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星

一源

第一章 镜像宇宙

银河赛车道起点端的超大体育馆建筑群，造型模仿的是太阳系。VIP贵宾区设在与中心太阳正面相对的位置上。沐浴在迷人的橙红色暖光中的玻璃包厢组成了巨大而规则的圆环，以贵宾区为起始，呈扇形向后辐射出八大行星观赛区。

此时在贵宾区的一间包厢里，弗雷德·霍伊尔（1）正襟危坐。他身穿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深灰色条纹西服，蝴蝶领结系得整整齐齐的，哪怕拿放大镜也看不出一丁点的歪斜。

这位脸庞微胖，微一挑眉眼睛里就闪烁出动人光芒的中年学者，白天时刚在BBC广播电台结束了一场精彩的，以“宇宙的本性”为主题的讲座（2）。

侍者送来一杯琥珀色的朗姆酒，霍伊尔滋滋有味地从高脚水晶杯中品尝浅淡的香草芬芳。他在耐心等待着他的老朋友，乔治·伽莫夫（3）的到来。

这是一场二人期待已久，也筹备已久的机车竞赛，作为两位当代知名的天文学家，他们共享了一个超级宇宙大秘密。

有着1.5万亿个太阳质量的棒旋星系银河系，可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地方，它囊括了恒星、星云或者星团在内的数千亿天体在其中游荡，此数量还不包含从虚无中诞生的星际气体与尘埃。不过如若换成是虚拟的银河系镜像投影，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得益于时间空泡的存在，霍伊尔居然能够将个人意识没入其中，再投射进空泡里的镜像银河系尽情遨游。

时间空泡，是一处他绝对不会轻易向任何人透露的梦幻乐园，形成原理类似于物体在水中高速运动时产生的超空泡。

当物体在水下加快运动速度，物体表面承受的水压会相应减小，导致环绕在其周围的水流发生气化。当速度增加程度超过了50米每秒，就会在物体尾部形成一层水蒸汽泡，将与它接触的介质由水变成水蒸汽，那就是超空泡。只要是在超空泡的覆盖下行驶，物体前进时遇到的水流阻力就会大大减小。

超空泡可以被看成是位于水中，却独立而存的一个神奇空间。

宇宙中的时间，是一条看不见的河流，它向前奔腾时飞溅起一片片无形的水花，用无休止的运动变化表达它具有的物质性（4）。时间之河，远非地球人以为的那样平静，当途经天体大意地惊扰了它，甚至在无知无觉中闯入了它独享的第四维度，就有可能激发形成时间空泡，相比易爆裂的超空泡，时间空泡具有极强的柔韧性和可塑性，它通过接纳镜像宇宙而模拟出完全真实的宇宙景象，并伴随那虚拟景象的消失而幻灭。

霍伊尔忘记了具体是从哪天晚上起，当他结束忙碌的一天，靠在枕头上呼呼睡去，会发觉自己进入了另一种奇特的工作状态，似乎对于宇宙的研究，那时才算真正开始。

他的意识会进入一个地方，那里正是被投射进了时间空泡的镜像宇宙。

梦里的他，仿佛站在一扇由奇异的光组成的大门前，门头上什么也没有写，所以他弄不清楚那是一扇什么门，具体又通往何处。

那里发生的光折射现象，与现实研究理论相悖，光似乎可以任意弯折变形，以至于大门的边框如水波纹般起伏不定，如果找不到精确的角度钻进去，他就有可能错过时间空泡的入口，得等到第二天再重新来过。

不过一旦跨入了那扇门，霍伊尔就能在那个镜像时空中享受一种叫做“相对自由”的权力。那种体验实在是太奇妙了，享有者居然能够在“银河”里心想事成！

例如，霍伊尔一直渴望能在保持学者固有的理性思维的前提下，拥有精灵般可任意在宇宙空间中穿梭的能力，不用靠吸入氧气续命，并且行动自如，既不受各种力的约束，也无需惧怕急剧的温度变化，这样他就能靠近天体，通过近距离观察它们来论证自己的若干假设。

类似童话故事的幻想，竟在时间空泡制造的镜像银河系中得以实现，霍伊尔如愿以偿地获得了这种神奇的“自由”，当他靠近一颗质量、密度以及温度都与太阳相当的恒星时，意识竟如一道灰影般安然无恙。

经过一番细致的观察，霍伊尔惊喜地发现从3个氦核子里产生出了不稳定形式的碳（5），只要这种碳的持续时间够长，并不断增加质子与中子的数量，就能成为产生较重元素的桥梁，比如铁元素。

曾几何时，质子和中子数超过5和8的元素极不稳定，无法在恒星核心进一步聚变出重元素，成为了宇宙大爆炸理论所遇到的最难攻克的难题。乔治·伽莫夫，这一理论的倡导者，因此而陷入困境，一直在失败的边缘徘徊（6）。

