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心禅心散论:从“木叶”说起

2022-04-29 00:44王坤
文史知识 2022年10期
关键词:屈子今人诗心

王坤

林庚先生有篇广为人知的美文《说“木叶”》,以清晰的思路、优美的文笔说明了“木叶”(而非“树叶”)为诗人们所钟爱的原因,发露了屈原创造“木叶”一词的秘密,剖析了“在什么场合‘木字才恰好能构成精妙的诗歌语言”。林庚先生分析,“木叶”有落叶的意味在其中,气息则微黄干燥,意境则空阔舒朗,天才的屈原把它“准确地用在一个秋风叶落的季节之中”,此后的诗人们“都以此在秋天的情景中取得鲜明的形象”。林庚先生兼有诗人的敏锐与学者的广博,谈“木叶”如何被创造和选择,合情合理,细致入微;这里想谈的“木叶”,则是在被创造和选择之后。

自屈原“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到谢庄“洞庭始波,木叶微脱”,再到陆厥“木叶下,江波连,秋月照浦云歇山”;自王褒“秋风吹木叶,还似洞庭波”到吴均“秋月照层岭,寒风扫高木”,再到杜甫“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如是等等,“木叶”跃千年,受众多诗人钟爱;诗人们也因“木叶”,彼此相会:以木叶为舟,溯流会于洞庭,洞明诗心交相辉映。试想这是何等美事!而成就这等美事的,不仅是屈原对“木叶”一词的天才创造,更有后世文士们对“木叶”一词的玩味沿袭。为称呼简便,此文姑且称曾遣“木叶”一词入诗的文士们为“木叶诗人”,因“木叶”业已成为中国古典诗歌中一个鲜明意象,用它来称呼诗人,也算得一件诗意的事。

同此“木叶”

自屈原始,“木叶诗人”迭兴,后来者每遣用“木叶”一词,便与之前的“木叶诗人”感通。在“木叶”传达的诗境上,人我同,古今同,无二无别,浑然一片,诗人们不仅写就了诗,也应当能体会到自己不惟是孤独的一己,而是在境遇、情思、审美、精神上与先人(他者)有着深入细致的共通之处,因一枚“木叶”,互通消息,“千年万里,不隔毫芒”。如此看,“木叶”便不只是木叶,而成为一个连接人我、汇通古今的媒介;也不止木叶才是“木叶”,所有汇通古今、连接人我者,无论是人、物、景、事,还是学问或道统,都可看作“木叶”。

《牡丹亭》“惊梦”一出中,素昧平生的柳梦梅与杜丽娘异地同梦,梦境中二人游园赏诗,两情相悦,醒来梦空人不见,各自怅然若失。因同此一梦,杜丽娘久思成疾,黄泉命丧;也因同此一梦,魂兮归来,二人执手百年。对于柳梦梅和杜丽娘,梦是扭结、是媒介、是“木叶”。李商隐名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所言虽是与佳人一见钟情后就此别过的情爱觉受,却道出人与人所有交往交流,关键不在能否直接见面,而在是否两心相通,众多“木叶诗人”因“木叶”而心有灵犀,遥远时空瞬时被穿越。其实,读书问学进德修身,亲师取友私淑诸人,能否真正契入,关键亦在是否与圣贤、师友心意相通;禅门的当机接引、宗旨默契,更是只在两心间的事,有“频呼小玉原无事,只为檀郎认得声”的禅喻并不足奇。这里,小姐连连呼出的“小玉小玉”,便是她与情郎间的“木叶”,公案里为勘验弟子,祖师的各种问东答西亦是见性师弟子间的“木叶”了。

《礼记·儒行》篇云:“儒有今人与居,古人与稽”,讲的即是,生今之世,而慕古之道,与古人声气相通,精神往来;孟子亦有“尚友”论:“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孟子·万章》)中国的传统伦理中,父子、夫妻、兄弟三伦间不责善,因家人间首先是尚恩、主亲的;彼此责善、相共进德,乃是朋友间的事,真正尚友之人,所交必是贤友,即孔子所说的“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而在孟子这里,友的范围直扩展到古人,今人未足,又尚古人。而古人已作古,又如何与他们交友呢?孟子说,路径在于“颂其诗,读其书”“知其人”“论其世”,澄怀静观,诵古圣先贤之诗书而知其人而论其世,与其感应道交,把臂遨游。这里,其诗、其书、其人、其世便又是今人与所尚的古人之间的“木叶”了。又,马一浮先生说:“自真谛言之,孔子之后,决非衍圣公,当日则有颜、曾、思、孟,后世则濂、洛、关、闽。韩文公所谓‘轲之死不得其传,自是实语。绝而复续,千载犹旦暮也。”马先生所言“孔子之后”,非指血缘之亲,乃指道统血脉传承。就道统传承言,颜渊、曾子、子思、孟子、濂溪、二程、横渠、朱子诸大儒才是孔子嫡系传人,所谓“善继者继其志”。在颜、曾、思、孟、濂、洛、关、闽与孔子之间,儒家经典或者说得更简明些,“十六字心传”便是“木叶”。

