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长羽

序章

林间杂草丛生，满是落叶的道路旁边是荆棘和花丛，汽车驶过时隐隐可见荆棘后边是一些东倒西歪的古坟墓碑。

车灯炫目，道路的尽头是座花树掩盖下的三层小楼。铁门打开，一辆墨绿色吉普车缓缓驶入院中。

大会议室里摆着一张偌大的圆桌，圆桌后面坐着一个头发全白的老者。老人身穿粗布衣服，目光有神，头发梳得整齐，看起来精神不错。

助手推开门，袁正大步走进去，冲老者点了点头，便将东西从资料夹中取出，一件件摊在圆桌上。

“这是……今年的？”老者面带微笑，拿起桌上的照片和资料随意扫了几眼，忽举起其中一张照片在灯光下一晃，面露惊奇，“怎么还包括她？”

“嗯，修理师报告说她今年有些不好，”袁正看起来比老者年轻不少，头发中只是夹杂着几根白发，“我跟学院的老师商量过，今年让她参加。”

“也好。袁老师，你去安排吧。”老者低头，又看了几眼桌上的照片，随口问道，“图书馆的挖掘工作怎么样了？”

“就那样吧。”

助手端来一壶茶，袁正坐到椅子上，端起茶喝了一口，抬头瞥见老者身后白墙上的字画，四个行云流水的大字映入眼帘：有因有缘。

老者也回头看了一眼，嘴角上扬，那是他年幼的时候父亲写的。对了，当时她也在场。

第一章 电器维护师

“叮叮……咚咚……”

一阵急促的呼叫铃声。

晨光透过洁白的窗帘布，照在一张简陋的单人床上。

一只胖乎乎的手在床头摸索了半天，按下按钮，铃声骤停。

“Helllo，我是吴海。”声音迷迷糊糊，说话的是个略微发胖的年轻人。

“吴工……吴工！你可接线了，”喇叭里传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声音，略带激动和焦急，“投诉已经满天飞了！你倒是快起来看看啊！”

“克里腾，我一个礼拜跑七次现场，今天是我休息！你要还是不满意，那就另请高明吧！”吴海边说，边无奈地起来穿衣服。

喇叭里的声音焦急而恳切，“别，别！吴工！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我现在压力也很大，你得想想办法啊……”

“我能有什么办法？”吴海一边刷牙，一边吐槽，“什么智能家居系统？几千年前设计的东西……图纸都不知到哪里去了，修个屁！”

喇叭里传出一段电磁噪音，感觉克里腾是捂住话筒在骂人，紧接着他又哀求道，“吴工，就今天，今天市长要来视察，你无论如何得给我顶住！”

“我尽力吧。”吴海刷完牙，按了门边的一个按钮，传送带上送来了一碗米黄色的糊糊。

“拜托了，吴工！”克里腾挂断电话。

房间里又恢复了往常的安静和慵懒。

吴海打开广播开始听新闻，端起那碗看不出是用什么做成的糊糊，闭着眼睛吃了几口。

“考古学家在A区一处城市废墟发现了一座古图书馆，据信，该图书馆始建于21世纪，是现存最完整的纸质图书收藏馆。考古学专家袁正告诉记者，图书馆主体结构完整，虽然电子资料多被毁损，仍有望出土大量的纸质图书资料，用于填补大断层期……”

吃完早饭，吴海收拾了一下便出门去了。

他负责维护的这款“智能”家居系统名叫“优雅系统”，已经使用了上千年，它最初的设计者和设计信息早已经是个无头公案。

“优雅系统”也是全球仅剩的“智能”家居系统，如果它也崩溃，人类将不再拥有“智能”家居系统。

正因为如此，“优雅系统”受到全球极大的关注，大量的人力物力用于维护它正日渐崩溃的电脑电路，优雅集团如今已经是C区最大的商业集团。

吴海正是这个庞大集团中的一颗螺丝钉。

他毕业于赫赫有名的“长江联合大学”电机电子工程系，在同时代的年轻人中可算是个佼佼者。

优雅集团其实一点也不优雅，吴海每天的工作就是东奔西走，拆东墙补西墙，在崩溃的城市中到处修修补补，对象包括了供暖、供冷、电路、电脑，甚至是下水道。

他也想像几千年前的那些校友一样，设计建造出全新的家居系统，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如今的人类已不是从前了。

～～

傍晚，C区郊外的田野。

秋风吹拂，田野里麦浪起伏。

吴海心不在焉地走在田埂上，有几个认识的农人正在田里劳作，跟他笑眯眯打了声招呼。

作为农人的儿子，他小时候也是在农田里长大的，如今的农田里还是没什么机械，甚至比起从前更少，大多数人都在用手工劳作。

吴海沿着田埂走了一段，望着远方的落日微微出神。

人类……又回到了农业文明的边缘。

今天的维护工作并不顺利，又有几个节点崩溃了。市长不太满意，克里腾大发雷霆，要求他明天起去归途学院深造。

这个决定不仅关乎他个人的前途，还关系到整个“优雅集团”的未来，关系到人类是否要彻底回归农业文明。

脚尖踢到一个东西，他弯身捡起来看了一眼，是个麦穗，“幸好……还有麦子，不然真不知道明天吃什么。”

第二章 那种机器人

归途学院位于大国A区，这里过去曾经辉煌过，也毁灭过，如今剩下了为数不多的人口和大片建筑废墟。

虽然A区不复往日的辉煌，但比起大国的其他区域和国际联盟区还算是体面的，在所有人的心目中仍旧是崇高和权威的存在。

吴海坐着老旧的弹射车，顺利抵达了A区，拎包入住了归途学院的学生宿舍。

这是一片低矮的红砖建筑，修建于一百多年前，曾经是大国国立大学的所在地。不过后来读大学的人越来越少，国立大学减员，渐渐变成了如今的继续教育学院加研究生院性质。

“你好，同学。”他正站在窗前看风景，忽听见有人敲门，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吴海纳闷地打开门，看见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年轻女人站在屋外，从眉眼来看，她长相很美，但是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右脸上贴着一块奇怪的胶布。