时间空泡里的发现，如同往卡住伽莫夫咽喉的瓶颈里插入一根雷管，“轰”一下就炸开了那块万年坚冰，注定要将宇宙稳恒态理论送到大爆炸理论身边，从此二者并驾齐驱。

更加出乎霍伊尔意料的是，就在他获得了这项重大发现，惬意地沿着星轨散步时，居然迎头撞见了冲他哈哈大笑而来的伽莫夫！

那是个爱玩弄恶作剧的老家伙，他居然也发现了时间空泡与镜像宇宙的秘密，也拥有了出入虚拟银河系的“相对自由”权力。倚仗这一权力，他大大咧咧在虚无的镜像银河系中造出一辆白色卡迪拉克轿车，就像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校门口偶遇似的邀请霍伊尔上车，在舒适的车厢内，两人面红耳赤地就外层宇宙空间的温度进行了一番争论（7）。

他们共同遨游在镜像银河系里的猎户座支臂上，伽莫夫装模作样地用手指抠鼻子，又煞有介事地朝外一弹，霍伊尔不由自主向后车窗望去，见到了呈现出金红色黑体状态，只有玻璃珠大小的太阳正飞速远退，那形状还真似一团被弹出去的鼻屎……

这玩笑创意不错，霍伊尔却只清了一清嗓子，吝啬地将笑声留在了肚子里。

与超空泡推动水下物体极速前进的特性相反，时间空泡中的时间流淌得悠闲而迟缓。

它表现得像一个舍不得讲完故事而故意拖长音调的老人，以确保在它的境界中，进入者有充足的时间达成心愿。

可惜的是，镜像银河系毕竟只是投影，当时间空泡在运行轨道上飘移进入新区域，受宇宙光照射的环境改变，投影就会结束，空泡也随之消失。

无论时间过得有多么缓慢，时间空泡也只能支撑到破晓时分，那时镜像银河系幻灭之彻底，就犹如一架投影仪被躲在暗处的人关机，画面闪瞬即逝。不管霍伊尔与伽莫夫愿意与否，他们都将从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不过是躺在简简单单的一张床上。

于是一场从容开场的会面，不得不以匆匆的告别作为结束。

分别时，伽莫夫对霍伊尔说：“老伙计，咱们来一场有趣的星际赛车怎么样？以牛奶铺的银河作为赛场，仅设置两条赛道。咱们各创造一名选手代表自己参赛，我的选手嘛，名字就叫做爆炸。”

提议完，伽莫夫诡谲地眨了眨眼睛，因为“大爆炸”这响亮的名称其实正是来自于霍伊尔，当然霍伊尔曾一再申明，创造此词条的目的不是为“贬低”竞争对手，而是为“吸引人”（8）。

霍伊尔从来就不会逃避伽莫夫的挑衅，事实上，如果哪天学术会议的会场里没了这老头儿高谈阔论的声音，生活就会变得像白开水一样索然无味了呢！

另一方面，伽莫夫还不知道霍伊尔已经发现了不稳定形式的碳，如果得知对方拥有这项“必杀技”，他肯定不会不经权衡地将自己推入必败的尴尬境地。

既然不讨厌这项提议，又对赢得比赛胜券在握，霍伊尔欣然应允。

在那之后，经过数个晚上的努力，二人齐心协力在时间空泡赐予他们的镜像银河系中，搭建出了一座椭圆形体育馆与两条笔直的银河赛道。

注释1：弗雷德·霍伊尔（1915～2001），英国著名天文学家，在重元素构成上获得重大成就，曾任英国皇家天文学会会长。

注释2：霍伊尔在BBC的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讲座。

注释3：乔治·伽莫夫（1904～1968），美国核物理学家、宇宙学家，但出生于俄国，以倡导宇宙起源于“大爆炸”理论而闻名。

注释4： 笛卡尔曾提出，不存在一无所有的空间。现代科学证实，空间中充满场和物质，连真空中也充满了负能量与虚粒子。爱因斯坦也在广义相对论中指出，时间有着不停运动变化的本质，运动变化对应着物性存在，因而时间与空间一样，对应着物质性。

注释5： 20世纪50年代，霍伊尔认识到3个氦核子能产生出不稳定形式的碳，碳持续的时长足够作为桥梁来产生重元素。这一理论攻破了伽莫夫无法解释的，构成宇宙的重元素从何而来的难关。

