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的旅途中,一个人经历的事何止万千,然而大都成了过眼云烟。但有那么一缕灯光,却经常在我记忆的屏幕上闪耀,历久弥新。
那是1952年下学期,我刚跨入浏阳金江中学。一个苦寒的夜晚,我睡得正香,突然有人把我唤醒。揉揉惺忪睡眼一看,漆黑的寝室内闪着一缕昏黄的煤油灯光。原来,语文老师万光华端着灯盏站在我的床前。
“张国鹄,你起来,到我的房里去!”我连忙披衣,跟在老师后面,踏着灯光往前走。我心里只犯嘀咕:糟啦,只怕要挨训了。因为万老师一向对学生要求很严。
到了房里,老师把煤油灯往桌上一放,灯下摆着一个摊开的作文本,满满一面的批语,红墨汁还没全干,在静夜里似乎散发着一股浓郁的芳香。
“你读过些什么书呀?”万老师和颜悦色地问。
我心里的石头倏地落下来,看来不是挨训了。于是我神气十足地回答:“读过《三国演义》《老残游记》《寄小读者》,还有《缘缘堂随笔》,还有很多很多……”
万老师拉着我的手说:“难怪啊,你的文章写得那么有文采,已经远远超过了初一学生的程度。”万老师说的,正是刚刚批阅过的《悼张四老相》。
张四老相(老相为当地对老年男性的尊称)是学校的老校工,孤身一人,以校为家。他死后,学校为他开了隆重的追悼会。灵堂内挂满了挽联,万老师撰写的那副,我至今清晰地记得:“一病尽无医,蓬岛又添劳动客;此生实可贵,金江永念老工人。”万老师还在会场上宣读了自己写的祭文,情辞恳切,声泪俱下,惹得参加追悼会的人们“感慨亦嘘唏”。
事后,万老师又布置每个学生也为张四老相写篇追悼文。我写的那篇确乎较平日多费了点心血,但想不到老师会另眼相看,这真使我有点“受宠若惊”。
“你只要不自满,又不懒惰,将来文学方面会大有出息的。”先生又拉着我的手说。昏黄的灯光下,从万老师写着微笑的脸上,我分明读出了一种教师特有的欣慰和期待……
寒来暑往,岁月如流,弹指间70度春秋过去了,但那个夜晚的情景却记忆犹新。是的,那缕灯光,始终照耀着我写作的航程。中学时代我就练习各种文体的写作,打好基础;大学时代便一面拼命读书,一面按捺不住创作的冲动,经常练笔写稿。我“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开始就向全国性大报《光明日报》投稿,真想不到1962年时处女作《鲁迅小说〈药〉的比喻》,居然承编辑的垂青,得以刊出。
初试身手的成功,同学的夸赞,还真使我有点飘飘然。这时,万老师“不自满”“不懒惰”的箴言,就像那缕灯光,驱散了我心头的阴霾。此后,我静下心来,埋头读书写作,并向《中华诗词》《写作》等全国三十几家刊物投稿。几十年来,已刊发的文章,据不完全统计,不下600篇,并有《写作的语言艺术》《文学语言艺术》和《笑话选粹与鉴赏》等三部专著问世。取得这些成绩,饮水思源,我自然不会忘记万老师在灯光下对我的鼓励和教诲。
过去,有人把教师比作蜡烛,“照亮了别人,毁灭了自己”。不,应该是“照亮了别人,也照亮了自己”。究其实,把教师比作蜡烛,并不准确,蜡烛能量不足,容易熄灭。我以为教师这职业,本应是“灯光”,而且是“不灭的灯光”,它永远照耀着莘莘学子,在振兴中华的康庄大道上奋力拼搏,一往无前。
可是世事难料,在教育战线奋战的万老师,在20世纪60年代末,刚过不惑之年便撒手人寰。据说,他临终前不曾有其他交代,只求把他几十年来珍藏的学生花名册、照片、信札和奖状复印件作为特殊的“装殓品”,他就可以瞑目了。这种忠于教育、至死靡他的精神,真令人感佩。
无限悲痛之余,我转念一想:人没了,“灯”还在呀,春花秋月,风雨晨昏,在我记忆的深处,仍然会不时闪亮着那光照天地的“不灭的灯光”。
插图/陈自罡
编辑/赵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