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季的锡林郭勒草原,绿色覆盖整个原野。辽阔的草原上鲜花绽放,呈现着勃勃生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就在这样一个迷人的草原上曾有过一所不到三十人的小学校,它是由建设兵团和杜根塔拉牧场共建的,主要招收牧民和兵团的孩子。
学校有两位老师:一个是我,兵团战士;一个是哈斯其其格,牧场的蒙古族青年。教师办公室是用木板在仓库一角隔起来的小房间。里面只有两张三屉桌,那是我和哈斯其其格老师备课、批作业的地方。哈斯其其格是早年来插队的蒙古族知青,人们有时候叫她哈斯。她比我大十多岁,是六六届高中毕业生。哈斯其其格天生一张蒙古姑娘的模样:浓眉、大眼、高颧骨、厚嘴唇,两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直垂腰间。她身材匀称,是当地男人们普遍认同的美丽姑娘。我到小学校的第一天,哈斯其其格就和我商量取了一个蒙古名字。她说:“小张老师,你就取一个蒙古名字吧,这样和学生们更亲近些。”我说:“好啊,那你帮我取一个蒙古名字吧。”她想了想说:“你就叫托娅吧,就是‘光辉的意思。”我很高兴自己有了蒙古名字,从此我就成了杜根塔拉小学的托娅老师。
“托娅老师,你星期天有事吗?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咱们去学生家里做家访怎么样?”我正在琢磨是不是去食堂帮一天厨来度过这无聊的星期天,听了她的建议,我立即答应和她一起去做家访。
哈斯其其格说:“你第一次到学生家做客,按照蒙古人的习俗是不能空着手的,应该带点礼物。”于是我把平时不舍得吃的冰糖、大白兔奶糖等作为礼物装进书包里。然后来到牧场的马厩选了两匹快马,一匹是雪白的千里驹给哈斯骑,另一匹是枣红的蒙古纯种骏马给我骑。
出发之前哈斯其其格说:“今天我要带你去拜访杜根塔拉草原上最受人尊敬的老人,他就是莫日根的爷爷蒙根高勒大叔。他不喜欢和你们兵团的人打交道。所以你最好不要说汉语,也不要说自己是兵团的人。最好还要穿上这件蒙古袍子。”于是我穿上了哈斯其其格的蒙古袍子。
我有些纳闷,对哈斯其其格说:“我们兵团是来建设边疆的,草原人民应该欢迎我们才对。怎么……”
“托娅老师,我们赶快走吧,以后我会慢慢给你讲的。”哈斯其其格跃身骑上白马,双脚磕蹬出发了。我也只有跨上坐骑追风般奔去。
按照牧区的生活习惯,草原进入夏季以后,牧民们逐渐告别了肉食的生活,开始以奶食为主,每日早茶晚饭,中午随便吃些炒米和酸奶、奶豆腐、奶皮子等。牧民的奶制品是比较丰富的,除了上面所说的那些以外,还可以制作出黄油、奶酒、奶酪等。面食也有很多种做法。蒙古民族是以游牧生活为主的,冬季生活的地方叫冬营盘;夏季生活的地方叫夏季牧场。
在这以前,我还从来没有到蒙古人家做过客,但是对于蒙古人的一些礼节和生活习惯还是略有耳闻的。好吃的奶豆腐也尝过。今天,我要亲自到一个德高望重的蒙古老人家去做客,心情有些激动。骑马的速度也有些快。不多一会儿,我们就来到蒙根高勒老人家的蒙古包前。
两只黄色的看家狗大声叫着向我们跑来,速度之快都是我始料未及的。哈斯其其格用蒙古语高声叫着:“蒙根高勒(蒙古语是银河的意思)大叔,您好!你们家的狗可真聪明,见到我们就大声打招呼啦。”两只狗立即摇尾巴了,原来它们认识哈斯并听懂了哈斯的话是在夸它们呢。
大叔听到声音走出蒙古包,他是一个壮实的老人,由于长期的马背生活,腿略有点变形,穿一件宝蓝色的蒙古袍子,古铜色的脸上带着倔强的神情。他一边拴住自家的看家狗,一边和我们说话:“你们是草原上的百灵鸟吗?起得真早啊,我早茶还没有吃完,你们就出门做客啦。”
哈斯其其格说:“我们是来做家访的。您的孙子莫日根最近学习进步很大啊,我们向您道喜啦。”哈斯格日勒大叔说:“同喜同喜,请进请进。”我和哈斯弓着腰走进蒙古包里。蒙古包的门有些低矮,里面光线有些暗,我稍微适应了一下,方才看清楚蒙古包里的摆设:四面都是很厚实的毡子,中间是炉子,炉子上还有一壶沸腾的开水。炉子西面整齐地放着狼皮褥子和狗皮被子。我听哈斯告诉过我,这是主人的坐席和睡觉的地方,客人是不能随便坐的。蒙根高勒大叔让我们坐在蒙古包的东边,他说那是莫日根的地方。我看见那儿有一个羊羔皮子做的睡袋,可能是怕小莫日根晚上睡觉蹬被子吧。
主客都落座之后,哈斯其其格向蒙根高勒大叔介绍我是学校的老师,名字叫托娅,我们拿出了包里的礼物,蒙根高勒大叔用蒙古语客气了一句,我没有听明白。然后就他把那些礼物放在了小饭桌上。
蒙根高勒大叔给我们端上了飘着浓香的奶茶。他说:“你们先喝茶,莫日根的阿爸下夜还没回来,她阿妈带着他和姐姐在挤牛奶。她们已经喝过早茶了,都在牛栏附近忙乎呢,你们喝完茶去看看他们娘儿仨挤牛奶吧。”
“好的,我们去看看。”我们喝完碗中的奶茶,走出了蒙古包。看家狗已经不再叫唤,它们知道是家里来了客人,表现出很乖的样子。
哈斯其其格和大叔一边走一边说话,我蒙古语还不过关,只能用耳朵听。哈斯其其格说:“大叔,你看今年夏天牧草长得好吗?这样下去到秋天我们能准备足够的牧草吗?”
蒙根高勒说:“好什么?肥沃的草场都被建设兵团开垦成麦子地了,剩下的草场都退化了,现在放牧牛羊都成了问题,我正发愁呢!”听了这话,我有些明白了,原来是兵团占地太多了,影响了牧民的放牧啊。难怪他们不欢迎兵团的人呢。
哈斯其其格说:“建设兵团已经开垦了十二块地,不会再开垦了吧,我们把剩下的草场改良一下,你看行不?”我听明白了,我们连队离他们最近,开垦了十二公顷土地,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麦子地。我们没有来这里之前这可都是牧场的草地,很显然我们的农耕作业影响了牧民的牧业生产。
“改良有什么用?他们把良田种成荒漠的,就会开垦新的草原。阿尔斯楞(蒙古语是狮子的意思)山右面的那一片草原,原来是我们这里最好的草场,不是被兵团开垦成麦子地了吗?现在怎么样?变成荒漠了,他们放弃了,照这样继续下去,草原会被他们破坏光的。草原上土层很薄不适合种麦子,只适合放牧。照他们这样下去,腾格里一定会惩罚草原上的一切生灵的!”蒙根高勒大叔说着激动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我知道,蒙古人所说的的腾格里就相当于我们说的老天爷。看着大叔的表情我明白了,他们对建设兵团放弃沙漠化的土地这件事情很气愤。
我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以前,我总以为我们放弃城市生活来到大草原是建设边疆的,我们开垦了土地,种上了麦子,第一年的收成够全连人吃十年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原来在蒙古牧民的眼中,我们这是在破坏草原啊!
来到牛栏的时候,哈斯其其格给我介绍了莫日根的阿妈,她叫娜仁其其格。我说:“多么好听的名字啊!太阳花,真美!”哈斯其其格说:“莫日根阿爸的名字也很好听,叫乌日图,蒙古语是长久的意思。”
蒙根高勒大叔突然瞪着眼睛用手指着我说:“你,你不是蒙古人,你是汉人?”我点点头,表示承认。蒙根高勒大叔转身对着哈斯其其格说,“哈斯其其格老师,你是知道的,我不喜欢和汉人交朋友,特别不喜欢他们生产建设兵团的人,她虽然穿着蒙古袍子,但是一双黄胶鞋就说明了她是建设兵团的人。他们建设兵团的人只会破坏草原,不会保护草原。你怎么把兵团的人带到我家里来了?”
