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宇宙”动画改编的突破和偏差

摘 要|2019年7月，《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下简称《哪吒》）正式上映，超高的人气和票房使之成为国产动画电影史上的现象级作品，一时间开启国产动漫 IP“封神宇宙”的话题风起潮涌。2020年10月“封神宇宙” 的下一部作品《姜子牙》同样收获了相对不错的口碑和票房。凭借对传统文化的解构、对深层人性的挖掘、对多元影像空间的建构，“封神宇宙”的前两部取得了出色的成绩;同时由于思想的不统一、叙事的不严谨，这一充满艺术雄心的动漫IP也在主题和叙事上存在偏差和缺陷。

关键词|动画电影;“封神宇宙”;《哪吒之魔童降世》;《姜子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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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两年，由霍尔果斯彩条屋影业有限公司出品的动画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和动画电影《姜子牙》相继面世，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也展开了国产动漫IP“封神宇宙”的崭新画卷。两部影片共用一个世界观，对传统文化加以颠覆性改造，为我们呈现了具有新时代特色的“封神”新故事，毫无疑问为国产动画电影行业的发展注入了一针“强心剂”。不过作为对标美国好莱坞“漫威宇宙”的文化IP，“封神宇宙”的可能性和限度如何，“封神宇宙”能否承载起宏大的主题，还需经过时间的考验。本文以动画电影《哪吒》和动画电影《姜子牙》作为评价的对象，分析“封神宇宙”作为电影文本的突破和缺憾以及对未来国产动漫IP的展望。

一、“封神宇宙”及其内容概述

近年来，国产动画电影一改之前的低幼化、童稚化倾向，让青少年和成人化动画电影有了崭露头角的机会。2015年，改编自古典章回小说《西游记》的动画电影《大圣归来》收获了9.5亿元的票房，斩获了当年动画电影票房冠军。两年后，改编自《山海经》和《庄子·逍遥游》的动画电影《大鱼海棠》因其精美的画面和身临其境的东方意境最终取得了5.6亿元票房，大鱼的形象给一代青年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2019年改编自民间故事“白蛇传”的《白蛇：缘起》取得了4.4亿人民币的票房，同样宣告着传统文化改编动画电影的成功。同年7月，改编自明代许仲琳《封神演义》，由彩条屋影业有限公司出品的“封神宇宙”开山之作《哪吒之魔童降世》顺利公映，一举斩获了49.34亿人民币的超高票房，成为国产电影票房排行榜第二名的作品。2020年，同样改编自《封神演义》的动画电影《姜子牙》上映，取得了超过17亿元的票房。由于全球性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和电影本身的一些因素，《姜子牙》的票房严重缩水，但出于观众影迷对“封神宇宙”的关注和支持，其票房仍远高于疫情期间的大部分竞品。“封神宇宙”是人物、故事取材自古典小说《封神演义》的一系列动画电影的总称，目前包括《哪吒》《姜子牙》;也是在美国漫威影业“漫威宇宙”的语义背景下产生的，对标“漫威宇宙”而产生的新兴国产动漫IP名称。“封神宇宙”主要以《封神演义》的故事背景作为依托，继承了书中截教、阐教、人教、西方教等派系，保留了人、仙、妖三足鼎立的种族界定，但在《哪吒》《姜子牙》中抛弃了原书中商周战争以及截教和阐教相互对立的主线故事，只沿袭了哪吒和姜子牙最基础的一些身份设定，对其余具体的人物性格、故事情节、叙事结构都做了颠覆性的再创造，由之前《封神演义》中以事件为中心的叙事模式转变为以人物为中心的传记式电影，创造了新媒体视域下的崭新审美空间。