注释6：有5个和8个质子和中子的元素极不稳定，而宇宙中，重元素包含的质子和中子数远远超过了5和8，所以对伽莫夫而言，重元素形成成为了不解的宇宙之谜。

注释7：1956年，霍伊尔的确与他的对手伽莫夫在一辆白色卡迪拉克轿车里进行了一次“改变宇宙学命运”的会面。二人在会面中讨论了外层宇宙空间的温度，伽莫夫那时方才得知，早在1941年，就已经有人测量到了外层空间温度不可能超过绝对温度3度，而他之前确定的宇宙背景辐射温度是绝对温度50度。

注释8：霍伊尔将伽莫夫的理论正式命名为“大爆炸”，发生在1949年，二人在BBC广播电台就宇宙起源进行辩论期间。

第二章 奇怪的比赛规则

毫无悬念的，霍伊尔为他构想的选手定名为稳恒。

他虚构了一个长着两只弯曲牛角的帅小伙儿，健硕的三头肌与胸肌像巴芬岛上的岩石那般光滑和坚硬。

稳恒的打扮个性与张力十足。他颇为惹人注目地在脖子上挂着一串由化学元素符号组成的纯黑色颈链，上半身的骑手服是循环不息的宇宙能量，华光闪闪的犹如用五彩繁星编织，相当独特。

下半身则穿着黑得发亮的紧身皮裤，足蹬铆了十二颗银钉的高帮靴子。三指宽的皮腰带上图案闪烁，形态与光度各异的天体不紧不慢在暗黑的宇宙背景中交替显现。

除去近乎于赛博朋克风格的装扮，稳恒对主人为他量身打造的超级款机车也爱不释手。

机车的制造材料，是混合进了硅与磷的碳钢。由于钢材中碳的含量极高，这架赛车哪怕与富含铁镍的铁陨石相撞也只会被蹭掉点漆皮。含硅酸盐的石陨石要撞上来，就得说它们不知死活了，下场只怕是会进一步四分五裂。

然而奇特的是，强度如此之高的机车，竟也兼具了类似记忆橡胶那种灵活的塑性，只要骑手，也就是稳恒愿意，他甚至能用折纸盒的力量将直径为21英寸的前轮胎与直径为18英寸的后轮胎对叠，并收藏起除燃料箱外所有多余的部分，丝毫不必担心有可能造成任何机件上的损坏。

换言之，这是一辆可以依照实战情况，任意扭曲变形的赛车。

霍伊尔勾勒机车造型的灵感来自带扫帚尾的彗星，当燃料箱下的发动机通过传动机制将动力向驱动部分传输，稳恒就能和他酷炫的坐骑通力合作，如粒子对撞机里的一颗微粒那样在真空跑道上高速冲刺了。

造型是个震慑对手的噱头，很大程度上只能用来饱眼福。作为既博学多才又求真务实的学者，霍伊尔没有兴趣过于追求花哨的外表，他将主要精力放在了推动机车飞驰的动力来源上。他很清楚，此时此刻，伽莫夫也一定正仔细钻研着这个问题。

这场被命名为超原子杯的星际真空赛车，堪称空前绝后创世纪的壮举，可惜由于是来自时间空泡赋予的“相对自由权力”，就只能在夜阑人静时，悄无声息地在镜像银河系里举行。可容纳百万观众的椭圆形太空体育馆形同虚设，规模无论多么宏大，届时也将只有两个人入坐贵宾席，那两名观众同时充当着教练的角色。

从宽广的银河中拉出两条仿佛用牛奶泼成的乳白色赛道，是伽莫夫的主意，年过半百的老头儿，一天不弄出点新鲜玩意心里就不踏实。诚然，这场比赛本身早已超出了“新鲜”一词可涵盖的范围。

与真实世界的赛道不同，银河赛道笔直向前，如在太空中书写出了两个地球人通过射电望远镜也不一定能看全的“1”字。

伽莫夫向霍伊尔解释说，省略弯道是寓意对于宇宙的探索之旅一旦开启，就永无回头路可走，只能奋勇向前冲，并且也别想能离开大道寻找捷径。这样一来，赛道长无尽头的含义也不言而喻了。

还有一个奇怪之处就是，赛道沿途没插任何提示已行进路段的旗幡，车手如何操控比赛进程，完全靠他们自己摸索。

任何一场机车大赛，判断参赛者输赢的依据都是看谁最先抵达终点，可这找不到尽头的赛道，得怎么个比法？

参加超原子杯的车手在起点踩下油门后，冲向的是“任务终点”。

“任务终点”，又是一个新名词，由伽莫夫，赛事的发起者创造，意为完成赛前双方约定的任务，就相当于跑完全程到达了终点。

任务的内容非常简单：两名质量完全相同的车手，在保持按光速前进的前提条件下，不断将燃料箱里的燃料聚变出新物质。这里就不得不揭示两位学者绞尽脑汁为车手提供的燃料是什么了。