哈斯其其格很尴尬地笑了笑,说:“蒙根高勒大叔,托娅老师和其他汉人不一样,她是咱们孩子的老师,而且她很热爱大草原,一心一意地想当一个蒙古牧民最喜欢的好老师。她才19岁,比葛日乐大不了几岁,我们可以把保护草原的道理讲给她听……”不等哈斯其其格讲完,蒙根高勒大叔就甩开大步气哼哼地走了。
我感到自己很狼狈,第一次上门拜访就遭到这样的冷遇。哈斯其其格说:“托娅老师,你别在意,蒙根高勒大叔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心直口快没有恶意,不是针对你的。”于是我们情绪低落地骑上马往学校走。我感觉自己是灰溜溜地逃跑了,连马儿的速度都变慢了。
哈斯其其格的家就是学校后面的那个蒙古包,我当时还住在连队的宿舍里。我说:“咱们去你家吧,你好好给我讲一讲这个蒙根高勒大叔,讲一讲他说的那个保护草原的道理。我对草原变荒漠问题不太明白。不过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助牧民保护好大草原的。”
“好吧,今天的事情都怨我。我一定把牧民们对兵团的真实看法讲给你听。”哈斯其其格和我去马厩归还马匹。我们两个都感觉心里不是滋味。
回到蒙古包以后,哈斯其其格要给我煮奶茶喝。我着急要知道蒙根高勒大叔对兵团的看法。哈斯其其格说:“不急,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你今天就不要回连队睡觉了,在我这里咱们一起睡觉吧。”那天我第一次在哈斯其其格的蒙古包里留宿了,从那以后我经常和哈斯其其格一起睡觉,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夏季草原的夜空一片迷蒙。月光下,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在暮色中静静地沉睡,随着夏季的清风吹来,一阵阵花草的清香扑鼻而来。隐约可以听见从远处传来马头琴如泣如诉的琴声。我和哈斯其其格坐在蒙古包的门前,看着天上的星星,谈论着牧民关心的话题。
哈斯其其格说:“咱们所在的杜根塔拉草原是锡林郭勒草原的中心地带。它的荒漠化将会带来沙尘暴,这个沙尘暴会影响到华北乃至北京的气候。自从兵团在这里组建以后,由于你们开垦草原,大面积地使用农药和化肥,加上这几年天气干旱、缺水、鼠害和虫害等原因,草原退化已经达到严重的程度。照这样下去,我们将来放牧都没有牧场了。草原牧民将失去他们赖以生存了几千年的自然环境。我们到秋天就会组织围猎黄羊、宰杀老弱病残的家羊,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减轻草原的承载压力。
我对哈斯其其格所说的感到很新奇,也很震惊。这些关系到草原生存的问题,我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我接着她的话题说:“你说的道理不仅是我第一次听到,就连我们连长、指导员也未必想到过。咱们应该把这个道理讲给连长听,让他号召大家用实际行动保护草原吧。”
哈斯其其格对我的想法很赞同,她说:“是啊,你们连队可以减少粮食的种植量,退耕还牧。沙化的地块可以种植一些牧草,比如紫花苜蓿、沙打旺和豆科牧草等。这样草原面积就会得到部分恢复,可以增强草原的活力。”
翌日,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学生们都冒着雨来到学校。第一节课我上汉语文。下课以后,我看到办公室里有一个陌生人,他穿着土黄色的蒙古袍子,脸色有些黄的,不像长期在草原上放牧的牧民。
哈斯其其格看见我进来了,就对我说:“托娅老师,这位是毕其格图(蒙古语是知书达理的意思)大叔,蒙根高勒大叔的弟弟,他是一位蒙古族科普作家,下放到咱们牧场来体验生活的。”一句话我全明白了,他一定是为昨天的事情而来的。
哈斯其其格对我说:“托娅老师,我有两节数学课,你好好跟毕其格图大叔聊一聊吧。”说着拿起教案上课去了。
“对不起!”我和毕其格图大叔异口同声地说,我们都想首先向对方表示歉意。最后还是我抢了先。我说:“由于我年纪小,对草原建设缺乏了解,对牧民的心态和生活习惯不了解,茫然闯进蒙根高勒大叔的家,给大叔带去了许多烦恼。这都是我的错。”
毕其格图大叔说:“正因为我们之间缺乏了解,才应该多来往,多交流。我今天就是来和你交朋友的。”我一听他要和我交朋友,心里很感动,赶紧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他可真有力气啊,我的手被他握得生疼。
我们坐下来,我给毕其格图大叔倒了一杯奶茶,谈话开始进入了正题。我把昨天晚上从哈斯其其格那里得到的新知识和想法对他说了一遍。毕其格图大叔很高兴,他说:“蒙古族和汉族生活习惯不一样,生存理念也不相同。汉族是农耕文化,蒙古族是游牧文化。农耕文化总是强调人类占有土地和山河,并且要把山河据为己有。游牧文化则强调我们人类和动物一样属于自然。我们蒙古民族是大草原的一部分,就跟羊一样属于草原上的生物,我们的生存不能影响到草原的其他动物的生存,尤其不能破坏草原本身的生存。
就说对狼和鹰的态度吧,汉民族是又怕又恨,恨不能把它们全部消灭光。蒙古民族是敬畏和效仿它们。蒙古人生活在大草原上,草原上的狼和鹰是我们的老师,它们教会了我们如何对付这里的自然环境,如何掌握食草动物和食肉动物的生态平衡。就说这黄羊吧,全部消灭了不行,任其发展也不行,那样会对草原形成承载压力。必须由狼和人对其进行猎杀。黄羊中的最强者得到了生存和进化,体弱多病者得到了淘汰。这就是达尔文的进化论在草原上的应用,这就是优胜劣汰。”
我第一次听说这一套理论,感到异常新鲜有趣,简直可以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感觉草原蒙古族的生存智慧是令人敬佩的。我说:“是的,我赞成蒙古民族对待草原的态度,这是一种科学的态度。我们汉族知青应该好好地向你们学习。”
毕其格图继续说:“这也不能全怪你们,你们来草原生活的时间还比较短,而我们蒙古民族在草原上生活了几千年,有一些理念已经融入到日常的生活习惯中了。你就说这夏季牧场吧,我们夏季在这里放牧牛羊,等深秋季节我们离开的时候,要把踩踏过的草地和扎蒙古包的地方种植上牧草,以便草原明年恢复生机,不要留下人类生活的痕迹。这是祖上传下来的生活习惯。而你们生活过的夏季牧场上就成了秃顶,从此再也不长草了。你每年在草原上弄出这么一块地,时间久了,草原不是变小变没有了吗?草原虽然是一望无际的,但是它是有限的,不能无节制地使用。”
我说:“毕其格图大叔,你说得太对了。听说你是作家,你能不能把草原上牧民的生活习惯和保护草原的意义等写成一本书,让我们知青了解一下怎么在草原上生活?”
这时候,毕其格图大叔笑着从怀里拿出两本书,他说:“这是我写的科普读物:一本是讲草原生存故事的;一本是从理论上讲草原生态平衡的。送给你看看吧,我相信你看完这些书一定会更多地了解草原和草原人民的。”
我接过书一看,一本书名是《草原生态平衡概论》,另一本书名是《锡林郭勒牧歌》。《锡林郭勒牧歌》这本书我听说过,但是没有读过,原来作者就是眼前这个毕其格图大叔啊。我赶紧拿出我的英雄牌钢笔,递给毕其格图大叔说:“毕其格图老师,您给我签个名吧。”
毕其格图大叔拿起笔,飞快地写下“蒙汉民族是一家”,并用蒙古文写下了他的名字。在那一刻我想:如果有一天我要成为作家,我一定要写一部反映草原蒙古民族生活的故事。要是那样,我就给自己取一个蒙古笔名叫乌云托娅。它的意思应该是智慧之光。我们应该有智慧地活着,不能稀里糊涂地活着。
又是一个星期天,哈斯其其格和毕其格图大叔约我一起去草原上考察。我们策马扬鞭来到伊德尔草场看见一眼望不到边的麦子地里到处都是老鼠洞,地里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些牛羊都不吃的沙蓬苗。
毕其格图心疼地说:“这样的地块要恢复成优质草场,最少需要三至五年的时间,仅仅靠我们几个人的努力是不行的。”
哈斯其其格说:“听说胡杨树耐旱又耐涝生存能力比较强,我们这里可以种植吗?”
