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慧琦
每当在晴空无云的黑夜里抬头,我总能望到那轮皎洁的月。似田野里的一盏灯,明晃晃,荡悠悠,似一只顽皮的萤火虫,在花色里跳跃、跳跃。
那日,我就着半樽清酒,伴着院里的淡淡风信子的香,走着,去往千年前佳人歌颂的浪漫……
花间,一屋烛光映团圆
圆月未至,忽而,远处的花田间亮起一点昏黄的烛光。烛火荡漾,我的心激起圈圈波纹。我欢喜地提起裙纱,向着烛光奔跑,向着家的方向奔跑。只见那点烛光晃动着,也向我奔赴而来。
“阿姊,娘叫着咱们呢!”
那个小巧的孩子欢笑着,眼里映着点点星光,跳动着、温暖着,是满心的欢喜与对未来光明的向往。
那双眼里,更蕴含着希望。
我微笑着接过阿妹手中的雕花灯笼,拉起她的手,向她身后的亮堂走去。花团锦簇中,是一片祥和——阿娘手中捧着一盘瓜果,向着石桌走去,脸上带着慈祥温和的笑,回眸,朝我们点点头。兄长身披一身戎装,坐在桌前从容地喝着酒。而他身边那人……
我朝他扑过去,热烈地拥抱住他,亲吻着他苍老的脸颊,两行热泪从我眼角滚落。
“爹爹!阿茶好想你!”
他捋着自己的胡须,脸上的皱纹也颤抖着,欣喜从眼角荡漾开来。自他前些年当上了内阁大臣后就极少回家。只能透过茶楼仕人的谈论中听到他的消息。他们说那位陈大人为人清廉,品行端正,成了圣上身边的大红人,与另一位年轻官员一同管理着国家事务……
爹爹笑着,用粗糙的手笨拙地为我拂去泪痕,“哎,我不就走了几个月嘛,不必哭成这样。”“什么几个月啊,你都走了一年半载了。你要是还不回来,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啊?有那么久吗?你看我,都老糊涂啦!”他拍了拍自己的头,打趣着。
阿娘捏起一小颗葡萄,塞进我的嘴里,“你呀,就别怪你爹了,定是他太忙了。朝廷事务一定很多吧,你看他头发都白了。”爹爹大笑着,用手揉着我的发,“无碍,下次一定争取快点回来看你们。”
阿妹歪着头,看了看我和父亲,扯了扯兄长的衣角,“好无聊啊,哥哥,给我讲个故事吧。”兄长没有一点将军的架势,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好,那我跟你讲讲,我跟匈奴人的故事……”手中的酒杯里映着亮堂的灯光,以及半轮皎洁的月。
酒里,动荡魂定许芳心
花,早已凋零,已是深秋,树叶败坏。我持着针,一线一线做着女红,回忆着儿时与兄长的故事。大抵是兄长参军的前一年,我坐在他的腿上,他教我念诗。“二十四番风信催,郭南间道有花开。园官欲斗金钱赏,名字先供百品来。”他向院子里的一个墙角指了指,一枝无瑕的花正在风中摇曳,“看,那就是风信子。要让风信子开花,就必须剪断她枯萎的枝,来年,她才会再度芬芳。”
剪断过往,死亡,然后重获新生……
我的指尖摩挲着绣有风信子的手帕。昨日传来兄长马革裹尸的消息,看到刻着哥哥姓氏的佩剑一刹那,阿娘哭得险些晕过去,父亲沉默不语。
那晚,我第一次看见父亲独自饮酒。月光洒落,照亮他一夜花白的头发。
早日,屋中寂静,我推开贴着剪纸的窗。正看见一抹翠绿划过半空,摔碎在院子中央。我走出门,用手小心翼翼拾起碎片,那似乎是个玉器。我抱着碎片向巷子望了望,却看不见一丝人影。
满心疑惑,将碎片带回自己房间,俯在案前拼接着玉器,我定睛一看,认出那是上次自己送给父亲的玉佩。那枚玉佩刻着我的名字,平时一直被父亲贴身珍藏,怎么……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阵嘈杂的人声,屋外变得亮堂,同白夜一样耀眼,人群高喊着“抨击贼人,反对贪官”的口号,向院子里丢来火把……瞬间,跳动的火苗爬上了堂室的横梁。房子不住地发出噼啪的断裂声,我大声地呼喊着父亲,妄想在混乱间捕捉到那抹令人安心的背影。在匆忙中我被地上的木材绊倒,坚硬而粗糙的地面擦破了手;掌心的碎片散落一地,划破脸颊。意识模糊间看见一个人朝我走来……
阿爹!