吴海歪着头好奇地打量她。

“你好。”迟疑了片刻，他还是打了声招呼，又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信，“我叫吴海，是从C区来的派遣生，这是我的介绍信。”

女人点点头，接过他的介绍信简略读过，却并没有出示自己的介绍信，“吴海同学，你好，我是机器人张依，是今年归途班的班长。”

“机器人？”吴海震惊了，没想到这年头还有机器人存在，还让自己遇见一个活的，“你说的是……那种……那种机器人吗？”

“是的，就是那种机器人。”张依嘴角一勾，脸上的胶布冷不防裂开，露出一块银白色的金属，她下意识用手扶了一下脱落的胶布，后退一步，“你出来吧，我给你介绍一下学校和其他同学。”

吴海不太情愿地走出房间，顺手带上了门。

这是一个有四间卧房的套间，每个卧房都有独立的卫生间。

他住一间，另外三间应该是住着其他的学生，外面是一间宽敞的客厅，没有厨房，客厅中有条传送带和点餐设备。

“吴海同学，我住在你隔壁303，另外两间301和302分别住着E区来的陈越立同学和国际联盟区来的夏洛克同学。他们俩昨天就到了，现在都在图书馆，明天正式开课，你就会见到他们。”张依说完又指着客厅里的几个充电插座介绍道，“充电装置在这里，房间里的充电装置因为电路老化，不允许使用。这两个充电装置，左边一个是我专用的。每晚11点到凌晨2点，我会坐在沙发上充电。当然，我不用的时候，你可以使用它给电脑充电。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吴海不悦地皱眉，怀疑这个机器人啰啰嗦嗦说这么多，其实就是怕有人抢了她的充电插座。

“张……张班长，我想问一下，你是哪个区来的？没有介绍信吗？”吴海总觉得她身上有一股说不清的味儿，像是霉味儿混杂着臭氧。

“我是A区机器人，每年都在这里学习，所以没有介绍信。”张依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冲他友好地笑笑，“所以我对这里很熟悉，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都可以问我。”

“每年都在这里学习？”吴海又皱了皱眉，上下看了她一眼，“你是留级还是……”

“不，我在寻找维护自己的办法，找到之前都不会离开。”张依避开他的目光，略微低头，“而且我也没有地方去。”

张依面容姣好，身材匀称，但吴海总觉得她转动眼珠时有些费力，不知道是不是哪根电路坏了。

“那可难了，”吴海摇了摇头，同情地瞥了她一眼，“不要说你这么智能的型号，我工作的优雅集团，你听说过吗？就连个家用电器，都要维护不下去了。”

“原来你是电器维护工程师！”张依抬起头崇拜地看向他，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看着一个医生，目光里闪烁着希望。

她这一句话，迅速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我是个电器维护工程师，但……也没什么办法。”吴海讪讪地挠了挠头，朝她笑笑，“我还听说，各区的城市交通、电力系统全部都老化了，崩溃在即啊……”

全人类都在崩溃，他这是想告诉张依，别抱什么希望。

寿终正寝，是最好的结局。

像她这种机器人，起码活了上百年，还有啥不满意？还维护啥？难道想成仙咩？

“我知道，吴同学，我是两百年前A区生产的最后一批智能机器人，用的是大断层期之前的设计，后来工厂也倒闭了。与我同一型号的，大国只剩下我和另一名同伴，国际联盟区也只剩下一个。”张依望着他，又自嘲地笑了笑，“我的电路老化速度算比较慢的，不过也不知还能维持多久，也许明天就要麻烦你把我送到垃圾收集站去。”

“你在归途学院多久了？”吴海听见她说起后事，又有些不自在。

“从国立大学时期我就在这里了，我曾经服务于国立大学的一个计算机实验室。”张依回想了一下，自豪地昂起头，“我比归途学院还要古老。”

怪不得身上有股霉味儿呢。想起她身上的臭氧味道，吴海怀疑她身上又有地方短路了，电离了空气。

如果是平时，可以给她体检一下，不过眼下他完全没有心情，只想赶紧拿了毕业证回家。

“你也不用太悲观，”吴海豁达地笑了笑，他微胖的脸庞总是让人放下戒心，“听说最近的21世纪图书馆又挖出了不少宝贝……”

“那些都是大断层期之前的书籍，而且很多都残破得不能辨认了，作用有限。”张依从传送带上给他取了一杯水，“你呢？你为什么来这儿？”

“我？我想学空调系统的维护，如果能重造就更好了。”吴海接过水，冲她笑了笑。

“加油，你一定能学会的。”张依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转身，“你等我一下，我去拿明天的课本，你得先预习一下。”

几分钟后，她回房拿了一叠资料出来交给吴海，“记得要熟读，明天的教授……他很喜欢提问。”

“好的，谢谢你，张班长。”

第三章 大断层期

教室里窗明几净。

吴海见到了E区来的陈越立同学和国际联盟区来的夏洛克同学，而且他发现，整个年级就只有他们四个学生，其中还包括了一个年年留级的机器人。

第一堂课是历史课，授课老师名叫汪成。

汪成是个白发老头，穿着粗麻布旧衣服，随意地踢着一双人字拖，“吧嗒吧嗒”地走进教室。

果然如张依所言，上课的第一件事就是提问。在吴海看来，老人家有故意偷懒之嫌。

张依是个复读机器，脑子里存了上百部书，汪成自然不会提问她，结果一堂课就变成了不厌其烦地提问余下的三个人。

“陈同学，你来说一下，大断层期产生的历史原因。”汪成坐在藤椅里，悠哉地翘着二郎腿。

“大断层期开始于28世纪，导火线是战争和全球灾难造成的人口锐减和文明毁灭。”陈越立是个高高瘦瘦的斯文人，戴一副金丝眼镜，头发梳得锃亮，他来自E区天才班。

“嗯，”汪成头也没抬，仍旧看着手里的书本，不耐烦地问道，“还有吗？”