毕其格图大叔用手指着阿尔斯楞山说:“你们看,那山上就有许多胡杨树。”
哈斯其其格说:“胡杨树的叶子不是像杨树吗?那些树叶我看过,好像是柳树。”
毕其格图说:“胡杨树的叶子是会变的,小的时候如柳树,长大了就像杨树了。”
于是他们决定从这里做起,明年春天种植一片胡杨树。树苗由毕其格图老师负责联系,哈斯其其格去向牧场场长阿拉玛斯(蒙古语是钻石的意思)汇报,叫他帮助解决资金问题。他们问我能否向连长汇报一下,让他组织一部分劳动力来。对于这一点我是有把握的,在我心里,我们连长是最善解人意的。他肯定能够竭尽全力做好草原生态恢复的工作的。
这正是:毕其格图一席话,胜读十年圣贤书啊!
二
杜根塔拉草原是四周环山的一片盆地。东面是阿尔斯楞山,山上长满了胡杨树,水土保持得很好。而山下就是因为我们种植小麦而荒漠化的草场。南面是查干巴拉(蒙古语是白虎的意思)山,它是一座天然石灰山,山上的石头都是白色的,我们用它粉刷房间的墙面。从远方望去它就像一只卧着的老虎。西面的山叫宝力德山,蒙古语含义是有水的山。山上有一股清澈的山泉,日夜不停地从山谷中流出来,形成了一条小河,这条河就是月亮河,蒙古语叫莎仁河。我们日常吃水都是从这条河里去取。这山上有绿色的植被,品种非常复杂,一时说不出都有些什么树种和牧草。河的两岸有一些鹅卵石,挨着鹅卵石的是草原湿地,湿地上经常有野鸭子出没,有时候我们去河边取水就能捡到野鸭子蛋。最北面的是呼日乐(蒙古语是松树的意思)山,山上都是茂密的松树,据说山底下是一个巨大的铜矿。山中间有一道瀑布,瀑布下面是一个深潭,接着深潭的是一条细细的小溪,蒙古语叫它满达河,含义是兴旺之河。
整个夏季,毕其格图和哈斯其其格还有我,骑着马跑遍了杜根塔拉所有的地方,我们对草原上每一块“秃顶”的地方进行了测量和登记,他们打算明年春天就来对这些“秃顶”的地方进行修理,种上牛羊喜欢吃的牧草。可是牧草的种子从哪里来呢?他们犯了难。
有一句话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们的困难不久就解决了。那天,我们接到了锡林浩特教育局的通知,要求我们成立少先队组织。我们虽然是一所只有26名学生的小学,但是这种规模的小学在草原上已经不算小了。由于我们的疏忽长期以来一直没有成立少先队。这让教育局的领导很不满意,于是催着我们成立少先队。为了完成这一任务,我们一起到锡林浩特去领红领巾。当时锡林浩特商店里的红领巾是要布票的,一条红领巾需要两寸布票。如果到教育局去领,就不用花布票了。
就在教育局的走廊上,我们遇到了相貌英俊的哈丹巴特尔(蒙古语是刚毅的英雄的意思),他身材魁梧,精神抖擞,两眼炯炯有神,一瞬间就把哈斯其其格迷住了。平时腼腆的哈斯其其格竟然不顾一切地跑过去主动和他搭讪。哈斯其其格说:“喂,同志,你知道在哪里领红领巾吗?”一句话把他问愣了。他说:“对不起,我不是教育局的,我是来这里办事的。”说完话,转身要走。
哈斯看他要离去,急忙拦住他的去路说:“对不起,请问你贵姓?交个朋友好吗?”他抬起头来看哈斯其其格的那一瞬间,他们的眼神就对上了,他的眼睛里也放出异样的光芒。
后来哈斯其其格对我说:“那时候我感觉就像是触电一样,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天啊,我梦中的白马王子终于出现了!千真万确,在我无数次美梦中,都有一个英俊的美男子,他有一双让我难忘的眼睛,他穿着天蓝色的蒙古袍子骑在带有翅膀的白马上,红色的霞光照耀在他身上,他似乎在蓝天白云之间飞翔,他的形象就跟哈丹巴特尔一模一样……”
哈斯出神地望着他,他也很激动,一把拉住哈斯的手说:“我很愿意和你交朋友,我们找个地方谈一谈好吗?”
那天,他们在教育局门前的草坪上席地而坐,交谈了很久,后来我才知道,哈丹巴特尔是畜牧学院的老师,他是专门研究牧草种植的。哈斯其其格和他说了我们需要牧草种子的事情,他说可以帮助我们解决。不过他提供的数量很少,需要进一步解决草种的数量问题。
看着他们如醉如痴的样子,我悄悄地离开了。后来我嘲笑哈斯其其格说:“哈哈,我算知道你了,一个见色忘友的家伙。那天看见白马王子就把我都给忘在一边了!”是啊,那天她真是情不自禁,让我见证了蒙古青年男女相爱的真实情景。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天空上的白云慢慢地随着风儿飘动,秋风中传播着牧草发出的特有香味。我们杜根塔拉小学召开了第一次少先队队会。在队会上我们发展了九名少先队队员,我担任少先队的中队辅导员。
在金黄色的草场上,我们集合了二十六名同学。鲜艳的星星火炬队旗在秋风中烈烈摆动。我的心和孩子们一样激动。似乎就是在昨天,我还是一个在队旗下宣誓的少先队员,真没想到一眨眼的时间我已经从少先队员成长为一名辅导员了。
我对着杜根塔拉草原大声宣布:“同学们,我们杜根塔拉小学少年先锋队成立了!”哈斯其其格老师带领学生们一起鼓掌祝贺。接着我给学生们讲了少先队的章程,讲了队旗的意义,讲了红领巾象征着什么,讲了加入少先队对于一个少年的意义,讲了六一儿童节的来历等等。最后,我宣布了第一批少先队队员的名单。那里面有莫日根和他的姐姐葛日乐,还有塞音额尔顿等人。
在那次会议上我们第一次举行了民主选举,通过民主选举选出了少先队的中队长,他就是我们学校年龄最大也是学习最好的学生塞音额尔顿(蒙古语是好宝贝的意思)。他的弟弟也在我们学校,他的名字叫胡日勒(蒙古语是钢意思)。他的性格和名字一样很刚强,但是学习却不优秀。他爸爸是杜根塔拉牧场的技术员叫宝音巴图(蒙古语是长久的福气的意思)。他妈妈是我们那里最漂亮的女人,她也是文化水平最高的女人。名字叫莎仁其其格(蒙古语是月亮花的意思)。最叫我记忆深刻的是他有一个七十岁的老奶奶名字叫塔娜(蒙古语是龙珠的意思)。塔娜的厨艺是草原上最高的,她做的美食叫我们永远难忘。我喜欢这些蒙古名字,他们是那么美好,那么富有诗意,我想即使有一天我离开草原,我也会深深地记住这些美丽的名字,记住这些名字后面的动人故事。
在这次会议召开的前几天,我在音乐课上教给同学们一首歌,那就是《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
当太阳落到山背后,晚霞舞起红云绸的时候,我的学生们怀着久久不能平静的心情,骑上马回到各家的蒙古包去了。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很有成就感。我们成立了杜根塔拉草原上第一支少先队,我是这支队伍的中队辅导员。
开完队会的第二天是一个星期天。早晨起来,我正在宿舍里看毕其格图送给我的书,忽然有人敲门。我说:“门没关,请进。”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进来的竟然是蒙根高勒大叔。他从腰间掏出一条雪白的哈达,双手举着送到了我的面前。他说:“谢谢你,托娅老师,以前让你受委屈了,对不起。我已经知道了,最近一段时间,你一直在为咱们的草原生态而奔忙。你是我们蒙古人的朋友。”
我笑着接过白色的哈达,感觉自己半年多的奔波劳累都是值得的。我说:“蒙根高勒大叔,你过奖了,我做得还很不够,主要是哈斯其其格和毕其格图他们在忙乎,我不过是协助他们而已。”