《哪吒之魔童降世》讲述了哪吒的成长故事。天地灵气孕育出一颗混元珠，元始天尊将混元珠提炼成灵珠和魔丸，灵珠投胎为人可为兴国栋梁，而魔丸则会诞出魔王为祸人间。元始天尊启动了天劫咒语，三年后天雷将会降临摧毁魔丸。太乙真人受命将灵珠托生于陈塘关李靖家的儿子哪吒身上。然而阴差阳错，灵珠和魔丸竟然被掉包。哪吒本应是灵珠转世，但出生时申公豹从中作梗，灵珠送给了龙王三太子敖丙，魔珠转世成了哪吒。哪吒天生便受魔珠的影响长成了混世魔王，受到陈塘关百姓的唾弃;而敖丙因为自己是龙族的后裔一直遭到歧视，还受到申公豹的利用，培养他对人类的仇恨。在偶然中哪吒和敖丙救下了在水边遇险的小女孩，二人因此结交成了好友，此时他们并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后来经过恶人申公豹的蛊惑，敖丙决定水淹陈塘关，而哪吒出面制止了敖丙。二人后来得知混元珠的真相，灵珠转世的敖丙决定守护陈塘关，生而为魔的哪吒决定逆天行事，不做魔王做英雄。最终在亲情和爱的感召下，二人共同抵抗天命。与《封神演义》中哪吒剃肉削骨归还父母的刚烈形象不同，新哪吒并没有与封建文化、父权制度坚决决裂的激烈碰撞，取而代之的是更温情的处理方式，将一个反叛封建文化的典型故事讲述为挣脱“天命”即个人在命运面前实现自我选择自我道路的现代故事，更加贴合现今的时代背景。故事中“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个人成长是电影的主线，而爱作为好莱坞式的万金油法宝也成为主角突破自我打破成见的力量之源，结尾依旧沿用了中国观众喜闻乐见的大团圆结局，援引神话传说的肌理传达了一个充满欢笑和爱的故事。切合当时时代的议题、充满温情的人文关怀、老少咸宜的影片内容，都能解释《哪吒》如此成功的原因。

《姜子牙》讲述了《封神演义》中姜子牙灭商兴周、一战封神之后的故事。姜子牙率领众神披荆斩棘战胜狐妖一族，成为众神之长，然而就在审判处决狐妖时姜子牙看到狐妖体内藏着一缕人类元神，因此未能顺利封神而被师尊元始天尊和十二金仙贬入北海之境以悔过自新。在北海贬谪十年后姜子牙遇到了当年狐妖体内看到的元神，半人半狐的女孩小九。抱着疑惑和同情姜子牙决定陪同小九一同前往传说中的幽都山以破除小九身上的诅咒宿命锁，一同前往的还有坐骑四不像和申公豹。随后一行人在幽都山遇到了尚未死绝的狐妖，惊愕地发现小九身上的宿命锁竟是元始天尊与狐妖一族共同为之。姜子牙不认可师尊为救苍生而牺牲凡人的选择，更是发现了神灵与妖族的阴谋，从而斩断了神族同人族之间连接的天梯，从此走上了挽救苍生抵抗众神的道路。《姜子牙》比《哪吒》的改编更具颠覆性，不仅塑造了全新的剧情人物小九，将电影的主线作为姜子牙和小九寻找真相的旅程和情感的连接，而且将天界众神描写为隐藏的大反派，整个翻转了封神榜中的善恶力量，为之后剧情增添了更多意想不到的变数。姜子牙从一个扁平化的推动剧情的人物变成了一个充满理想信念又在现实中苦苦挣扎的中年人形象，个人的道义和服从权威之间的冲突令这部电影更加成人化，也充满了哲思。

二、“封神宇宙”动画改编的亮点

首先，人物的改编是“封神宇宙”系列电影最大的亮点。两部影片中的人物全部都经过重新地颠覆与重塑，加入了更多现代和后现代因素，人物身上具备了更广阔的表意空间。哪吒的原始形象在电影中被解构，彻底走向了人物原始设定的反面，被设置为一个反英雄。《封神演义》原著中哪吒是灵珠投胎，《哪吒》中则把灵珠改写为混元珠，并一分为二化为灵珠魔珠，哪吒阴差阳错成为魔珠降世，原著中的反派龙王三太子敖丙却成为灵珠。于是，原版本代表善的一方的哪吒和代表恶的一方敖丙角色被颠倒，表现出“哪吒恶、敖丙善”的状态。这种戏剧性的错置在电影文本中表现为太乙真人的一时疏漏，阴差阳错、充满偶然性的事件却足以确定主人公的人生轨迹，这样的设计让整个故事充满了古希腊命运悲剧的色彩。德国戏剧家贝托尔特·布莱希特指出，对大众已经熟知的故事和日常生活使用扭曲、改编和分离的方式，可以拉远观众与故事和人物形象的距离，使观众对这些习以为常的事物产生陌生感，从而实现故事影片推陈出新、化腐朽为神奇的效果，使观众从一个全新的视角去观照过去已经习以为常的故事和角色。这种效果被称为“陌生化”。[1]