四个年轻人沉默，面面相觑。怎么老人家对这个标准答案不满意？

汪成也不说话，继续看书。

终于，吴海举手。

“吴同学，你说。”汪成从老花镜边缘瞄了他一眼。

“我认为，大断层期产生的根本原因是人类的懒惰和傲慢。”吴海的话音刚落，就看见张依皱起了眉头，夏洛克则是朝他挑眉，看不出是支持，还是反对。

陈越立此时正捂着嘴，惊恐地看着他。

“吴同学，你说的是……禁止的……”张依刚想开口阻止，就被汪成打断了。

这是几百年前从课本上删掉的内容，归途期开始以后，凡是提及人类的懒惰和傲慢的书籍陆续都被禁了。

张依的系统里当然存着禁书，但是她从来不敢说。

“有意思，你接着说，吴同学。”汪成眯着眼睛扫了一眼空荡荡的教室，嘴角上扬，“在我的课堂上，可以畅所欲言，不必理会其他的。”

“从25世纪开始，人类沉浸于享受高科技带来的便利和机器人提供的服务，全球努力学习和工作的人口急剧减少，用于知识储备的投入也越来越敷衍，”吴海又接着说道，“然后，在28世纪发生了抢夺资源的战争和大疫情，全球人口骤然减少。30世纪，全球交通系统陷入瘫痪，并且无力更新，这标志着大断层期的正式开始。”

“说的很好。”汪成赞许地看向这个微胖的小伙子，“回顾过去，人类犯了什么错误？”

“过于懒惰，过于依赖高科技。”吴海将张依给他准备的资料本丢到一边，后仰身子靠在椅背上，开始放飞思路。

“各位同学，依你们看，大断层期有没有可能避免？”汪成觉得今天的课还有点意思，掩不住地开心。

“我认为可以避免。”陈越立站起来，好似发表演说一般，慷慨激昂，“如果28世纪的人类停止争斗，努力学习和工作，大断层期完全可以避免。”

“不，大断层期无法避免。”夏洛克是个金发碧眼的男人，看起来四十岁左右，已经不是毛头小子了，“当时人类社会的知识量，需要一个普通人在义务教育学校中花费二十年、甚至更久才能够学完，这是不现实的。于是才有了后来的一系列教育改革，但还是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知识量过多，而人的精力有限的问题。”

“你说的很好，夏洛克，”汪成点点头，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张依，“所以25世纪后期，全球开始普遍采用机器人存储知识，将普通人从漫长的教育中解救了出来。这也是……大断层期的伏笔。谁能说一说，教育改革在大断层期开始时所扮演的角色？”

“教授，我来说。”张依举手。

汪成点了点头。

“25世纪的教育改革是各方面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也适应了当时社会的需求。教育改革开始以后，人们的幸福感普遍提高，起初生活也没有什么不便利。”张依对那段历史的印象深刻，那时候，机器人群体曾经为人类社会作出了卓越贡献，“但是教育改革造成的负面后果也是始料未及的。27世纪，当时的人类离开了机器，只会计算100以内的加减乘除运算，对于历史、文化和语言学知识更是完全依赖机器记忆。28世纪，人类社会维护机器的能力日益下降，第一次机器系统故障之后，全球生产力崩溃，陷入了物资短缺，这也直接导致了对于现有资源和机器的争夺战争。”

“张同学，你……会自主思考了，不错嘛。”老头抿嘴笑着，一个劲儿地点头。

这个张依从前只会背书，而且还会特意避开那些归途期之前的禁书，选择符合时下审美而无关痛痒的书来背。没想到今天遇到这个叫吴海的刺儿头，她倒是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汪老师，我本来就会自主思考，”张依是两百年前最新型号的机器人，号称会进行自主思考，比以往的机型都更先进，她因此极其强调自己的这项功能，“只不过我懂得藏拙。”

“好，好，”汪成乐呵呵地点头，又扫了一眼四个年轻人，“讲完了大断层期的开始，我们来讲大断层期的结束。陈同学，大断层期是何时结束的，造成的影响和结果又是什么？”

陈越立又严肃地站起来，偷偷翻了两页纸，开始唾沫横飞地回答问题，“随着全球人口减少和自然环境改善……人类投入了大量精力重新学习知识和科技，人类社会的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断层期在39世纪初结束，人类进入了充满希望的归途期。”

夏洛克开始在课桌后面低声笑了起来。

“夏洛克，你笑什么？”陈越立扭过头，面上闪现出一瞬的愤怒。他从小就是被当做精英和天才培养，怎能忍受被人嘲笑？

“我笑你说‘充满希望，”夏洛克的嘴角抽了抽，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归途期的本质是人类回归农业文明，这有什么可‘充满希望的？”

陈越立成长于E区天才班，从小接受的是精英教育，他不能容忍有人诋毁他的信仰，“回归农业文明有什么不好？自然的才是最好的，人类过去就是走了太多的弯路，现在才回归正轨！”

“好了，两位同学不要吵。”汪成看了一会儿热闹，忍住笑问道，“大断层期的影响和历史意义呢？”

陈越立转过头，又开始发表演说，“大断层期让人类失去了大量科技和知识，也认识到战争和自然灾难的可怕，人类从大断层期成长起来，最终携手进入了前景光明的归途期。”

他背的这一段正是如今科学联合会提倡的主流史观。

“嗯，陈同学，你说的很不错。但你漏掉了一点，”汪成摘下老花镜，又看了一眼吴海，“吴同学，你认为大断层期还有什么历史意义？”