蒙根高勒大叔说:“你是一个好人,你有一颗菩萨般的心。我对你那么不客气,你一点也不生气,还是一如既往地认真教学,教育我们的子孙好好学习文化,这一次让我的孙子孙女双双加入了少年先锋队。谢谢你了。”我心里咯噔一下,真没有想到牧民们对孩子能否加入少先队是这么看重。看来应该尽快地组织第二次新队员的入队仪式,它不但可以鼓励学生进步,也可以团结各位家长啊。
我送走蒙根高勒大叔的时候,看见通信员正在拴马,看来是刚从团部回来。我问:“有我的信吗?”他给了我一封信,是北京的三姑奶奶寄来的。拆开一看,顿时心情不能平静了。三姑奶奶在信中说,教育部最近换了新的领导人,提出要恢复大学招生。国家决定从工农兵中招收大学生,要经过考试入学,必须经过两年的上山下乡锻炼等。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要弄一套高中课本,立即投入数理化的复习,准备参加第一次招生考试,因为第一次考试肯定比较简单,我有可能考得上。以后试题加深了,我就没有希望了,毕竟我的文化水平是比较差的。
当晚我就给父亲写了一封信,让父亲尽快给我找一套高中数理化课本来。并且告诉他我决心考大学。同时,我也打算去一趟锡林浩特,到畜牧学校找哈丹巴特尔看看能不能给我弄一套辅导材料。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考试交了白卷,老师要请家长。那个老师就是我们中学的班主任老师。我害怕父亲生气,不敢告诉父亲。结果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拿着擀面杖到学校来找我。一见面就拿擀面杖打我,把擀面杖都打断了……
嗒嗒嗒嘀……一阵清脆的军号声把我叫醒了。我赶紧洗漱完毕,急急忙忙地赶着去学校上课。
一进办公室的门,就看见哈斯其其格和哈丹巴特尔抱在一起。原来他也听说了大学招生的好消息,已经替哈斯其其格找好了高中课本,连夜给送过来了。
这时候塞音额尔顿的阿爸宝音巴图来了。宝音巴图说:“两位老师,你们辛苦了,谢谢你们,在你们的辛勤培育下我儿子当上了少先队队长。这些奶食品送给你们尝尝,这是老额吉亲自做的。”盛情难却之下,我们收下了一份草原上最美味的奶制品,有奶豆腐、奶皮子、黄油和奶酪。啊,太圆满了。哈斯其其格和她心爱的人一起享受了这草原上的美味,他们沉浸在美丽的爱情中。
哈丹巴特尔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哈丹巴特尔为了解决牧草种子的数量问题,找到了锡林浩特生产资料公司,公司得知我们需要牧草种子的事情以后,答应在明年春天调拨一些豆科牧草和紫花苜蓿种子给我们。但是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需要经过畜牧业局的主管副局长批准,没有他的批条,生产资料公司不敢轻易给我们调配这些牧草种子。哈丹巴特尔说:“不过也不用担心,我已经打听到这位副局长是汉族人,叫黄援朝,是一个转业军人,四十岁左右,为人比较正派。”
我从心里佩服哈丹巴特尔,他真不愧是刚毅英雄,处理问题是这样英明果断,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而且他和我们一样热爱草原,甘心为保护草原贡献力量。我更加敬佩他了。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正是他的这种品格,使哈斯其其格失去了一位优秀的伴侣。这是后话,放下不提。
秋天是牧民们忙碌的季节,也是一个金色的收获季节,各家各户都在做过冬的准备:长着肥美茂盛牧草的草场上有人在用割草机割草,也有人用大扇刀割草。各家的羊圈里都有人在精挑细选自家的羊儿,目的是把羊群中那些老弱病残的羊挑出来宰杀掉,以节省草料和人力。男人们骑着马在草原上转悠,为的是选择上好的冬营盘,以度过寒冷的冬季。女人们则要收拾好家里的东西做好搬家的准备。孩子们除了上课以外也都帮助妈妈做家里力所能及的事情。
我们六连虽然是农业连队,除了有十二公顷麦子地以外,我们还有八百只羊。一个大车班,一个机务排,和四个普通排。一排的战士们每天到胡日勒山下打草。二排的四班专门负责宰羊和晒羊肉干,这些羊肉干是冬天连队的主要菜。五班和六班在宝力德山上打石头,以备盖房子使用。女生排和机耕排都在忙着秋收。
那天我准备冬天用的炉子和烟囱,两只手弄得脏乎乎的。哈斯其其格跑来对我说:“托娅老师,刚才阿拉玛斯场长来了,他建议我们学校放假十天,让学生们回去帮助家里搞好秋季的牧业生产,你看怎么样?”
听了她的话,我脑子里立即想起一件事:有一次我到学生家去做家访,用我生硬的蒙古语跟家长交流,那个家长说:“谢谢你,能够从大城市来我们这里当老师,教给孩子们学习文化。”我说:“我一定好好教学,争取让孩子们考上大学,走出草原。”那个家长笑了,笑得很夸张,他说:“不不不,你想错了,我是希望你教给他们科学知识,让他们做新一代有文化的牧民。并不是叫他们离开草原,他们是草原的未来,他们离开了,我们老了,谁来放牧牛羊?”那天我第一次明白了,草原上的牧民并不希望他们的孩子离开草原,因为那里是他们的家乡,他们很热爱自己的家乡。他们最想上的学校是锡林浩特畜牧学院,因为他们可以在那里学习到怎么样改良牛羊的品种,怎么样使马匹更优良,怎样保持草原的生态平衡。这些对草原牧民是非常重要的。于是我沉思片刻,说:“既然场长有这个想法,那我们就放十天秋假吧。”
晚上,哈斯其其格的蒙古包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和哈斯其其格并排躺在地毡上,各自想着心事。
突然哈斯其其格对我说:“托娅,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只需回答是怎么办,不许刨根问底,好吗?”我说:“好的。”
哈斯其其格说:“如果你心里有了自己的爱人,而爸爸妈妈希望你嫁给他们喜欢的人,这个人有更好的前途,人也长得很英俊,那么你是嫁给有前途的男人呢,还是嫁给自己喜欢的男人呢?”
我说:“哈斯其其格,你是不是脚踩两只船啊?快告诉我你除了哈丹巴特尔以外又勾搭上谁了?”
哈斯其其格说:“你这个坏蛋,答应过不刨根问底的,怎么不守信用啊?”
我笑着说:“哈丹巴特尔是多么好的男人啊,难得的是他那么喜欢你。你没有听说过吗,宁肯嫁给一个喜欢自己的爱人,也不要嫁给一个自己单相思的男人。你们两个是那么相爱,你还犹豫什么?你再犹豫,我就捷足先登了啊。”
哈哈哈,哈斯其其格和我笑着滚成一个团了。
这正是:哈斯巴特尔初相恋,牧草治沙两不误。
三
冬天的杜根塔拉草原是一个银白的冰雪世界。远处的崇山峻岭上披着皑皑的白雪,近处的草地上覆盖着白雪,就连蒙古包上都有一层厚厚的白雪。草原上的白雪安静时像端庄秀丽的处女,整个大地一尘不染。可更多的时候草原白雪都是以白毛风的面貌出现的。狂风席卷着白雪呼啸着、狂舞着,折腾得雪原上两米之外看不见人。冬天来了,天寒地冻,整个草原气温下降到零下40度。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就给学生们放假了。根据我们日常对学生们的了解,我们知道一些学生家的经济生活比较困难,安全过冬存在着问题。于是哈斯格和我商量:为了了解学生们的家庭生活情况,尽最大的努力帮助学生家走出困境,我们要利用寒假不上课的期间对学生进行家访。
