的维和任务。抵达任务区后的所见所闻对我触动很大，更让我强烈感受到，能生长在富强的国家是多么幸福。我把自己的感悟与父亲分享，他说要珍惜这次经历，好好表现。后来听母亲说，自此，父亲每晚都会准时收看新闻，尤其爱看军事频道，盼着能从中看到我们维和的消息。

维和任务结束回国后，组织安排我们第一时间休假。回到家里，我迫不及待地拿出联合国授予的“和平荣誉勋章”和当时济南军区授予的“维和荣誉勋章”，父亲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开心得就像他也参加了任务获得了荣誉一样。参加维和任务的当年，我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2016年，我由下士晋升为中士，并到营部担任文书工作。当我告诉父亲岗位调整的消息后，他又当即向我提要求：“你干的这个工作比较特殊，一定要严守纪律，底线千万不要碰，做什么事情一定要公平合理，不能乱用自己的权力。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你是一名党员，对自己要更严格，工作更细心，不要毛手毛脚。”这虽然只是一番普通的告诫，但却让我对父亲有了新的认识。是啊，我在进步，时刻关心着我的父亲也在不断进步，琢磨着教我做人做事的道理。

平时在和家人通话时，父亲会经常询问我的工作状态如何。文书的岗位事情多，经常忙不过来，所以有时我也会向父亲抱怨。父亲却总是提醒我：“修碧啊，你一定要记住那句老话，‘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哪天你不在部队了，有人说起单位曾有你这么一个人的时候，不能是奚落，得是称赞。大家都能记得你工作认真，对单位有贡献，这才能体现你的价值。”

父亲的这句“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在我脑海里打上了深深的烙印。经过长期努力工作，2020年底，我荣立个人三等功。得知消息，家人都很高兴，父亲更是对我各种表扬。我相信，那时的父亲是欣慰的，也是自豪的，孩子能取得好成绩，这就好像自己种下的种子到秋天结出了丰硕的果实一样。我想，如果爷爷还在世，也会为我感到光荣吧。

四

2021年春天，单位要组建中国第九批赴马里维和部队工兵分队。在征求父亲的意见时，他又拾起那份熟悉的严肃，在电话里认真对我说：“维和存在一些危险因素，多一个有经验的人去，部队就多一份圆满完成任务的保障。你现在是一名共产党员，一定要勇敢，把党员的责任和担当扛起来！”

父亲的话坚定了我第二次参加维和任务的信念。通过人员初选后，我请假回家看望父母。当时，他们正在种玉米，我也参与到劳动中，父亲依旧是老样子，平时话语不多，但我能感觉到他很高兴。

5天假期一晃而过，父亲送我到车站，一切都普普通通，跟10年前送我当兵走时一样，没有太大区别。不一样的是，父亲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白头发更多了，精神头也不像以前足了。

等车时，父亲对我说：“去外面了好好照顾自己，家里有我在，你别担心，跟着组织好好干。”

我故作轻松地回答：“您还不放心您儿子嘛，没问题的。”

看着我上了车，父亲就转身离开了。还是那个单薄的身影，黑色的外套，老旧的解放鞋。看着父亲渐渐走远，我鼻子一酸，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我怎么也想不到，这次的车站送别，竟成为我和父亲的永别。

马里和中国相隔一万多公里，时差8个小时。2021年10月31日，是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日子。这天，我刚随分遣队抵达马里的梅纳卡不久，清晨醒来，看见有母亲两个语音未接电话和一段语音消息，我有些纳闷，母亲怎么连续打了两个电话？

心里掠过一丝不安，在点击收听语音消息的按钮前，我犹豫了几秒钟。接着，传来的是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修碧啊，你爸爸走了！”我竟没有缓过神，以为是在做梦。

妹妹随后发来的语音消息掐灭了我的幻想：“哥哥，我们没有爸爸了！”

我还以为听错了，又听了第二遍：

修碧啊，你爸爸走了！

哥哥，我们没有爸爸了！

…………

原来，父亲和工友到邻县务工修建房屋，北京时间10月31日上午8点左右，在一楼干活的父亲被三楼突然坠落的吊机砸中……这道晴天霹雳，瞬间击碎了我的心。我怎么也不愿意相信这一切！一时间，无数个画面充斥着我的脑海，回想着父亲的话语，泪水就止不住地往外涌。我的心里，是后悔、是自责、是无力。我多希望自己是在做梦啊！

得知我父亲意外离世，组织给予我很多关怀。分队领导第一时间联系国内，请求单位派人赶赴我的老家湖北恩施，联系当地政府相关部门，全力协助我的家人完成与事故方的交涉。在多方努力下，最终达成了合理的赔偿协议。我很感激组织，在我最无助的时候给予我希望和帮助，让我在万里之外能心有安慰。

…………

我已经习惯了在异国他乡站岗，并没有觉得难挨，便到了下哨时间。我独自走到营地操场，宁静夜色中，我两眼不禁又噙满泪水。对着万里之外祖国和家乡的方向，我举起右臂，敬了一个长久的军礼……

父亲，我会永远铭记您的教导，做一名合格的兵。您不用担心母亲和妹妹，我一定会照顾好她们。等到凯旋时，我一定会带上荣誉去看您，给您敬上一个军礼，说出那句在心里默念无数遍，却又从没对您说出来的话：亲爱的父亲，我爱您。

（王修碧、王宏阳分别为中国第九批赴马里维和部队工兵分队文书兼军械员、指导员）

感言

王修碧是个很有大局观念、十分坚强的小伙子。远在国外维和，家中却出现这样的变故，我们也都为他伤心、着急，但修碧并未把悲痛情绪带到工作中，反而快速调整好状态，继续守好岗位。

王修碧父亲逝世后，他无法及时赶回国内，我们当即联系国内他所在单位。单位立即派人前往他家中，协助其家人妥善处理后事。这让修碧非常感动，组织上的关心也让他的家人心里踏实了许多，并对他无法回家表示理解，也请组织上转达让他不必惦记家里。修碧感恩组织关怀，化悲痛为力量，决心一定要干好工作。

作为维和官兵，在5月29日联合国维和人员国际日即将到来之际，我们借《军嫂》杂志向万里之外的家人们问好，请你们放心，请祖国放心，我们一定不负使命，完成任务、载誉凯旋。

——中国第九批赴马里维和部队工兵分队政委 邵绪昌

编辑/李颖（实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