填充满燃料箱的，是无数处于静止态的中子与质子，机车高速运动时将大量宇宙能量转换成热能，热能促使它们开始相互撞击，引发一种叫做“核合成”的过程（9）。普通机车在驰骋中消耗燃料，而参加超原子杯赛车的机车燃料可能会越来越丰富。于是当任何一方因燃料箱过载而不得不减速时，他就输了。

“任务终点”的比赛方式确定后，比赛规则也应运而生，它单纯只是一个公式：E=mc2。

E代表能量，m代表车手与他的坐骑的总质量，c则代表了每秒30万千米的光速。

两位学者在大赛筹备阶段达成共识，车手形象与机车风格他们可以自由选择，但车手与机车静止时的总质量必须保持一致。乍听之下，这将是一场极其枯燥乏味的竞技，如果参赛双方不接受平局的比赛结果，车手就很有可能将无止无休地顺着银河跑道奔驰下去。毕竟c是一个恒量，在m相等的情况下，宇宙能量E不可能被改变。

然而从这场稀奇古怪的赛车构想中，霍伊尔轻易就解读出了伽莫夫那讳莫如深的意图——他希望用这种荒诞不经的比赛打败他的对立者，以证明宇宙大爆炸理论，才是阐述宇宙从无到有的诞生的唯一真谛。

注释9： 核合成是指在高温状态下，从已经存在的核子（质子和中子）创造出新原子核的过程。宇宙大爆炸发生初期，只有质子和中子，它们的合成被称为“核起源”。

第三章 小丑赛车手

“嗨，我亲爱的老朋友，您来的可真早啊！”

热情的问候声传来，霍伊尔眸光一闪，朝右边望去。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自幼左耳失聪（10），为表示对他的尊重，人们通常会在右手边同他打招呼。

一个盖满花白卷发的大脑袋出现在眼前，霍伊尔用躲在心底的声音感叹：“这张枯叶纹纵横的老脸怎么总是那么的快活！”没拿酒杯的手则赶紧举起来，使劲和伽莫夫握了握。

两人都使上了八成腕力，这种暗中较劲的方式，成为了宣告赛车正式开始的仪式。

伽莫夫的观赛位置与霍伊尔拉开了13万光年的距离，也即是说，他是在银河系另一边，与霍伊尔正面相对的贵宾席里坐着。感谢时间空泡为两位伟大的科学家在意识领域创造的奇迹，让他们用双腿“征服”了哪怕凭光速也得飞行数亿年的路程。

“老朋友，你好啊。”霍伊尔回敬伽莫夫的问候，态度却冷得像朗姆酒里还没化完的冰块。

伽莫夫“嘿嘿嘿”爽朗地笑着，一点也不介意。唇枪舌战互不相让多年的老对手是啥脾气，他早就摸清楚了，从不认为有什么必要去改变对方。

望向正站在明亮夺目的太阳起点摩拳擦掌的稳恒，伽莫夫“啧啧啧”一个劲嘬牙花子，好像晚餐时吃的肉有一半塞在了牙缝里。

这种用造作的赞美声表达真实的挑衅意图的方式，在政经界司空见惯，伽莫夫信手拈来，不加修饰地也用在了科学界。

霍伊尔不屑一顾地瞅他一眼，问道：“你的车手在哪儿？怎么还不出来亮相？”

伽莫夫不嫌脏地将两只手指往嘴里一插，打出个响亮的呼哨。只听“轰轰”两声巨响，霍伊尔顿觉乱七八糟的雪花噪点闪得满眼都是，等再能看清楚时，连向来倨傲的他也险些笑出了声。

与酷帅的稳恒并立的，是一个马戏团小丑。

那家伙的身高仅到稳恒的腰部，头上也有角，却是照螺旋形旋转上去的绵羊角，确切说更像又大又圆的光脑门上顶了两坨便便……

小丑的脸上夸张地涂满脂粉，鲜红的大嘴像刚喝过了血。他的两只胖手十指粗短得像腊肠，勉强能看清从带荷叶边的“演出服”里伸出来的肉球状手臂。下盘处撑在地上的绝对不是腿，而是类似不倒翁肚子里的半球形铁砣……

霍伊尔仍旧十分迷惑，不是因为对方创造的车手是小丑，而是不知小丑即将驾驶的机车藏在哪里。

伽莫夫一下就从霍伊尔的眼镜片后，那双深沉的眼中读出了他的疑问，冲小丑挥手嚷道：“快向我们的对手展示一下你的参赛工具吧，否则他该怀疑我的诚意了！”

小丑弯腰朝两名尊贵的观众致敬，然后挺直五短身形，拉起了裹住下盘球体的“紧身长裙”。

“哦……哈哈哈！”

