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秀君
第一章 男孩
“世间所有的道路都通向工厂,所有的食物都来自于那里。我们要照看好眼下的一切,在我们也被送入工厂之前。”
这首儿歌是在很久前就有的,还是比尔波的妈妈现编的,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那只用麦秆编成的摇篮柔软又舒适,他用桃子般水嫩的小脸儿在上边摩擦,倾听着麦芯里抽芽的回声。妈妈守着摇篮打毛衣,总会有几名本社区的全职太太围坐在她身边。她们身上喷了浓重的香水,但由于从不洗澡的缘故,那味道就像粪车打翻在香水店门口。所以比尔波攥紧了小拳头大声抗议。谁知适得其反,一位情商很高、体味更浓的女邻居,就是那个姓左拉的,连忙把他抱起来,边看着女主人的脸色边亲切地哄着。
她们如此识趣,一方面是因为妈妈是这附近唯一上过学的女性,在那个位于小城区的学校,她竟然在一大帮顽劣不堪的男孩子间坚持到了三年级!这简直比传说中假扮男装的女侠还要厉害。那被烟雾笼罩、所以从不用戴假发的秃头老师信誓旦旦地宣布,就是把全班男生的脑浆交给最勤奋的女巫,炼上十年,也无法造出比她更聪明的大脑。当然,这只是一种不切实的羡慕吧。而且是那种比较危险的女人间的“羡慕”。
另一个原因就比较实际了,因为比尔波家是附近十个居民点儿的“食品分发处”,每到星期一的正午时分,随着被老百姓称为“龙吐息”的震耳欲聋的轰鸣,一只重达100公斤的盒子便会被传送绳准确地送到比尔波家院子里的“接收井”里。那里边有从不重样的精致熟食,比如加了苏格兰奶酪的墨西哥卷饼,或是用鸡胸肉填充、色香味俱全的汉堡包。她们不用再重新分配,因为盒子里分出了十个等边的正方形格子,每个格子上都用精美的电烙文字写着各家户主的大名。
有时这些伙食量少得可怜,根本喂不饱家里的男人、孩子。她们就会大声哀嚎,拼命地诅咒那些在田间地头偷懒抽旱烟的丈夫。然后她们会像冬天蹭暖炉的猫一样围着女主人祈求一点施舍——毕竟,作为受工厂信任的食品分发处处长的女人,比尔波的妈妈还是有那么些特权的。
比尔波就是在这种“三千宠爱在一身”的蜜窝里长大的。他小的时候就不间断地从女人那儿得到各种好东西。一连串的香吻呀,几个据说洒过耶稣汗水的护身符,或真或假的有关性的暗示。最主要的,还是那些充满了睿智的忠告——“小比尔波呀,你千万记住,不要到河里摸鱼。除非你想像我一样,腿上长出鳞片!”“小比尔波啊,我知道像你这么大的孩子都很嘴馋,可千万别上山上去摘野果呀。只要一小口就会让你的眼睛里生满白翳,然后你就永远生活在冬天了!”
这些劝告总伴随着“不要”、“不要”,所以在比尔波幼小的心灵里,外边的世界简直和他家那黝黑的地下室一样可怕。他宁愿在门口低头洒汗、侍弄属于他的那小块儿菜地,也不愿意跨过不远处的那道篱笆墙,去看看外边的样子。
可他绝对想不到,这静谧的生活竟会被打断!
第二章 离家
一天,比尔波正在给甘蓝注射凝胶溶液。他鼻子上蒙着蓝布口罩,就像是在做解剖实验的医学生,用针管小心翼翼地插进甘蓝肥厚的肚子里。绿色的经脉瞬间鼓胀起来,像是爱哭女孩丰沛的泪腺。随着脉的扩展,叶片竟像具有了某些动物性的特质——只见它抖擞精神舒展身体,将一只昏头昏脑的蛾子拍飞出去。
这种蔓越莓颜色的药物是由工厂的农学家们开发的,主要是提高植物的免疫力和耐腐蚀性。据说作物都含有剧烈毒素,必须经过加工过滤才能食用。普通居民没有这等神秘的技术,就是有这种技术也没有那些设备,有设备也没有成事儿必需的耐心。他们任劳任怨、仔仔细细地生产出各种食材,等待工厂集中收走,并制成食品后反馈给大家。
比尔波工作起来特别专注。那颗大如石榴籽儿的汗滴已经在他的鼻尖上悬挂了许久,但他仍没有擦去它的意思。直到汗滴有规律地颤抖起来。很快,这种颤抖便从汗珠传递到他的全身,连那颗深深扎根大地的甘蓝都跟着悸动起来。
一个男人骑着匹改造马狂奔而至。改造马是23世纪基因改造的杰作之一。它兼具马的耐力和羚羊的爆发力,细长的脚杆儿闪着青铜的色彩,每跃一步都在夯实的路面上砸下蛛网状的裂痕。那人背上有只暗蓝色的重力盾,不时有死光枪在上边绽开璀璨的白花。
比尔波被眼前的一幕深深地吸引,他痴痴地站在地头儿,像是个3尺高的简装稻草人儿。
与此同时,男人身子不动,一只手臂猛地伸出,将他夹在了腋下。
虽然当天的雾霾很是严重,但后边的追兵显然装配了超高焦距的红外望远镜。见男人手边有了人质,便不再密集地开火射击,只是更加顽固地追了下来。
道路变得开阔起来,最后完全消失。原本遮天蔽日、散发着恶臭的楼房不见了。阳台上晾晒的抹布,被时光遗忘瞪着大眼睛的童车,落满黑斑、如同病肺的遮阳棚,统统让位给浓厚如棉被的雾霾。每前进一步,改造马就会喷出茶褐色的红雾。那样子仿佛不是在纵马奔驰,倒像是艰难地见缝插针。
突然,一串儿沉闷的声音从山上传来,几乎只用了几秒钟就从逃亡者正前方掠过。男子肾上腺素激增,灰白色的眼珠儿陡然变得火红。他勒住缰绳,翻身下马,结果一只脚透过云雾伸向了无底的峡谷。他连忙扯住缰绳,壁虎般贴在马的侧腹。改造马强大的力量派上了用场,拽着自己的主人一路狂奔,离开了那险象环生的峭壁悬崖。
第三章 怪马
比尔波完全有理由相信自己会死在这里。
尽管他曾无数次设计过自己的死状——邻居家常有婴儿出殡,那花花绿绿的队伍比过节时的礼拜队还要庞大。在这个百事艰难的时代,“孩子”绝对是不容忽视的财产。比尔波很羡慕那些幸运地成为众人焦点的孩子,所以就在潜意识中幻想出“坠井而亡”、“吃饭噎死”、“被蛇毒死”等等诸多桥段。但死在渺无人迹的“蛮荒之地”却是意料之外的事情。真要如此,那么他将无法参加自己的“追悼会”,肯定会成为一生中最大的憾事!
所以当陌生人凑在他耳朵边时,比尔波本能地喊起来:“别杀我!”
“咯,咯,”男人发出半机器人半动物的笑声,他低声说:“听着,这匹马叫‘丘奇,它会把你带回家里。谢谢你的帮忙,小朋友!”说完,他用力在马的后臀上拍了一掌,然后以猿猴般矫捷的身手,攀上了陡峭的崖壁。
后边的追兵正要循着马蹄的声音前进,忽然从上方射下两道激光射线,人们连忙下了马,在红外望远镜的指引下仰攻。一方占了地利,一方胜在人多,所以打了个半斤八两。
没人留意那匹孤零零的、驮着男孩的改造马,任由它信马由缰消失在了浓雾之中。
比尔波搂着丘奇的脖子,不可避免地睡着了……
“醒来,我的小骑士!”比尔波惊慌地睁开眼睛,梦里那碗由塑胶浓块儿般的花椰菜烧成的羹汤还令他心有余悸。
“是谁?谁在和我说话?”他边问边用手拨拉着周遭的雾团儿,这种雾几乎有固定的形状,摸上去像摸在大狗冰凉的、不断退缩的鼻头。
半晌过去,可以肯定,周围没人。
“你在胡拉什么呢?”那声音充满了不满,“在下可就在你的眼前呀!”
比尔波这才注意到丘奇后颈浓密的鬃毛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他用手分开那湿漉漉的毛发,竟愕然发现了一张人脸!准确地说这应该是一张幼童的脸——白嫩如匏,没有半点对生活的厌恶。石榴花般的小嘴含着细密的乳牙,让人不由想捏捏他的小鼻子,或是干脆亲亲那饱满光滑的额头。但一想到这么张可爱的人脸竟然长在一匹家畜的后颈上,所有愉悦的心情便会烟消云散,被难以克制的呕吐感所代替。
“您是什么?”比尔波问道。
“我叫丘奇,不是告诉过你了吗?”人脸撇了撇嘴,他的不满更明显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还有您这样的人,或者还有您这样的马!可能是我太小了!”比尔波道歉说。
“没关系,很多人第一次见到我都是这个表情。后来嘛,不是他们,而是我习惯了。”人脸显然在说气话,从他的表情看来还是很在乎别人的反应的。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送我回家!”比尔波牢记着妈妈“若有所求,礼下于人”的告诫,这招据说会百试百灵。
“回家?没那么容易。你得先跟我去趟工厂!”“人脸”斩钉截铁地说。
第四章 丘奇
丘奇说他来自于斯堪的纳维亚的山区,出生在世代猎熊的勇士家庭。他还记得小时候妈妈没奶时,就用块肥白的熊油塞在他嘴里代替奶头的。7岁时,丘奇已经在爸爸的陪伴下杀死了第一只熊崽。那是头嘴叉边还带着鹅黄的小家伙,但两寸长的脚爪已经能撕开老树的厚皮了。丘奇把它的耳朵割下来,和些草珠子串成项链挂在胸口。他幻想着将来这串儿项链上还会出现更多、更大的熊耳,甚至比家里养的大肥猪也不遑多让。
但事实上,这是丘奇人生中捕到的最后一头熊,也是整个斯堪的纳维亚山区猎获的最后一头猛兽。
浓密的雾霾突如其来并终年不散,彻底断送了山里人的生计。大家窃窃私语后开始自谋生路。丘奇和很多人一样,因利就便加入了工厂的讨伐队。他们作战的目标就是消灭那些制造着雾霾、妄图毁灭世界的“吸尘兽”——桑邦们。
那是种可怕的人形怪物,畸形的身体被改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嗉囊形的胸口像只沉重的垃圾袋拖在地上,眼口耳萎缩在脖颈的位置,像廉价饼干上的花生碎般几乎看不到。只有喇叭口儿状的大鼻孔鼹鼠般四处掀动,为偶尔找到的一缕新鲜空气而欢欣鼓舞。
讨伐队员们恼恨这帮怪物毁了自己的生活,于是便用尽一切残酷的方法对待他们——火烧、剖腹、大卸八块儿……但这丝毫也不能威慑这帮丧失理智的怪物。他们仍旧建造了更多蚁丘似的基地,利用地下的矿脉没日没夜地锻打铸造。紫红色的雾团从排气口逐队而出,散发着比尸臭更甚的硫磺怪味儿。
如果不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在第八次世界大战时毁灭殆尽,发射重型电磁火炮又可能在雾海中形成连锁爆炸,讨伐队早就把这些地球的“疮疤”尽行抹去了。饶是如此,他们还是想尽办法取得权限,将死光的杀伤力调到最高。也就是说,即便是那种高达50米左右,有着堪比钢筋硬度的混凝土基地,在经过一阵“死光雨”的洗礼后也必将轰然倒塌。
在一次近乎疯狂的冲锋后,丘奇率先到达了位于地下100米深的“教堂”。桑邦们就是这么称呼这个约占地500平、装着玉石燧柱、花岗岩天花板的大屋子。在那个被当做“约柜”的牛皮柜子里,他发现了一本奇怪的书。
天生好奇的丘奇绝想不到,这本叫《桑邦的历史》的薄本儿会改变他余下的人生。他将书当做战利品带回了营地,晚上闲极无聊时便借着夜视镜的荧光翻了几页。
当合上书时,他决定一定要到工厂的核心区看一看,哪怕要冒被死光枪打成筛子的危险。
军队里大多是思维活跃的年轻人,并非是铁板一块。所以丘奇很快联络到十几个志同道合的同伴。他们在讨伐队开拔去下一个“攻击点”的半路上有计划地开溜了。
晚饭时,队长很快发现并布置了搜捕队。但很遗憾,没人能想到他们正日夜兼程地朝戒备森严的“中心区”疾驰。一件惊天大事正在浓雾的掩盖下有条不紊地发生。
第五章 决议
工厂下达了长达一个月的“禁止令”。
所谓“禁止令”,是一种让老百姓谈虎色变的惩罚手段,禁令开始时,被称为“工厂四柱”的四个巨型风扇便会减少一半的功率。那比历史上荷兰最大的风车还大百倍的风扇,看起来像是中世纪神话中巨龙盘踞的“魔堡”。每天不间断地朝四面八方发出强劲的飓风,这些风从上千米的高空袭来,像洗刷万物的洪水般将笼罩在周遭城镇上的雾霾变稀变淡。虽然不能完全清除,但仍然可以维持生活的正常运转。现在人们却不得不都躲进地下的隔离区,依靠从过滤网渗过来些微空气勉强活命。
人们开始纷纷传言,说是因为有哗变的士兵试图劫持工厂监理博爱五世,惹得他老人家大发雷霆,才下达了这道要命的命令。至于那些胆大包天的混小子们,已经受到了最高委员会的严厉制裁,不能说万劫不复也差不多。
处罚的最后一天,当天空中棉被般的雾块变成半透明的塑料袋的颜色,人们欢呼着从幽暗的隧道跑出来,领受了接收井里三倍的食物后纷纷喜极而泣。大家对博爱五世的宽宏大量有多么崇拜,就对那些造反的混蛋有多憎恶。
然后很多年里,这场不大不小的灾难就进了大家潜意识中的黑洞。没有人再主动提起它,提起那整整一个月与湿漉漉的蚯蚓以及植物根蔓为邻的苦日子。就在一切即将无声无息地过去时,一人一马却出其不意地逃出了那吞噬万物的“黑洞”,带着浑身血淋淋的伤口回到了现实之中——这分明告诉人们,“反叛事件”仍在暗中发酵!