“我认为大断层期是人类社会的失忆。”吴海没有站起身，而是坐着回答道，“不仅整个大断层期的知识和科技没能保存下来，就连大断层期之前的科技，也在大断层期遭到了巨大的破坏。另外，人类进入归途期，也不是因为什么敬畏自然，或是认识到了战争的可怕，纯粹只是因为人类逐渐失去了热武器制造方法，也不再具备大规模破坏自然的实力。”

“大断层期和归途期有什么不同？”汪成站起身，在黑板上画了一条长长的直线，上面取了几个节点，在节点上面标注了几个小字：

25世纪，教育改革;

28世纪，机器故障，全球战争;

30世纪，大断层期开始;

39世纪，归途期开始。

夏洛克高高举手，见汪成点头，便回答道：“大断层期，人类的生活方式与之前并没有什么改变，仍旧依靠仅存的机器和科技。归途期，人类开始放弃科技和报废的机器，重新用双手从事生产生活。简而言之，大断层期，人类像腐生生物一样生长在既往文明的残骸上吸食营养，归途期，人类开始回归土壤，自力更生。”

“嗯，说得很对。”汪成又在黑板上写了几句，转过头面向几个学生，“谁知道咱们归途学院的历史？”

“汪老师，我知道。”张依站起来，这段历史她亲身经历，也最有资格说，“39世纪归途期开始后，大国国立大学的教学功能逐渐减少，40世纪中后期，科学联合会决定废止大国国立大学，改称归途继续教育学院，简称归途学院。”

“各位同学，欢迎来到归途学院。”汪成从随身携带的麻布袋里面取出四个橘子，除了张依之外，在每个人的桌子上放了一个，剩下一个自己剥开吃了，爽朗一笑，“这是开学礼物，家里种的。”

第四章 个人目的与组织目的

气氛一下子轻松下来，几个人开始上手剥橘子。

“你们为什么来归途学院？”汪成一边吃，一边好奇地问几个学生，“个人目的是什么？”

“我是C区优雅集团派来半工半读的。”吴海嘴里包了一瓣橘子，回答道，“集团派我来学习家居系统……主要是空调的维护方法。”

“嗯嗯。”汪成点点头，慈祥地笑笑，“这可不好找，下午你问问袁老师或许能找到。”

他们这个班就两个教授。汪成是个历史学家，兼电机工程学家。袁正是个考古学家，也是个物理学家。

眼下的自然科学家都在故纸堆中翻翻找找，逐渐成了历史学专家或是考古学专家，也算是文理结合了吧。

“我是E区天才班选派来进修的，”陈越立放下橘子，自豪地说，“我想找一些儿童文学带回去，用于发扬E区的儿童事业。”

E区是个特别的存在，由于E区集体主义氛围浓厚，孩子们从断奶开始，就是由统一的儿童基金会下属机构负责教养的。

天才班是儿童基金会下属的特殊机构，天才班的孩子毕业之后，历练几年，通常就会成为E区未来的公职人员甚至是领袖。

“儿童文学……我记得图书馆里有一些，不过如果你要找古籍的话，就要问一下馆长。”汪成笑着指了指不远处一个白色的圆形建筑。

来A区只为了寻找一些儿童读本，陈越立的任务似乎有些过于简单了，怎么看都像是来混个学历的，不过大家也不想深究。

“我是国际联盟区选派来大国的留学生。本职工作是牛顿大学的物理系讲师，”夏洛克吃了一瓣橘子，嘴角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神色轻松，“这次来大国A区，主要是为了参与21世纪图书馆的挖掘工作，顺便来归途学院镀个金，回去升教授。”

这个夏洛克倒是坦白，他好像没什么想学的，就想混个职称。

“镀金简单，”汪成微微一笑，伸出手来与夏洛克握了个手，“互相指教。”

最后轮到张依。她站起来，有些尴尬地说道，“我是A区最后一批智能机器人，我出生在大国国立大学，一辈子都在这里。我想要……寻找维护自身的办法。”

汪成对这个学生再熟悉不过了，她的年纪比自己还老，每年都在重复同一件事情，一件注定没有结果的事情。

以人类现存的知识来说，还能给她充个电就很不错了，想要维护甚至是更新换代那是痴心妄想。若是贸然动手给她维护的话，说不定会让她死的更快。

“那个……张同学，”汪成今天心情不错，就想跟她多啰嗦几句，“你不是有自主思考能力吗？我……随便问问啊，你别介意。”

“嗯，汪老师你问吧。”

“你就不能自己想出给自己更新系统的办法吗？”汪成又吃了一瓣橘子。

“不能。”

“是因为说明书缺失？”汪成是个电机工程学家，虽然不能和几百年前的同行相比，但也懂一些轮廓，“你想找说明书？”

“说明书就在我的系统里。”张依回答道。

“那不就简单了嘛！你可以……自己给自己动手术啊。”汪成吃完了橘子，将垃圾收到一个纸袋子里，“这么多年了，你应该已经意识到，人类已经没有什么……教育你的实力了。”

“不，还有很多。”张依扫视了一圈四周空着的桌椅，脑海里想起许多面孔，“在这个班上，我每年都会学到不一样的东西。”

汪成有些惊奇，点点头道，“好吧，只要你自己不觉得无聊就好。”

张依作为比归途学院更古老的存在，在这里有特权，包括不限次数的充电，不限次数地上课。

～～

上午的历史课只是热身，下午的自然哲学课才真正切入他们这次进修的主题。

袁正穿着一身棉布衣服，手里同样拿着一个印有归途学院标志的布袋。

他是归途学院的院长，比汪成穿得要更加正式体面一些，脖子上挂着一只机械表，口袋里还放着一只老旧的无线电话。

袁正手里已经拿到了四个学生的简介，以及他们上午在历史课上的表现。

“各位同学，今天我们的课叫……自然哲学课，这与你们在中学，甚至大学阶段所学的自然哲学课……稍稍有些不同。”袁正坐在讲台后方，开始将口袋里的东西一一抖落出来放在讲台上，“你们在中学和大学阶段学习的，多是25世纪教育改革后的内容，浅显易懂。在归途学院，你们要学习的……是教育改革前的内容，还有一些大断层期的科学发现。”