哪吒的人物形象与以前各种版本截然不同，哪吒自从西方佛教传入中国一直是灵气十足、眉目清朗，从来没有过一个扁塌鼻子、满口豁牙、顶着巨大黑眼圈的丑哪吒，制作组为了表现小哪吒人性本恶的一面将哪吒原有的形象经过变形和夸张，哪吒这一形象在《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已经经过彻底的陌生化处理。《姜子牙》中的姜子牙不同于《封神演义》中仙风道骨的老年仙人领袖形象，影片将他进行了去神化的处理，他表现出来的苦闷、挣扎更像一个真实的凡人。中年姜子牙在封神大战中本可以功成名就平步青云，但面对狐妖体内的人类姜子牙做不到牺牲无辜换取功名利禄，心中的道德感和使命感让他在面临突发状况时不能苟安，而是忤逆上层的意志，牺牲自己的利益去寻找真相。如果说哪吒这一形象代表了儿童，是抑制本我通过改造和学习接触自我，进而尝试用理性适应内部和调节外部的刺激，那么在姜子牙身上体现了从自我中分化和发展出的超我。超我由代表奖励的理想世界和代表惩罚的良心良知组成，姜子牙一开始面对来历不明的人类元神做不到视而不见，之后无法接受作为领袖的师尊与妖族存在勾结，宁愿自我放逐也不愿对其产生怀疑。而且，超我有至善的原则，超我的主要目的是控制和引导本能的冲动，说服自我以道德目的代替现实目的，并力求完美。姜子牙在理论层面是超我的化身，在现实中则是对现实世界中年、青年人工作生活境遇的隐喻，被地位和荣誉所裹挟的姜子牙是人在职场生存困境的影射，是牺牲他人的利益以保全自己还是出于公道和良心牺牲自己的利益，相信这是每一个被生存压力束缚的中年人、青年人都会面对的残酷现实抉择。对道义和善意的坚守，对现实的不屈无疑是影片借姜子牙这个形象想要向观众传递的精神内核。

其次，叙事上的颠覆为“封神宇宙”增添了更多的解读空间。文本作为特定历史语境下的产物，特定文本的不同书写方式折射出了背后隐藏的信息。就以《哪吒之魔童降世》为例，《哪吒》这部电影已经将原有的叙事逻辑做出了颠覆性的改写。哪吒—敖丙的对照形成了并行的镜像结构。敖丙本是出场片刻便匆匆离场的次要人物，在电影中和哪吒成了混元珠的一体两面，并且阴差阳错的走上了相反的人生。但二人在个人成长中几乎是一对镜像体，都处在不被人认可的边缘境地，两者作为镜像结构的对立面，都在寻求认同。以拉康的理论而言，镜像阶段本身就包含一种对自我认同与主体性建构、分裂自我的观念，哪吒敖丙两者的身份挣扎，在互为镜像的结构中变得更为清晰。[2]在整个故事层面，设置这样的镜像结构使传统的中国古典传说有了现代戏剧的人物布局，人物关系更复杂，戏剧冲突更有张力，二元对立的形态充满对抗性。由此原本单线索扁平化的故事变成了一个双主角的成长故事，故事的主题也因为叙事话语的转换消解掉了原有的“反抗儒家父权体制和封建传统文化”的意义，变成了更有现代意义的主体性议题——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悲壮。同时古希腊悲剧中强调主人公必须具备“过失”和“性格弱点”，性格弱点就在情节的逆转和真相的发现中爆发，这种爆发具有毁灭性的力量。哪吒和敖丙都有相似的性格弱点，影片的几次情节反转都围绕真相的败露这个环节展开，只是影片利用好莱坞式的万金油“爱”化解了悲剧的诞生，爱让敖丙改邪归正，爱让哪吒看清父亲的真心，爱让哪吒和敖丙可以得到一个相对美满的结局。横向对比近些年依据传统故事改编的动画电影如《大圣归来》《大鱼海棠》《白蛇》等，《哪吒》的改编和叙事技巧无疑更具艺术性。

