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作纸写人生

最近休假回山东老家看望已87岁的老父亲，发现他仍然每天早早起床，坐在书房读书、写字，还不时翻看那本边缘已磨得发毛的《辞海》，那种如饥似渴的学习态度就像一名虔诚的小学生。他保持潜心自学的习惯，已经有70多年了。

父亲的童年历经磨难，屡遭波折。他1935年3月出生于今山东省德州市夏津县七里屯村一个地主家庭，家境富足殷实，他却意外地失去了进入学堂读书的机会。

我的祖父是一名爱国知识分子，曾出国留学，掌握几门外语。抗日战争爆发，目睹祖国的大好河山受到侵略者肆意蹂躏践踏，他放弃安逸的生活，参加抗日救亡运动，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以外国领事馆翻译的身份在上海从事党的地下工作。为了筹措活动经费，祖父变卖了老家的千顷良田和多套祖宅，准备将大部分钱款作为党费上交给党组织，并将妻儿接到上海。1943年，年仅8岁的父亲跟随祖父母从德州夏津出发，经济南前往上海，准备到上海入学读书。

不想，当他们到达济南时，却被叛徒出卖，祖父被日伪军秘密逮捕杀害，财物被洗劫一空。为了躲避追捕，已身无分文的祖母只好带着3个幼子沿途乞讨，辗转回到娘家夏津县新圣店镇刘辛庄。他们失去了生活来源，寄住在亲戚家的一间破草棚里，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

为了养家糊口，作为长子的父亲给别人扛活种地当小工，根本没有机会进学校读书。在他耕种的田地附近有一所私塾，每次从那里经过，他都会被朗朗的读书声吸引，在门口驻足倾听。这读书声犹如天籁之音，让他流连忘返。可一想到自己的家境，就只好默默扛着农具，依依不舍地离开，继续劳作。

我小时候曾多次听父亲谈起，有一年为了借舅爷家的驴子耕地，他被安排护送大他5岁的表哥去山东省平原师范学校读书的事情。几十里的路程，他在前面牵着驴默默步行，表哥骑在驴背上，一路眉飞色舞地给他讲述学堂里的趣事，父亲听得津津有味，竟忘掉了长途奔波的劳累。

到了师范学校，为表达对父亲一路送护的感谢，表哥将宿舍里一本残旧缺页的《康熙字典》顺手赠送。父亲如获至宝，紧紧将字典抱在怀里，在返程途中迫不及待地一边赶着驴一边翻看。从此以后，不管是繁重的劳作间隙，还是收获后的偶得闲暇，他都会翻看这本破字典，以字典为师，如饥似渴地自学。没有钱买纸笔，就用树枝为笔、大地作纸，很有古人画荻学书的刻苦劲头。

待到八路军挺进鲁西北开辟了根据地，父亲与劳苦大众一起翻身做了主人，还分到了几间旧房和几亩田地，一家人重新看到了光明和希望。作为革命烈士的后代，父亲主动参加儿童团，还当上儿童团团长。虽然没进过一天学堂，但他通过那本《康熙字典》坚持自学，日积月累不断增加文化知识，成为村里识文断字的“小秀才”。

1956年，父亲加入中国共产党，因为有一定的文化，进入当地的第一所农村信用社工作。他非常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坚持学习，又到书店购买了一本《新华字典》，工作之余，读书看报成了他最大的爱好。受到《高玉宝》《暴风骤雨》等书籍的启发，父亲开始走上文学创作道路，根据自己的见闻，创作了大量的文学作品。1955年他创作的诗歌《入社之后》发表在《前哨》（现《山东文学》）杂志的创刊号上，受到上级领导的表扬和肯定，这更加激起他学习创作的热情。在以后的几十年中，他写出大量作品，刊登在《大众日报》《山东文学》《金融时报》《中国农村金融》等报刊上。

2022年4月，王永武的父亲

1992年父亲退休后，退而不休，对读书、写作更加痴迷。除了参加老年大学和德州市诗词协会的活动外，他每天上午还到图书馆读书、看报，风雨无阻，下午在家写作、练字，一刻也不放松。他写过的稿纸有几麻袋之多，先后翻烂过几本《辞海》。

在父亲的影响下，我从小就对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阅读了不少书籍，并从中学时期尝试写作。1992年底我入伍后，利用业余时间发挥写作特长，进行新闻和文学写作，作品屡见报端。当我得意地把发表的作品寄给父亲，他总是认真研读后指出不足，并告诫我不要因为取得一点儿成绩而沾沾自喜。

在父亲的鞭策和鼓励下，我的写作水平大幅提高，在20多年的军营生活中，共发表3000余篇各类作品，出版个人作品集2部，荣立三等功6次。在一次全国某征文比赛中，我获得了二等奖，我将获奖证书寄给父亲，想“震”他一下。不承想，他在同期举办的全国某书法比赛中获得一等奖，并将5000元奖金全部捐出，在村里老家成立了老年书画剪纸艺术协会，让更多的老年人有机会学习书画，陶冶情操，老有所为。

如今，看到已是耄耋之年的父亲还这样勤奋地读书、写作，我们都劝他不要如此辛苦，在家种花养鸟、颐养天年多好啊。可父亲总是笑着说：“你们不懂我这个从小没有进过学堂的人对读书有多么渴望。我们都应当珍惜，赶上这么好的时代，有这么好的学习条件。现在党和国家提倡终身学习，作为一名老党员，我更要活到老、学到老，直到生命最后一刻。我希望你们也能把读书、写作的家风永远地传承下去。”

父亲还用积攒的工资设立了“学习奖”，每年春节家庭聚会时，他都会为学习成绩突出的晚辈颁发优厚的奖金红包。每次有晚辈新入学，他都会送上一本《新华字典》，并在扉页上一笔一画认真写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等鼓励的话。

字典，也随之成为我们这个大家庭的传家宝。

（作者曾为武警某基地干事）

编辑/贡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