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于子寒,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散文诗集《银色森林》、随笔集《心中永怀圣火》。另有作品散见于《海燕》《小小说选刊》《青岛文学》《宝安日报》等报刊。曾任《指弹中国》媒体主编,作品多为音乐评论、文艺评论等。
人脑会对遥远的记忆做出修改,时过境迁,自以为真的历史实是梦幻泡影,这并不值得惊奇,然而我时常想起一件发生了很久的小事,关于这件事,有两处细节我无论如何都想要笃信:一是那天我没有、更无暇盯着天空去看,二是那天的晚霞无上美好。
我大学读的是外语专业,大二过后,按计划去越南做一年交流。正是越南的所谓旱季,由学校组织运动会闭幕式。风很大,吹得领导的讲话飘摇而模糊,满布操场的学生方队,身同服,站同姿,像一片胎生的红树林。我们心里感到无聊,在课桌跟课本间夹大的少年——十九岁的末梢,应该算青年了吧?正是多情而好动的年纪,难能逃出教室活动两日,恨不得蹿上天去,不愿木桩似的钉在地上听官话。
几小时以前,我在据说是最受瞩目的项目上抢回一块金牌,颇得了些欢呼和拥抱,此刻虽然一动不动地吹着风,思绪却还浸在夺冠时的荣光和热闹里,两眼无神地望着操场对面的演讲台。
一个女孩不知从哪边踱入苍白的取景框,在我眼前几米处站了片刻,我不得不聚焦看她。她不穿制服,也不列队,手里拿着一台银色的DV机东拍拍、西望望,似在寻觅什么。肃穆的仪式上,她是秋风以外唯一可以随意活动的一位,是满布僵直的人群中真正活着的人,我不知她为何有权如此,却被她的自由驚诧,盯着她的背影不放,此间她无意间回眸,恰好对上了我痴傻的面目,她愣了一下,用眼睛十分认真地凝视我,颔首一笑,朝旁边让了一步,把她身体遮住的那块土地重新让了出来,似在表达歉意。
她的面貌熟悉而悦目,可我确认此前并未见过她,那一刻,我感到某种祭祀启动了,天色仿佛闪了一下,晚霞全部的光华尽数注入她的身体,又被她轻巧地送出去,还给天空。重生的晚霞更加明艳,晃得我睁不开眼,我想她的身体再多挡我一会儿,可她倏地转身,绕过我们的方队,踱了出去。我不敢回头,继续望着眼前的苍白。
那晚,我为这个女孩儿起好了名字,叫作霞允,晚霞的应允。我觉得她的出现隐喻着什么了不起的事,可那次之后,日子仍然平淡,我也没再见过她。
那阵子,我像个多疑的警探,恨不得把每个跟我擦肩的女同学的脸颊盯出一颗痣,却没寻着半片霞影。
我试着向几个消息灵通的越南同学描述闭幕式上那几十秒的浮光掠影,想要一探究竟,他们个个听得眉头紧蹙,却提供不出任何线索,转而追问我霞允的长相。我犹豫半天,只说她的眼睛很美,他们摇头或讪笑,说这很正常,他们爱的女孩儿眼睛都美。
如此到了冬天,霞允杳无音讯,冲动逐渐沉寂下来。我想或许我并不那么着急找到霞允,相比重新遇见她,写一段风流韵事,让她久久悬在我的脑海中,于重重彩云之下回眸,让她眸子里曾经慑住我的自由,为这幅莫奈式的画作点完最后一笔,或再附上北岛的诗句:“你没有如期归来,而这正是离别的意义,”似乎更是一件雅事。
那时我不过一个愣头青,怎么懂低俗高雅,只因为读过几本书,借着家里的渊源发表过一些文章,受过长辈、同学的赞赏,就自视甚高,从此无论做什么事,都尽量特立独行,以为长了才子骨骼,面貌似乎也较从前清朗了几分,每每掠过路边车窗或玻璃门,就忍不住顾影自怜。我把悲剧的基因刻意种在了关于霞允的记忆里,因为悲剧更显高尚,高尚是才子的座右铭,我时常品读这份高尚的记忆,时常怀念那个略带歉意的笑容和那场玄妙的祭祀,用它们装点我贫乏的灵魂,为百无聊赖的生活增添些许价值。如此挨过了沉甸甸的冬天。