伽莫夫的幽默，居然逗笑了地球上最严肃的学者，霍伊尔不慎喷出了刚含进嘴里的一口酒。

小丑腰部以下的装置，如果能算作是驰骋万里的机车，就应当被视为是有史以来第一例，车手与他的机车成功合体的典范。

那辆机车只有一个转轮，说是带轮辋、轮辐和轮毂的摩托车轮，不如说是驯海狮时海狮踩的七彩滚球。

滚球被一副能灵活转动的中轴架固定在小丑腰部，中轴架除去起固定作用，还兼顾了动力传输的重要任务。

至于参赛双方都极为关注的燃料箱，显而易见是小丑高高鼓起的肚皮。他那花衬衣的纽扣被撑爆，露出了滚圆的肚脐眼，也就是燃料箱的活塞。

对于霍伊尔不加掩饰的嘲笑，伽莫夫不仅不怒还颇感得意，眉飞色舞地也大笑道：“各位，请允许我隆重地向你们介绍我方车手，爆炸！”

一听“爆炸”二字，霍伊尔的笑容就是一敛，这时又尖又利又讨厌的威胁感才隐隐涌上了心头。

时光如金，必须在镜像宇宙被地球上初升的曙光熄灭前展开比赛，伽莫夫拄着根智能拐杖，领着他的车手爆炸匆匆离开霍伊尔的看台，走向赛道另一端，坐进了自己的贵宾席位。等诸事安顿妥当，侍者也为他送来了欢迎的美酒。他从银盘子里端起酒杯，朝面前液晶显示屏里的霍伊尔敬了一敬。

后者冷漠地点头，用再倒不出一滴酒汁的空杯还礼。

注释10：霍伊尔幼年时便表现出了好斗的天性。一位女老师说一种特别的花有五片花瓣，为证实老师是错的，他将有六片花瓣的花带进教室，老师狠狠朝他的左耳扇了一耳光，导致他左耳失聪。

第四章 燃料箱里的微粒派对

嘀嘀嘀～嘀嘀～嘀～轰！

电音倒计时至发令枪扳机扣下。

那“轰”的一声巨响，既似宇宙飞船的离子发动机推进时喷出了焰光滚滚的等离子流，又似盼了一整个冬季的春雷在不期然间炸响。

枪声过后，引擎启动的轰鸣声大作，稳恒与爆炸同时带着万丈光芒从太阳中彪射而出，观众们连眼睛都还没来得及眨，他们的车轮转速就已达光速，完美符合了比赛标准！

不管是长出牛角，有着赛博朋克风格的帅小伙稳恒，还是顶绵羊角的马戏团滑稽小丑爆炸，都化作了两道飞驰远去的星光，打造他们的学者唯有将显示屏画面放大到极限，才能看清他们在行进中的状态。

霍伊尔不得不承认，他那点花在彗星型机车上的心思终究是白费了，充其量只取悦了车手。伽莫夫确定车手的小丑造型不过是随兴而发，但那像极了廉价塑胶材质的七彩单球的滚速与稳恒两个机车轮子的速度相比，毫厘不输。并且从发令枪响的一刻就能看出来，车手与机车合一比二者以从属关系分别存在，更便于保持有利的比赛姿势。

对称悬挂在赛道两侧的大型电子成绩公告栏上，数据按微秒拼了命地变换。两位学者的关注焦点相同：这一赛段的关键在于，两名车手在银河赛道上压出的空间曲率改变程度如何。

依照现有理论，只要他们获得的曲率数据相同，就能证明他们在拥有相同的静止态质量、相同的运行速度的情况下，往燃料箱内转化了等量的宇宙能量。

情况尽如人意，虽然两条数字栏的变化快到很难凭肉眼追踪的程度，却始终保持着一致。一个小时过去，没出现任何异常来打破这种平衡。

逐渐地，两位学者的注意力转向了真空温度与空间物质平均密度（Ω）这两项矢量上。

正好在这时，AI评论员开始激情澎湃地发表评论：

各位观众请注意，各位观众请注意，超原子杯大型机车比赛火爆进行中！目前在两条真空赛道上，车手们的机车燃料箱内的温度都已经超过了1000万开尔文（K）（11），在强大的热能作用下，两名车手为尽快到达他们的任务目标终点，都在不遗余力地大干特干！

稳恒那美得令人心颤的机车犹如美人鱼的身体般灵活而柔韧，它已被弯折成一颗燃烧的流星，升华出了撼人心魄的炫光。来看看燃料箱的局部放大图，微粒们正热闹非凡地在那由金属打造的圣殿开着派对，它们在狂舞中激烈碰撞，奇异的新物质正从无到有地诞生！对对对，这绝对是一个令人惊叹的，值得赞美的神迹。你们快看，越来越多的中子与质子参与到派对中，为撞击产生的变化添柴加料！那是新生成的氘和氚吗？派对新成员氦从它们的聚变中崭露头角，氦又促使变化进一步加剧，当氢与氦沉浸在它们舞姿曼妙的撞撞舞中时，又似乎诞生出了一组全新的元素，那又是什么呢？那似乎是锂和铍！

