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琼花

岑燮钧

李振轩很久没回老家板门镇了。偶有几次，也都是偷偷来，匆匆回。这样时间久了，就更不愿意回来了。去年，他回过几次，都是为接父亲去他们医院看病，轿车进，轿车出，没几个人看见。年底，父亲去世的当天，他才赶回来。亲戚邻居见了他，都像是见了生人。有几个年纪大的，端详了半天，才认出他来。

清明那天，他和哥哥一起回老家上坟。哥嫂走在前面，他和妻儿走在后面。父亲的坟在南山李家陇——本地人过世后，大抵都长眠在这里。上山的人很多，时不时碰见几个熟人。有一回他回头看人，一个女人也正回头看他，然后哧哧地笑着，与身边的人低头耳语起来，引得他又回过头去，正好她们也回头，两次都撞了眼神，让他挺不自在的。

山上到处是坟头，人来人往，挺热闹的。祭奠过了父亲，儿子飞也似的跑下山去。妻子叮嘱他跟上。跑到半路，儿子尿急，他就引带儿子躲进树丛里去。

“爸爸，这是什么花？”一丛白花扑在山崖。

“白花呗。”

“我傻啊，连白花都不知道？我是问你这花的名字叫什么？”儿子转过身来，对着一处小房子，又疑惑道：“爸爸，这也是坟吗？”

这座坟不是一个圆圆的山包，而是用青砖依着棺材垒成小屋的模样，涂着石灰，上半截留着透气孔，顶上盖着石板，石板上覆着山泥，荆条丛生，一侧也开着一丛白花，有几枝还蔓延到正面。“爱女叶琼之墓——”儿子百无禁忌，念着那一列字。那是用毛笔直接写在石灰上的，没有正式的墓碑。

“叶琼？！”李振轩的心突突跳了起来。

“爸爸，它怎么只有一列字？”李振轩懂儿子的意思。人家的坟碑，都是父母名字并列的。“你管这干什么！”李振轩没好气地呵斥了一声儿子。他瞥了一眼左侧下面，公元几几年的年份，“父母泣立”的字眼，像剑一样直刺他的内心。他拉着儿子，匆匆走出了树丛。

这种坟，乡间称之为殡屋，一般是暂厝。

这些年，他一直躲着一个人、一件事，没想到，竟在这里邂逅。这是宿命，抑或是冤孽？他不由得冷汗直冒。因为这一磨蹭，哥嫂和妻子跟了上来。他有点魂不守舍，妻子急了：“你看，儿子又跑下去了，还不快点跟上？”他不由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心跳得厉害，仿佛要从嗓子眼儿里呕出来。

他本无意知道她长眠在何处，他想让时间掩埋一切。

可是，她又复活了，仿佛就在身边，咯咯咯地笑着，眉眼生动地看着自己，对于同事的起哄，她似乎乐观其成，“我妈的蛋甏已敲得叮当响啦！”她的眼梢不无意味地向他翘了翘。这意思他是知道的，毛脚女婿上门，丈母娘总是烧蛋面款待，这是乡间的习俗。他并没有拒绝她的意思，她是那么漂亮，虽然，她只是一个护士，一个临时工。他就那么半推半就着，这稍稍冲淡了他被分配到乡下的失落。而他哥哥却一直在鼓励他考研究生，他也有这个念头。但是长夜漫漫，乡下医院实在太寂寞了。

她总是坐到他对面来，而他，也常踱到输液室去……

“爸爸，你追不上我！”儿子已跑到了山脚公路上。一会儿，妻子和哥嫂也赶到了。“你围在腰间的一件毛衣呢？”妻子责问儿子，儿子蒙了。“是不是忘在爷爷的坟头了？”妻子看看李振轩，“还不去找找！”他只得重新上山，一个个人面在他面前闪过，可是一个都没有进入他的瞳孔深处。在父亲坟头，他也只是瞥了一眼就下来了，因为根本就没有。他匆匆跑下山来，但还是在一个地方刹住了脚步。他明白了，他之所以愿意再上山，是因为内心一个隐秘的地方一直有人在轻声呼唤他。现在，妻儿不在身边，他想独自一人去看看她。

他向四周看了看，做贼一般闪进树丛，他的内心隐隐感到一丝恐惧，一如当初。那时，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真的会死在自己的寝室门口。两情缱绻总是美好的，快乐的。突然有一天，她说她怀孕了。这让他一下子失去了回旋的余地。他劝她打掉这个孩子。“你是不是想抛弃我？当心我死给你看！”她盯着他看，直让他感到汗毛凛凛。在她逼迫他娶她的那些天里，他越发感到这是一个陷阱。他知道，必须快刀斩乱麻。那一个早晨，他永生难忘，那是他执意与她分手的第七天，他打开门，突然发现他的门前倒着一个人。他扳过来一看，竟是她！一会儿，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感觉世界乱纷纷，好像全是因为他，又好像什么都跟他无关。此后的每一个工作日，一个老妇人总是来医院哭闹。这件事，一下子轰动了整个板门镇，让他无处藏身。最后，在哥哥的建议下，他不得不辞掉了乡下的工作，来到省城，把已经养长的头发，吊在书桌的上方……

那些日子，就像一场噩梦。他根本无法走出她郁悒的眼神……

“都是我的错！”他喃喃自语着，站在她的殡屋前，端详着那一列字：爱女叶琼之墓。墨迹已经淡去，显然，她是在独自承担风雨。也许，她的父母已经老去，抑或，他们要等到过了清明，人少了，才静静地来到坟前哭一场。

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是省医院的专家，医科大学的教授;而她，永远留在了乡下……

他走到山崖边，采下那丛白花，把它放在了殡屋前。

过了很久，他才知道，这种白色的花就叫琼花……

选自《小说月刊》

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