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天书”

周新华

周步宽的通讯录

2013年4月5日，我父亲周步宽走完了他不平凡的人生，享年89岁。

父亲1924年3月出生于江苏淮安，1941年，还在读书的他毅然投笔从戎，后从地方游击队编入新四军三师。194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先后任江苏省淮安县钦工区青年抗日救国会会长、淮安县委秘书等职，1947年又任华中版新华日报社记者，在硝烟弥漫的战场报道前线战况。新中国成立后，他先后担任苏北行署公安局党委副书记，上海市南市区商业局局长、区统战部部长，上海市静安区工商行政管理局局长、党组书记、区老干部局局长等职。

父亲一生正直、以诚待人，足迹踏遍苏北江淮大地。1985年离休后，他依然积极为党和人民工作，参与筹建新四军研究会静安分会，我家也因此成了新四军老战士的联络点和接待站。

父亲的书桌上经常放着一个小本子，那是新四军老战友的通讯录。渐渐地，小本子从原来的一本变成了两本：一本是上海老战友的通讯录；另一本则是外地老战友的通讯录。

我很佩服父亲，他总能三两下就从两本没有明确排序且写得密密麻麻的姓名电话中找到要找的战友，全凭记忆“大海里捞针”。由于使用频繁，小本子很快就翻烂了，父亲便把通讯录整理后重抄一遍，再烂再抄。

父亲视小本子为珍宝，只要翻开它，精气神马上不一样，他拿起电话：“喂，老张吗”“喂，老李啊……”说到兴奋时还会手舞足蹈。父亲通知老战友参加新四军研究会会议，纪念抗战胜利50周年、60周年大会，陈毅百年华诞报告会，红色影评会，教育下一代宣讲等活动，都离不开小本子。小本子也因此承载着父亲离休后不可或缺的精神世界，成为与老战友连接的桥梁。

不知不觉中，两个小本子又变成了一个。有一次，我见父亲边整理抄写小本子边叹气：“怎么一个个就这么走了呢……”

对剩下的一个小本子，父亲比以前更加珍惜，以至于晚年每次生病住院都不忘叮嘱我：“别忘记把那个小本子带上。”要是遇到急诊没能带在身上，第二天我去医院探视，他必问：“那个小本子帮我带来了吗？”

小本子又被翻烂了，边角磨成了圆形，塑料封面开裂了用透明胶带粘合，好几次父亲想再重新整理抄写，但拿起又放下，因为他已力不从心了。

我看小本子烂得不行，便对父亲说：“您现在身体不好，写字手抖，眼睛也看不清，我帮您把通讯录重新誊抄一遍吧。”

没想到，父亲脸色难看地说：“你看不明白的。”

我疑惑：“怎么会看不明白？不就是通讯录嘛。”

可当我翻开小本子细看时，傻了。通讯录里的许多名字和电话号码被画了改、改了画，其中不少人名对应多个号码，而且字体大小不一，颜色也不相同。有的上面标着：老大、小二、小三、小平、小军……还有标135、246。有的名字加了横杠或是圈圈……似乎这已不是一本普通的通讯录，而是一本难懂的“天书”。

原来，通讯录中老战友的近况在不断变化，有的搬家了，或是跟孩子们一起住，有的住进了敬老院，于是通讯录中增加了孩子们的联系方式，出现了老大、小二、小三……“135”“246”则表示每星期一三五住大女儿家、二四六住小女儿家，诸如此类。这些附加信息也是一改再改，而加了横杠或是圈圈的名字是指这些老战友有的联系不上了，或者已经去世了。

2005年夏，周步宽和妻子双双荣获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纪念章

看来要重新誊抄小本子没父亲的配合真的不行。这不禁让我想起，一次我曾对父亲说，我帮您写一本回忆录吧，记录下您曾经的战斗经历，一定会很有意义。可父亲却说，回忆过去会让他整宿睡不着觉。重新整理这本通讯录也是一种回忆，会让父亲内心无法承受。随着父亲的健康每况愈下，我只好放弃帮他整理、誊写通讯录的想法。

父亲再住院时，不再要求带着小本子，回家后也不再拿出小本子打电话了。因为多次脑梗，父亲逐渐丧失语言能力。小本子里的许多电话号码已成了“空号”，曾经不离身的它被父亲收进了抽屉里。

父亲罹患脑梗、心脏病、高血压、肾上疾病等，与病魔抗争30多年，以对生命的热爱，在病床上创造了一次又一次奇迹。最后，父亲还是走了，与老战友们在天上相聚，小本子也成了一本无人再懂的“天书”。

其实，“天书”里的许多叔叔、阿姨我都认识，虽然现在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已离开，我却从未忘记过他们。在实现民族独立、人民解放的伟大事业中，这些新四军老战士立下了汗马功劳，他们的功绩值得后代永远铭记。

感言

我是父母最小的女儿。父亲周步宽17岁参加革命，是一位新四军战士，母亲也是一位八路军女战士。我从小接受他们的革命传统教育，聆听他们曾经的战斗故事，父亲一直教育我们要听党的话，做革命的接班人。

“天书”寄托着父亲对革命战友的深情。正因为战争的腥风血雨，所以今天的“天书”才如此珍贵。记录父辈战争年代的事迹，写他们离休后的点滴故事，也是再现他们的革命情怀。让我们永远记住他们，记住他们鲜活的人生。

（作者为上海某公司退休职工）

编辑/贡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