千万不要忘记，咱们还有一位与稳恒一样，表现也相当不俗的赛车手，爆炸！

咱们再来瞧瞧爆炸的战绩如何。

与稳恒相似，他也……哦，不对不对，看来我需要请求研发我的科学家们大力提升我的视力，这样我就能从光速中看出爆炸与稳恒其实是完全不同的，他将脑袋与脖颈全部缩进了由大肚子充当的燃料箱里，与充当下肢的铁砣机车一起拼出了一个完整的球形！用我可怜的透视眼勉强能看清楚，他的燃料箱也早已进入熊熊燃烧的状态，大量微粒撞击合成的新物质充满新生的喜悦，它们的兴奋程度简直无法在宇宙中找到合适的语言描述！啊，在那只燃料箱里，我也见到了氦核，当氢与氦激情碰撞，高速撞击制造出下一组元素，锂和铍也同样出现了！

然而，咦，似乎机敏的爆炸遇到了困难，他的微粒撞击速度为什么略有减缓？ 难道任务终点还没出现，他就要向稳恒低头认输了吗？尽管这时已看不出他的头在哪里……

哎呀，我明白了，他那宛如行云流水般优美的翻滚动作卡在了包含有5个质子与8个中子的元素上，奔驰到这种元素出现的阶段，变化就好像进行不下去了！

那么咱们再转回头看看稳恒。

富有冲劲的年轻人，就和他炫酷的机车一样不同凡响！看看他抛出了什么？啊～是由3个氦核子产生的不稳定碳！这种碳没有持续往下变化，而是将状态保持了一段时间。在它的催化下，新的元素正不断产生，不断产生！

稳恒突破了爆炸遭遇的瓶颈，他成功了！

注释11： 当恒星的内核温度达到了1000万开尔文，氢就开始熔合成氦。

第五章 重元素

极具职业操守的AI评论员，继续着他的评论工作：

看，在光速推进中，稳恒的机车正不断将宇宙能量转换为热能并补充入燃料箱，数不清的亚原子粒子在欢舞！天啦，这可真是自宇宙存在以来最为精彩绝伦的竞赛，它早就超出了普通赛车的意义，成为了一场有着亿亿舞者共同参与的波澜壮阔的表演，哪怕我再活一辈子，也体会不到这种比火山喷发更狂热亿亿倍的激情！为什么没有宇宙吉尼斯纪录？为什么没有？如果有的话稳恒与爆炸将当之无愧的成为打破记录的宇宙英雄！

呀～对不起我犯了口误，本次赛车总共只有两名选手，而且必须在两名选手之间分出胜负，唯有胜利一方才会被载入宇宙历史的史册，那么他会是谁呢？谁呢？是暂时领先的稳恒，还是很有可能弯道超车，后来居上的爆炸？

嗨～哪怕聪明如我，运算速度超过每秒百亿次浮点的智能AI，在如此精绝的赛事里也时常会出纰漏，请原谅我的又一次口误，这场比赛是沿笔直的银河赛道直线进行，旋臂赛段并未计算在内！

……

外表上看是个寡言少语的老古板，骨子里还好斗成性，这就是弗雷德·霍伊尔。

稳恒创造的奇迹令他血脉贲张，加上酒精混入血管后，从心底激发出对比赛结果的热望，他已没法在舒适的软皮椅里安坐，而是站起来，两只手牢牢抓住了光灿灿的金属围栏。

对面的乔治·伽莫夫却一改往日高谈阔论的作派，盯着电子成绩公告栏一动不动，显得安稳如山。似乎对他而言，那些看得人眼花缭乱的数字，比朗姆酒更值得细品。

沉默，不代表伽莫夫的大脑如清晨的海面那样平静无波。其实他的激动程度一点也不输霍伊尔，这时握紧的双拳已渗出了汗水。

重元素，是宇宙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物质，合适的重元素聚拢在一起催生出各类天体。大爆炸理论中的重元素合成是他的心头痛，几乎成了摧毁这一理论，证明它不成立的黑色星期五魔咒。