“袁老师，”陈越立最先举起手来，表情里透着不解，“教育改革前的知识不是早就遗失了吗？大断层期人类不是停止了科学探索吗？”

其余三人也跟着点头，陈越立说的没错，从未听说过大断层期还有什么科学进展。

“各位同学，你们知道自己为什么被选派来归途学院吗？”袁正看了一眼怀表，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

“有关这一点，我们上午已经说过了……”陈越立显得有些不耐烦，这个袁正到底有没有好好备课？

“就这？”袁正从资料夹中抽出一张纸，在众人眼前晃了一下，揉成团丢进了纸篓里，面色严肃，“有谁记得归途期的真正含义？”

那是上午他们回答问题的记录，四人都被他的这一举动震惊了，脸上有些羞恼。

“难道不是……意味着人类重新回归自然……”陈越立嘟囔的话音未落，就被张依打断了。

“不，归途期又叫溯源期，指的是人类重新认识过去的科学和文明。”张依调动了系统中的有关记忆，她面色平静，冷冷开口说道，“39世纪，大断层期末期，全球卫星体系失灵。为了挽救人类的通信系统，大国率先开始了卫星拯救计划。一大批科学家投入到航天和卫星知识的整理和学习中，由此保住了卫星通信。卫星拯救计划的胜利象征着人类科技恢复过程中的一次重要进展，后来也被认定为归途期开始的标志。”

可惜卫星拯救计划之后，人类的知识溯源计划屡遭挫败，因此这一段历史很快就被遗忘了，“溯源期”这三个字也不再被提起。

“张同学说的很对，归途学院也是……溯源期的产物。”袁正透过厚厚的眼镜，扫了一眼下面的四个年轻人，“各位之所以被选派来，除了个人目的之外，还有……‘组织目的。”

第五章 命运

下面的四人除了张依，其余的人都睁大了惊奇的眼睛。

组织？那是什么？

“别紧张，”袁正捋了一下胡茬子，轻轻一笑，“不是什么反社会组织，是……科学联合会选派各位来协助我完成一个任务。”

科学联合会？

那不仅是归途学院的直接上级机构，更是凌驾于社会管理部门的权威机构。

张依显然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了，往年都是如此，科学联合会每年都会选派三个人过来，这与她无关，自己只管看热闹就好了。

她面不改色，取出小本子开始在上面画一些抽象图案，以辅助自己思考。

“张同学，你也是。”

张依闻言猛然抬起头，院长说自己也是什么？

“你也是这次任务选派的人员之一。”袁正从资料夹中取出一叠纸，每人发了一张，“请大家仔细阅读，这次的任务资料。”

吴海将信将疑地接过纸，低头读了起来。

粒子……操纵设备的恢复？同时读到这一段话的还有陈越立，他们两人被分到了一组。

张依的纸上则是写着另一段话。

自主……思维的原理？同时夏洛克也被分到了自主思维组。

“各位同学，教育改革之前的知识有少量保存了下来，经过这些年，我们也恢复了一部分知识。大断层期的人类虽然停止了大规模科学探索，却也有零星的科学进展。”袁正不紧不慢地说道，“未来三个月，你们将会学习这些散落在历史中的知识。但我要提醒你们，这些散落的碎片知识，不足以形成一个完整的知识体系，也不保证对你们的任务有用。”

“那个……袁老师，”吴海高举右手，“我就是个修电器的，我想学修空调……”

他对粒子什么的根本就不懂！也不感兴趣。

夏洛克也拼命摇头，“袁老师！你大概还不知道，我就是来混个文凭……”

夏洛克的汉语说得十分标准，但是为免袁正听不懂，他又强调了一遍，“镀金你知道吧？”

袁正看着他不置可否。

陈越立再也忍不住站了起来，“袁老师，我……我将来是要走仕途的，对科学不感兴趣……”

他还惦记着天才班毕业以后的公职人员考试，他将来可是要被分配到E区从事社会管理工作的！

只有张依没说话，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已到尽头，做什么都没有分别。

袁正双手朝下，冲几人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很可惜，本次任务为期三个月，任务失败的话，你们将不能取得学位，就连介绍信也不会有，将来会成为黑户，社会的渣滓……”

听到他说“社会的渣滓”，四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欲哭无泪。

接下来的授课就顺利多了，四个人乖乖地听课，认认真真记笔记。

“我们先来讲这个……粒子操纵设备。”袁正说着从讲台底下拖出一个手提箱大小的机器，机器上面落满灰尘，他用手随便擦了一下，又翻找了一下资料，“这是……上个世纪出土的一台不知名设备，从上面的文字介绍来看，它是一台粒子操纵设备。”

“什么是粒子操纵设备？它是做什么用的？”陈越立疯狂记着笔记，他必须尽早完成任务，赶在公职人员考试之前，赶回E区去。

“它可能……是用来制造各种粒子的吧。”袁正翻了一下资料，其实他对这个老古董也毫无头绪，“它的制造年代据介绍来看是在25世纪，也就是教育改革前后。”

教育改革前后？那就是……人类科技的巅峰时期。

这台不起眼的设备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陈越立盯着它直犯头疼。

“它坏了吗？”吴海一边歪着头打量那个黑色的大箱子，一边问道。

“对，根据资料显示，刚刚出土时，它还能通电运行，但是现在已经不行了。”

