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华北延续地

张浪是三年后收到“延续地管理部门”的邀请文件。文件清楚标明了张浪作为第一块人类延续地的第一批居民的权利，包括可在指定区域挑选住宅，享受特殊税收优惠、医疗保险和退休养老待遇。当然责任也写得一清二楚，管理部门了解到《人类延续学》后分配给张浪的工作是“生态管理及指导专家”，负责延续地环境生态的平衡以及后续理论指导。

管理部门还在文件中郑重感谢张浪作为“人类延续地”提出者对全人类作出的贡献。张浪唏嘘不已，然后泪流不止，他真的几乎认为自己被遗忘了。

学生们放学时的笑声难得的能让人们露出笑容。从课室走回教职公寓的路上，张浪第一次认真注视玩闹嬉笑的孩子们。家里何遗一在厨房做晚饭，张浪站在门口看着何遗一做饭的背影。三年时间改变了许多事物，何遗一变得成熟了，其实张浪也变得成熟了，没有改变的是他们都不会承认自己变成熟这件事。

“中午延续地管理部门来找我，明年我能搬到延续地住了。”

何遗一立刻回头激动地说：“太好了，那我们什么时候……”

“何遗一，我们结婚吧。”

何遗一愣了几秒，然后开始手足无措，她从未想过张浪会向她求婚。“你……你怎么突然说这件事？”

“受邀居民可携带家属迁入延续地。我们不结婚，你就不算我的家属，你不是我的家属就不能去延续地。如果你不去延续地，那还怎么给那帮游行示威的兄弟姐妹们通风报信呢。延续地的性质跟教职公寓不同，你死皮赖脸地闹，学校管不了就让你跟我一起住，延续地的管理部门可不会惯着你。”

“你，你都知道了？”

“傻子才不知道。”

“张大哥，我就知道你瞧不起我。”何遗一像变了一个人。平时两人斗嘴，何遗一会蛮不讲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眼神躲闪，表情卑微。“你说过很多次，跑去游行示威的不是傻子就是废物，游行示威最大的作用是让一堆垃圾有了归宿，把垃圾对社会的污染降到最低。在你眼里，我也是这样的人吧。”

这下轮到张浪手足无措了，虽然他在过去三年泡妞的频率急剧减少，但他仍然自信自己懂女人，可是现在他看不懂何遗一，他甚至分辨不出来何遗一是不是故意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弱势姿态。

“你提到了游行，虽然是我先提起，但你可以不提的。”张浪也不管何遗一是什么想法，他决定做熟悉的事——掌握对话的主动权。“游行是人民的权力，但你要知道没有理所当然的权力啊。游行的目的是斗争，斗争是严肃的，为了保证斗争的严肃性，权力需要被认真的对待。你们的游行呢？多少人参加游行的原因是不想上班，不想上学？多少人把游行当作派对？你知不知道当年还有旅行团专门带人来地火广场凑热闹？就像‘狼来了，严肃被娱乐化解构，作用就低了，或者没了。你还记得孙荧吗？她也在斗争，她很认真，所以我不奇怪她会成功。”

“你凭什么说我们不认真。”

“如果是认真做事，能看得出来做事方法。如果是认真思考，能听得出来理论方式。你们只是觉得自己很认真，并且努力的让别人觉得你们很认真。”

“既然你那么嫌弃我，干嘛还要为我着想！”何遗一的声音突然尖锐，张浪听到熟悉的语气顿时松了口气。何遗一意识到自己露馅，干脆不装了，咄咄逼人地说：“你知不知道你自大的样子很让人厌憎啊，你知道我经历过什么吗？如果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要跟你口中的那帮垃圾勾搭在一起？”

“我等你自己说呗。想说的时候你自然会说，不想说你肯定不会说，我干嘛犯贱？”熟悉的气氛，舒服的感觉，张浪吊儿郎当地说：“说啊，继续说下去，我在听。”

“操，你个王八蛋！”

最后何遗一什么都没有说，可她隐约觉得其实张浪什么都知道。她的名字是“遗一”，以张浪的智商也许三年前就猜到了她是第一轮重整灾难的难民。

遗一，全家只遗留下一人。

名字是救她的民警取的，那年何遗一还没有一岁。重整灾难难民在社会不算边缘群体，社会也愿意给予足够的关怀，可有些问题不是关怀多与少能解决。重整灾难影响下经济持续下行，就业困难，缺乏文化教育和普遍存在心理疾病的重整灾难难民从事的大多是事多钱少的低端劳动工作。久而久之大家抱团取暖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久而久之靠着游行示威宣泄内心的郁闷成了大家的“团建项目”。

