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狼的命运

申平

一九七八年，我成为县里的政法干部，腰里多了一把五四式手枪，自觉威风八面。回乡探亲的时候，按规定是不能带枪的，但是我却悄悄带上了。

回到村里，发小们聚拢来，人人都对我腰里的手枪艳羡不已。忽然有个人提议说：既然你有枪，咱们不如去后山掏狼窝吧。我知道那地方。

后山树多，我们在林间穿行很久，忽觉有一股杀气隐隐而来。发小说狼窝就在前面了，我立刻拔出手枪，打开保险，大着胆子走在前头。

我们走进了一条沟里，大家都屏住呼吸。等了一会儿没动静，就向那边扔石头。果然有一只狼从窝里蹿出来，冲着我们龇牙嗥叫。很快，就看见另外一只狼快速从树丛里冲出来。我立即举枪射击，虽然没有命中，但是两只狼立刻转身逃走了。

我们冲到狼窝边上，闻着腥臭的气味，从里面抓出三只狼崽。其实狼在小的时候，长得和小狗差不多，模样也挺可爱的。于是我们就把狼崽带回了村子。最后，我把其中一只最好的带回了城里，当成宠物养了起来。

我家当时住的是平房，我在院子里给它搭了个窝，每天精心照料它。

我养狼崽，一个是觉得新奇好玩，另一个也是因为听了一些故事，说狼长大了会报恩什么的。我给它取名大青，就当成一条狗养着它。

开始的时候，大青也真的像一条狗那么温顺，但是随着它一天天长大，狼性就渐渐显露出来了。它会整天一动不动地趴着，除了我，谁都不理。有人动它它就龇牙威胁;还有，它只肯吃肉，特别喜欢啃骨头。那种粗大的牛骨棒，它啃起来津津有味。于是，我就成了縣屠宰场的常客，隔三岔五就去那里收集人家不要的牛骨牛杂。

大青长得更大了，这时我家上楼住了。楼房不比平房，地方窄，我只好在阳台上给它搭个窝。这时候，我的岳父岳母，还有我的父母，开始轮流过来小住。他们都是乡下人，觉得进城住几天楼房那是相当幸福的事情。我和妻子，当然也愿意把这份幸福分享给他们。

没想到的是，大青竟然成为亲情的障碍。事情也真是巧，四位老人竟然都是属羊的，而且都有点迷信心理。他们一看到我养在阳台上的狼，就齐声反对，说养狼对他们不吉利，平日哪怕有个头疼脑热的，也会赖到狼身上。尽管我采取了措施，把阳台封死，只留一个小门供我进出，但他们还是无法接受。

开始，妻子还能谅解我，但是随着老人特别是她的父母拒绝再来我们家，她也向我提出了严正抗议，甚至发出最后通牒：有狼没她，有她没狼。

此时的大青已经差不多长成了一只成年狼。现在看它的生活环境觉得它也真是怪可怜的：就在不足三尺的阳台上，它每天只能蜷缩在一个铁笼子里，除了我每天来给它送吃的，它几乎与世隔绝。这样下去也真不是办法。

我决定把它送到城郊亲戚家里去养，每月付给人家伙食费、辛苦费，还经常开车送去牛骨。这么又养了半年，人家也不愿意养了。这个时候它已经长得非常高大了，趴在那里，不怒自威，一瞪眼，一龇牙，都会令人胆寒。村民们知道他家里养了一只狼，都提出抗议，谁家的鸡鸭猫狗少了，就会联想到大青。

只有一个办法了，那就是放生。这天我特意开车拉它回乡，让发小们帮忙抬笼子上山。那条沟里，早没了狼的踪迹。他们说：自从那次掏了狼窝之后，两只大狼曾经去村里闹过，后来把两只狼崽放到后山上，从此狼就在这一带消失了。

我打开笼子，对大青说：大青，这里就是你出生的地方，你到家了。从此你也自由了，你走吧。去找你的爸爸妈妈还有兄弟去吧。

本以为会出现依依惜别的场面，但是没有。谁也想不到大青会躲在笼子里不肯出来。我往外拉它它也不肯出来，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它还哆嗦起来，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最后，我只好在笼子旁边放了几根骨头，然后硬着心肠走了。

大家都以为，人离开以后大青就会出来，开始它的新生活。我甚至幻想，几年后我去山上找它，喊一嗓子，它就会从什么地方蹿出来和我亲热，或者是在我遇难的时候，它突然出现，拼死相救。但是，事实证明这都是我的自作多情。

半个月以后，一个发小打电话给我，说大青死了，让我回去看看。

怎么这么快就死了呢？我开车狂奔回去，到后山一看，那场面真是令人心碎：大青，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大青，就死在那个铁笼子里。我当时留给它的骨头不见了，但是笼子周围却鲜有它活动的痕迹。这就是说，它在获得自由以后哪儿都没去，它就躲在笼子里苦苦等我，最后就那么活活地饿死了。

发小说：我这些天一直注意山上的动静，我都没有听见它叫过一声。

唉，大青，你白披了一张狼皮，白瞎了那么大个子，也白瞎了我对你的一片苦心。你怎么就死得这么窝囊啊！

我挖个坑把它的尸体埋了，对它的命运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选自《小说月刊》

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