我们第一个去的是蒙古语班特木尔巴干的家。那天气温很低,当我们冒着暴风雪骑着马赶到特木尔巴干家的时候,他正在和爷爷一起修理损坏的羊圈呢,他的脸冻得都发紫了,手也冻僵了。他爷爷的眉毛胡子上都是霜雪,一边干活一边咳嗽,看来身体不太好。我们知道他的爸爸在一年前去世了,妈妈改嫁了,家里只有年迈的爷爷和幼小的特木尔巴干。羊圈早就该修了,可是没有钱买材料,只好等到现在穷凑乎了。
哈斯其其格果断地说:“你先和他们修着,我立即去牧场找场长,帮助他们解决过冬的问题。”一个小时以后,牧场的场长阿拉玛斯带着几个身体强壮的牧民来了,大家一起动手,仅仅用一个小时的时间就把特木尔巴干家的羊圈修好了。特木尔巴干的爷爷非常感动,一定要杀一只羊感谢我们。我们说:“谢谢爷爷的一番好意,这顿饭您先欠着,等明年你家的羊羔长大了再说吧。”他和爷爷很感动,一直把我们送得很远,很远。
第二天天气比较好,我们去了离学校最远的孟根毕力格家,孟根毕力格比较淘气,上课爱做小动作,我们打算跟他爸爸说一说,叫爸爸好好教训他一番。
阳光照在覆盖着白雪皑皑的草原上,使草原显得静谧、肃穆,我们到他家一看,他的妈妈正抱着孟根毕力格的断腿哭呢,原来是他帮助爸爸放马摔伤了腿。他爸爸去50公里以外的锡林浩特请医生了。这时候,我突然想到,我的排长刘玉兰有家传的接骨手艺,如果叫她来也许能行。于是我起身跃马一个奔子回到连里,刘玉兰是一个热心肠,立刻和我一起快马加鞭,来到孟根毕力格家。还好,孟根毕力格只是脚腕错位了。刘玉兰没费太多周折就给他治好了。刘玉兰嘱咐孟根毕力格的妈妈,叫孩子多休息,然后我们就离开了孟根毕力格的家。他爸爸和医生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冬天的草原是寒冷的、无情的。生存环境是恶劣的。我们访问巴图的家时,就赶上了他们给刚刚去世的父亲送葬。那是一个暴风雪的夜晚,巴图的父亲不放心自家的奶牛,半夜起来给牛喂草,结果回来的时候遇上白毛风,迷失了方向,就冻死在离自己家蒙古包不到十米的地方。尸体是第二天上午发现的,他趴在地上,怀抱着一堆雪,大张着嘴笑着……那情景实在可怕。我们猜不出他遇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就在哈斯其其格和我一起忙着为学生们过冬解决困难的时候,哈斯其其格的心上人哈丹巴特尔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春天准备牧草。他从生产资料公司拿到了调拨牧草种子的计划书,去锡林浩特畜牧业局找黄援朝副局长签字盖章。没想到,黄援朝局长一眼就看中了哈丹巴特尔,非要把自己的女儿介绍给哈丹巴特尔做女朋友。哈丹巴特尔婉言谢绝了,牧草计划的事情也搁浅了。
哈丹巴特尔苦思冥想了一个晚上,权衡了牧草种子和个人感情的重量,决定使用缓兵之计。他又一次去找黄援朝副局长,告诉他经过自己的慎重考虑,同意和黄援朝副局长的女儿处男女朋友。副局长才给他的计划书签了字。哈丹巴特尔有自己的小算盘:等牧草种子到手以后,自己就以性格不合为借口,断绝和局长女儿的恋爱关系。
不久,黄援朝副局长请哈丹巴特尔到家里吃饭,哈丹巴特尔第一次见到了黄副局长的女儿黄伊娜。她是一个混血儿,她的妈妈是俄罗斯人。黄伊娜身材细高,丹凤眼,樱桃口,白里透红的皮肤,优雅的举止,让哈丹巴特尔有些自愧不如。黄伊娜比哈丹巴特尔小一岁,也是六六届大学毕业生,学的是外贸专业,现在锡林浩特外贸局工作。
黄援朝家里房子很大,是一个独立的院落,院子里种植着各种花草。晚上,屋子里的灯很亮,院子里也拉上了很亮的灯。他们请哈丹巴特尔吃烤全羊。黄伊娜对哈丹巴特尔说:“听说蒙古人都能歌善舞,你能即兴表演一个节目吗?”
哈丹巴特尔本想推辞掉,没想到黄伊娜很温柔地说:“亲爱的,你不要害羞,我来给你伴奏。”说着拿来了马头琴。哈丹巴特尔很无奈,只好说:“我只会唱一支歌,就是那个在百花盛开的草原上,你会弹吗?”
黄伊娜笑了说:“会,会,那是我的保留节目。”
于是,他们两个合作演唱了这个节目。悠扬的歌声响彻整条街。这绝不是夸张,那个时候锡林浩特不像现在这么大,只有一条比较繁华的街道,我们曾经笑谈锡林浩特的小,说:“一个交警指挥全城,一条大街灯火通明。”可见那时候作为草原城市的锡林浩特还是比较落后的。
哈丹巴特尔唱道:“在百花盛开的草原上,洒满了银色的月光,晚风中传播着牧人的笑语,马头琴声四处飘荡……小分队巡逻过河湾啊,我的心儿把往事回想……”唱着唱着,哈丹巴特尔逐渐进入了角色:“想起了童年悲惨的时光,仇恨的烈火烧红了胸膛……复仇的决心催动着骏马,奔向那红旗飘扬的远方……”
最后黄伊娜也加入了歌唱,他们的配合是那么默契,感动了在场的所有亲朋好友。
那天晚上,哈斯巴特尔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他看到了锡林浩特这个塞外小城里还生活着这样一些人,他们有舒适宽大的住房,有优雅风趣的谈吐,有令人羡慕的职业。他们生活富裕,有教养,有文化,而他感觉自己和这一切只有一步之遥了。他的心开始起了微妙的变化……
草原上一直流传着这样的话:风随雪行,狼随风窜。草原的冬天很冷,是凛冽的西北风最猖獗的时刻,也是草原狼最猖狂的季节。那天暴风雪又要来了,哈斯其其格骑着马来我的住处对我说:“托娅,蒙根高勒大叔他们组织了一帮人去阿尔斯楞山围猎,你快穿戴暖和些,咱们一起去看草原狼围猎。”我说:“你说清楚些,到底是蒙根高勒大叔他们围猎,还是草原狼围猎。”哈斯其其格说:“一句话说不清楚,你去了就知道了。快,快点,晚了就来不及了,马都牵过来了,别磨蹭了。”
看着她着急的样子,我急忙穿上皮大衣,戴上皮帽子和皮手套,蹬上马靴,骑上我最喜欢的枣红马,出门就冲进了暴风雪中。
当我们策马扬鞭来到阿尔斯楞山附近的时候,我看见那片被荒漠化的土地上被风雪吹成了一个冰雪的湖泊,草原狼正驱赶着一群黄羊往湖泊里飞快地跑着。它们至少有一千只,那阵势让我想起钱塘江的潮水。阿尔斯楞山的一面是茂密的树林,其他三个方面是围猎的草原狼。黄羊被逼进了死胡同,只有硬着头皮往萨尔斯楞山上冲了。可是要冲出去何谈容易,必须经过一人多深的雪湖。
那是一支多么雄壮的草原狼队伍啊,它们大概有一百三十多匹。它们迎着暴风雪,呼啸着,奔跑着,浑身充满了力量。它们进退有序,纪律严明,显示了强大的战斗力,它们没有一匹后退,没有一匹胆怯,斗志是那么高昂。而被它们围追堵截的草原黄羊是草原上的奔跑冠军,它们以最快的速度奔跑着,奔跑着。
草原狼们层层逼近,步步为营,一会儿就把黄羊赶进了那一片雪湖。这时候黄羊才知道受骗了,可是它们已经没有了退路。有些机敏的黄羊选择了冰盖结实的地方突围了出去,它们简直就是滑雪健将,一只一只地滑雪而去,组成一幅动人的画面。一些身材高大的黄羊从雪比较少的地方强劲突围,也冲到了萨尔斯楞山上,隐藏在茂密的深林中去了。但是更多的黄羊陷入了雪湖出不来了,特别是一些老弱病残的黄羊,很快就不能动了,它们很快就变成了冻羊肉。
这时候,藏在不远处的蒙根高勒大叔和牧场场长阿拉玛斯一些人,骑着蒙古快马,拉着马车赶到了,他们三面鸣枪吓走了草原狼,收获了草原狼的胜利果实。我感叹道:伟大的牧人啊,你们比草原狼厉害多了。
其实草原狼并没有跑远,它们就在附近守候着自己的果实,等待着牧民离去。蒙根高勒大叔他们只收获了部分裸露在雪湖上面的黄羊,就匆忙离开了雪湖。我看啊,那雪湖中仍然有很多落网的黄羊呢。我有些糊涂了,为什么不把雪湖中所有的黄羊都打捞上来呢?