何遗一也知道游行示威没用啊，大家都知道没用，可知道又有什么用呢？就像缺乏存在感的孩子会故意捣乱吸引大人的注意，这个世界带给他们苦痛和挣扎，他们选择传播苦痛和挣扎向世界勒索存在感。

何遗一认识张浪是一个惊喜，她能从张浪这边知道许多火星和重整灾难的内幕消息。有了内幕消息，她的兄弟姐妹们游行示威就能更理直气壮都发声，表达更明确的诉求。其实何遗一很早意识到有没有内幕消息都没有用，停止火星开采和建设人类延续地跟游行示威没有关系，那些能够影响全人类的决定一直都跟游行示威没有关系。

但有什么关系呢？

不是谁都能恶心全世界，他们做到了，多有存在感啊！

何遗一也找到了人生意义，她决定在张浪这个渣男身上浪费一辈子，为恶心这个世界奉献一生。

“告诉我，你干嘛要向我求婚，你自己一个人去延续地不好吗？”

“喂！我的生活都被你锁死，你怎么能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这些年你死皮赖脸粘着我，我把你赶出去，你宁愿在我家门外睡也不走。我出去泡妞你也跟着，我带女生去酒店开房，你了不起，一整宿在门外守着。你知不知道你让‘风流这件事变得很没意思啊，你知不知道你让我的生活变得很没意思啊？然后我也成了难民，我自暴自弃，可是我怎么样关你什么事啊，你干嘛每次都把我照顾得好好的。”轮到张浪咄咄逼人了。“哦，现在我离不开你了，你就肆无忌惮。何遗一我告诉你，做人不能这么不要脸！”

“张浪，别装了，说真话。”

“单身在延续地只能申请70㎡房子，有家属至少能申请120㎡的。”

“我答应你了，我们结婚吧。”

半年后，34岁的张浪和25岁的何遗一结婚了，结婚证照片上他们笑的很幸福。

又是半年后，张浪和何遗一站在渤海湾的坝墙上，周围还有许多人。大家都是人类延续地的第一批居民。坝墙上每一个人都目不转睛地望向外边占据了渤海90%面积的方形岛屿。今天是第一个人类延续地——“华北延续地”启动的日子，全国人民，乃至全球人民都能通过新闻直播观看华北延续地启动的全过程，而作为第一批居民，张浪他们幸运的可以近距离观看。

过去四年新闻联播不间断的向全世界介绍华北延续地的建设进度，关键技术应用和设计规划方向，所以大家都对华北延续地都有充分的了解。

华北延续地采用的是三段式九宫格结构。共有上中下三层，每层有三个分区。最下面第三层，中间是反动力装置，两边是平衡摆。中间第二层两边核聚变反应堆，中间是核废料处理区。最上面第一层，中间是九章量子计算群，一边是内稳态控制装置，一边是中心驾驶装置。

中国政府也通过新闻联播公布了全国延续地的建设方针。延续地建设将对应六大行政分区，也就是说只要华北延续地启动后运行顺利，证明了人类延续地的安全性和可行性，将来东北延续地、华东延续地、中南延续地、西南延续地、西北延续地和港澳台延续地的建设计划都会陆续提上日程。所以华北延续地不会一直是现在7平方公里的大小，未来还会持续扩大加建。

即便已经有充分了解，可是看到华北延续地启动升空，所有人内心依然能感受到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震撼。

——这是人类将来生活地方！

华北延续地点火启动瞬间传出的轰鸣像极了远古海兽的咆哮声，升空时冲击坝墙的海水似乎是远古海兽在尝试摧毁坝墙登陆陆地。海面没有因为华北延续地的离开而平静，因瞬息高温而蒸发海水变成大片浓雾向上追逐，海浪不停翻腾，而人们的视线始终锁定华北延续地。那是一块略不规则的长方体大陆，地表葱葱郁郁，有移植的花草树木，有开辟的山水河流，有搬运的各种动物，还有完整的城市和村庄。地表之下的三段式九宫格结构则是彻底的机械造物，钢铁洪流，屏电霓虹，芯板山河。

当华北延续地成功定格在距离地面一千米的高空时，坝墙上……世界各地猛地响起掌声和欢呼声。张浪忽然心有所感，喃喃道：“从今天起，天圆地方不再是封建迷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