丘奇不同意男孩原路返回的建议。一方面他确实有事要去工厂,另一方面,两人的后路已经被缉捕队封死。在这万山环绕的山谷腹地另辟蹊径,找路回家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而那根橘红色的传送带就低低地压在大山的主峰上,在乳白的云雾中显得分外显眼。这根大蜈蚣似的锰钛合金装置由核动力驱动,每天分几次将从外地收集来的食物原料用集装箱送到工厂的外沿区域。
本来对这种高高在上的机器,人们是可望不可即的。但这里高耸的大山却为敢于接近者准备了天然的大梯子。丘奇告诉比尔波,如果他敢做一个小勇士的话,就能看到许多人终其一生难以看到的“奇景”。等到了工厂的食品分配区,他再负责找到通往比尔波家的传送带。到时他就能神采奕奕地出现在妈妈惊异的目光中,赚尽老阿姨们的赞美与喜泪!
比尔波考虑片刻,竟然同意了。
第六章 飞箱
这里的山势和别处不同,它就像一只铅球掉进水面,朝四面八方激起的王冠状的浪花。这种违反自然规律的山势诞生于“第八次世界大战”后期的一次核打击。鉴于实质上的“恶战”已经过去,所以指挥部给它取了个“小水滴”的名字,谁知竟歪打正着造成了一片“奇景”。
一共有三根传送带穿越这里,他们的目标是最高处的那根。现在的问题是从山腰到山顶至少还需要3个小时的路程,而物资传送箱却只会在正午时分以风雷之速经过一次。
很明显,他们赶不上了。
这时丘奇厉声说:“快从挎包里拿把刀子来!”
比尔波摸索着他浑圆的大屁股,终于找到了那只牛角包状的长挎包。他取出只骨柄小刀,想交给丘奇,但猛然想到对方并没有手,所以刀子停在了半空。
“给我干啥?”丘奇叹了口气 “你把我两肋上的皮划开!”
“什么呀?我怕血!”比尔波几乎吓得从马上掉下来。
“放心,是死皮。就像你剪指甲一样,不会出血的。但一定要浅一些,大约半颗玉米糖的深度!干吧,说不定我会奖励你一颗那样的糖果!”
比尔波手指颤抖,他这一生唯一用刀切过的活物只是条肥头胖脑的毛毛虫。那暗绿色的液体顺着髓石刀把儿沾到了他的手指。比尔波讨厌那股气息,连续两天都不愿意用那只被“污染”的手去抓面包。而这次要他划开那温润洁白的马肋,简直就像让净饭王子去杀生一样困难。
但他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远方的云层中传来巨龙吐息般的连续轰鸣,传送箱正掠空之鸟般全速而至!他眯着眼,尽量想像自己在切开大白奶酪板结的表壳。
马皮下并没有错综复杂的筋络或是扭结如缆绳的肌肉。相反,从里边伸出了一对柔韧、轻灵,天使般的羽毛翅膀!
如果以前有人对比尔波说你会和飞龙一样在天上飞行,比尔波一定会怀疑他是否神经有病。因为从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代,高空便被携带着核物质的放电云团所盘踞。人类飞行器如果敢于超过300米的高度,便会像爆花机里的玉米一样炸开。世界政府解体后,一向以军火企业自居的“工厂”迅速崛起并取而代之。他们利用强大的制造能力,用蛛网般遍布全国的“传送带”取代了飞机的运力。在漫长的100年间,只有一个发了疯的退役飞行员,在得知自己得了绝症后,开着老掉牙的战斗机钻入了云层。地上的人们引颈而望,飞机爆炸的火花如闪烁的泪目,宣告着人类“飞行梦”的终结。
现在,比尔波在飞!有假包换地飞!虽然周遭的云层愈加浓密,挥汗如雨的飞马恍如在台阶上攀援。但透过那些忽隐忽现的缝隙,仍能看到地面模糊的碎影。变形的山脉像整形手术失败的乳房,颜色晦暗、丑得令人绝望。干涸的河道如同被人废弃的阴沟,连散发臭味的资格都没有。只有在些隐秘的谷地,能看到些微绿色。但那就像春天的残雪般转瞬即逝,仿佛只是倏来倏去的幻像。
强烈的山风几乎让比尔波窒息。丘奇尽量地顺着螺旋形的“风梯”爬行,但还是不可避免地遭到了几次“乱流”。不时会有被剥落的巨石当面砸来,有次几乎是避无可避的。好在另一块门板大的石头从反方向飞到,两两相撞,化为齑粉。
当一人一马灰头土脸地出现在山顶时,远方出现了正午雏菊色的太阳。能看到如此奇观,比尔波不由得欢呼雀跃。因为之前的教科书上,都把“太阳”形容成世间最美妙的东西。古代的阿兹特克人甚至用勇士的心脏献祭给它。眼下的太阳一定很久没吃过这种青春的美餐了。它老态龙钟,像是磨砂玻璃中倒映出的老妇的衰容。它在雾霾的围困中艰难地跋涉而行,丝毫看不出君临万邦、普照四海的气度。
但,比尔波还是高兴得手舞足蹈,花里胡哨的脸颊上挂满了乌黑的泪水。这种快乐并不长久,因为丘奇正迎着那流星赶月般的传送箱踊身跳下!
被气浪压碎的云团从身边掠过,由于传送箱的速度几近音速,所以要想跳上去分寸必须妙到毫巅。丘奇四蹄甫落,巨大的惯性便将它朝后边甩去。它连忙收拢双翼,蹄子上生出细密的、果蝇般的吸盘,牢牢抓住箱顶。比尔波像只皮球般飞了出去,丘奇一口叼住他,将他脸朝下牢牢按在冰冷的箱面儿上。
“快看,那些红色的按钮。输入‘500204!快,我坚持不住了!”丘奇颈上的人脸喊道。
“‘500204,‘500204!”男孩努力地睁眼,但眼前仍混沌一片。他隐约看见鼻子跟前一圈红色的数字。它们被霜花包围,如同蛋糕奶油上模糊的生日祝语一般。他也不知道按对了没有,反正脚下的钢板“啪”地打开,他俩头重脚轻地掉了下去。
钢板随即封死,里边是另一个潮湿、温暖的世界。海量的豆荚被营养液滋养,慵懒地吐着咸腥的怪味儿。为了避免挤压造成损失,豆荚被弹力薄膜均分成几层,比尔波和丘奇正掉在最上边的那层上。丘奇用翅膀包着比尔波,无数豆荚爆裂的噼啪声从他身下传来。
“我想,我的左翅膀断了。”他叹口气说。
“这是啥儿?”比尔波从那毛茸茸的翅膀下钻出来。
“这是一小盘蔬菜沙拉中的一小撮配菜。我想,除非你爸爸威胁要揍你,你是不愿意看它一眼的。”丘奇开玩笑道,“现在帮我站起来,注意千万别碰我的翅膀!”
比尔波站起来,半边身子陷在弹力膜里。就在他手足无措之际,拥有记忆功能的薄膜飞速恢复了板直的形状。
“你仔细地摸摸,这箱壁的某处应该有个红色的按钮。会很显眼,不难找的!”比尔波按着丘奇的指引,顺着冰冷的钢板摸索着。钢板上挂满了大片的霜花,很快让他的手指失去了知觉。比尔波不得不时时停下来用嘴呵呵通红的小手。终于,他感到了一处与众不同的“凸起”,就像是被人遗落在冰面上的一颗纽扣。他激动地呻吟起来,丘奇厉声提醒道:“千万别按,至少现在千万别按!”
“为什么?”比尔波和所有男孩子一样,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
“不为什么,但如果你不想从1000公尺的高处摔下来,你就不要乱动!”丘奇顿了顿,原来他身上马匹的那部分被豆荚吸引,正在大口小口地偷吃,“那是为了给工厂的装卸工省事儿安装的液压装置,轻轻一碰,箱子就会像‘惊奇玩具盒一样爆开。哇,我不得不说,这些来自远乡的豆荚十分鲜美!我都能感到那绿色的甜浆在顺着马的喉咙流淌了。小家伙,你不吃些吗?”
比尔波做了个要死的鬼脸儿。他躺在软软的垫子上心想家里的玩具手枪还没有子弹,于是偷偷地捡了些豆荚用食指碾破。一颗颗冰凉的豆粒儿像夏天的冰雹在他手掌心儿滚动。他呵得笑了起来,可马上觉得这很失礼,于是咬紧了嘴唇。
“我们现在大概在穿过沙漠地带,你不会感到那种地狱般的灼烧感,因为传送箱里的温度调节系统在发挥作用。但对速度的感觉不会错,这箱子大概提速了20‰。太阳的威力在这里更加强大,多余的能量从电缆里溢出,就像瞎子在往水盆里疯狂注水。”丘奇顿了顿,接着问道:“小孩儿,你见过沙漠吗?”
“我想我没有!”比尔波肯定地说。
“嗯,这么说吧,如果之前的几万年人类史都是对大自然的亵渎的话,‘沙海绝对是最丧心病狂的侮辱。如果你能透视的话,就会发现下边是一片无垠的沙丘。最高的能插入云霄,轻易挡住飞行甲虫的大军。如果你走在那松软的沙地上,一定要仔细那来自地底的雷鸣。就像地狱大军进攻天堂前的誓师大会,充满了痛苦的哀嚎和欲望的呻吟。不一会儿,就会有长满了髯鬣的沙鲸用锋利的、旗杆状的背鳍刺破地面跳出来。在它们的身后,是无限多的海洋生物跳跃翻滚,利用瞬间的空隙吞咽阳光与空气。你明白怎么回事儿?世界大战的最后关头,有人用威力最强的核弹对轰。结果大陆被夷平,它腹地的沙漠被整个掀起,将附近的海面全部覆盖。几百年后,沙子和海水混合,一片恐怖的‘沙海出现了。海洋动物也随之进化,成了类似于鼹鼠般的穴居生命。它们以腮和新进化出的肺呼吸,艰难地在这巨大的烤箱里求存。你听了没有?!”丘奇喝道。他定睛一看,马上收住声,因为比尔波已经躺在豆荚床褥上睡着了。
第七章 女孩
传送箱在减速,轨道上原本因磁悬浮而“0”接触的地方有了些微的碰撞。淡蓝色的电火像倏开倏灭的金莲花,被劲风卷着飞向虚空。下边的烟雾渐渐变稀,呈长方形的块块农田像古代武士身上的甲片一般整齐。娇嫩的水稻经过数次移植,显现出晶莹的绿色,在机器人的精心侍弄下欣欣向荣。这里的房屋高大而坚固,屋顶上竟然配备了稀罕的太阳能接收装置,说明里面隐藏了更为宝贵的独立发动机。别墅区的尽头是工厂冰冷的钢墙。雾霾被它阻挡,像珍珠卷帘般从高处流下,在离地10米左右高的地方麇集成肥厚的毯状物。
“小子,准备开跳!”丘奇语气严厉,不像是开玩笑。
“为什么?”比尔波问道。
“知道吗,当你听到电子爆的声音,就说明咱们要通过工厂的电子监测网了。那里是生命体的禁区,如果你不想被电成肉干儿,就赶紧准备跳吧!骑到我的身上来!”比尔波一不小心碰到了它的翅膀,丘奇痛苦地呻吟着,用力地甩了个响鼻儿。“去按那个按钮!”
比尔波闭着眼一拳捶下。整整一箱珍贵的豆荚,像风中的蒲公英般上下挥洒。丘奇张开巨大的翅膀,略欠平稳地滑翔。他本来瞄准了一块肥沃的卷心菜地——玫瑰形的菜心刚刚露头儿,大块巧克力色的松软土地裸露着,散发着诱人的气味儿。这是氧气的“喷泉”,足以让任何一个外围区的来客当场迷醉。比尔波贪婪地呼吸着,却突然感到丘奇的身子一偏,朝着相反的方向撞去。
——
莉莉的父母都在工厂里做临时工。她平时除了和机器人老师学习一些没用的知识外,就是和农业机器人一起侍弄自己家的农田。地头高耸的水塔下边是用可伸缩的纳米材料制成的滴灌管道儿,可以用区区1公升的水满足100亩地各式作物的需要。但很遗憾,水塔中的电脑有点“菽麦不辨”,还没有区分杂草、稗子及正常稻穗儿的本事儿,所以人工除草还是必须的。
农业机器人明显缺乏耐心,每当莉莉碰断了稻秧儿,它就发出“噼里啪啦”的警告声,轮动章鱼状的足腕奔过来。小姑娘明白她会像做错事的小猫般被掐着脖梗儿拎走,然后狠狠地掼在“师傅”面前。
“师傅”是中世纪人对教师的尊称。那时的老师多由级别最低的见习牧师兼任,身上的法袍满是熏肉的咸味和牛油蜡的污渍。几千年后的“师傅”似乎也秉承了前辈不修边幅的特点,胸口的电极管发出接触不良的“滋滋”声,关节处由于加的机油太多,已经渗出了片片油花儿。它有个扶眼镜的动作,尽管其秋毫立判的视力系统连接着半永恒核电炉。这个多余的动作总会一次次引起莉莉的捧腹大笑,这次也不例外。
“师傅”非常生气地在莉莉面前踱步,他噼啪乱响的脑子里正动用超大功率的计算功能,寻找适合给这个年龄儿童的惩罚方案。最后,它得出的结论是这些小毛头胆大包天且厚颜无耻,任何惩戒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另一种游戏罢了。它在仔细考虑后决定用“蝴蝶效应”来告诫莉莉。
“一只美洲蝴蝶扇动翅膀,就可能引起太平洋上的风暴!”“师傅”做着意味深长的手势,仿佛它就是那只罪魁祸首的蝴蝶。“而你鲁莽的行为不止会弄断一颗秧苗。也许,也许,会害得流星改变轨道,砸到这个本已很可怜的地方!”