哈斯其其格看出了我的疑惑,说:“快走吧,我们离开这里,回牧场去,回去我给你讲草原围猎的故事。”那天,我回到了牧场,美美地吃了一顿烤黄羊。也知道了牧民们收获不彻底的秘密。原来,牧民们是给草原狼留下了过冬的食品。草原狼会回到雪湖收获它们的猎物,而且黄羊埋藏在雪湖里,就好像放在冰箱里,可以保存整个冬天,草原狼在冬天最冷的时候,就会来吃它们储存的猎物。这样可以保证整个种群的生存。
啊,其实牧民并不想消灭草原狼,跟牧民争夺草场的是黄羊,牧民想借助草原狼的力量,减少黄羊的数量,以减少黄羊对草原的压力。黄羊吃起草来很厉害的,有时候会把一块草场吃得光秃秃的。这样就会影响牧民放牧和草原上的生态平衡。
那天毕其格图也参加了围猎,他说,草原狼的生存可以维护草原的生态平衡,它们的围追堵截可以提高黄羊的奔跑能力和免疫力。可以说没有草原狼就没有黄羊。当然,它们有时候也抓老鼠吃呢,这也是它们的另一个功劳吧。他还说牧民只是在鹬蚌相争中取得一点利益,解解嘴馋而已,不能靠打黄羊为生。我终于听明白了,原来牧民并不想把草原狼斩尽杀绝啊,他们还给草原狼留着一条生路呢。
哈斯其其格还对我说,关于草原狼围猎的故事绝对不能讲给兵团的任何人听,要保密。不然兵团那么多人来了,草原狼就没有吃的了。我想:是啊,兵团的人知道了,不仅是草原狼没有吃的,就是牧民也没有这么好的口福了。我当时寻思着:把我们这些知识青年弄到草原上是什么意思啊,我们无意识中抢了牧民的草场,连草原狼也害怕我们呢。
后来我们兵团组织了打狼队,准备消灭杜根塔拉草原上的所有草原狼呢。那时候,我就感觉到,我们不属于草原,我们来草原就像穿越故事里的现代人回到古代一样。似乎在改写草原本来的历史。由此,我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复习功课,通过高考离开草原,去追求自己的梦想。
哈斯其其格曾经对我说:“六六年高中毕业的时候,我差一点就考上大学了,我们毕业考试都进行完了,当时我想报考清华大学物理系,属于本科。”那一刻我才弄明白大学分专科和本科。专科读三年,本科读四年。唉,我真是个傻子,什么都不明白。
春节到了,哈斯其其格回了通辽市,通辽市是她的老家,那里位于西辽河畔,京通、通让、大郑三条铁路在那里交会,那里还是哲里木盟行政公署的驻地和主要的货物集散地,那里的机械、制糖、造纸、化工、玻璃以及畜产品加工都比较发达。她的父亲也是铁路工人,就是这一点让我和她很亲近。她是家里的小女儿,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都已经结婚了。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家里只有一个70多岁的老父亲。
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本来是回家和父亲团圆的哈斯其其格却臂黑纱回到了杜根塔拉草原,他父亲早已经病了,哥哥姐姐都没有告诉她。回到家的第三天,她的阿爸突然心脏病又一次发作,就死在了她的怀里。她伤心极了。
我们相见的时候,她情绪很低落。总是跟我说:“人的生命太脆弱了,一直以来,我都以为爸爸身体是最棒的,没想到他……”说到这里她就不由自主地流泪,我也陪着她流泪。我本来想劝劝她,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个劝法。于是,只有陪着她一起掉泪。
在伤心的岁月里,我唯一能让哈斯其其格暂时忘却伤心的办法是和她一起复习功课。开学以后,我们两个除了上课以外,大部分课余时间都在复习功课。哈斯其其格的基本功真扎实,她对于一些基本的定理和公式记忆非常清楚,经常是我们一起复习功课,一起看书一起做题,慢慢地就演变成了她给我辅导、讲题。
一个星期六下午,我们在一起复习政治,有几个题目哈斯其其格也说不准了,于是我们决定到锡林浩特去找哈丹巴特尔,问问他该怎么做。没想到我们看到了让哈斯其其格心碎的一幕:在哈丹巴特尔的宿舍里,黄伊娜和哈丹巴特尔正在有说有笑地一起吃饭呢。他们亲密的样子一下子就击碎了哈斯其其格的美梦!
我们落荒而逃,好像是我们破坏了人家的好事。哈丹巴特尔追了出来,要和我们解释解释。我也想听听他的解释,我想:也许哈丹巴特尔有他的苦衷。可是哈斯其其格不顾一切地跑了。我怕她出事,就跟着她一起跑,一直跑回了我们住的招待所。
我对哈斯其其格说:“亲爱的哈斯其其格,你听听他的解释好吗,也许他有自己的苦衷。也许是我们误会了他。”
哈斯其其格对我说:“托娅,假如你有一块心爱的巧克力,你经常把它放在自己的嘴里含着,你既不舍得吃掉它,也不舍得送给别人。可是有一天它却掉到了狗屎上了,你还要把它捡起来放进嘴里吗?”
我顿时哑巴了,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我还没有恋爱过,也没有把嘴里的巧克力掉在狗屎上的经历。我傻了,不知道如何回答哈斯提出的问题。
哈斯其其格大声说:“不,不,我不会捡起来再放进嘴里去,我嫌他脏,嫌他脏,你懂吗?”她说完大哭起来。
我说:“亲爱的哈斯其其格,别哭啦,我懂你的心。走吧,我们回杜根塔拉牧场去。从此再也不理这个坏蛋了。这样忘恩负义的男人,是不值得你为他伤心的。”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哈斯其其格掉到了陷阱里,陷阱里有一匹草原狼。草原狼用前爪剖开了哈斯其其格的胸膛,掏出了她的心。她昏过去了,她的心在狼的爪子里激烈地跳动着,我就在陷阱的上方,却不能去救她。我声嘶力竭地喊:“哈斯其其格,哈斯其其格……”
我突然醒来,浑身都是冷汗。打开灯一看,哈斯其其格不见了!这深更半夜的,哈斯其其格哪里去了?她不会寻短见吧。我立即穿上衣服,出门去找哈斯其其格。
那天是个有月亮的夜晚,外面一片洁白如洗。我首先想到了厕所,那个招待所的厕所是旱厕所,就在院子的东南角上。可是我到厕所一看,一个人也没有。我又跑去招待所附近的杨树林。在树林里我找到了哈斯其其格,她木然地坐在雪地上,她旁边的一棵树上拴着捆背包用的绳子。她是想上吊啊!
我急忙跑过去,把哈斯其其格搂在怀里,不禁大哭起来:“哈斯其其格,你是个笨蛋、傻瓜,你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你就这样死了,死得值吗?你死了,咱们学校该怎么办?学生怎么办?你的理想谁来实现?为了一个负心的哈丹巴特尔,你就放弃生命,你对得起生你养你的父亲吗?”我越说越悲伤,忍不住哭得更伤心了。
哈斯其其格听着我的诉说终于哭出声来了。这时候我的心松懈下来,我小时候听妈妈说过,如果寻短见的人哭出声了,她的心就软了,她就舍不得寻死了。最可怕的是寻死的人木然地面对一切,那就是说她已经失去生活的信心了。还好,哈斯其其格没有绝望,她从鬼门关上回来了。我突然想到,哈丹巴特尔是为了牧草去接触黄伊娜的,如今他真的和黄伊娜好了,那牧草的事情是不是就泡汤了呢?
这正是:哈丹巴特尔把心变,治理沙化成悬念。
四
回到牧场以后我把哈斯其其格的遭遇给牧场场长阿拉玛斯说了。因为在我看来,如果说有一个人像哥哥一样爱着哈斯的话,他就是阿拉玛斯。告诉他,他肯定能帮助哈斯其其格的。没想到阿拉玛斯听了我的话,心疼地哭了,他动情地说:“可怜的哈斯其其格,她真是个傻瓜,我一直在默默地爱着她,难道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我说:“阿拉玛斯,这么说现在这种情况对你来说是个机会,你可以向她表白了啊!现在哈斯其其格这么伤心,你要是向她表白,说不定她心里会好受一点儿。”
阿拉玛斯对我说:“托娅啊,托娅,你也是个大傻瓜,你一点儿也不懂女人的心,她是那么骄傲,如今让哈丹巴特尔伤透了心,我的求爱只能叫她更心疼,她会以为我是在可怜她。”
我真不明白,这个恋爱中的男人思维逻辑怎么这么别扭。我说:“那你说怎么办啊?”
阿拉玛斯沉思了片刻说:“我只能以一个亲人一样的真心,给她尽量多的温暖和关照了。这样她的心会慢慢温暖起来。也许有一天她会感觉到我的爱。”听了他的话,我真替他们着急,阿拉玛斯啊,你既然爱着哈斯其其格,为什么不敢表白呢?你不是一贯办事果断的吗?后来我才明白,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你的心就会很软很软,生怕由于自己的鲁莽伤害了所爱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春天才慢慢地来到了杜根塔拉草原,冰雪悄悄地融化了,流成了一条涓涓流淌的小河,小河的水在春天的阳光下波光粼粼。成群的大雁又从南方飞回来了,它们在月亮河边开始了生儿育女的生活。我和哈斯其其格慢慢地在河边散步。
我望着远方烟雾缭绕的山顶,对哈斯其其格说:“如果我们考上大学,你报考什么专业呢?还考物理系吗?”
哈斯其其格很神秘地说:“内蒙古农牧学院草原系,大学毕业以后,我还要回到杜根塔拉草原,做一个兽医,改良牧场的牛马。”
我有些不解说:“你为什么要放弃自己喜欢的物理专业去读草原系?难道你对草原还有什么依恋?”