“砰砰！”几声闷响。

袁正拍了拍黑色的箱体，就像拍一台失灵的显像仪，依旧是毫无反应。

“那个……袁老师，”吴海又举起手，“有没有它的电路图，或者……说明书？”

“并没有，但是我们从一本古籍中发现了关于它的只言片语。”袁正从布袋里找出一个小型投影仪，开始在白板上投影，“这就是古代的粒子操纵设备，那时候的人们已经知道，基本粒子都是电磁子在我们这个空间的不同表现形式，粒子操纵设备就是为了实现不同粒子之间的相互转化。但是，它与书上记载的粒子操纵设备又有些不一样。”

“这是一台微型的……粒子对撞机吗？”陈越立眼里闪现出一丝激动与好奇，“我曾经在书上读到过，那是一种宏伟的大型设备。”

“说实话，我不知道。”袁正捯饬了两下电插头，又敲了两下黑色的机器，见没有反应又拔下插头，“吴海，陈越立，这台机器从现在起就归你们两个了，这三个月，给我把它修好。”

吴海目瞪口呆。

他就是想来修个空调的，结果空调还没修好，却要修这个？简直开玩笑！

“吴同学，听说你是C区最优秀的电机电气工程师，”袁正捕捉到了他的微表情，幸灾乐祸地笑道，“眼下没几个人能看懂电路板了，于是我们就把你请了来。”

“感……感谢。”吴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没头没脑地点了点头。

陈越立则是大步走上讲台，将那台黑色的机器抱了下来，放在一旁的课桌上。

看见他们俩被分配了如此严峻的任务，教室里的气氛一时紧张到了极点，夏洛克和张依前途未卜，瑟瑟发抖。

“大家不要紧张，”袁正又弯下腰，在讲台底下摸索着什么，夏洛克见他弯腰，更是屏住了呼吸，生怕他下一秒就掏出一个怪兽来。

“找到了！张同学，夏洛克，你们运气好，这是个理论项目，只有一个题目要解。”袁正语气轻松，给投影仪放入一张存储盘，白板上顿时出现了一组纷繁复杂的方程，中间穿插着各种不认识的运算符。

“袁老师，这是什么？”夏洛克额头上直冒冷汗，他虽然是物理学家，但其实数学也很薄弱。

“这是几百年前智能机器人的设计稿件，”袁正指着白板上的方程解释道，“它的年代比较近，可惜那时候处在大断层时期，没有人将它的意义和解法妥善保存。”

眼下的数学也已经退化了，普通人解个一元二次方程也觉得很吃力，这种方程不要说普通人，就是如今的顶级物理学家夏洛克，再加上携带顶级运算力的机器人张依，看着也觉得头皮发麻。

“袁老师，这方程里的变量太多了，我看不懂。”张依仔细看了几遍方程，琢磨了一会儿就抱怨道，“我怀疑它根本就是无解的。”

“无解，就要证明它无解。”袁正扶了一下眼镜，云淡风轻地说道，“你们有三个月的时间，解释这个方程的意义，如果可能的话，求解。”

夏洛克感觉眼前一黑。要说理论项目，都是出题人一张纸，解题人一辈子，其实还不如吴海他们那个项目容易。

教室里安静了许久，只有怀表的滴答声。

夏洛克终于壮着胆子问道，“袁老师，要是三个月后我们还是完不成任务，该怎么办？”

袁正眯着眼睛扫视下面的四个学生，语气平静，“若是你们失败，科学联合会将会宣布放弃溯源计划，归途期结束，人类彻底回归……自然。”

人类作为一个整体已经退化了，但是并不排除有个别人仍然具有卓越的科学探索能力，而这四个人就是科学联合会选出来验证这一点的。

如果连他们也不能完成溯源任务，说明那些失去的知识已经永远失去了，今后都没有必要再花费人力物力去故纸堆中寻找散落的科技。

一切顺其自然，人类文明将会从头开始。过去的数千年的时间，在自然面前也算不了什么，就把它当书页一样翻过去。

四个人听到“回归自然”四个字，都觉得心情无比沉重。

若是彻底回归自然，吴海再也不用修他的空调，张依根本不应该存在，夏洛克还教什么物理，陈越立也用不着做什么社会管理和儿童教育，大家吃散伙饭得了。

第六章 分别与归途

之后的课程都是分组授课。

吴海和陈越立一组，两人晚上围着这台黑色的机器研究了半天，吴海也试着给它接通电路，结果都于事无补，对于它的工作原理完全摸不着门路。

袁正懒洋洋坐在讲台后面，照本宣科地讲了一节物理课，就靠在椅背上一边喝水，一边休息。

吴海和陈越立听了跟没听一样。

想想也是，要是凭这些内容就能解开这台机器的秘密，科学联合会也用不着把他们找来了。

“我觉得它就是一台粒子对撞机。”陈越立信誓旦旦地说，“我在古籍上看到过那种设备的照片，足足有几公里长，这一定是一台缩小的粒子对撞机。”

袁正放下水杯，“我们考虑过这种可能，但是它所需的能量比起粒子对撞机要少多了，它看起就是一台家用电器。”

“家用电器？”吴海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兴奋地喊道，“我想起来了！我在古代的家居系统设计图上见过它的照片。”

“快说说！”袁正直起身子，饶有兴致地问道。

“它是一台垃圾处理器。”吴海眼里闪着亮光，“将垃圾放进去，彻底处理，任何东西放进去，都会化作一缕光。”

“焚烧？”陈越立皱起了眉头。

“不是，是彻底地处理。”吴海看了一眼袁正，比划了一下，“通过粒子级别的处理，比焚烧产生的污染少多了。”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袁正皱眉回忆起来，“根据现存资料，25世纪的人类的确已经掌握了粒子之间互相转化的技术。但是这项技术现在已经不完整了……”