莉莉不再嬉皮笑脸,反倒满脸惊恐地望着它的身后。
“师傅”回头一看,只见一团不明物体,正重重地飞向它家的屋顶。
“嘭”一声巨响过后,警铃响起!
这个警铃系统非常特别,是双向触发的。它既可以起到外围报警的功能,又能由工厂的中央处理器随机启动,用来警告任何怀有私心杂念的人们。数百年来,几乎没有一个“近郊居民”报过警——工厂已经给了他们保留农作物甚至私自进行小规模贸易的权利。出现在“近郊人”餐桌上的除了各色菜蔬与主食外,甚至还会有被称之为“恩物”的鲜肉!莉莉的爷爷生前曾不止一次地回忆到,有一年过年时工厂竟给大家分发了足额的葡萄酒!许多年轻人根本不会喝这种琼浆玉液,给辣得龇牙咧嘴,痛苦不已。爷爷还向那帮可怜虫演示了正确的喝法,就一块略微发绿的羊奶酪儿,一小口儿一小口儿地细品。
在这个希望泯灭的末世,能享受到如此待遇已属不易,谁还会去无缘无故地制造事端呢?所以当警铃响起后,工厂的机器卫兵还特意花了几分钟检查了自己的接收器,看看是否出了问题。然后,它们在坦克兵和猛犬部队的簇拥下冲向了事发地。结果,除了被砸烂的屋顶外它们什么也没发现。
对此,“师傅”的解释是一颗冰陨石造成的,“凶手”已经在太阳能板的热力下被完全蒸发了。
卫兵小队长用高频电子眼扫描了事故现场,发现有几处被擦拭过的血迹。它一把把“师傅”拎起来,把死光枪塞进它能言善辩的嘴巴让它解释。
莉莉跑过来,噙着眼泪说那是小猫“南希”的血,它已经被“安葬”了,就在被它捕杀的那些老鼠和小鸟旁边。
由于机器人必须恪守“不得伤害或怀疑人类”的基本规则,小队长只能相信了莉莉的一面之词,它刚一离开,莉莉便拽着惊魂未定的“师傅”来到菜园边的地窨边,小声地说:“你们可以出来了!”
第八章 家宴
比尔波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不是因为他刚从2000英尺的高度栽下来,也不是因为他被包在丘奇的翅膀里才与死神擦肩而过。而是一个陌生小女孩儿竟然不由分说地吻了自己!
莉莉喊他“我的‘白马王子”!这种称呼他有生之年还是头一次听到!妈妈曾经提到过一回“王子”,那是在她连续三天从食品柜里取出酸黄瓜馅儿的三明治后,她愤愤不平地说“工厂”里的监理们一定吃得像个“王子”。不过那时她的神情分明是非常愤怒的,甚至可以说像一头发狂的母狮。
而眼前的这个女孩,说这话时两眼竟然闪着花露般的闪光,粉嫩的脸蛋儿像刚打过蜡的苹果。她撅起嘴唇在等待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什么东西,比尔波就更不懂了。他只能绞着双手,向日葵般低垂着脑袋,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
丘奇艰难地站起身,望着工厂方向殷红的警示灯喊道:“快把我们藏起来!不然,就要完了!”
莉莉家的菜窨子已经有很多年的历史,它原本不过巴掌大小,能放进几百斤土豆、白菜就不错了。但有一年,莉莉的爷爷在加固它的一面墙时一铲子下去竟连到了一处荒废的矿洞。那里边纵横交错着蛛网般的巷道。一处处落满尘土的安全平台还保留有不少矿工们的生活用品。爷爷几乎马上用这些破烂把自己装备起来,然后半跪着走进了狭小的巷道。他绕过悬崖,摸过峭壁,最后在最里边发现了倾蹋的洞顶。一只雪白的骷髅手臂从石块下伸出,在离它指尖不过几分米的地方,躺着只装满金块儿的粗布口袋。
爷爷什么也没动就离开了那里。活了一把年纪的他深知“黄金实乃罪恶渊薮”的道理,即便在这个自由贸易几乎绝迹的地方也是如此。他并没有完全封闭矿洞,而是把其中足球场大的一块隔离出来,预备将来再遇到核战争时作为全家的避难地。
现在,丘奇和比尔波正好可以享受到这贵宾般的待遇。丘奇用包了铁掌的蹄子踹了踹冰冷的地面,发现从远处竟传来了阵阵回声。他激动地打了个响鼻儿,围着比尔波跳起了“皇家舞步”。
“我的小骑手啊,你一定不要让那个小姑娘伤心啊!让她笑得像水中的荡漾的水仙花吧,因为咱们进入‘工厂的钥匙可就捏在她的手中啊!”丘奇别有深意地说。
“我该怎么做呢?”比尔波问道。
“什么也不做就行了,上帝会做最好的安排的!”大马在挤眉弄眼。
“你们要吃些什么呢?”莉莉把客人让进屋里。原本弯曲变形的屋顶已经被手脚麻利的警卫队趁搜查间隙修好了。这帮家伙虽然粗暴,但还算是能恪尽职守。
她在橡木方桌上铺了块新的桌布,那擦得锃明瓦亮的咖啡壶、牛奶罐正好映照出小客人的尴尬面容。
比尔波面前放着南瓜形的细瓷茶杯,一只东方独木舟形的栎木长盘里放着热腾腾的全麦面包。丘奇则简单得多了,一只枕头大小的脸盆,放满了切成碎块的陈面包和煮熟的麦仁儿。“师傅”不紧不慢地上着菜,介绍着由青菜、萝卜组成的头盘和作为大菜的肉肠。丘奇让比尔波每样都切一些给自己的人脸尝尝,莉莉看到那张隐藏在马鬃里的脸感到异常恶心,但出于礼貌还是没有问这问那。她受过相当的家庭教育,“贤淑温柔”可是“师傅”反复强调的末世女孩生存要义之一。
莉莉没有问他们从哪里来。她有礼貌地打着“擦边球”,询问比尔波的故乡是否有很多阳光,有亮的像玻璃瓦一样的天空。那时的《圣经》已经被改过无数遍,穿着兜裆布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早已变成了初代“工厂”厂长庄博士。他们除了都长着山羊胡外毫无相似之处。守天堂大门的老彼得被机器士兵所代替,显然死光枪的威力远胜于那串儿铜钥匙。《圣经》上信誓旦旦地说新时代的撒旦已经被轻易处决,他头上的羊角被收藏在博物馆里不显眼的一角儿。关键是“天堂”本身也在变化——原来流着牛奶的河道,飘满棉花糖云彩的朦胧世界,变成了青天白日、秋高气爽的绿荫场。人们总是把生活中没有的献给上帝,这也是万千种“虔诚”中特别慷慨的一种。
比尔波被喉咙里的面包“梗”住了。他脸红脖子粗,求救地望着丘奇。丘奇用马尾巴偷偷扫了扫他的屁股,然后说了句:“他失忆了!”比尔波对丘奇的机智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微微一笑,表示赞同。莉莉便不再问,而是一个劲地请比尔波品尝她亲手制作的草莓布丁。
吃完饭,丘奇问莉莉,最近“工厂”方面有什么异动?莉莉不理会一直在偷偷发警报的“师傅”,十分直爽地说:“机器卫兵巡逻得更勤,几乎隔几天一次。而且……”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异动”,也许这只是小女孩的异想天开。她还在犹豫要不要说,但一看见比尔波那因为喝了蛋酒红扑扑的脸蛋儿,她就有点忘乎所以,竹筒倒豆子般说:“你知道吗?我们家好像在‘闹鬼!”
第九章 死讯
“鬼”,是比尔波耳熟能详,甚至是耳朵里磨出茧子的一个词儿。不喝蔬菜粥会被“鬼”抓走,上床太晚会被“鬼”抓走,偷偷拿走自己定额(虽然是家里最高)以外的食物,也会被多事儿的“鬼”抓走。好像那讨厌的“鬼”只是为比尔波一个人准备的圣诞礼物!
可莉莉家的“鬼”截然不同,它非但不招人恨,反倒有那么一丝丝可爱。每到夜幕降临时,它都会用锋利的牙齿啃咬莉莉的床腿儿。那种声音远比偷偷摸摸的鼠啮声来得理直气壮,甚至当莉莉用她的小拳头轻敲床腿抗议时,它也没有丝毫停顿的意思。但每当这枯燥的工作停止,这只善解人意的小鬼就会按着《催眠曲》的节奏“弹”上一段,帮莉莉忘记刚才的心烦意乱。
莉莉非常认真地说,她希望和那个小鬼见上一面,要像妈妈对她一样先批评再表扬它一顿。
就在这时,莉莉的父母回来了。
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就像早上“师傅”没有给自己揩够油就到处乱跑一样。可那两个站在门口,挡住了明媚阳光的身影确实是莉莉的爸妈。他们穿着亚麻布的连裆工装,胸口处有几个用大针脚儿缝的口袋。每个人肩后都背着个小小的口袋,里边装着自己少得可怜的洗漱用品。单从外观来看,连莉莉也分辨不出他们谁是谁。她瑟缩着站在他们中间,望着两张瘦削、丑陋,被机油搞得变形了的脸。终于,她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了分别——父亲目光阴沉,像暴风雨前的海面。而母亲眼里则有着那么一丝犹豫的亮色,就像海面上飞掠而过的电光。她伸开手臂,扑向妈妈的怀抱。母亲右手搂紧她,左手从腰后拔出了一只蛇形匕首。
与此同时,父亲也从挎包里拽出了一只大口径左轮手枪,他扣开准星,在丘奇的两张脸间游移瞄准。
莉莉喊道:“别开枪,他们是我的朋友!”
“朋友?”父母愕然地相互望望。这是一个充满“古典意味”的词儿,它饱含着对死亡和对权势的蔑视,是人类为了对抗自然界不知名力量而结成的钢铁同盟。“朋友们”像紧密的履带,负载着人类社会的战车披荆斩棘,一路向前。直到“最终大战”结束,人们的心灵为恐惧和绝望支配,后来这些负面情绪又被无尽的污染和饥饿所加强,大家再也不去有意地获取朋友。他们的关系止于工厂组织下的“利益共同体”。比尔波对此深有体会,他经常把那些围绕着妈妈的邻家妇女想象成五颜六色的乌鸦。因为这些经常互相出卖的女人给人的感觉确实如此。
父亲垂下了枪口,然后飞快地掩上房门。母亲也心有灵犀地关上了所有的窗户,这让比尔波吓了一跳。他连忙钻到丘奇的翅膀底下寻求庇护,“人马”发出“咻咻”的鼻息,慢慢地退到屋子一角儿。那里有只立式碗橱,就算最疯狂的房主也不会冲着心爱的瓷器开火。
它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父母马上解下肩包儿,脸上换上了慵懒的微笑,一边招呼比尔波就坐,一边让“师傅”再去煮壶咖啡。妈妈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米黄色的糖果,尽管硬得像刚拔出的龙牙,但这仍是彼时对儿童最大的善意。她把糖块儿“叮叮当当”地放在一只茶碟里,招呼两个孩子来吃。
比尔波嘴里含着糖,尽量让每一滴甜甜的口水都在嘴里慢慢转上三圈,然后才咽下。他已经把这对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夫妇当做了好人,或者说至少是“80℅”的好人,谁让他们是莉莉的亲人呢?!
他眨着眼睛说:“刚才你们可吓着我了。还有,为啥要关门,是怕我们跑了吗?”
“不不不,我的孩子,”父亲喝了一大口滚烫的咖啡,脖子上随即凸起了两根青筋。“我们是不会把‘朋友拒之门外的,虽然我们并没有什么朋友。”
“我们主要是怕‘桑邦!”妈妈边切着人造黄油边说。
“住嘴,不要把可怕的事情讲给小孩子!”父亲生气了,他用力地顿了顿杯子。
“工厂里会有‘桑邦吗?”比尔波从小就是听着关于这种怪兽的传说长大的,他有理由害怕。
“瞧你说了什么!”父亲埋怨了一句,接着说:“没关系的,只是有一两个,顶多三四个家伙迷了路,转到了工厂附近。你们也知道,那些家伙智力低下,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
“那为什么你们不呆在工厂里呢?”丘奇踱过来,细长的鬃毛擦着父亲的脸颊。
“你这‘改造马的好奇心还蛮重的嘛!”父亲抿了口茶,烫得脸红脖子粗。他为了遮掩丑态,用小汤匙敲着磁盘的边沿。
“你不该对孩子说谎的!”妈妈瞪了他一眼。“眼下每个人都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唉,好吧!”爸爸投降了,他尽量压低声音说:“我们都被排除出来,是为了方便‘大搜捕——监理博爱五世被‘桑邦杀死了!”