冰雪将近消融时,霞允又出现了。这次是早上,她穿一件灰色的风衣,站在奔忙的人群里,跟人们一起活着,她的头发长长了不少,不知为什么,她看上去却有点儿孤独,而我像雪地里潜伏了太久的摄影师看见雪豹,屏着呼吸,不知所措,只感到那种晃眼的祭祀又启动了。
知道原委的朋友恍然,说我找的原来是她。一番介绍下,我才知道霞允出身于高知家庭——父母都是大学教授,重点班的尖子生,家境优渥。如今想来,大概是凭着一种挑战欲,一种破坏欲,或者单单就是一种表演欲,我下定决心要跟霞允产生些瓜葛,才子配佳人,风流正好。
那晚放学,走廊里人头攒动,我和几个朋友明晃晃地堵在楼道口,在众目之下捉住了霞允,我把一罐握热了的饮料塞了过去,没等她有反应,就带着朋友们转头走开,身后掀起一片哄闹声。我颇觉得意,以为完成了一项壮举。仔细算算,我和那几个朋友的考试分数加在一起或许没有霞允一个人的高,那时我们更擅长在球场上刷高分,这是我们引以为傲的资本。
运动会那块金牌之后,我正是跟这几个朋友在篮球赛上连战连捷,以三十左右的平均净胜分捧了杯,我们更加疯狂地打球,不惜为打球频频逃课,跟导员争吵,被学校点名批评。这不足为奇,篮球能让本来平庸的我们发光,至少在“交流生”短暂的一年里,能让我们沐浴在瞩目跟欢呼里,这是别处无法得来的,我们甘愿赴汤蹈火。将来怎么样,我们倒没仔细想过,至少我没仔细想过,在仅有的几次对未来浮皮潦草的假设中,我自负地认为就算不读大学,我也能在一个相当风雅的领域里凭着才华出人头地,或者成为一名职业球员,总之继续受人瞩目,继续活在追捧中。有了此种念头,不堪的成绩就更显得理所当然,老师无休止的责罚,家人的打骂,只被我当成不解壮志的燕雀。
仅仅第二天,我就收到了霞允的回礼,那是一封折得整齐的活页纸,由她要好的同学送过来。我展开纸,几行汉字颜筋柳骨,笔锋简直要刻到我的眼球上,她一来感谢我的饮料,二来请我以后别再打扰,言辞礼貌而恳切,迅速打消了我的妄想。
可这反倒使我来了劲儿,我立马回了一封信,拜托她那位同学转交。信上具体说了什么,我已忘了,只记得是把所知的生僻辞藻尽力排到纸上,撕了好多页才终于写好一篇满意的,生怕被人看低。我幻想读信的霞允应当惊喜,应当慨叹一个四肢发达的“差生”头脑其实并不简单,甚至在文章上远远妙过她这个尖子生。我幻想她应当因此记住我,爱上我,这种幻想令我兴奋,之前编写的高尚悲剧很快被一种游戏志趣取代。
等了好多天,信没有再来,我继续写,继续堆砌辞藻,还是拖那个同学转递,如此递了十几封,那位信使再见我时,或叹气或憋笑,我不解其意。每次寄信时,我都附上一份礼物,要么是饮料,要么是些球星卡、纪念币,或者我喜欢的小说,小说也是家人存的。我实在没有什么别的可送。
霞允还是没有回信,学校里也没再碰见,她好像又消失了。我不好意思再当面找她,只得继续寄信,我只看见每封信都被信使拿走了,就知道霞允还在,有一次我鼓起勇气问那信使,她读了吗?信使只是耸耸肩,说不知道,反正答应给她的劳务费不能少。开始我只是失落,时间久了,心里又生出一股巨大的不甘,朋友向我打听此事发展的时候,我避而不谈,才子风流和冠军锐气好像被人折了。
游戏志趣转而成为竞技意气,过去敌暗我明,如今知己知彼,我发誓要赢,要赢这片突然闯入我生活的晚霞,要大赢特赢,要片甲不留,却没仔细想过她到底和我争过什么。那时我已开始阅读哲学,以为懂得些真理,如今发现其实好多事我没有仔细想过。
我从小道探到消息,说霞允周末常去一家图书馆自习,我准备发起突击,和她当面对质。问问她为何不再回信,难道是我的文采不好吗?