猛然惊醒,发现自己坐在一张干净的大床上。光线透过纸窗洒落,只发觉自己喉咙疼得厉害。一个身穿锦袍的男子推門而入,身后跟着一个捧着热粥的丫鬟。那人生得清秀,举止间都有一丝文气,看起来是个读书人。“这么久才醒,你一定饿坏了。”他接过热粥,在床边坐下,将粥吹凉了才递给我。喝完粥,我想问些什么,却只能发出哇哇的声音,焦急地指着他桌上的笔墨。等丫鬟拿给我后,我在上面写下几个大字。
我的家人呢?
他看着纸上的字,不愿再说,只是叮嘱丫鬟照顾好我,走出了房间。
之后的半年,他对我无微不至,每日带我出府游玩。他从没有嫌弃过我是个哑巴。在日后的相处中,我也慢慢地了解他——原来他便是与父亲一同工作的年轻官员。渐渐地,我对他心动,因为他是除了家人外,唯一对我温柔的人。
一日,他叫我去他的书房,气宇轩昂的他就着一樽清酒微笑着提出让我嫁给他。我答应了,这大概是变故之后最令我开心的事了吧!
月下,谋破转身断过往
新婚前夜,我穿上了华丽的红嫁衣,任由侍女们在我脸上涂抹着胭脂。一切准备就绪后,我起身去院子里散心。天色渐变,天上蒙着一层厚厚的云,沿着一路青石板,我闻到一阵虞美人香,浓郁的,令我有些压抑。
春,又到了啊……
几滴水滴在了我的头上,我抬头望,雨开始下了。走到一处屋檐下躲雨,却隐约听到屋里传来谈笑的声音,其中一个正是我的新郎官。透过门缝朝里面望去,几个人围在桌前,朝着官人敬酒,声音不大,只依稀听见几句。
“先生真是聪明,既设下计谋让那人葬身火海,除去我们致富路上的一个绊脚石,又把贪污的罪名挂在他的头上。”
“他那是死得活该!谁让他到死都不愿意和我们合作,还说要检举揭发我们。”
官人只缓缓抿了一口酒,道:“他太过死板,甚至质疑圣上做出的一些决定,圣上早就想除掉他了。在下只是顺水推舟了一把。”
我捂着嘴,强忍着内心的愤怒,泪水无声、汹涌地流下,滴在我的衣领上,沾湿大片,怎么也止不住。强烈的怨恨和不甘,让我下定决心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一路奔走着,嫁衣的裙摆使我磕磕绊绊,头上的步摇碍事而招摇,路过那片虞美人,想起兄长之前教的:“虞美人的花朵鲜艳而又美丽,象征着虚荣、奢侈、顺从……”心中愈发厌恶,猛地将步摇扯下,丢在花丛中。
我无处可去,漫无目的地走着,望着“官人”曾经带我走过的大街小巷,曾经甜蜜的记忆如今只觉讽刺。任凭雨水在脸上冲刷着,妄想自己的肮脏随雨水一并流走。恍惚间,鼻头一酸,嗅到一抹清香,便找寻去——花香愈发清晰,心中的思恋愈发强烈。跟着香走,走到一户连门都没有的破败人家,朝院子里望去,才发觉那模样愈发熟悉。只是大火后余烟早已散尽,还能依稀看出房子从前的大致轮廓,勾起以往的回忆。
又嗅见那抹熟悉的花香,凭着记忆,走到院子的墙角——果不其然,那朵朵风信子被雨水洗涤着。我摘下一朵,别在耳边,花香使我清醒,顿时打消了轻生的念头。
我还得活着,带着记忆和希望,活着……
新生,千古流芳万人传
在残檐断壁下,摸索到一把佩剑,剑鞘上有力地刻着“陈”字。我拔出它,一挥,顿时间,秀丽的乌发飞舞在空中。
便是褪下一身红装,斩断过往……
多年后,我又坐在茶馆里喝着酒,聆听来往仕人口中的小道消息。
“诶,你们听说了吗?据说有位将军,身柔似女子,却英勇骁战,据说有次亲自带兵以百人之力剿灭了南蛮乱贼呢!”“据说他每次出征都戴着面罩,从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听说他这次调查出那年的贪污案,证明了陈宰相的清白。圣上打算将郡主许配给他,他居然还回绝了,说是不贪恋儿女情长。”“哎,多好一位将军啊……”
“小二,付酒钱。”
只是淡淡一笑,起身,走进茫茫月色,耳边的风信子摇晃着,如同烈酒荡起一池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