第十章 弑君
博爱五世浑身的血液都快凝固了。他直瞪着散满血丝的眼睛,沟壑纵横的脸上汗毛直竖。如果把这幅尊容移植到只巨腹癞蛤蟆身上,你一定会觉得恰如其分。可露出这幅表情的竟然是当今世界的大统领,有“人类庇护所”之称的伟大人物。就不由不让人怀疑起他的身份。
难道他面对的是跨越了茫茫维度、满怀杀机的外星侵略者,亦或是具备了种种神通、能将钢铁瞬间粉碎的变种人?还是心怀叵测、准备武装逼宫的护卫队将军?可惜,以上统统不是,他面对的只是一杯盛在高脚玻璃盅里的葡萄酒。
那杯酒是长着杏眼、带着臂钏的侍者刚从黄金酒壶里倒出来的。因为冷藏过,上边结着一层细密的霜花。杯沿还插着翠绿的、装饰成松树形的迷迭香。这种酒是工厂的“特产”之一,博爱五世以及他的历代前辈们信不过外地糟糕的酿造手艺,所以宁愿费些周折,把大量葡萄干运到工厂的酿造车间。那些秃顶的技术员们,拿出中世纪修士们的耐心,用显微镜将每一颗葡萄按个头、甜度、色泽分开。酿造出透明的、不透明的,起泡的、不起泡的各式佳酿。经过鉴酒师细心的品尝,最后被端进“空中花园”、成为监理人桌上的佐餐酒的,绝对当得起“滴滴精纯,贵如黄金”的评语。
往日,博爱五世总会在心里默念几句“祝酒词”,不是感谢那个面如黄蜡的可怜圣子,而是敬谢头顶巨型雕花玻璃屋顶上洒下的金箔般的阳光。正因为有了这最稀罕的绝世珍宝,他才有机会享受生活并一点点实现“造福全人类”的目标。然后,他会非常解气地猛喝一大口,鲜红的酒浆从嘴角渗出,仿佛刚从兽身上扯下块肥美的鲜肉。那种强烈的满足感,会一直延续道午后某个嘈杂的“核心会议”上。到那时,他又会在心里祈求下一杯美酒的拯救。年年岁岁,日日夜夜,这种毫无起色的生活周而复往,无限循环。
今天,这根看似没有尽头的“绳子”被斩断了!
在他的希腊式躺椅旁边,跪着个捧着银盘的奴仆。顶在头上的盘子里堆着用桃花盐和蜂蜜腌渍的咸橄榄。往日博爱喝完头一口酒,总会来上一颗助兴。他戏谑地把这种下酒菜称作“夏威夷舞裙”。奴仆不知道“夏威夷”是什么意思,这怪不得他,早在第三次核大战时那个有名的旅游胜地便已沉入大海。在他的印象里,“夏威夷”应该是博爱五世年轻时的某个火辣情人。因为每当提到这几个字,他那饱经沧桑的老脸上总会浮现淫荡的笑容。今天,当博爱面对着美酒做出一副难看已极的“便秘相”,他便自然而然地以为应该奉上盘中佳肴助兴。
谁知,博爱五世竟像见了鬼般狂叫起来。霎时,几名健壮得好像万神殿雕像还了魂儿的士兵冲进花园的角门。他们略一迟疑,便鹰抓瘦羊般扑向那个满地乱滚的倒霉仆人,把他和打翻的橄榄一道儿“清扫”出去。
等周围一片寂静,博爱五世才从餐桌下的暗格里取出一打红色封皮的文件。翻开第一页,一只空洞的骷髅头赫然入目。可能是为了加强恐怖的效果,骷髅下颚处还写着行让人肝胆寸断的小字——“什么都别吃,什么都有毒!”
博爱五世颤抖着翻开下一页,面色愈加沉重起来。他想继续阅读,但似乎没有足够的勇气。挣扎一番后,他将文件扔得远远的,捂着脸哭了起来。
他没有注意到,有个黑影正从屋顶的“换气口”悄悄潜入。它并没有按照牛顿力学所规定的直线坠落,反而沿着光滑的墙壁扭着“之”字形前进。在它爬过的地方,留下一条银亮的粘液,好像由于天气太热,房子本身出了汗一样。
那个黑影顿了顿,仔细地观察了地面的情况。它似乎对博爱五世目前的状态非常满意,翘了翘身后长长的、尾巴形状的东西,展开肋下的翼膜俯冲下来。博爱五世听到空气撕裂的声音,刚一抬头,黑影已经把“尾巴尖”伸到了他面前。原来,那是一把锋利的类似枪锥的东西。
博爱五世猛吸了最后一口空气,永远闭上了眼。
黑影趴在地上,陀螺般旋转着搜索四周。它发现了那叠躺在茉莉花丛边的文件,滑过去,用树枝般的长指头抓起,塞进了嘴里。
第十一章 军官
博爱五世的治丧活动规模小而规格高。有继任可能的“五大佬”悉数参加。他们脸色凝重而不悲伤,每个人身边都站了双岗,厚厚的避弹衣让他们看上去活像两头冬眠前的胖熊。
“大佬”们此行的目的仅限于有限地瓜分头领遗留的权力真空。之所以说“有限”,是因为那把令无数人觊觎的“监理宝座”此刻却是个烫手的山芋。在没有抓住凶手和其背后的人前,没谁敢贸贸然坐上去。就在大家从评功摆好发展到互相揭短,最终不出意外地开始谩骂攻戡时,护卫队里唯一的人类——队长本杰明·弗兰昂首阔步走了进来。
弗兰并不算一个完全意义上的“人”。因为他的左臂和左腿都已经装上了机械义肢,里边藏了不少致命性武器。让人感到可笑的是,那个军火部门的首席义体专家在实施改造的时候自作聪明地将武器系统和弗兰的神经线相连。结果只要这位脾气火爆的武夫想要大发雷霆时,他的手臂里便会发出“噼啪”的响声,活像豆子吃多了后的肠胃反应。
“‘雷神,你不知道参加我们的聚会要有邀请函吗?”一位秃顶的大佬不怀好意地挑逗他。方才这位政客正凭借如簧之舌把对手逼进死胡同,眼下那家伙终于有借口开溜了。
“哼,”出乎所有人意料,弗兰并没有生气。他沉重的左臂并没有发出公猫发情的叫声,脸上却带着最近十年都没有见过的微笑。“各位请你们看看这个录像,虽然只有‘监理有权观看,但我认为眼下可以破个例!”说着他按动左肩上的快门,一道光墙在半空孔雀开屏般打开。
只见录像中有个瘦小的身影径直跑向“空中花园”的大门,和门卫耳语几句后便走了进去。他臂窝里夹着分看似卷轴的文件,光屏下角的时间显示是今天中午。
“那个看上去像咱们的首席科学家嘛!”“对,对!”“大佬们”今天头一次达成了一致。
“不错,他是‘博爱先生生前最后一个恩准接见的人,紧接着,凶案便发生了!”
“你的意思是他谋杀了‘博爱?”“科学家”杀人本来就骇人听闻,更何况是用如此残暴的手法更是不可思议。
“不不不,他不过是某人的一枚棋子,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把那个混蛋揪出来。不过,到底谁才有权力指挥一个身份地位如此高的人铤而走险,去做一件明显有违他处世原则的事呢?”弗兰环视着大佬们,血红的左眼放出鹰隼般的凶光。
“你的意思是……”大佬们本能地朝保镖们身后缩去。
“我的意思是你们都有嫌疑!”话音未落,弗兰抬起吼叫的左臂,一道十万伏特的交流电光激射而出。那十名训练有素的壮汉同时发出小姑娘踩到蛇时的尖叫,横七竖八地瘫在地上。
他满意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用对讲器对外边的手下吩咐道:“你去通知所有人,工厂进入‘军管状态,其余一切照旧。让老百姓不用担心!”
——
与此同时,恐怖却在以可怕的速度蔓延!
工厂里的布局其实很简单,它像是一只圆圆的大蛋糕,被十字开花分成了四份儿。南北较大的两份是“加工净化区”和“平均分配区”。这两个机械轰鸣、人烟稠密的地方好似巨兽利维坦的嘴和肛门,不停地吃进吐出无数吨的食物。只有在监理生日的“圣诞日”打嗝般暂停一下。护卫队的装甲车往来穿行其间,把一切消极怠工或意图不轨的不法之徒集中“处理”。但如果你心怀坦荡就不用在意那些气势汹汹的机器人,更何况这里几乎是人类最后的希望,所以每个工人差不多都兴高采烈、信心满满地工作着。偶然也会有一些机器故障——或是轨道堵塞,或是某个隐秘的钢板后脱落了只不起眼的螺母儿。这时蜂鸣器就会响起,“科学家部队”的专家们便飞速而至。用熟练的手法将问题解决,决计不会耽误任何一户人家的晚饭。
当夕阳西下,东、西两个区间的闸口便会打开。东区是在工厂工会控制下的“职工生活区”,凡是建厂工人的后代抑或姻亲都有资格入住。里边的设施也非常全面,不仅有放松身心的仿古罗马式浴场,而且还有彻夜开放的“酒吧”。“喝酒”在这个粮食匮乏的末世绝对是一种超级享受,据称,那里存放着的几百种名酒都是用加工区出清的“下脚料”制成。曾有场外的“酒徒”被邀约前去狂欢,清醒后告诉别人,头一口下去脑袋上就像挨了记闷棍。那种真切的感觉绝不是“下脚料”能带来的。
相对而言,西区的夜生活就要单调得多。他们都是临时从厂外的“蛮荒之地”征调来的工人。每天要承担更加繁重甚至危险的工作,比如到含有高浓度酸液的下水道中清污,配合军队狙击变异鼠群对仓库的大举进攻。但尽管流血又流汗,他们却没有任何报酬。
按工厂的解释,能让他们在附近几乎零污染的“黄金区位”生活,便已是最大的恩赐。这些衣着破烂、神情索寞的男男女女,住在类似于“蜂箱”的集体宿舍。平时最大的希望就是替补人员快点到岗,好让自己及时回家侍弄田间作物。所以尽管干得不错,监理们还是不自觉地将他们当成潜在的“威胁”。于是,护卫队的机器人入夜后就会到西区巡逻。它们血红的镭射眼萤火虫般飘来飘去,虽然接受过“不许在生活区开枪”的训令,但足以粉碎铁板的臂力还是会让人们为之侧目。
今天,在一晚上心惊胆战的自我禁足后,西区的大街小巷里出现了许多印刷品。封面上无一例外地印着一只龇牙咧嘴的骷髅,像是在嘲笑护厂机器人的疏忽大意。
第十二章 远足
当然,莉莉的父母知道的并不多。他们甚至连那些传单的内容都不大清楚。卫兵几乎收走了一切印刷品,上面也在第一时间公布“博爱五世”被潜入的“桑邦”杀死的消息。据称,这些丧心病狂的家伙还会继续在厂区兴风作浪。为了减少伤亡,尽快抓到它们,不得不请外围区的工作人员暂时撤离。他们连行李都没来得及带便被驱逐,机器人一边重复着“不要慌,你们的东西会通过传送带送归”,一边用枪托招呼落后者的肩膀。
有个小伙子把暗恋对象的照片落在了宿舍,这个被爱火冲昏头的家伙当夜从下水道爬了回去。进入宿舍区后,他透过井盖上的网格子看见了惊人的一幕——护卫队的机器人正在自相残杀!没有那种火花四溅、枪声不断的电影桥段,它们仿佛回到了中世纪,拖着醉汉歪斜的步伐,用木棍、石块狠砸对方的脑袋。原本像两只樱桃般血红的眼睛,不时闪出诡异的绿光。如果不是此起彼伏的机甲碎裂和电脑宕机的咽气声,你准会以为是某个马戏团的“小丑训练营”。小伙子一声不吭地往回爬,这可怕的一幕不仅治好了他的单相思,还在之后的很长时间让他成了“外围区”街谈巷议的焦点。
莉莉提议明天去附近的小山上采菊花。一来家里的菊花茶喝完了,二来她好久没有被爸妈牵出去玩了。在妈妈怀里撒娇,骑在爸爸脖子上瞭望风景,这可是任何小孩都梦寐以求的“高光时刻”。尽管对未来充满了疑惧,但又有哪个父母会拒绝女儿的小小要求呢?更别说还有丘奇从旁怂恿,它说如果因战争引发饥荒,尽量多晒些野菜当口粮还是十分必要的。
“师傅”正端着盆夜来香在人们身后转悠,突然凑过来,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丘奇。它生锈的胸腔机甲内发出完全不属于它的刺耳咆哮:“你这个该死的入侵者!”就在它要不由分说用花盆拍死丘奇时,爸爸一把将它背后的集成电路卡拔了出来。“师傅”冒着幽蓝的火花垂下了头。
“该死,我忘了,它的原始程序是和工厂的‘超级电脑相连的。一旦有紧急事态,这种联系就可能被激活!”爸爸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凝重无比。
比尔波根本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他痴痴地问道:“是不是明天就不能出去玩了?”
莉莉也附和说:“‘师傅生病了,就不能玩了吗?”
“可以的,”妈妈抱着比尔波满是卷发的小脑袋,“你们用不着害怕!”