“电磁子是在23世纪发现的，在那之前，人们一直认为电场是电场，磁场是磁场，但是对于电磁为什么互生的问题并没有做过多探讨，只把它当成一种自然现象记录。”袁正手握一支钢笔，给两个年轻人讲起故事来，“大概是在23世纪的时候，电磁子作为一种假说出现，而我们的空间在电磁子假说中也变成了薄薄一层。

“所有的粒子都是电磁子——这只钢笔，在我们空间里的表现形式。电场是这样。”袁正摊开手掌，将钢笔立起来，笔尖在手掌上掂了两下。

“磁场是这样。”袁正又把钢笔平放在手掌上。

“怪不得找不到磁单极子！”吴海茅塞顿开。

“光子是这样。”袁正把钢笔在手掌上翻了几个跟头。

两个年轻人听的津津有味，袁正忽然看了一眼怀表，“剩下的……我就不多说了，有机会的话咱们细聊。”

余下的几个月时间吴海和陈越立废寝忘食地查找资料，陈越立负责理论收集和演绎，吴海则负责亲自上手修复硬件。

整个过程耗时三个月整，这段时间他们都很少见到夏洛克和张依。

听汪成老师说，夏洛克和张依在任务进行过程中遇到了实质的困难，很可能他们的那个任务要失败。

吴海忙着修复垃圾处理机，有空的时候还要去图书馆查找空调设计与制造的资料，很久没有关心张依他们那个项目。

不过想着反正是个理论项目，应该不至于太难吧，忽悠忽悠不就过审了？

吴海在电机电子工程里也是偏重硬件的，对理论项目不感兴趣，也意识不到理论项目的难度。

到了毕业论文答辩的这一天，吴海才在教室里见到了久违的夏洛克，却不见张依的身影。

夏洛克正坐在后排，端着一台电脑，准备稍后的毕业答辩。

吴海和陈越立坐在前排。

“张依不行了，你还不知道吧？”陈越立见他盯着夏洛克看，伸手拍了拍吴海的肩膀。

今天毕业答辩，陈越立精神抖擞，穿了一件雪白的衬衫。

“啥叫不行了？”吴海转头看向他，上下扫了一眼，心想这人打扮起来果然是一表人才。

“听说是电路老化，前几天送修，没修好，现在就只有脖子以上能动了。”陈越立又低声问道，“下课后要不要去看看她？过几天……她可能就要被送到垃圾场去了，可怜啊。”

“她在哪儿呢？”吴海扫视了一圈教室，后排坐着归途学院的几个教授，还有外校来的几个教授正在互相寒暄。

“不知道，等结束之后咱们去问问夏洛克。”陈越立端正坐好，面向讲台。

“她和夏洛克的任务怎么样了？”吴海歪着微胖的脑袋问道。

“还能怎么样？”陈越立揉了揉太阳穴，颇有些故意贬低对手的意思，“听说只有咱们的任务成功了，他们的……失败了。”

陈越立这种从精英教育中成长起来的人，只能接受自己的成功，他们对失败的人也富有同情心，前提是，那必须是失败的人，因为他们对成功者的敌意通常会超过同情心。

吴海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张依没有来，夏洛克一个人完成了整个项目的发表。

他上台演示了几张幻灯片，吴海也没仔细听，有几分钟他想听，却也没听太懂。

大意是说张依她们那个任务也不算是完全失败。他们找到了方程的出处和意义，并且能够证明方程组是有确定解的，不过以人类的水平，暂时不能求出解析解。

方程有确定解说明，人工智能不过是通过一些复杂的方程和变量实现的，归根结底，一切都是人为设计的，机器人根本没有真正的自由意志。

接下来的“垃圾处理器”项目发布就直接多了，吴海他们像变魔术一样，演示了将一个橘子转化成光的过程，古老的设备“垃圾处理器”修复完成，任务圆满成功。

经过归途学院和校外几个教授的评议，一致同意两个任务都算成功。四个人都领到了毕业证，不久就将回到各自原来的生活中去。

毕业答辩结束，吴海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吃过晚饭，夏洛克忽然神色紧张地过来敲门。

“夏洛克？”吴海见他脸色煞白，有些奇怪地问道，“明天就要回家了，东西都收拾好了？”

“吴海，他们要把张依送到垃圾处理站去，说是明天，”夏洛克指了指站在客厅中来回踱步的陈越立，“我们打算去看看张依，你要不要一起？”

“她在哪里？”吴海走出宿舍房间，锁上门。

“在图书馆的储藏室，那里有一些机器人维护设备，但是现在也无能为力了。”夏洛克说着，拿起门口的一个文件夹，“这是今天答辩的记录，还有毕业典礼的几张照片，我想拿给她看看。”

这个年代，仿真机器人并不多见。大家只是知道他们的存在，也知道他们并不是真人，可一旦遇上了，还是免不了要代入真人的情感。

好端端一个人，要被当垃圾处理了，谁心里都不好受。

“走吧，一起去看看。”吴海故作轻松地戴起帽子，拿起门旁边的雨伞，外面已经是飘雪的冬天了。

～～

夏洛克打开灯，漆黑的图书馆储藏室中顿时弥漫起薄纱般的昏黄灯光。

四面高高的架子上放着些陈旧的书本和不知名机械，窗前放着一张宽敞的书桌，书桌前摆着一个带扶手的木椅，椅子里背对着门口方向坐着一个短发女子，她面朝漆黑的窗户，微微仰起头。

“张班长，陈越立和吴海来看你了。”夏洛克走到张依身旁，给她检查了一下脖子上的充电器。

还好，还在通电。

她腰部的充电器已经完全废止，只能从脖颈处接入临时充电线勉强充电。

“大家坐吧。”张依勉强张了张嘴，发出一个微弱的声音。

“张班长，”陈越立最先走到书桌旁边，从包里取出一个音乐播放器，“你听听这个。”