诗家如此,儒门如此,佛门亦然。论传心,最高妙者乃在灵山法会上,佛祖拈花,迦叶微笑,默契如如,心照不宣,“木叶”已化为佛祖手拈的那枝花,或说已化为无形。

如此,从诗心,到情爱,到志心,再到道心、禅心,同此“木叶”,心神相契,千年万里不隔;也恰因人同此心,才得心同此境,心同此理。

殊此“木叶”

自屈原“洞庭波兮木叶下”以来,“木叶”入诗已逾两千载。虽愚鲁如我,也曾在十几岁时写过“北风吹木叶,皑皑复萧萧”的句子,那时尚不知有林庚先生《说“木叶”》一文,只是自小喜欢记诵诗词,竟也在不知不觉间随性遣“木叶”入诗了,可见诗语的熏习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不待刻意为之,已然侵入骨髓。然而我的木叶飘落在今时的图书馆窗外,屈原的木叶飘落在两千多年前的洞庭湖,今人观之,已随逝水。非独今人,谢庄、陆厥、王褒、吴均、杜甫观屈原,亦是悠远古人。谢庄(421—466)为南朝宋人,吴均(469—520)为南朝梁人,陆厥(472—499)为南朝齐人,王褒(约513—576)时处南北朝,杜甫(712—770)居于唐,诸位诗人各会心于“木叶”的同时,也必然清楚,时所见之木叶,与屈子所见之木叶,毕竟隔了百千年,物虽相类,人已渺茫。虽则黾勉追思宛然若在,但也只是“宛然”而已。孔子叹“逝者如斯夫”,慨叹的想必不仅是逝去的时光,更有随时光一并逝去的人的生命。李白对月怀思“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最亮眼处不在“应照离人妆镜台”之离别相思苦,而在“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的亘古哲思。陈子昂《登幽州台歌》的怆然亦与此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诗人独对天地,那一刹,分明深深感受到茫茫宇宙迁化之中一己的终极孤独。与屈原一样,我们也终将消隐在历史的洪荒中,然而我们也如屈原一样,曾真真切切存在于各自的当时当世。屈原吟出“洞庭波兮木叶下”,不就是证明吗?他见闻,觉知,遣词入诗;我们则玩味,品鉴,神往心驰。只是他在彼时彼处,我在此时此地。

僧肇云:“求向物于向,于向未尝无;责向物于今,于今未尝有。于今未尝有,以明物不来;于向未尝无,故知物不去。”过去的事事物物只在过去,今日的事事物物也只在今日,昔物今物不相往来,性各住于一时。然而恰因这时间空间的距离,以及物是人非的比量,反而给思古者平添了一层审美的古雅;恰因屈原与其“洞庭波兮木叶下”已是“过去心不可得”,反而将彼时彼处定格成一个永恒的画面。古往今来,只此一瞬,这一瞬虽仅住于一时,却“死而不亡”。因这一片“木叶”,多少后来人与屈子相会于洞庭;因这一片“木叶”,多少人走近了如木叶般清朗淡远的湘夫人;因这一片“木叶”,多少人得以恰到好处地遣怀安顿。中国诗史上,“木叶”几度被咀嚼回味,屈子其人便几度被暗叹追思。后人遣“木叶”入诗,在与屈子诗心与共的同时,也暗有一份凭吊屈子其人的情思罢。钱穆先生所谓“必附随一种对本国以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后来的“木叶诗人”,谁不暗有思古之幽怀,谁不倾心于古雅之诗境,谁不对屈子怀有深深敬意与温情?

今之木叶,正在目前,古之木叶,古人曾见。殊此木叶,今古相隔,万里长空,一朝风月,今人古人各一朝风月。

结语

“木叶”是诗语,对“木叶”的创造源于诗心,对“木叶”的体察同样有赖诗心。诗心直接、灵动,可与另一颗诗心刹那交接,在这一点上,诗心、道心与禅心同。然而,虽则道人每有诗作,诗人也偶契道情,单纯的道人和单纯的诗人间仍存在分野。道人站在体践者的立场,认为许多超越的生命层次是可以证实的,诗人则将之视为哲理和想象的世界。然而道人和诗人毕竟极相近,因道心与诗心,都是“卓尔思不群”的,清净、直接、真挚、全然,不容易为琐屑流俗所牵绊。道人有诗才,可呈现大好生命、本地风光,超圣回凡,接引学人;诗人富道气,亦可期冀生命做一大超越翻转,诗境与现实生活打成一片,诗与生命二者皆圆满。

(作者单位:清华大学哲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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