次日,异常和薰的暖风让大家紧张的心情都稍稍放缓。爸爸在屋子里装了好几个隐秘的监视器,预备一旦出事,就把这次“远足”变成“远行”,去投奔住在深山区的几个亲戚。妈妈为此准备了几大口袋的干粮,那几乎是家里所有的存货。暂时失去思考能力的“师傅”此刻变成了个合格的运输工具,驼着口袋跟着人们禹禹而行。只有莉莉和比尔波无事可做,他们趴在丘奇的背上,用捡来的树枝当鞭子,想象着策马飞奔时的潇洒样子。
但爸爸忘了,有一个地方并没有被监控覆盖到,“平衡”就是在那里被打破的。
莉莉家黑暗的地窖里,那只从岩石下伸出的骷髅手臂突然动了一下,接着它到处乱摸,像是个睡眼惺忪的人在找寻漱口杯一样。很快,它“熟悉”了地形,努力往外挣出一大截儿。颅骨之后是胸骨,整整半具骨架冒出地面,那样子活像卡在大木桶里的第欧根尼。不过这位“哲学家”并没有时间思考,一只开罐器般的大钻头把它整个掀开。骷髅头跳了起来,又复仇般砸了下去。黑洞中传来声怒骂,一口头灯缓缓浮现。灯下是张毛茸茸的瘦脸,两只纯绿的小眼睛正闪着宝石般的光华。
中午,莉莉父母在棵大橡树下铺上了洁白的床单。孩子们眼巴巴地瞅着妈妈背上的“午餐袋”。爸爸脸色凝重地走过来,让孩子们去找四块大小相似的石块压住床单四角。这座山坡上只有些细碎的砾石,比尔波只好拉着莉莉的手绕到山后。爸爸连忙取出监控仪支好,妈妈也忙不迭地凑过来看。他们仔细地分辨着屋里每寸角落的布置,有些地方已然做好了标记,一旦有人来过就会马上暴露。就在他俩看得连眼发酸时,脖子后边喷来两股热风,一张长到极点的马脸凑了过来。
“丘奇先生,你能不能不要无声无息地走过来?”妈妈显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受打扰。
“对对对,这毕竟是你们的家吗,就像寓言里说的,主人的眼睛是最闪亮的!不过我要提醒你们,孩子快回来了,不要把气氛搞得太紧张啊!”丘奇说道。其实他刚以超凡的目力扫视过镜头,断定那里从今早后就没人涉足过。
这顿饭吃得无比欢畅。再吃甜品时比尔波兴之所来,表演了翻跟斗的“绝技”。可显然他没考虑过这里倾斜的地形,结果一下子蹲到了坡地上。气氛在喝蛋酒时达到了高潮,爸爸提出让莉莉唱只歌,就是小时候妈妈睡前教的那首。莉莉扑在妈妈怀里假装不肯,撒了会儿娇后终于水银泻地般唱了起来。渐渐得,着火的夕阳开始围困西方的天穹,工厂方向传来了下工时令人心情舒缓的汽笛。爸爸吩咐孩子们和师傅一起去捡一些树枝当柴火,等他们一走,马上扭开监视器,他仔细看了半天,长吁了一口气。
他们回到家时夜色已浓,俩孩子蜷在两只大背袋里已经睡着。丘奇轻轻地晃动身体,让蹄子踏出小夜曲的节奏。
爸爸刚用钥匙扭开房门,忽然听到从菜窖那儿传来声响动。他警觉地让妻儿进屋,锁死屋门,将钥匙扔到房檐上的雨水沟里。然后从大衣口袋中掏出手枪,摸着黑向菜地走去。
第十三章 怪人
莉莉爸爸来到菜窨子前,侧耳听了片刻。确定里边真的有人在窃窃私语,便平端着枪挪开了门。他走了几步才觉得不妥,于是用大衣将枪口遮了起来。里边的空气透着异常,一股新鲜的泥土味儿清晰可辨。滴滴露水顺着两旁的岩壁滑落,汇入墙根沟槽中流入地下循环沟渠。清脆的水声让人产生了这样的幻觉——这里根本没有人,刚才的对话不过是水声而已。
可就在他心情放松,准备收起枪时,黑暗中却清晰地传出声“妈的,我要咬穿你的喉咙!”
爸爸蹑手蹑脚地来到转弯处,那有块儿半人高的砾石,他从石缝中露出只眼,只见不远处有两个“人”正扭打在一起。
他心里之所以带了引号,是因为他们的战斗方式实在“野”得吓人——一个小个子趴在对手健硕如牛的颈上,正在大口撕咬。不是年轻人间点到为止的胡闹,而是真真切切地咬下了一块肉来。大个子吃了大亏,发出一阵毛骨悚然的怒吼,身上浓密的毛发竟然“立”了起来。他“腾”地跳到一个可怕的高度,将背上的死敌狠狠撞到屋顶的岩壁上。这下威力之大,连远处的爸爸都能感到从上边落下的碎屑。小个子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破口袋般瘫在地上。
眼见着两败俱伤,是个制服他们的好机会。爸爸深深喘了口气,正准备站起来。突然两人身后、灯光照不到之处,传来阵刺耳的笑声。一个身材奇长的人缓缓站起,两足不动,已经把生满鳞片的脸伸到了大个子胸口。
“牛顿,我要是你,就等几天再下手。”他猛地吐出舌头,几团跳跃的磷火脱口而出,将“牛顿”吓得急忙后退。“要散伙,也要先等他们回来。”他又补充道。
牛顿颓然靠在墙上,“长人”则嘴对着嘴给昏过去的小个子做“人工呼吸”。爸爸分明感到这群神头鬼脸的人不好惹,于是决定先回去带大家离开。谁知他刚要转身,却被牢牢钉在地上——一根碗口粗的“绳子”早将他的双腿捆牢!
长人“呵呵”冷笑,而那小个子已经醒了,正骂骂咧咧地站起来。
“常龙,你的嘴太臭了。下次再敢不经我同意就亲我,我就把你切成生鱼片儿!”他边说边拼命往地上吐着口水。
“欧,对不起,我忘了我的口水里有毒了!”常龙话里没有丝毫抱歉,只不过想再拿对方开开心。“要在这儿多呆几天,我看,咱们还是要和主人好好谈谈。”常龙一拽尾巴,爸爸“扑通”倒地,被生拉硬拽进这场火药味十足的聚会。
“谈谈吧,也许我能说服他!”那个“牛顿”捏着硕大的拳头走过来,将龇着獠牙的大嘴凑在爸爸面前。
“你们都给我住手!再动一动,我就不客气了!”从石梯上传来敲磬般节奏分明的脚步声,丘奇抖着满头长鬃,好像是新年庆上花枝招展的舞马般闪亮登场。
丘奇的话在这些怪人心中很有分量。不仅“常龙”赶快放开了莉莉爸爸,而且那个叫“牛顿”的竟不住地对他点头哈腰,那样子就像军队里的厨子见了司务长。他一个劲地道歉说:“对不起,我不是在威胁您。这些年我们很少和人打交道,而伙伴们又太粗野了。”
“没必要怕他,那头该死的老马!”小个子突然爆发了。这时爸爸才吃惊地发现他竟然长着尖尖的吻突,棕黑色的脸颊上有三道分明的褶皱。这是一张处于暴怒中的某类獾类动物的脸,只不过长错了地方。“他,丘奇,不再是领袖,而是该死的无耻叛徒!正是他害死了最有资格领导我们的人,也间接害死了我们!”
小个子上蹿下跳地吼着,可以看出他这种过分的反应有点给自己壮胆的意思。丘奇打着响鼻儿,笑意吟吟地踱到他身边。宽大的翅膀张开遮住他的视线,紧接着飞起一脚,结结实实地揣在此人的小肚子上。
“麦克斯,你这个只配挖洞的混蛋,想质疑我,还早了几百年呢!”丘奇任凭麦克斯在地上打滚儿,自顾自地请莉莉爸爸坐在块平整的砾石上,说道:“这些都是我昔日的部下,有些爱夸夸其谈,可都是有假包换的好人。如果您有耐心的话,我会把一切原委和盘托出。”
——
原来,当年丘奇从怪兽桑邦那里得到的“秘录”记录了件了不得的事——所谓“桑邦”其实就是“工厂”历代的领导人及其圈子人员退化的。
众所周知,食物的污染是催生“工厂”的主要原因。天资聪慧的科学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搞出了“食物净化剂”,而且越是为高层人员提供的东西净化程度越高。谁知道这种试图与大自然对抗的药剂本身就隐藏着要命的毒素。长时间食用的话会引起本身基因的紊乱并促使肌体变异。
外围人与山地族由于食物的净化程度低,再加上人均寿命不及管理层的三分之一,所以几乎没人能活到“变异”。而工厂里边每隔2百年左右,便会出现这样的“大丑闻”。对待这个问题,监理们总是避而不见,甚至没到“变异潮”来临之际,有关文件必须封存,连监理本人也不得而知。到了火燎眉毛的时候,唯一知情的首席科学家就会把情况上报,并建议用行之有效的“老办法”应付——就是将他们放逐到荒野中自生自灭。而对那些早已退位的“老领导”,则会采取物理消灭的手法予以“根除”。这也就是为何遭到反复屠杀,“桑邦”还能保留一定数量级的原因。
但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在怪兽混沌愚鲁的表象下,竟还藏着荧荧的智慧之火。极个别的“桑邦”保留了理智与创造力,他们经过不断研究已经发现,在经过了多年的循环自愈后,其实地球已经完全有能力净化或部分净化食物。
如此一来,“工厂”的存在基础便荡然无存。虽然口不能言,但“桑邦”们却得出了惊人的一致——想办法提纯炸药,炸掉“工厂”的中央处理器。让人们能按照自己的意愿与需要生活。这很疯狂,但却是结束“疯狂”最直接有效的措施。
这一切都被记录在他们的《圣典》里并世世留存。曾经也有桑邦试图和正常人交流,甚至把《圣典》的内容和盘相告。但无奈没人相信,或者说没人愿意相信这个足以改变现实的真相。大家觉得既然此生苦短,根本没有“变异”的机会。那么何不安于现状,做颗轨道上安分的小球?!
直到丘奇这个好奇心爆表的家伙,意外看到了里边的内容,事情才有了变化。他带领着小分队潜入工厂,想要印证《圣典》。结果在只差一步就接近守卫森严的“中心区”时,却不幸被捕。
丘奇临危不乱,只承认他们反对监理博爱五世没有意义的穷兵黩武,想组织一次对其个人的刺杀。博爱五世果然中计,他为了显示自己的大度为怀,没有把他们马上处死。而是选择了一种更隐蔽也更残忍的惩罚,将他们交给生物科学家进行基因改造实验。其中,半数的试验品都被折磨致死,剩下的也已面目全非,连白天照镜子都会吓自己一跳。意外的是,他们竟获得了许多“超人”的能力。
工厂的统治层在知道了这一切,感到莫名的恐惧。他们决定进行最后一步,将试验品赶进有“米诺斯迷宫”之称的上古地穴,直到最后的强者诞生。那里曾经是核武器的地下实验基地,后来又被当作国立监狱,有很多被辐射变异,又经过反复杂交的怪物纵横出没。更别提致命的辐射区和敌我不分的安保设施,所以这儿基本就是座活的坟墓。
可博爱忽略了一点,丘奇和他的伙伴并不是简单的乌合之众,而是经历过战场淬炼的战士。他们超强的组织性和战斗力被恶劣环境所激发,一路势如破竹地杀到了地穴深处。在那里,曾经有条奔腾不竭的地下暗河。
丘奇觉得既然不能全都出去(工厂只承认给“胜利者”活路),倒可以兵分两路。少数原路返回,以“胜利者”的身份和管理层周旋。另一批顺着河道前进,利用攀岩打洞的能力逃出生天。明知道博爱不怀好意,回去等于自投罗网。但为了掩护朋友,丘奇还是和自己的“骑士”机械猿约翰还是勇敢地站了出来。
果然,博爱对胜利者的“奖励”非常特别,让两人和500名荷枪实弹的护卫队进行对决,想试试“基因改造者”的最大威力。鏖战中,约翰几乎打空了身体里的弹药,这才逼出了卫队的“重型装甲车兵团”。丘奇则抓住机会,利用精巧的步伐和逆天的弹跳力,踩着装甲车顶盖儿,过浮桥般从“斗兽场”里“荡”了出来。
于是,才有了后边的逃亡以及和比尔波的不期而遇。
第十四章 失败
这时,外边起了大风。菜窨镶嵌在岩石上的木板屋发疯似的摇晃。像颗活动的蛀牙,在做最后的负隅顽抗。
冷风也从咧嘴大笑的地洞里喷涌而出,地面上的小小篝火被“忽”地拔长,扭动几下后又被按成了块“光饼”。陆离的光影让本就狰狞可怖的改造人显得更加怪异。
就在这时,风吼声变得更加凄厉。连最孔武有力的牛顿也不由得抖了几抖,挪到远离洞口的地方。丘奇扑打着翅膀,鼻子里发出“咻咻”的怒声,一下跳过人群,用铁炮般的蹄子狠狠砸向地洞边缘。一只骨节突出、却只有三节手指的大手惨遭践踏,飞快地缩了回去。
“看来你们还带来了不少客人嘛!”丘奇边在地上擦掉血液边说。
“那家伙追了我们一路,他好像对常龙的味道非常感兴趣!”牛顿解释说。
“他的口味可真变态啊,”丘奇盯着常龙气得扭曲的脸说,“不过这里也确实待不得,我们要赶快想办法!”
“我们现在是罐头里的老鼠,进退两难啊,这都怪谁?”麦克斯又生气起来。
“是你让我往这个方向挖的,你说这里没有水,不会倒灌!”牛顿愤愤不平地说。
“我是让你按我说的角度往上挖,那样咱们就会出现在山区,逍遥自在地去摘野栗子。而不用暴露在开阔地上等着吃机器人的枪子儿。这里是外围区,到处是监控,你说是吧!”他冲莉莉爸爸点点头,分明在向他求证。
“是的!”莉莉爸爸也意识到他们确实犯了大错。
“不要着急,咱们不会去冲死光枪阵,因为很快,咱们还要回去!”丘奇看了看惊得目瞪口呆的伙伴,朝阴风怒号的地洞努了努嘴儿。
“什么?回去!”牛顿搓着手,常龙甩着尾巴,麦克斯则急得原地转圈。
“对,我话没说清楚,是必须回去。因为机器猿约翰和我,在那里存了个超级大礼,我们要回去给它开封儿!”丘奇语气坚定,丝毫不容置疑。
他又紧接着补充说:“而且我们还要带上个男孩儿!”