难题竟在霍伊尔虚构的车手的燃料箱里迎刃而解，稳恒在均匀稳定的行驶状态下“造”出不稳定碳元素，在比赛的第一阶段拔得头筹……

爆炸，注定要输吗？

难得的，在相隔13万光年的赛道对面，霍伊尔友好地朝液晶屏里的伽莫夫挥起了手臂。与其说那是中场问候，不如说是他对失败者大度的安慰。

但伽莫夫很想冲电子四方框里，那比他晚出生十几年的老小子吼叫：“你别高兴得太早！”可嘴唇蠕动几下，硬是没把这话说出口。

两名光彩夺目的车手，成了银河赛道上最亮的两颗星，所有星辰的光芒都被他们比较得相形见拙。并且由于多普勒效应，他们不断抛出一轮又一轮金红色的光圈，以致他们仿佛是星星坠落在辽阔无边的湖面，被渐变的火圈围着向前飞驰。

要不是叽哩哇啦的AI评论员嗓门太大，吵得人头疼，霍伊尔甚至会离开贵宾席，直接走到电子公告栏下与那些疯狂跳跃的数据字符拥抱。

他相当自信，由伽莫夫倡议的太空赛车他赢定了。当彗星型机车燃料箱里的亚原子核合成过程启动，稳恒就将永远按照恒定的速度行驶下去。核合成周而复始，不可能给稳恒的比赛状态造成任何变化，更别提减速。

爆炸就不一样了。他和他的机车一起往前滚动，一旦燃料箱中的热能与外界能量的平衡被打破，他的速度就将发生改变。依照稳恒态理论推断（12），爆炸是不会真发生爆炸的，他只会被迫减速，直到缓缓停下，目睹他的主人将胜利的月桂花冠戴到稳恒的头上……

不过说起伽莫夫的车手，那可真是个令霍伊尔哭笑不得的小丑。他和他的主人一样厚脸皮，明明是因为偷窥稳恒而获取了人家产生重元素的技术，还偏要腆着那可笑的肚皮不认输，摆出一副他已攻克重大难关的胜利者姿态，始终与稳恒并驾齐驱，同样坚守着以光速前进的比赛规则，于是在空间曲率数据这关键项上，二者始终难较出高下。

地球人常说，人算不如天算，地球人又常说，计划不如变化快，这两句金句，全叫霍伊尔在第二赛段中体会到了。

注释12： 稳恒态理论认为，宇宙中的100多种化学元素产生自恒星内核因高温导致的核反应，是均匀恒定的核变过程，而非来自超原子突然的膨胀爆发，所以宇宙起始于奇点爆炸的设想是错误的，宇宙应该是无始无终的永恒。

第六章 科学的真理长存

语气激烈的AI评论员，像喉咙口掉进颗钉子似的忽然卡壳，卡壳时间持续了足足半秒。

这里可是以微妙、皮秒甚至飞秒计时的宇宙赛车场！半秒时间堪比春夏秋冬在地球上轮回一遭，很难让人不怀疑AI智能已经偃旗息鼓。

但半秒钟过后，电子音复又响起，这次给怪兽咬着屁股追赶一般的语速倏然减缓，预示赛场上的局势出现了新变化。

AI评论员吃惊地评论：

各位观众请注意，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赛车手稳恒与爆炸已距离我们相当遥远，多普勒效应将他们由蓝色巨人化作了金红色星点。然而从放大了的显示屏上看，那两颗星星都出现了越来越不稳定的情况，莫非他们，将同时改变以光速运行的速度？

他们到底还能坚持多久？会发生赛前我们意料之外的变故吗？我们拭目以待！

贵宾席前的观赛桌桌面，平坦的液晶屏将稳恒与爆炸目前的状况放大到足以让观众看清他们每一个微小动作的程度。

稳恒实在是太稳健了，30万千米每秒的高速疾驰，一点也没损坏他的造型，上了发胶的黑发，每一根都呆在出发前呆的地方，竖起的牛角也锃亮锃亮的。最打动人的是，他那四方型脸庞上坚定的微笑，由始至终就没消失过。

相比赛博朋克风的帅哥，爆炸狼狈得一塌糊涂。

他那“吭哧吭哧”喘粗气的声音，清晰地从显示屏声道里传来，照道理足以令他的主人脸红。

然而从银河赛场到观众席，没人那么认为，倒是霍伊尔的额角开始微微冒汗，温度适宜的空间里他热得解开了脖子上系得整整齐齐的蝴蝶领结。

由于与机车连成了一体，自己的肚子就是赛车的燃料箱，爆炸跑到这一赛段后再也无法像稳恒那样保持风度。他的燃料箱里的亚原子们撞击运动疾速减弱，开始相互吸引并聚拢，越来越致密地挤压在了一起。