最后，“封神宇宙”呈现了独特的东方审美意境。作为以中国传统民间故事为蓝本进行改编的动画电影，加入东方元素展现中国特色是这类电影必不可少的。“封神宇宙”中的作品独特之处在于东方审美意境的构建。意境是中国传统美学中独有的情景交融、虚实相生的诗意空间，惚兮恍兮、窈兮冥兮，表意易而生镜难。堆砌中国元素是一回事，表现中国文化是另一回事，“封神”的两部作品中有些桥段就做到了这一点。《哪吒》中最具匠心的部分就在太乙真人手中的“江山社稷图”。在太乙真人的手中一图可展山河万里，图中一叶可承三千世界，图中遍布莲花、荷叶、鲤鱼等中国元素，仿佛一副活的东方风景画。在画面设计中，采用散布在中国传统山水画中的透视方式，表现了场景深远的空间关系，展现了广阔梦幻的境界之美，而且在画中每个荷叶都有不同的主题，构成了雪山，沙漠，高山等各种奇妙的场景，荷叶和荷叶之间的高低错开，又形成了一幅奇特的山水画。[1]《姜子牙》在艺术呈现上做出了大量的考据工作，整个团队仅考证取材就花费了将近四年时间。《姜子牙》的诸多细节都来源于对真实历史的考据。十二金仙的面具、北海、幽都山、玄鸟等设定都来自考古发现和典籍。导演程腾介绍：“影片参考了出土文物、道教手势大全、道教符咒大全、甲骨文、篆书等大量资料。”导演对画面的高要求铸造了《姜子牙》堪称完美的视觉呈现，北海独钓寒江雪的艺术留白、玄鸟引渡亡灵的悲壮与震撼、幽都山的幽暗深沉、归墟的广阔静谧，营造出神秘的东方意境。

三、“封神宇宙”动画改编的偏差和缺陷

纵然“封神宇宙”的出现让我们看到了新国产动漫IP 发扬光大的曙光，但两部作品的表现还是存在一些不足，在主题思想上存在偏差，在叙事手法上存在缺陷。

第一，《哪吒》电影改编后的主题核心在于成长，是一个认识自我的成长故事，“打破成见做自己”和“我命由我不由天”是剧中人物的宣言。纵使彰显自我的独特价值、独立选择自我成长的主题选择能够与中国文化中的服从集体、服从等级做一对照，但在文化内核中舍弃了原有故事更为尖锐、更为决绝的反抗，在儒家文化的积淀中这样的声音显得绵软无力且稍显稚嫩。同时在叙事的改写中将中国古典悲剧改换成古希腊命运悲剧的样貌，却未能展示命运悲剧的力量，最后又变成了中国戏曲常见的大 团圆，呈现出喜剧的样貌。可以说这是一场为了迎合所有人做出的偷梁换柱的表演，也是对古希腊戏剧带有狂欢化和酒神精神的一次戏仿。

第二，《姜子牙》电影的定位不够明确，叙事存在明显缺陷。《姜子牙》在上映之初便附着了《哪吒》带给人们的期待视野，珠玉在前，人们在观看之前就抱着很大的期望。不同于《哪吒》欢声笑语笑料十足，姜子牙的形象完完全全是一个苦闷抑郁的中年人，首先在人物设定上已经筛除了部分观众。姜子牙在电影中对道义对公道的追求，对拯救苍生问题的哲学思辨，对超我的不懈追求都让这个形象有了较高的理解共情门槛，自然很难得到小朋友的喜爱。在这样泛娱乐化的时代人们往往拒斥思考，导致一大批以放松娱乐为目的的观众败兴而归。而且影片中关于正义关于体制等话题的探讨并没有一个确定的标准，容易带来价值观的冲突导致口碑在人群中两极分化。同时动画电影的特性又使其无法舍弃幽默和娱乐，就显得电影风格不伦不类。导演在《姜子牙》中装载了厚重的哲学思考和社会议题，明显将动画电影的受众指向了成人，这固然是一次有意义的尝试;但其意欲表达的事物太多导致前后逻辑不够流畅，人物的心理变化轨迹不够明显。在表达宏大议题的时候能否讲好一个故事也许是这类定位的影片最应该关注的。

最后，“封神宇宙”想要与“漫威宇宙”分庭抗礼目前依旧任重道远。漫威宇宙下个性鲜明的众多英雄人物在IP 塑造上互为关联并被汇聚、置入一个完整且庞大的世界中运营，每个IP都能发挥其独立却统一的力量。而《哪吒》和《姜子牙》缺少这种深入肌理的勾连，二者更像是置入于同一神话谱系下的单纯独立个体。在《姜子牙》的片尾彩蛋中雷震子、杨戬等人出面寻访姜子牙，为后续更加精彩的封神宇宙埋下了伏笔。期待之后更加精彩的封神故事，也盼望“封神宇宙”动漫IP可以越做越好。

[王璇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新闻与文化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