常龙讽刺道:“是找个陪葬的,还是给牛顿准备的快餐啊?”
丘奇一步跨到他跟前,用肌肉分明的胸口对着他的脑袋:“都不是,是我和约翰欠他的!”
——
就在菜窖里的一干人陷入僵局时,弗兰已经收获了今年最重要的情报——那个杀死监理,盗走文件的可恶家伙会出现在工厂的印刷车间。车间里人员嘈杂,摆放着堆积如山的各色食品包装。他和手下化装成装卸班的工人,全力以赴地往传送桶里塞着打包好的饭菜。这时,有个浑身裹得密不透风的家伙摇摇摆摆走了进来。不仅撞翻了几堆聚乙烯材料,还顺势将两个工人推倒在地。
对手如此张狂,丝毫不想掩饰自己,这让弗兰气得够呛。他拔出死光枪扑了过去,却被那人敏捷地躲开。一只染料袋破空飞来,不偏不倚正套在弗兰头上。霎时间,偌大的车间里充满了呛人的蓝靛味道。
第十五章 入洞
道别仪式是短暂却又刻骨铭心的。比尔波抱住莉莉的脖子,把最真诚的眼泪洒在她衣领上。
莉莉也哭得像个泪人,她不是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当年奶奶和爷爷去世时她也伤心无比,但从父母的眼神中她看出那是自然而然的。但这次她好像浑身中电,每一个细胞都在喊着“留下来!”但至于比尔波“留下来”后能干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只觉得如果没说出来的话,她将后悔终生。
但最后,她还是克制住自己,把一朵新鲜的铃兰插在比尔波的胸兜里。他虽然弄不懂女孩为何要送这种奇怪的礼物,但还是郑重其事地在紫色的花瓣上留下唇印。
丘奇让比尔波坐在背上,常龙、麦克斯和牛顿环绕四周。麦克斯从背包里掏出风灯,右手攥了把锋利的鹤嘴钎壮胆儿,将块碎石一脚踢进山洞。那沉闷的回响像巨人熟睡时的鼾声传来,让每个人都感到不寒而栗。
丘奇扬起蹄子,让比尔波想起了图画册的里准备冲锋陷阵的战马。他也确实拥有这种鄙睨强敌的勇气,只听他大吼一声,道:“冲啊,为了让每一个人回家!”比尔波握紧了胸口的铃兰,也附和着喊着:“回家,回家,我要回家!”大家奋勇向前,口号声和洞口激射而出的风声扭在一起,转瞬间就吞没了嘈杂的足音。
洞里的地势千回百折,每隔几步都会出现一簇奇形怪状的石笋。可以断定这是太古时期的地下河造成的,但地面却微微翘起,像人工打造的巨大阶梯。
比尔波头一次来地下世界探险,所以感到很奇怪。
麦克斯卖弄着自己的地理知识说:“小家伙,你看看有意思不,全世界的水都是往下流,但这里曾经有过条往上流的大河。虽然干了,但它还是留下了自己的骨头。”说着,他用钢钎敲了敲块钟乳石,一点幽蓝的荧光闪了一闪。
“这是为什么呢?”比尔波很害怕麦克斯,不是因为他说话时总爱咬着后槽牙,发出恨恨地冷笑。主要是他身上的气味和前年咬过自己的一条野狗一模一样。那次因为没有特效药,他不得不连续七天喝妈妈熬制的苦药。
“这个嘛,是因为由于老地球的‘肠子七拐八拐的,大河不得不跟着在这里转了个弯儿。但因为它力气比牛顿还大,跑得比我还快,结果有一部分被甩出了轨道,狠狠撞在刚才咱们进来的地方。于是便有了这段便捷的‘下坡路。”麦克斯说到兴头上,腰上的“裤带”忽然松了下来,左右开花般甩动,原来那是他的尾巴。
黑暗中,突然传来“嘎嘎”的笑声,然后从四面八方飞来无数碎石。
丘奇先一脚把躲进他翅膀下的麦克斯踢出去,然后镇定地说:“保持队形,敌人的气味只有一个,他想让我们自乱阵脚!比尔波,你下来!”
但他的话还是晚了一步,一只超大的蝙蝠从上空掠过。两只钩爪搭住比尔波的双肩,把他抓进了黑暗的阵地。
——
比尔波不知道昏过去多久,等他再醒过来时正靠在块莹莹发绿的大石头上。他看了眼被映绿的手,惊叫着爬到一边。
四周寂无人声,他偷偷从指头缝里看去,这才发现这块石头和周围的钟乳石大不相同——光滑得像剔过的骨头,水滴的形状像祖母的吊坠。比尔波被那团莹莹的绿色所吸引,这是他平生没有见过的最美、最邪恶的色彩。他痴痴地向前爬去,手指尖一寸寸地伸向绿石。
就在这时,一只翅膀从天而降,狠狠地抽在他身上。比尔波顺着倾斜的地面滚出去老远,屁股结结实实撞在根石笋上。霎时间,他觉得自己要被折成两段了。刚忍不住要喊“妈妈”,那只翅膀却又以截然不同的温柔盖在他脸上。
“嘘,不要动,那家伙就在附近。”黑暗中传来丘奇坚定的声音。
他话音刚落,比尔波耳边就响起了刺耳的“嘎嘎”声。可能是有所适应,他竟然能从这摩尔斯密码般的叫声中听出了几句“人话”。
“嘎嘎,留下来,嘎嘎,留下来!”
一阵凛冽的风声从洞顶方向劈下,比尔波感到丘奇的筋肉绷紧如铜。只见他护着孩子的翅膀不动,后蹄已飞起一脚,踹中了某个动物。肋骨破碎的声音清晰可闻,那个倒霉蛋横飞出去,蜷缩在地上咯血。
“不许伤害他,我这就带他走!”丘奇收起了翅膀,显然他知道危险已过。比尔波怯怯地躲在他身后,好奇心终于战胜了恐惧,他俯下身从马肚子下偷看了几眼。
那东西非常独特,如果说有什么相似,只能是中世纪传说中的“吸血鬼”。它浑身长满了地毯般的绿毛,薄薄的翅膀上撑着伞架般的指骨,瘦削的脸五官分明,可以说是全身唯一像人的地方。可却寸毛不生,且闪着油绿色的幽光。它从嘴里吐出截带血的断齿,挣扎着想站起来。
丘奇鼻子喷着白气,退后两步。那样子像头发怒的公牛,分明在说,敢站起来你就死定了!怪物知趣地瘫倒在地,翅膀盖脸,摆出幅臣服的姿态。
回来的路上,比尔波趴在丘奇耳朵上问:“那个妖怪为什么抓我?”
丘奇摇摇头说:“那不是什么‘妖怪,那是个变异人的后代。他们的祖先因为反抗工厂被驱逐到这里。那种绿色的石头从里到外改变了他们。他想让你也变得和自己一样,永远留下来陪他。”
“他为什么要人‘陪?难道是怕鬼吗?”比尔波想起了在妈妈怀里度过的甜蜜夜晚。
“不,”丘奇严肃地说,“‘鬼不可怕,他怕的是‘孤独啊!”
回到刚才的出发地,两人惊讶地发现,牛顿昏倒在地。麦克斯和常龙都不见了!
丘奇一口水喷归去,牛顿大吼一声坐了起来。他猛地抓住根钟乳石,当做想象中的敌人一下掰断。
丘奇连忙喊道:“牛顿,你清醒点,是我们啊,其他人呢?”
“其他人?!”牛顿气咻咻地瞪着他那杏仁状的大眼,就像个起床气满满,没处发泄的矿工一样,缓了半晌才说道:“他们竟敢从背后我甩飞锤!没有一个敢冲上来的好汉,全是些懦夫胆小鬼!”
丘奇有些不耐烦,他暗想这么个家伙完全糟蹋了这充满智慧的名字。他又一字一顿地问:“我是说,其他人去哪了?!”
牛顿揉揉还在生疼的脑袋,顺便扭亮了头灯。渐次而强的灯光让他看上去更加狰狞愚蠢。又仔细想了一会儿,道:“常龙那家伙应该是被抓了,我听见他的叫声越来越远。至于麦克斯,他可能是被抓走了,也可能根本没有……”
丘奇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了,急得在原地打转儿。比尔波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猛然想起家里如果出了什么乱子,比如爸爸妈妈又吵架了,他总是默默地去收拾屋子,那样情况也许会好一些。于是他捡起散落在四周的水壶、拐杖,刚要拿背包时背包却一下“长”高了。原来麦克斯把它提了起来。比尔波满脸疑惑地看着他,麦克斯笑嘻嘻地指着地上一个十来厘米宽的石洞,那洞口处还冒着青烟,显然是刚刚才挖好的。
“你刚才就躲在那儿?”比尔波看看他的身高,有点不可思议。
“不错,不然还能怎样?站在那儿等着和傻大个儿一起挨打?”麦克斯毫不掩饰他对牛顿的敌意。
“你是怎么钻进去的?”比尔波问。
“哼,有些人天生就没有骨头!”牛顿终于想出了反击之词,得意地抽着鼻子。
“行啦!别斗嘴啦。麦克斯,有什么信息吗?”丘奇问道。
“有的,我可不像头脑简单的家伙,只会狂吼乱叫,然后被人一石头撂倒!”麦克斯从兜里掏出只针筒,继续说:“我射出了一只飞镖,那上边有我分泌的油脂。嗯嗯,应该说味道很足。跟着这个气味儿,肯定会找到他们。”
丘奇指挥大家准备武器,忽然反应过来,问麦克斯:“你射到敌人身上了?”
麦克斯冷笑道:“你以为我蠢吗?当然是射到常龙尾巴上了。那家伙倒是一声不吭,脑子挺灵光的,哈哈。”
前边的路愈加崎岖,有的地方卡得牛顿怪叫连连。麦克斯厌恶地对丘奇说:“你就不能用根绳子勒住他的嘴巴,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吗?比方脖子。我可不希望等待咱们的是几十把死光枪!”牛顿咕嘟了一句,无奈地闭住了嘴。
前方渐渐有了光,大家自觉地关掉一切光源。路面渐渐宽阔,这应该是通向那条干掉的大河的某个主河道。众人像在巨蟒肚里梦游一般,根本不知道前方到底有什么可怕的真相。
第十六章 机器猿
弗兰坐在监视屏前,恨得咬牙切齿。他丝毫没注意到,手中的钢制咖啡杯已在强大电流的烧灼下变成了一汪银水儿。
他实在想不通是哪个混蛋自作聪明,将整个抓捕过程向全工厂转播。这下他的人可丢大了,光那个头顶染料袋的形象就够大家乐上几年。更可气的是由于某些原因,他不能将这次作战的成果公之于众。这样一来,本来就糟糕不已的事态变得更加难以挽回。
他抬起眼,指着荧屏上的自己,恶狠狠地问:“谁造成的?”
分列两边的机器人们还没有发展出“感情色彩”,齐刷刷地指向弗兰本人,“您,整个抓捕计划都是您制定的。”
“唔,”弗兰脑子里电光石火般想起,果然是自己吩咐过的。虽然面对的是机器人,但他仍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转移话题道:“犯人那边怎么样了?”
一个领头的队长三角形的独眼儿闪了片刻绿光,显然刚和别人连了连线,他用嗡嗡响的金属腔说道:“已经进行了肢解,它的处理器已经上线,请您亲自查阅!”
弗兰扭动荧屏上的按钮,一张酷似鞋盒子的铁面映入眼帘。
“我是科学部的机器工程师A,乐于为您服务。”盒子脸说道。接着他指指一旁的工作台,那上边零零碎碎放了许多金属配件。其中有几只酷似小孩子手脚的机器组织,在电流的刺激下反射性地抽搐。“如您所见,犯人是一个结构简单、全靠外部信号操纵的小型机器类人猿。它的处理器分外简单,里边几乎没有存储任何有用的信息。只有一段视频资料您可能会感兴趣!”
“别废话!”弗兰大吼一声,扭曲变形的面孔几乎将对面的机器人吓了一跳。
“好的,阁下!请记住,我叫工程师A……”机器人发现弗兰有砸了屏幕的冲动,连忙将手中的存储器插入了电脑接口。
“哔、哔”弗兰面前闪出一片乱叫的雪花点,渐渐地,白点组合成线条,又扭合成一个怪异的形象。此人除了双颊以上还保留着部分人类的特征,其余部分则完全是猿猴的形态——钩状的吻突,修长的手臂,罗圈明显的双腿下蹬着双松垮垮的大马靴。
“工厂里的傻瓜们,不管你是元老也罢,卫队长也罢,当你看到这条视频时,就足以证明你们傻透了。如你所见,我就是约翰,那个曾经被你们随意摆弄的玩偶。但眼下,我却只凭了区区几个‘猿宝宝分身,就把你们整得方寸大乱,丑相百出!这都是你们太大意所致。”
“对,太大意了!”这点上弗兰倒很赞同他。
机器猿继续说道:“迄今为止,我给你们的警告都是最轻微的。现在,我要提几个要求,希望你们能一一照办。第一,将食物可以导致变异的真相告诉民众;第二,关闭工厂的电脑中枢,让地球恢复到自然状态;第三,在彻底倒台前,发布赦免令,放过所有人,也包括你们自己!”