她坦诚地告诉我:“因为我爱上一个人,准备和他结婚并扎根在杜根塔拉草原上。”
我吃惊了,我几乎是每天和她在一起,怎么没有发现她和谁在谈恋爱呢?难道是阿拉玛斯吗?他们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啊!我望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她慢慢地从身穿的蒙古袍子里掏出一张请帖来,递给我说:“托娅妹妹,我郑重向你发出邀请,五月初八参加我的婚礼,地点是就在牧场的露天礼堂。嘻嘻嘻。”
我接过请帖一看,请帖上用蒙古语和汉语两种文字写着五月初八是一个喜庆的日子,我们要在杜根塔拉牧场举行婚礼,届时请你参加等字样。新郎的名字是我们牧场的场长阿拉玛斯。
“太好了,阿拉玛斯终于向你求爱了。我早就看出你们是天生的一对儿。祝贺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我高兴地握住哈斯其其格的手说。
婚礼那天是一个晴朗的日子。许多牧民从很远的地方赶着马车来了,学校的所有学生都来了,我们连队的连长、指导员、四个排长和一个司务长都来了。哈斯其其格的哥哥和姐姐也从通辽市赶了过来,他们给哈斯其其格带来了娘家人送的软缎丝绸被子、银碗银壶银首饰,还有一台缝纫机。那在当时是很贵重的礼物了。这时候,我才知道蒙古人嫁女儿是特别讲究嫁妆的,女孩子的嫁妆一定要比男方父母给的礼物多,起码要和他们一样多,这样才能表达女儿在父母心中的贵重程度,才会受到婆婆和丈夫的疼爱。
婚礼开始的时候,阿拉玛斯带着伴郎等一行人到哈斯其其格的蒙古包来迎亲。他们带来了哈达、白糖和奶酒,还有一只烤全羊。我们和哈斯其其格的哥哥姐姐在蒙古包里代表哈斯其其格的娘家人。学生们也都算哈斯其其格的家人,他们用蒙古语唱着歌为难新郎。新郎给他们发糖吃,还和他们对歌。经过几个回合以后,新郎伴郎一行人才进了蒙古包。
进来以后,新郎向哥哥姐姐敬献哈达(哥哥姐姐这时候是代替父母的),并唱蒙古求婚歌曲给娘家人听。娘家人收了哈达和礼物,回敬给新郎和伴郎以及婆家人的是奶酒。敬酒的时候用的是银碗和银壶,手里一直拿着哈达,银碗在哈达上面,银壶也在哈达上面,用以表示对客人的尊敬。这时候新郎的求婚就算成功了。然后是请新郎吃烤羊脖子,不知道是谁在羊脖子里放置了铁棍,新郎开始没有注意到,怎么掰也掰不开,后来发现了铁棍,把铁棍子取了出来才把羊脖子掰开了。塔娜奶奶告诉我,这是在考验新郎的力气呢。考验过以后就可以带着新娘去婆家了,伴娘和娘家人都护送着,而且娘家人要在婆家住三天呢。
婆家住在月亮河畔,需要骑着马前往。新郎刚跨上骏马,不知道是谁把他的帽子抢走了,于是一场叼帽子比赛开始了。这是蒙古族婚俗的重要内容,这样的戏耍是为了增加喜庆的气氛。
在一边叼帽子一边骑马飞跑的过程中,一对人马到了婆家的蒙古包。新郎家蒙古包前是婆家的迎亲队伍。新娘和新郎围着蒙古包转了三圈,然后双双骑着马飞跨一堆旺火,表示接受火神的洗礼、爱情的纯洁和今后的生活兴旺。总之,他们在婚礼上洋溢着喜庆的气氛,并且是那种带有浓郁的蒙古族风情的婚礼气氛。
进入蒙古包以后首先拜佛祭灶,然后拜见父母。礼毕,由梳头额娘给新娘梳头。梳头以后,许多美食一一摆上桌来。有烤全羊、奶豆腐、酸奶、奶皮子和糖果。
哈斯其其格穿着哥哥姐姐从娘家带来的蒙古族新娘特有的盛装,是一件大红的蒙古袍子,袍子上镶着金色的花边,阿拉玛斯穿的是我在电影上才见过的那种王爷才穿的蒙古袍子。哈斯头上还戴着非常漂亮的头饰。他们用银碗和银壶频频向客人们敬酒,天蓝色的哈达一直不离手。
婚礼从早上一直持续到晚上。晚饭吃的是烤全羊,喝的是马奶酒。塔娜奶奶一直在忙乎做好吃的,我不好打搅她。新郎新娘一直在给客人们敬酒。那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醉了。带着醉意我们举行了杜根塔拉上最热闹的篝火晚会,大家一起拉着手唱歌跳舞,一直到半夜两点多才回住处。回到连队以后,我对送我的学生说:“哈斯其其格老师真是太美了,她就是草原上最美丽的公主,阿拉玛斯是草原上最帅气的王子,他们是多么美好的一对儿啊,叫那个负心的家伙见鬼去吧!”
学生不解地问:“托娅老师,谁是负心的家伙啊?”
我躺在炕上呼呼地睡着了。
婚礼过后的第五天上午,一架直升飞机停落在杜根塔拉草原上,飞机上走下来三个人,我一看,最前面的是哈丹巴特尔,我猜想牧草种子来了。我看看哈斯其其格,她很平静。阿拉玛斯代表牧场方面接受了牧草种子。
哈丹巴特尔说:“你好场长,明天胡杨树苗也就到了,你们保护草原生态的愿望实现了。”阿拉玛斯紧紧握住哈丹巴特尔的手说:“谢谢,真的很谢谢你。”
哈丹巴特尔说:“你应该好好谢谢毕其格图老师,是他到处游说,到处协调,你们的苜蓿种子和胡杨树苗才如愿到达。我只不过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一切。”
这时候我才想起蒙古作家毕其格图,婚礼那天他也没有出现,今天也不露面,他干什么去了呢?他是怎样到处游说的呢?这一切至今是个谜。
让我疑惑的是,哈丹巴特尔是否为了得到牧草种子才选择和黄伊娜结婚呢?如果是那样,我们得到这些种子的代价也太大了,它几乎让哈斯其其格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又一想,也许哈丹巴特尔是一箭双雕呢,他选择黄伊娜是为了牧草种子,也是为了个人的前途。他到底怎么想的,我真搞不懂。但是在那个场合,我也没法追问,心想总有一天我要找他弄个明白。
不久兵团战友们和牧场的职工一起把阿尔斯楞山下荒漠化的一大片地上栽种上了胡杨树,胡杨树苗很快就成活了。连长指导员组织全连的劳动力给胡杨树浇了水。
我们扎过蒙古包的一片一片秃顶上,牧草们也幸福地安家了。我们的杜根塔拉草原变得更美丽了。
那天,我独自去锡林浩特教育局领教材。在去教育局的路上,路过一家照相馆。我忽然想起爸爸来信说,妈妈爸爸很想念我,希望我寄一张照片给他们看。于是我鬼使神差地进了照相馆,真是冤家路窄啊,一进门看见哈丹巴特尔正在和黄伊娜照结婚相呢。
我一把拽住哈丹巴特尔的胳膊,气愤地质问他:“你为什么抛弃哈斯其其格?”哈丹巴特尔轻轻地推开我的手,客气地说:“托娅,我知道你是哈斯其其格的好朋友,你想替她打抱不平,但是我告诉你,我有选择自己爱情的权利,你说我忘恩负义也好,说我喜新厌旧也好,我问心无愧,我已经帮助哈斯其其格和你弄到了牧草种子,也为草原的生态平衡做出了贡献,我已经尽力了。”
我对他说:“你知道吗,哈斯其其格差一点就上吊死了。”
他很吃惊说:“你说的是真的?”