渐渐地，爆炸连同他的肚皮燃料箱越缩越小，从一个热气球大小的小丑缩成了橄榄球大小的小丑，可这种形体改变仍没有阻止亚原子们持续的压缩，他眼看就要和芝麻粒比体积了……

噗～

喘气声传到一半，不期然又响起另一种奇怪的声音，这次不止是霍伊尔，就连伽莫夫也没能沉住气，从皮椅中一跃而起，瞠目结舌地望着屏幕……

AI评论员惊奇的评论变成了尖声怪叫：

爆炸呢？爆炸去了哪里？就算他本人也坍缩成了一粒亚原子，至少还应该存在在赛道上！可在发生了一次微小的爆炸之后，爆炸不见了，他彻底从属于他的银河赛道上消失了，就象赛车手抵达终点后将机车开去了别处，可所谓的“别处”，又是哪儿？！

对呀，AI评论员提到的“别处”，具体是什么地方？真能在模仿真空宇宙的时间空泡中找到吗？

就这样，激烈得令人窒息的超原子杯赛车在莫名其妙的一声“噗”中结束了。

稳恒愣愣地减速，又停下，站在不知是否是终点的赛道上不知所措。

此次赛车的倡导者伽莫夫，从他的赛道一侧走向霍伊尔，脸上的皱纹因为微笑而更加加深了。他那双充满睿智的眼睛，比旷野里的夜空更加深邃。

“我说老伙计，这是怎么回事？你那位小丑车手，该不会是尿急去了卫生间吧？”

从来不开玩笑的霍伊尔，破天荒说了句笑话，可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慌张。

伽莫夫朝并不存在的地板捅了两下拐杖，于是宏伟的银河赛场，连同车手稳恒还有他炫酷的机车，全都如肥皂泡般破灭了。

伽莫夫真诚地对霍伊尔说：“朋友，爆炸没去卫生间，他正和我们在一起呢，至于能不能将他找出来，就得看你自己的本事了。可你为什么要寻找爆炸呢？当一颗奇点的致密程度超过了临界密度，它必然会发生变化。爆炸在到达任务终点前可没有减速，没有破坏E=mc2这条赛规，所以你还能反驳我的理论吗？在这个所有能量相加等于零的神奇空间里，科学的真理必将长存（13）。”

1965年，美国射电天文学家阿诺·彭齐亚斯与罗伯特·威尔逊在新泽西州贝尔实验室工作时，通过霍尔姆德尔·霍恩射电望远镜的异常静电噪音发现了微波背景辐射。二人因这一重大科学突破，在1978年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14）。

也正是由于这项发现，弗雷德·霍伊尔不得不于1965年在《自然》杂志上正式承认失败，放弃了他的稳恒态宇宙的学说（15）。

那天晚上，霍伊尔的意识再一次插上翅膀并飞越奇异的光门，钻进时间空泡中重拾“相对自由”权力，回到了镜像银河系里，曾经与伽莫夫举行超原子杯赛车的地方。

那场比赛结束后，伽莫夫那段意味深长的话，霍伊尔始终没有参透，现在回想起来，影响领悟的障碍与其说是他有限的认知力，不如说是作为一名学者，他那不可一世的傲慢。

带着如平原上轻轻吹过的风的平静心情，霍伊尔站在空间中凝望爆炸“消失”的地方。

现在的他，也已是年过半百、背脊微驼的半老人，早就没那么执着于一场比赛的输赢之分了，他此时回味的，只有那场比赛留存在记忆中的意义。

“‘爆炸，果然从来就没有消失过，当年消失的车手，其实是稳恒。稳恒作为一个错误的理论，从来就没真正存在过，所以当赛车结束，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可爆炸还在，这里的空间处处充斥着宇宙中最古老的光，这些穿越了漫长的时间与空间的光，其实我和伽莫夫老伙计早就先于彭齐亚斯和威尔逊发现啦！”

霍伊尔嘴角的深纹拉出一抹苦涩的笑。多年的疑团解开，他如释重负，可肩上的担子真就放下了吗？并没有，学者脚下的路，永远也走不完，就算宇宙大爆炸理论得到了科学界公认，也还有数不清的宇宙奥秘，等待他们去一一揭开谜底呢。

注释13： 宇宙中所有能量相加总和等于零，源于科学家对物质与反物资相互对立存在，结合时会发生湮灭的推断。

注释14： 1965年，阿诺·彭齐亚斯和罗伯特·威尔逊在《天体物理学报》上发表了题为《在4080兆赫上额外天线温度的测量》一文，被普林斯顿大学的学者罗伯特·迪克认同为文中讲述的正是宇宙微波背景辐射，为宇宙大爆炸理论提供了有力证据。二人因这一发现在1978年荣获诺贝尔物理学奖。

注释15： 事实上早在1948年，伽莫夫就已经和组员阿尔弗、赫尔曼一起，预计到了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的存在，没有这一理论作为前奏，罗伯特·迪克也很难认同彭齐亚斯等人的发现，将他们推上获奖宝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