“你这个混蛋!”弗兰对这个敢于挑战现有秩序的家伙恨得要死。
仿佛早知道对方会这么说,约翰调皮地眨动着纯黑的眼睛,搔搔两鬓的长毛,说:“我就知道你会不同意,所以不妨请你看个把戏。”说完,屏幕里漾出层层波纹,一阵低频电波让弗兰胳膊上的电极管爆出一片蓝光。周围的机器人闻声而动,排成一列开始跳舞。弗兰吃惊地看着它们组成堵冰冷的围墙,把自己围在核心。
——
当初工厂的建设者绝不会想到,会有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创建一种全新的“文明”。他们以为核废料会一劳永逸地解决的那些犯人,竟然在痛苦中挣扎着活了下来。当然,生存的代价还是要付的。肌体的损伤,内脏的增生,食物和药品的匮乏,让绝大多数的平庸之辈命丧黄泉。但每个生物群落里都有着特例,一些强者战胜了自我和环境,踩着同伴的尸骨活了下来。他们也试过寻找通道,回到花团锦簇的地上世界。谁知灼热的阳光、混有杂质的空气,却轻松干掉了先行者。剩下的学乖了,或者说死了心。于是,一处聚集着异形人类的“地下暗城”便开始发展壮大。
展现在丘奇等人面前的便是这座骇人城市的“墙垣”。比尔波好奇地摸了把那冰冷的墙面,结果手上占了些白色粉末。丘奇用蹄子刨了一下,一块长着尖刺的颅骨掉了出来。
麦克斯低声说:“这是用人的骨粉垒成的,说不定待会儿我们就会成为其中的一员!”
比尔波吓坏了,一边拼命甩着手,一边往丘奇宽大的翅膀下钻。
丘奇拱了拱他那湿漉漉的小毛头,安慰道:“别害怕,也许这只是他们葬礼的方式。谁去看看里边的情况?”
他话虽这么说,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麦克斯身上。他好像衣服着了火般躲避着,直到被牛顿一把按住。
牛顿气哼哼地说:“我和丘奇都太惹眼了,难道你这胆小鬼要让孩子上阵吗?”
麦克斯叹了口气,用力揉揉细长的脸颊,好像要把一切不开心都“揉”掉一般。
“好吧,好吧,你们安安静静待在城外当老爷吧,也许待会儿鼓乐队就会来迎接的。就让可怜的麦克斯去和食人族谈判吧,我保证他们不会倒胃口!”麦克斯嘴里嘟嘟囔囔,手上不闲,已经多了把电动铁镐。这个奇怪的工具有个能固定在手臂上的把手,八只锋利的镐头像是章鱼的触手。最尖处一根狼牙般的铁矛正以极高频率震动,凡当之者尽被粉碎。然后由飞速转动的联镐清理一空。
他就凭了这么个小东西,转瞬在墙上钻了个大洞。麦克斯回头做了个“必胜”的手势,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
第十七章 长老
当被八只机械臂扭住脖子时,弗兰还真以为自己就要完蛋了。他条件反射地飞起一脚,结果踹在块巨厚的装甲上,差点折断脚趾。润滑油混着鲜血从眼鼻渗出,颈部的筋腱突突跳动,一句惨烈无比的怒骂被闷死在里边。
在他眼前一片空白时,那些该死的机器人竟齐齐松了手。弗兰缓了好半天才扒着椅子站起来。荧屏里传出约翰严肃的声音:“记住,这只是一次警告!”弗兰踉踉跄跄地从已经处于宕机状态的机器卫队中穿过,他头也不回地向“科学家中心”走去。半路上,一架由机器人驾驶的反重力车停在他旁边,司机邀请显然有些力不从心的弗兰上车就坐,结果被一记电力炮轰掉半个脑袋。
——
比尔波他们并没等多久,城上便有了反应。一溜沉闷的鼓声依次响起,穹洞里随即爆发震耳欲聋的回音,就好像每个人的耳边都趴了条打鼾的巨龙。等最后的鼓声消散,尖利的喇叭又撕破黑暗。这种凄厉已极的声音,就好像有许多疯女人在城上扭打成一团一样。丘奇连忙护着比尔波躲在了块巨石后边,牛顿攥着死光枪的大手握得“劈啪”作响,一边往后退,一边顺手掰下根碗粗的石柱防身。
那堵青铜大门缓缓打开。重达上千斤的门扇并没有靠电力驱动,而是靠几条强大的胳膊抓住门杠,生生拉开。门轴上似乎灌了许多油脂,所以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两队火把倏忽点亮,蓝多红少的火焰散发刺鼻的青烟。虽然只能勉强照亮周围几尺的地方,但在这里仍是显得分外璀璨。
一群穿着长袍、带着面罩的怪人鱼贯而出,最后四个身高几乎有他人的一倍。高高隆起的背脊上扛着只青铜歩轿,麦克斯神气活现地躺在皮毛卧垫儿上,手里托着一盘货真价实的水果,正在大快朵颐。
牛顿吃惊得张大了嘴,丰沛的口涎流了一片。他刚想从石头后转出去,丘奇一嘴扯住了他。“别动,也许他被催眠了。”
麦克斯马上用行动打消了他的疑虑。一个为他照明的家伙不小心离他太近,麦克斯被刺鼻的浓烟呛得够呛,他一脚飞踢在那个倒霉蛋的后脑勺儿上,怒骂道:“混蛋,你眼瞎了?!”
牛顿冷笑着拍拍丘奇,说:“放心吧,老大,妥妥的本色演出啊!”他扔掉石棍,把手枪别在后腰上,大咧咧地迎了上去。谁知麦克斯见了他却厉声喊道:“把这个蠢货捆起来!”
牛顿闻言大惊,急忙伸手去拿枪。麦克斯见他吓得脸毛皆扎,呵呵大笑道:“算了吧,和你开玩笑的。现在咱们都是这儿的客人,尤其是我,我可是贵客中的贵客啊!”
丘奇让比尔波留在石头后边,迎上去说:“麦克斯,别再吹牛了,实话实说,到底怎么回事?!”
麦克斯这才正经了一点。从轿子上跳下来,跑到丘奇身边耳语了片刻。丘奇兴奋地打着响鼻儿,冲比尔波喊道:“小家伙,出来吧,咱们真要去做客了!”
这是一个类似于中世纪欧洲古堡的建筑。正对着大门的是一个直通洞顶的尖塔建筑。大厅门户大开,借着墙壁上绿莹莹的磷光,可以看见里边丛杂的身影。
一个身材不高可比他人粗了两圈的家伙站在路中央,他用手中雪白的权杖顿地,一切音乐随之戛然而止。随即欠了欠身,做了个“请”的动作。丘奇也礼尚往来地屈下一条前腿,并用湿漉漉的鼻子触碰地面。
“那是他们的‘长老。请不要怪他们不言不语,这些年他们省略了不少东西,声带可能也退化了。”大厅靠山墙上安着把虎皮交椅,常龙在椅子上舒服地伸展着身体。他头戴齿形金冠,身披锦袍,手中还拿着个盛满绿色液体的高脚杯。从他喊时话摇摇晃晃的样子来看,那杯中物应该是酒。
众人在长老的陪伴下走进大厅,王座旁有一排鲸类动物脊骨做成的长凳。除了丘奇,大家都入了座。紧接着就有些矮小的面具人端来了许多壶绿色饮料,牛顿咽了口口水,不知道是该客气地舔舔,还是索性一饮而尽。
“放心喝吧,这好像是他们从地面上偷来的,是专供‘工厂的大头领们解渴的东西!”麦克斯已经干掉了自己那份儿,转瞬间又倒了一大杯。
“麦克斯这家伙,好像一上来就喜欢上了。”常龙兴奋地吐着舌头,像是他面前有块无形的棒棒糖。他接着说:“我也没想到,这些人竟还保留了些人类的‘好习惯,比如说‘图腾崇拜。”他用手指向头顶上方,人们这才发现在天花板的中央,盘着条栩栩如生的金龙。你别说,那样子看起来和常龙竟有几分相像。
“原来我们全搞错了,”麦克斯补充说:“当初自打进洞后这些热情的朋友追了我们一路,是为了迎接他们的‘祖宗回家啊!”
“早知道如此我当时就从了,还可以顺便带个‘太监回来,对吧,麦克斯?”常龙开了个半真半假的玩笑,麦克斯马上闭口不言。
“常龙,你可以和这些人沟通?”丘奇似乎想到了什么。
“‘沟通?还是算了吧,不过我可以命令他们,比如给我再弄些美酒来。”常龙醉意熏熏地说。
“是吗?那可太好了!”丘奇激动起来,又开始低着头原地转圈儿。他的两只李子大的眼睛灼灼发光,像是海中倒映的明星。
这时牛顿轻轻拉拉他的尾巴,用他从没用过的轻声细语说:“喂喂,头儿,你的‘小王子睡着了!”
丘奇转头一看,只见比尔波闭着眼摊在凳子上,两个绯红的小脸蛋像是盛开了两朵玫瑰。在他低垂的小手下,是只打翻的酒杯。
“孩子是不该喝酒的,不过,鉴于咱们马上要进行一场危险的餐后运动,让他小睡一阵却也无妨!”丘奇拱了拱比尔波要滑落的身体,对常龙说:“让你的信徒给这孩子安排个安全的卧室,然后,就该你去发号施令了!”
第十八章 沉寂
弗兰找到了新接任的“首席科学家”莫森。那是个瘦小枯干的老头儿,尽量把身上的每一部分都缩进长袍里,只有到万不得已时才放出声尖笑证明自己的存在。弗兰曾经很多次见过他,可从来没记住此人的尊容。
“想来他和沙漠响尾蛇一定是亲戚!”弗兰想到。今天本来已倒霉透顶,现在还要和这种小人打交道,真令人郁闷!
他尽量客气地请他把周围正在忙碌的机器人助手“请”出去,莫森不置可否地“滋滋”笑着,从帽兜里打量着弗兰。“受到了过度惊吓?现在是否正处于崩溃的边缘?”没给他再分析的机会,弗兰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这个小矮人提了起来。
“让周围的罐头盒滚蛋,在这里只有你有权限!”弗兰怒吼着,手肘处火花闪亮,强大电流正等着倾泻而出。
“好吧,好吧,你想怎么做都行,哪怕是宰了我。”莫森嘟哝着挥了挥手,两旁举着蒸馏瓶、抱着电路板,不知所措的机器人马上放下工作,鱼贯而出。
弗兰擦了擦头上的汗,静盯着莫森的小眼睛,仿佛怕他跑了一样。
“听着,你给我用心听好!我要你立刻、马上让工厂中央处理器整个瘫痪!”
“什么?!”虽然知道弗兰素来行事疯狂,可莫森还是被吓了一跳。他反问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真要这么干,谁来养活这个世界,谁来维护来之不易的平衡?”
“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反正必须这么做!”弗兰的话不容置疑。
“好吧,可你要知道,这种上古遗留的系统异常复杂。重启一次需要数周时间,这还不包括意外故障带来的延后。在这段期间出了任何问题的话……”
“我来负责,但如果不关,后果咱们谁也担不起!”弗兰放下科学家,急得就差尖着嗓子求他了。莫森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马上踏上部靠墙的旋梯。拾阶而上,走向位于穹顶的“倒金字塔”形中央处理器。他轻轻触摸机器冰冷的表面,眼里的神态就像抚摸爱人的长发。
这个被历代科学家尊称为“妈妈”的系统,此时正在像蜂后般吞吐着全世界的给养。它出色完成了数百年的高负荷工作,从没有犯下人类懈怠与疏忽的毛病。全是靠它的“哺育之功”,工厂的统治者们才得以重构社会的各个层面。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火尽薪传地“延续文明”。可现在,莫森却不得不关闭它,这简直就是逼儿子去谋杀慈祥的母亲。
他的手在空中停住,和那个红色按钮中似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弗兰侧耳倾听,外边一阵机器履带碾压路面的嘈杂传来。他知道,时间已经不多。连忙调低了电压,将手心的电流发射装置对准莫森的后背。
一声脆响过后,莫森强直的手臂不由自主向前伸出,接着整个人瘫坐在地上。瞬间,四周只剩一片寂静。
从那以后的一段时间,被人们统一称之为“艰难岁月”。
头顶上像母体脐带般带来食物的“传送带”沉寂了。一天两天,大家除了望眼欲穿得等待,谁也想不到其他法子。
其实,各种各样的农作物就摆在他们的面前,虽然萝卜细如葱,葱就细得没什么好比。品相实在不好,可填饱肚子还是没问题的。但数百年前,在工厂初建的时候,人们就被作物中的毒素所苦恼。你哪怕只是吞下一粒小小的蚕豆,那痛苦的灼烧感也不会比湿婆强咽蛇毒好受。更可怕的是就算你不顾三七二十一地大快朵颐,过后身体也会在几周内发生异变。要不全身瘫痪,皮肤溃烂生蛆。要不就直接失去人性,成了连亲人都会杀的野兽。这些恶果代代流传并虽被逐年夸大,以至于把一把新剥的麦仁塞进仇人口中,竟成了最快意恩仇的办法!
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很伟大,但他毕竟不知道那玩意到底有没有毒。相比而言,今天直接啃个玉米棒子都需要百倍的勇气。据说有很多饥饿难耐的年轻人不顾父母的拦阻扯了些小南瓜、嫩葫芦,连泥土都来不及擦就吞入口中。过后却受不了心理压力,为了逃避随之而来的痛苦而自杀身亡。也有人想要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打点起行囊,背着全家平时节约出来的口粮走进了浓雾中,却再也没有回来。
人们的心情愈加阴郁,他们面无光彩,皮肤晦暗,望着肿胀的雾团,想象久已消失的阳光。终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终于失声痛哭,喃喃地说出了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我主耶稣啊!”他浑身颤抖,仿佛被火灼烧,接着便蜷伏在冰冷的地面上抖成一团。“阿弥陀佛啊”、“上帝啊”大家鳞次栉比地喊出了自己也不太明了的祷词。祈祷背后的意思却惊人地一致,那就是“我们挨饿了,请给饭吃吧!”