我气愤地说:“我能骗你吗?那天……”我把哈斯其其格寻短见的事给哈丹巴特尔讲了,我当时太气愤了,没有考虑很多。后来自己也有些后悔,事情已经过去了,哈斯其其格现在生活得很幸福,我何必要给哈丹巴特尔增加心理负担呢?他毕竟也曾经是我的朋友。
三个月以后,我们一起去锡林浩特参加了高考恢复以后的第一次高考。第一天上午考政治和语文。第一场考政治,我和哈斯都自我感觉良好。我问哈斯其其格:“怎么样,都答上了吧?”她说:“出奇地好,都是咱们复习过的内容。”第二场考语文,作文题目是:《记一件有意义的事》。走出考场一见面,哈斯其其格就对我说:“就是我们给学生出的题目。”我说:“对对对,我写了草原围猎。”哈斯其其格说,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我也写了那次草原围猎。
下午进入考场,我发现一半的人都放弃了,考场上空出了许多位置。心里对自己说:“看来竞争对手们的实力都很差,我很有可能考上,就是这个考场上就剩下一个人,我也要坚持到最后。”但是,我卷子答得不好,有几道题错了,一出考场就发现做错了。
走出考场看见哈斯,她对我说:“看见了吧,大家准备都不足,这一次高考啊,是矬子里头拔大个。咱们坚持到底,一定可以被选拔上的。”于是我们一直坚持到最后一场考试才回牧场。
第二天,考物理、化学和外语,我的外语考得很差,英译汉答对了一些,汉译英几乎没有做对,只是凭着自己的记忆胡诌了一顿。物理和化学答对的还不少,这全是哈斯其其格的功劳,要不是她和我一起复习,多次给我辅导物理题和化学题,如果单凭我的学习能力肯定答不了这么好。
走出考场,抬头看一眼天空,啊,天空真蓝啊,腾格里保佑我们考上大学吧!
和我们一起参加那次高考的,还有我们连队的七个战友和牧场的三个老知青。他们有的说名字忘记写了,有的说几乎交了白卷,有的说数理化和外语都忘记了,只有语文和政治答对了一些。老知青们说题目不难,要是在高中毕业的时候考,说不定能得一百分呢,可是现在提笔忘字,都忘记了。
我们去考试期间,学校就放假了。这是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如果我们两个都考上大学,那么杜根塔拉小学就需要两位新老师。哈斯其其格对我说:“咱们应该推荐两名知青来代替我们做学校的老师,如果我们走了,她们可以继续把小学校搞下去,不能让孩子们失学。”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了,于是我对她说:“我可以向领导推荐我的好朋友陈光华,她在中学时代就是学习委员。她有耐心,一定能当一名好老师。”
哈斯其其格说:“我想推荐塞音额尔顿的妈妈萨仁其其格。就是不知道她肯不肯离开自己的家务活儿,到学校来当老师。”
十一月末的一天,哈斯其其格收到了录取通知书。经过牧场领导们的研究,最后萨仁其其格接替哈斯其其格成了学校的蒙古语老师。我们三个一起组织杜根塔拉小学的第二次入队仪式,在会上,又有九名学生成了少先队员。
会后,我对哈斯其其格说:“你先去学校报到吧,我的通知书不会来了,我数学考得不好。”哈斯其其格说:“不会的,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如果你的通知书不来,我也不去读大学了。”我听了,很感动。
就在我几乎失去信心的时候,我的录取通知书来了。那天我和哈斯其其格收拾炉子和烟囱,弄得双手黑乎乎的。连队的通信员送来了厦门大学给我的录取通知书。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拿着录取通知看来看去的,哈斯其其格笑着说:“托娅老师,时间紧迫我们赶快准备动身去报到吧,别兴奋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这正是:草原捷报频频传,三喜临门乐翻天。
五
俗话说“乐极生悲”,就在我们高高兴兴地准备去大学报到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时候天气预报一点儿准儿也没有,牧民们都说“天气预报,胡说八道。”出事的那天,天气预报说全天晴朗,上午风平浪静,可是下午西伯利亚寒流猛然袭击了杜根塔拉草原,暴风雪把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哈斯和我赶紧把几个离家远的学生安排在牧场的临时住处休息,牧场为了防止因天气的缘故学生不能回家,给我们预备了一个蒙古包当临时住处。这个蒙古包就在哈斯家的后面。我对哈斯说:“你回家看看,阿拉玛斯场长回家了没有。”哈斯说:“他可能在我婆婆家。”于是我们就放心地给学生们做晚饭。
谁也没有想到,那天阿拉玛斯场长临时决定乘坐牧场的拖拉机去锡林浩特拉炒米。炒米是牧区主要的粮食,每年冬天在大雪封山以前我们都会准备一些。车上除了阿拉玛斯和司机以外,还有一位女出纳,她是随车去锡林浩特取钱的,因为第二天是给牧场职工发工资的日子。
暴风雪到来的时候,阿拉玛斯场长他们的拖拉机正好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那里距离锡林浩特和牧场都不近。当时气温降到了零下40度,暴风有12级。他们的拖拉机在暴风雪中不能前进,只能顺着风没有目的地滑行。后来偶然碰到一个深坑,拖拉机被暴风掀翻了,深陷在坑里面,四个轮子朝了天,熄灭了火,再也发动不了了。司机对阿拉玛斯说:“这么大的暴风雪,发动拖拉机是不可能了,我们回家吧。不然就冻死了。”
阿拉玛斯说:“不行,我们已经离公路很远了,这是什么地方,我们也不能确定,我们不能把拖拉机和炒米扔在雪地里。”
于是他们三个人开始尽最大的力量拉拖拉机,他们找来绳子,套在拖拉机上,三个人一起向外拉。结果拖拉机纹丝不动被卡在坑里了,怎么拉也拉不动。
这时候暴风雪越来越大,暴风席卷着雪花把他们变成了雪人。他们的脸上、手上冻得起了泡。很快拖拉机就被大雪埋住了。他们一会儿扒积雪,一会儿拉机车。雪越来越厚,车纹丝不动。他们越来越冷,力气越来越小。
就在他们决定暂时放弃拖拉机,先回牧场找人的时候,出纳员惊呼道:“装着钱的包还在驾驶室里。”他们傻眼了,拖拉机驾驶室已经被雪埋起来了。
于是他们冒着暴风雪在零下40度的寒冷深夜里,挖雪,挖雪……也不知道他们挖雪挖了多久,三个人都相继冻昏过去了。大雪掩埋了他们的身体。
第二天,暴风雪停了,两个出去找马的牧民发现了他们,马上把他们送进锡林浩特医院,经过抢救,出纳员抢救无效死亡,驾驶员和阿拉玛斯活过来了。可是阿拉玛斯的右手截肢了。拖拉机和现金都完好无损。我和哈斯赶到医院的时候,阿拉玛斯已经做完了手术,苏醒过来了。失去右手对阿拉玛斯的打击太大了,他几乎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气。在草原上,无论是骑马、放牛还是打草,都离不开右手。阿拉玛斯不吃不喝躺了两天。
哈斯表现得出乎意料的平静,她对阿拉玛斯说:“亲爱的,你不用担心,我不去上大学了,我要在牧场和你一起应对生活的挑战,我就是你的右手,我可以帮助你做很多事情。”我也一直给阿拉玛斯鼓劲,去书店买了《草原英雄小姐妹》送给他当礼物。当地报社的记者也来采访阿拉玛斯,对他保护国家财产的行为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这促使阿拉玛斯终于摆脱了手术后的抑郁症,恢复了男子汉的自信心。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全部精力都在照顾阿拉玛斯。竟然把上大学的事情放在脑后边了。这么一折腾,半个月过去了。大学报到的时间早已经过了。那年比较特殊,因为是恢复高考以后的第一次考试,从教育部来说就准备晚了,所以本应该是秋季的招生工作拖到了冬季。幸运的是锡林郭勒盟领导对这件事情比较重视,替我们和大学取得了联系,说明了我们的特殊情况。大学那边同意我们晚一点儿到学校报到。
当我和哈斯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们正在医院大门口准备接阿拉玛斯回家。畜牧局的秘书开着车来给我们报告好消息,还有两个记者跟着要采访阿拉玛斯。那时候,我对上大学已经看得不那么重要了,感觉人的生命和爱情比什么都重要。
突然,哈斯对我说:“托娅,你看,草原的日出!”我举目远眺,啊,一轮火红的太阳在地平线上露出了半边脸,满天的朝霞给草原镀上了一层金光……
我说:“啊,太美了,草原之春的晨曦。你是生命和爱情的象征。”
哈斯把我拥抱在怀中,对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怀孕了,我和阿拉玛斯的爱情种子已经发芽了!”
我说:“祝福你们哈斯其其格,希望你们的爱情像草原的晨曦一样充满生命力!”
这正是:草原晨曦无限美,生机勃勃又一春啊!
作者简介:
张凤英(笔名太行飞剑),毕业于厦门大学,副教授,河北阜平人。现为山东省作协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作品主要发表在《奔流》《草原》《荷花淀》《五台山》《河南文学》《参花》《枣花》《河南教育》《胶东文学》《千高原》《今古传奇》《渠江文艺》《齐鲁晚报》《燕赵都市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