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YDIA LI
我们联系刘昕时,她才从纽约搬到伦敦没多久,已经迫不及待去罗马狠狠逛了一圈,让欧洲的历史气韵把她在美国生长出来的当代性往截然不同的尺度上适度拉拽,用刘昕的话说:“眼睛最需要审美体验,你很难在身处纽约市中心的时候去幻想沙漠。”罗马就是一座能让人“幻想沙漠”的城市:到访者总能清晰地看见文明在彼此之上消亡和延伸——从这个维度上理解,历史与宇宙有着极大的相似,这对这位既关注宏观宇宙、又关心具体人类的年轻艺术家而言再好不过了——因为真实地到不同的尺度和时空里培养眼睛,而后活成自己想象中作品的样子尤为重要。
自以艺术创作者的身份进入公众视野伊始,每当人们谈及刘昕与她的艺术创作,太空、工程师、机械装置、科技与艺术这几个关键词都无法被忽略,作为MIT媒体实验室(MIT Media Lab)“太空探索”计划的艺术策划者,她一直进行着“后人类式”实验生活课题。无论是早期在失重漂浮状态下完成的表演作品《轨道编织者》(Orbit Weaver),还是将自己的智齿发射进太空的装置作品《脱离》( Living Distance),又或是近期借装设在香港的天线让观众聆听太空中废弃卫星发出的讯号声效的数码作品《地表之下 别无他物》 (The Earth Is anImage),以及在大漠中寻找火箭残骸的系列作品《白石》 (The White Stone),刘昕的创作精准地击打着人们对太空艺术的想象——理性、精密的同时夹带着神秘与浪漫。她似乎理所当然因为这些标签被大众认识和记住,但倘若多加审视,又会发现她的思考与实践颗粒度极高,标签仅仅是巨大冰山浮出水面的一角。
太空艺术:在更大的尺度里审视世界
什么是太空艺术?刘昕在MIT媒体实验室任职前三年的工作有一大半是在学习和整理太空艺术的历史,在她的梳理中,20世纪70年代,NASA定义最早的太空艺术为“艺术家对未来太空行星的想象”,因此有过为数众多描绘火星、飞船的绘画作品;到后来逐渐有艺术家将作品送入太空或是围绕太空主题和材料进行创作;而如今,大众对太空艺术显然可以有更广阔的理解。随着人类对宇宙的探索和了解,以及全球化发展带来的宇宙观的变化,太空艺术的领域也越来越广,人们逐渐意识到地球是一个共同体星球,存在于地球上的一切应当作为一个整体去思考其生存环境和生存模式。所以刘昕认为“现在去聊太空艺术,不仅是在地表上向外看,更多的是我们去理解一个社会、一个种族如何在这样一个宇宙当中去生存以及理解这个世界。在这个意义上,太空艺术的范畴就变得很广,无法仅仅只以NASA或者宇航局这样的一个科学层面上太空竞赛的语境来限制其可能性”。
对刘昕自己的艺术创作而言,太空是极其宏大的命题,它为创作者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尺度转换的方式。在交流过程中,我们能感受到她直接、不带偏见的宇宙观:一方面来自她对宏大叙事的怀疑,另一方面则是她在了解太空之后诚恳地让创作的关注点落脚于朝夕生活的地球本身,对太空的探索和创作让她得以在更大的尺度里审视世界和自身。
“可能太空是一个很好的引子,但并不意味着我们所有的东西都要去外太空寻找答案。”刘昕坦言她更关注地球本身,而太空只是为她提供了更大的尺度和框架,“我们在了解太空之后,对地球的认知也会产生变化,例如当我们知道有了其他星球和银河之后,意识到地球只是宇宙中的一个点而已,这对我来说更多是一种心理层面上的认知。”——比起电影《星际穿越》这类硬核科幻片所要表达的内涵,刘昕更关心在心理认知发生转变之后,人类应该如何在后人类视角下的宇宙中自处,应该如何在历史中关心普通人的命运,应该怎样对待地球上细小如花草鱼虫这般具体的事物。
高效的思维方式和赤诚的出发点、结构性的创作逻辑和有力量感的人文主义,在刘昕的作品中不言自明,她更希望观众从中体验到个人情感而非宏大叙事,从这一点上来讲,太空重要,但又好像不那么重要了。
艺术与技术:科学是一种创作语言
正如黑人艺术家的创作绕不开黑人的身份,女性艺术家的创作绕不开女性的身份,无论创作重心是否聚焦于此,身份和背景是创作者绕不开的基因,在刘昕身上,科技和理性即是一串这样的基因。这首先来自她在石油城市克拉玛依度过的青少年时期,如果要仔细区分地缘带来的差异,中国北方的文明是一种更为理性的、崇高的人本文化,和许多其他北方艺术家相似,刘昕对地球和自然的感受更多是戈壁滩、沙漠、石油这样坚硬、粗粝的物质状态,“地球是美丽又脆弱的地方,一旦我们面对宇宙中的残酷现实,会意识到这个世界有更基本的元素、有看似坚硬的底层样貌。”这些最原始、最底层、最本质的状态更吸引她的目光,也使得她的创作隐约透出一种冷寂的气氛。
除此之外,刘昕大学本科机械专业的背景将她擅长的创作媒介拓宽到了机械和金属材料上,她习惯亲手打磨装置或雕塑作品,在制作模型时的材料选择上也一定是金属优先。这并非刘昕刻意为之,而是她对这类材料有着“难以控制的偏好”,其质感又恰好符合绝大多数人对于一件“太空艺术作品”在外观上的想象。久而久之,在她的创作里,“科学是一种语言,有其自身的逻辑和隐喻,韵律和弹性”。而艺术与技术、感性与理性也不是冲突的两端,它们不仅刻印在刘昕的创作基因中,也成为她进行自我探索的索引:“我相信做艺术到最后都是自画像的过程,把自己画出来就好了,”刘昕的创作态度无比真诚,“但是你也要相信不管怎么画,不管外界怎么看,艺术家自身作为人的状态,都应该真实地呈现出来。”
谈及接下来的创作计划,刘昕最近对“冷冻人技术”很着迷,她觉得这背后是人类对于永生、延续后代的底层欲望,让她既兴奋又恐惧。而我们在这次对话中,看到一位同时有着极端理性创作语言与极端感性人文关注的成熟艺术家,在跨越疆界的后人类时代,无论太空、世界、科技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无论它们如何拓宽想象与创作的边界,刘昕始终关心自己是否能在创作中有一种舒适的姿态,是否能在生活中一直保持好奇的、批判的、感性的、作为人的状态,真诚且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