——
在此期间,丘奇等人却忙得不可开交。他费了老半天劲才说服常龙放弃他的“龙椅”,向地下人的长老打听通往工厂的密道。起先长老并不想说实话,只是用激动的手势反问常龙去那儿干嘛,那里有危险!常龙反复告诉他自己不过是想去取些美酒,顺便鉴赏一下那些来自上古、精美的酿造设备。长老还想反对,常龙明确告诉他如果不能满足,他就永远离开这里不再回来。对方这才没了话说,只是匆匆选择了几名武士相陪,并在其中一个胸口用沥青画上个“十”字,让他走在队伍的最前头。
那个被选中的虽然也伛偻着腰,但已经是他们中身材最“峭拔”的一个。他反应灵敏,肌肉紧绷,尽管戴着面具,但一望可知就知道是个年轻人。出发前,他十分亢奋地跳到常龙面前,抓起他的手放在右肩上。
常龙吓了一跳,长老连忙解释他是在祈求“最后的赐福”。大家不明白什么意思,长老解释道,因为每“上去”一次,就要做出“牺牲”。这次的祭品就是这个家伙,他必定会有去无回,所以请对他宽容一点。
第十九章 小猫
通往酒窖的路是被意外发现的。这要得益于工厂监理们非同常人的品位——他们非窖藏10年以上的美酒不会沾唇。而酒窖的位置自然是越深越好,这样才能达到“藏风聚气”的效果,好让那些葡萄、橄榄在发酵中尽量释放自己的精华。
可这些酒仙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千挑万选的地方,距离地下世界竟只隔了几厘米厚的岩石层。虽然要形成这种厚度,地球要经过千百万年的沉淀积累。但如果破坏它,对有心人来说,则不需要吹灰之力。长老很早就发现了这块“宝地”,他们秘密开凿了一个孔道。只有1.5米见方。对偌大的山洞而言,就像是北极冰原上海豹不起眼的“换气孔儿”。但要每次都酌量从那些堆积如山的瓶罐里掠取一些“战利品”,他就能借以抚慰地下世界的无数焦渴之心。这种小把戏由来已久,他们本来玩得驾轻就熟,但后来却因为件“意外中的意外”,让每次行动都成了如履薄冰式的“亡命之旅”。
这个“意外”就是“猫的寿命”。本来一只可爱的小猫能活到15岁就算高寿。但就是有那么一只猫在这个贫瘠的末世活到了20岁以上。它的主人是工厂的首席葡萄酒酿造师。一天,这个典型的猫奴在给宠物修指甲时,突然发现搭在他膝盖上的“纤纤玉爪”变得大如熊掌,紧跟着,一条手巾大的舌头便舔到了他的脸上。尽管那是种示好,但酒匠还是被吓掉了半条命。他把自己关在储藏间里,听着外边春雷般的猫咕噜声。
许久后才明白,自己的咪咪可能是变异了。其实护卫队的机器士兵就在不远处巡逻,他只要对家里的警卫系统发出求救信号即可。但这位满脸胡茬的大叔偏偏是个善心爆棚的“爱猫人士”,他可不想自己的“猫主”被打成筛子。左思右想后,他决定给这个“大家伙”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不出意外,他选中了隐蔽性极强的酒窖。于是,地下人的噩梦开始了。
不知道你有没有在黑暗中和老虎玩“捉迷藏”的经历,那样你一定会在见到尖牙利爪前被自己的想象吓死。更何况这只老虎还有猫儿的敏捷。在惨遭“抱头杀”、“扭颈杀”、“开膛杀”后,地下人们总结出一个规律,要想喝到“生命之水”就要甘与做出奉献。有些人甚至宣称这个怪物的横空出世,肯定是因为“龙神”厌恶他们的自私和贪婪。美酒不应是唯一的目的,“献祭”才是大家最神圣的追求!
长老从心里不信这些胡说八道,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屈从于神棍们半威胁的建议,从年轻人里选出“肉盾”来满足怪猫儿的食欲。
“吱呀”一块伪装得很好的地面被掀开条缝。周围昏黑一片,分不清白天黑夜。甜酥酥的酒味从四面八方袭来,只稍闻一下便引人欲醉。地下人天生有夜视的能力,所以很快锁定了香味的来源——一排排由地面垒到穹顶的金属罐子。罐子上还写着“节日专用”的字样,看来是准备在“丰年祭”里颁赐给外围民众的“恩物”。至于能让监理们意醉神迷的琼浆玉液,虽然也在这里存放,但却是在洞穴的最里边的少数橡木桶里。那些长满青苔的大桶很不起眼,谁能想到酸腐的烂木头下却隐藏着最沁人心脾的芬芳?
被选作牺牲的年轻人非常郑重地向众人行了鞠躬礼,然后勇敢地爬出地穴。他手握长矛,丁字步站好,坚毅的目光环顾四周。他必须确定那只长毛怪物不在附近,才能让大家上来。想到先前牺牲者遇到的惨剧,这名勇士仍感到不寒而栗。他几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向前挪动了几步。这时,一道冰冷的粘液准确地滴在他的面具上。勇士茫然地抬起头,只见两张巨大的猫脸正从酒罐组成的“山峰”上向下张望。
巨猫略弓弓背,便扑了下来。那姿态就像条从天而落的瀑布,突然有了生命,会做出种种不可思议的动作。它锁定了躲在长矛后边,妄图拼死一搏的地底人。一个漂亮的空中转向,轻而易举地拍飞了长矛,就势将猎物死死按住。通过爪子,它满意地感到年轻人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就像它早年杀死的无数鼠类。它知道再这么下去,用不了几分钟,这个可怜虫就会被活活吓死。他的胆汁会渗透血液,浸泡内脏,从而毁了这本应赏心悦目的一餐。所以,巨猫俯下头,决定马上干净利索地撕开他的气管儿。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巨猫竟不由自主地飞离了地面。
牛顿是牛、狮、人的基因混合体。他以前是个孔武有力的突击队员,创造过一场战斗肉搏杀敌数十、一顿午饭干光全连食物的双项奇迹。他本就长得方头长脸,狮子鼻配上肉感的香肠嘴简直可以“乱入”到任何一款怪人动漫。身体突变后的样子也没啥大改变,所以麦克斯经常和他开玩笑,说哥们,你的样子比以前可帅多了,至少满脸长毛挡住了尊容!
以他的宽肩厚臀,要想钻出洞来委实不易。关键时刻,丘奇扬起蹄子给了他一记“爱的动力”。一屁股坐在地上,牛顿差点没疼得叫娘。可一见自己的“导游”马上要葬身猫爪,他的潜意识立马唤醒了作为战士的荣誉感。拔枪,已经来不及了。他干脆两手据地,像发狂的公牛般朝猫的侧腹冲去。
由于速度太快,巨猫虽然发现了牛顿的图谋,终究没有躲过。它踮着爪尖窜出去好远,那样子就像个提着裙子跳过水洼的小女人。
第二十章 情报
巨猫马上镇静下来,它从牛顿身上嗅到了对手和猎物的双重味道。原始的冲动让他颈毛炸起,四眼圆睁。柔软的花皮只是假象,钢铁般的肌肉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急速膨胀,渴望着去碾压、去撕碎对面的血肉之躯。
牛顿紧紧盯着巨猫,目光紧随着它不怀好意的“之”字步伐。他一寸寸地从腰带上拔出手枪,仿佛怕动作太大吓坏了自己。巨猫舔舔嘴唇,似乎明白眼前的对手不好对付。稍做权衡后,它做出个大胆的动作——先朝倒在地上的地底人假扑一下,牛顿急忙别转枪头救人。它却在千分之一秒中改变动作,一下跃起三米多高,朝牛顿疏于防备的侧翼抓去!
黑暗中,传来衣服被扯破的“吱啦”声。接着,牛顿的死光枪斜甩了出去。“嘭”,一道璀璨的火舌瞬间照亮了巨猫狰狞的毛脸。虽然耳稍上擦了一枪,但这并不妨碍它卷土重来。它见对手正跌跌撞撞冲去捡武器,立马发挥猫儿的本能,用茶杯粗的尾巴一下绊住对方的右腿。谁知这样却把自己的屁股暴露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从哪儿伸出的一条马腿,正好蹬在它胯骨上。巨猫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原地起飞,狠狠撞向最近的“酒墙”。在一阵轰然倒塌的巨响后,它发出细微的、混杂着愤怒与乞怜的“咪咪”声。满地喷涌而出的酒浆香气四溢,再加上萌萌的猫叫,竟让空气里的火药味儿减少不少。
麦克斯把头探出一节,问道:“我的天啊,丘奇,你是怎么从这么小的洞里钻过去的?”
丘奇没有回答他,先让骨骼复位,然后展开翅膀,慢慢向洞顶飞去。他凭借夜视的能力,仔细搜索着四周,半晌落下来对众人说:“很奇怪,不过很幸运。麦克斯,快去检查下伤员!”
麦克斯飞快地跑到那个地底人身边,轻轻地抚摸他的身体。
“身上没有外伤,估计是吓坏了。至于牛顿老哥,我不用看也能断定,那只小猫只是‘吻了他一下而已,对吧?”
牛顿愤怒地咆哮一声,印证了麦克斯的猜测。
“我说,头儿,”麦克斯瞅瞅那只被酒瓮活埋的巨兽,还是有些心有余悸。“你刚才又是‘幸运,又是‘奇怪的,莫非这里还有埋伏?!”
“我发现洞顶上至少安了几十个监控探头,”丘奇话音未落,麦克斯已经奔到了洞边,准备往里跳。“别那么胆小啊,奇怪的是它们都一动不动,上边的红外线灯也没有亮。我猜测,很可能是线路发生了问题,要不就是有更严重的情况。所以我说咱们很‘幸运,至少目前是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了。牛顿,你如果没事儿,不妨帮我们的地底人朋友准备些饮料,待会送回地下王国。麦克斯,正南方就是洞口所在位置,你出去打探一下工厂的现状。一定要小心,不要和任何人或机器产生接触。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发酵罐儿里,我们很需要新鲜的情报。”
——
弗兰在满城搜罗人手。他无比愤懑地发现,由于这些年在安保上过分依赖机器人,工厂里的男人已不能再称其为“男人”。他们软弱、疲沓,对提薪以外的任何事都打不起精神。因为从没有受过切实的威胁,所以也从没想过要去拼死保护什么人。弗兰给他们的第一个任务是去收缴所有机器卫兵的武器,顺便拔了它们的能源卡。结果竟有近一半人开小差回去了。他们觉得在家里的口粮吃光前再搜罗一些才更有意义。弗兰急得团团乱转,演讲吗?可能会让自己成为“杞人忧天”式的笑柄。抓几个老百姓枪毙?可他们甚至连事态的险恶程度都不甚了解。到底该怎么办呢?
这时,门口响起沉重的金属脚步,弗兰下意识地拔出手枪,只见首席科学家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个“不速之客”——护厂队的副队长,武装机器人“海格力斯”。
莫森毫不理睬弗兰的囧相,回手拍了拍一人高的钢铁大腿,说道:“我平时总爱叫它‘海格,因为它脑回路清奇,笨得可爱。”见弗兰的手枪对准了自己的脑袋,连忙说:“放心,我不是带它来寻仇的。你刚才没想要我的命,只是迫不得已,我明白。”
弗兰满脸大汗地将枪口抬高,对准了机器人胸口处理器的位置,说道:“那要感谢你的‘深明大义了,不过你可能不明白,现在启动这该死的东西有多危险。也许下一秒钟,它就会把咱们搓成肉球!”
“你说它么?”莫森故作惊讶地指指“跟班儿”:“放心吧,我做了一套临时遥控装置,可以让它在梦游的状态下听我指挥。”
“那你为什么来找我?”弗兰可不相信莫森会有如此好心来帮自己。
“从你刚才的疯狂劲儿,我踩了个八九不离十——咱们的中央电脑是不是出了严重的漏洞,而且……”
弗兰面色凝重地接着说:“而且被我们的仇人钻了空子。”他不想过多透露,岔开话头说:“我说,你那个遥控装置能多做几个嘛?”
莫森叹了口气:“我的大队长,先不说这玩意功率有限。你想想,那个看不见的敌人连运行数百年的复杂系统都能破解,只要他想,我的装置随时会为他所用啊。目下还是要从‘人下手,才能万无一失!”
弗兰一把拉开落地窗上的丝绒帘子,指着空荡荡的阅兵广场说:“看看吧,这就是你想依靠的‘人。成千上万,可惜都隐了身,连影子都看不见!”
“这就是我带它来的原因,将军!”莫森对着“海格力斯”的接收器喊道:“去街上制造点小恐惧,尽量别杀人!”
弗兰恍然大悟,钦佩地目送机器人离去。当它下了楼,又从窗户探出头来叫住它,重申道:“是‘尽量不杀,没让你‘一个不杀,明白吗?”
机器人一个立正,两眼冒出红光。
未完待续:
弗兰等人能靠制造恐惧维持“工厂”的秩序吗?丘奇小队的地下冒险是否能够安然脱身?比尔波和莉莉是否能顺利回到各自的家?毒雾之下萧条沉沦的人类文明将走向何方?一切谜底尽在《比尔波的雾霾之旅(下)》,敬请期待《奇想》第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