房间里忽然响起了悠扬的音乐，还有孩童的吟唱声，节奏欢快，像是一首儿童音乐。

张依欣喜地转了转脖子，“这是古曲？我的系统里没有，真好听。”

“对，我刚刚从图书馆找出来的，是大断层期之前的一首法语儿歌，名叫《雅克弟兄》，我觉得你会喜欢。”陈越立从书桌下面拉出几个木凳子，三人依次坐下。

“张班长，这是……今天答辩仪式上的记录和照片，”夏洛克伸手在她眼睛前面晃了晃，见她眼中还有光，就将几张照片展示在张依眼前，“看，这是汪老师，这是袁院长，这是长江联合大学来的几位老师，他们都说我们的自主思维项目做得非常好。”

“夏洛克，”张依看着一张张照片如走马灯似的闪过，低声说道，“可惜我的计算能力不够，不然咱们就可以求出方程的解析解了。”

“这不重要，张依，”夏洛克温和地直呼其名，拍拍她的肩膀，“咱们已经证明了那个方程组是有确定解的，自由选择和自主思维的本质是设计好的。”

几人安静了片刻没说话。

“所以我一直以为的自主思维……其实只是某个方程组早已设定好的解。”张依口中喃喃，又费力地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月亮升起来了，“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夏洛克顿住，房间里只有《雅克弟兄》那欢快悠扬，反复循环的乐声。

“张班长，不止是你没有自主思维，我们都一样。这个世界上唯有因果是亘古不变，一环扣一环，一切早已注定了，你别太在意。”吴海将凳子移近，点亮帽子上的探照灯照亮眼前，检查了一下她背上那团已经糊成了烂账的电路。

吴海叹了口气。之前的维护工程师太粗犷了，如今这堆电路已经是神仙难救。

“咔嚓！”

他掏出剪刀剪断了几条打结烧糊的电路，抬起头道，“那是痛觉电路，这样你会舒服一些。”

“谢谢你，吴同学。”张依微微一咧嘴，露出一个瘆人的笑容，她如今已经控制不好面部表情，“你说的对。教育改革、大断层期、归途期、我的出现，遇见你们，还有我的崩溃，都是……都是早已注定的吧？”

一段长久的电磁噪音，几个人差点以为她报废了。陈越立哆嗦着将桌上的音乐关了，屋内一片死寂。

“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灭世间。”张依忽然动了动嘴，低吟几句，又转过头看向吴海，“吴同学，这几天，我忽然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演别人写好的剧本，有什么意义呢？”

“确实。”陈越立也有些丧气。

“吴同学，我有个想法。”张依又盯着吴海，玻璃眼中微微闪光，“能不能用你们那个‘粒子垃圾处理器来处理我？我不想被丢到垃圾场去。”

吴海和陈越立都愣住了。

“这……不能吧……”陈越立上下看了她一眼，“那个机器太小了。”

“只有头部。”张依眨了眨眼睛，“脖子以下已经没用的了。我很害怕被丢到垃圾场去，我想变成光。”

“嗯嗯，我答应你。明天……明天我跟他们说。”吴海说着指了指她脖子上的临时充电装置，房间里充斥着一股烧糊的味道，“不过，你的电池应该撑不到那时候了……”

“对，这就是最后一次充电了。谢谢你。”张依说完又看了一眼夏洛克，“夏洛克同学，毕业证给我看看。”

几人又陪着张依聊了一会儿天，等到她电池耗尽，就离开了。

～～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

吴海正坐在公共汽车里，行驶在乡间小路上。

他的心情不错，优雅集团的空调系统保住了，不仅如此，他还成功绘制出了全新的空调设计图，正准备在智能家居领域大展拳脚。

夏洛克来信说，他如愿以偿当上了教授。

陈越立考上了E区公职人员，正在从事他热爱的儿童教育事业。

人类在归途期的道路上艰难、却满怀希望地前行。

车里的广播在播放着《雅克弟兄》，那是陈越立贡献的古曲。

“雅克弟兄，

雅克弟兄，

你在睡觉吗？

你在睡觉吗？

快去敲钟吧！

快去敲钟吧！

叮叮咚。

叮叮咚。”

吴海手里捏着一张纸，上面是一张古籍的复印页，页面有一角缺失，标题中有两个字：混沌。

这是前几天袁正用挂号信给他寄来的。

他研究了几天，终于明白了袁正的意思。

公共汽车到站，微胖的青年轻快地跳下车来。

这是一条田野旁边的道路，田野里的人们正在辛勤劳作。

他随意找到一个田埂坐下来，取出那张复印页，在阳光下低声说道，“张班长，我一直都在想你那天说的话，也跟袁老师聊过。他给我寄来了这个。”

“不知道我下面说的，你能不能听见，听见了又能不能理解。”吴海抬头，闭上眼睛，感受春天的阳光，“你听说过混沌吗？混沌系统不是随机系统，却也不能预测，这听上去很矛盾吧。”

“很多年以前，人们争论两个问题，一个问题是上帝是否在掷骰子，另一个问题是，我们是否有自主思维。”吴海展开那张纸，“大断层期之前，人们已经知道，我们的世界，包括我们的思维是一个巨大的混沌系统。夏洛克是对的，这个系统并不随机，而是有确定解的。但是，不止是你，那个设计一切的人也没办法求解出来。”

“也就是说，直到我们将它演绎出来，那个写剧本的人自己也不知道结果呢。所以，他也没有办法安排我们的结局。”春天的暖阳在他身上投下一片温暖，吴海忽然理解了张依的想法，化成光也很不错，“你说一切都没有意义，这是不对的。我们是在为自己演绎求解，我们所经历的，并不是谁写的剧本。我希望，你也没有后悔……来过这世上。”

吴海又坐了一会儿，呼吸感受田野里的阳光，才将那张纸叠好，转身向着公交车站走去，“天色晚了，今后有空，咱们再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