那座图书馆今天已被当作文物保护起来,不再对外开放。它看上去确实不年轻了,典型的法国折中主义形制,外墙鲜有几处爬山虎来不及遮住的地方,全都现出斑驳。那个周末我逃了训练,却比训练起得更早,赶去那搜霞允。
此时春色已深,街上的蓝花楹开得正盛,走过图书馆楼前院落中的小径,树影如同水波,三两个来往的人都不忍心言语,唯有零星鸟啼。直到推开高而厚重的深褐色木门,走廊里的微凉像女孩儿的玉指轻触上鼻尖,似在提醒来者安静,此时如果咳嗽一声,都能听见回响。
大厅的左边,一缕狭长的甬道豁然开朗,足有小半个足球场大的自习室袭过来,直叫人心明眼亮。
自习室阳面的光穿过整齐排列的玻璃窗,将近旁的一列桌椅打成楼外蓝花楹同系的颜色,我找了半天,看见霞允就在那列桌椅中的一组中独坐,整个自习室里仅她一人,却不那么明显,想来是她太静,看上去和桌椅并无二致。
我小心地靠过去,在她旁边坐下,仿佛知道我要来似的,这次她竟没有发愣,而是如初见那日一般认真地看着我,对我颔首,并不介意我坐过去。她重新把头埋进课本里,我感到那种祭祀又启动了。我拿出随身的闲书平铺在桌上,简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假装乱翻页,我想说点什么,终究没有。
祭祀引发的眩晕还未散尽,而此时霞允正为我挡住刺眼的光亮,我看见旁边的她奋笔疾书,忽然感觉她可敬又可笑,那些为文化课殚精竭虑的人我见惯了,她们一板一眼,了无情趣,明明“奔二”了,却整日弓腰驼背,唉声叹气,跟风和阳光离得那样远,此刻的霞允简直与他们如出一辙,她深深地伏在案前,目不转睛地写着,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字不是被她压着,而是跳上去压着她,使她显得疲惫,我身上的眩晕唰地一下消退了,我感到她此刻并不那么漂亮,而我爱的似乎是操场上那个拿着银色DV机轻巧踱步的女孩儿,那个更加自由的女孩儿。我不知眼前的是哪一个。
我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开门见山,问问她对我的感受,她却率先转过来,悠悠地看着我,并不说话,她从本子上扯下一张纸递到我面前,英俊的行书再次刻得我眼睛发疼,心里更疼。她说:虽然你不出声,但还是有点打扰我,请你走吧!
那以后我不再给霞允寄信,也不再觉得自己有什么文采。霞允的傲慢令我愤怒,错付在她身上的神圣性令我深感挫败。偶尔回顾过去信里的那些内容,我更觉羞臊,我懊悔自己竟把心底的点滴毫无保留地写了下来,我疯狂迷恋球星,悉心研究战术,想要成为职业选手的狂志,这些我平时不敢讲给别人听的话,讲了必然会被人耻笑的话,全都说给她了,我想她来看我比赛,哪怕一次……她竟一次没有来过,她知道平时有多少人为看我们的比赛挤破了头吗,她知道我和球队被多少人喜爱吗?说真的,我最不缺别人的仰慕,手机里整日有陌生的号码发来短信想要认识我呢!杂志读者寄来的信,天南海北,不用大号的收纳箱简直不够装。
这些她知道吗?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知道课本上那些可怜的题,那些字和数,全部是些死了的东西。我竟还想过要为她好好学学文化课,我在信里许过愿呢,我说,要是以后我考试的分数比你高,你就跟我约会,就这么定了。那之后我的确用心看了好一阵子书,可是没有回信,那我何必为难自己,干脆把书扔到一边。
我还跟她说过我的糗事,我的幻想,我的个人史,包括我家人的鸡毛蒜皮。有一封信,我是在深夜写的,那天我因为学习挨了打,摔门离家,又被大雨淋了回来,心里又羞又气,擦了把脸就给霞允写信,我一想到收信的人是她,想到那双凝视我的眼睛,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告诉她说,我感到十分痛苦,真想躲到她的怀里哭一通,不出意外,那信纸上还沾着不争气的眼泪。
现在想来,我真想啐自己一口,呸!人家认识你吗?你还要躲到人家怀里哭一通,不要脸。人家是尖子生,教授女儿,瞧得上你吗?你的肺腑之言,那些无边无际的心事,那些青春期无聊的躁动和苦闷,人家只当笑话听吧?让人家学吧,木讷的书呆子,去你的,我打我的球,你做你的题,去考你的大学吧。
有些事来得快,去得也快。几个月后,我跟另一个来自海防的女孩儿陷入热恋,跟其他情侣一样,我们时常互相追赶,打情骂俏,在节日里互赠礼物,我不需要跟她说太多,我们似乎没有那么多话好说,我们只是拉着手,亲吻或拥抱,我们不惧舆论的禁忌,甚至为自己身体力行的反抗感到骄傲。
我们很快分手,没有任何原因,只是忽然没了感觉,就各自再跟别的人恋爱,人人如此,没什么稀奇。
对那时的我们,恋爱是一种不需思索的原始冲动,无所谓真情假意,也无所谓世俗生计,情窦未开者的愚钝才更可怕。恋爱更是一种勇敢和时尚的标签,是一种巨大的承认,我想要的无非是这个,我想不通自己为何需要承认,我得到的承认还不够多吗?那些靠运动和书写得来的荣光,那些瞩目和欢呼,难道不是多数人没有的吗?难道不是唯一重要的吗?我需要什么承认呢,需要承认什么呢?
“交流”的最后一个月,雨季即将结束,我仰躺在球场边的长椅上抽烟,球队解散了,课堂我已基本不去,每日百无聊赖,跟几个闲散人混在一起,大多数时间,我们感到与世隔绝,所有人都在教室里弓腰驼背,备战考试,只有我们守着空荡荡的操场,即便是自发组织的球赛,光顾的人也已少了大半,昔日的红人沦落成几条野狗,虽然自由,但无限寂寞,有时我会找个角落坐下来,读读南高或保宁的小说,那些关于未来的壮志似乎还在,可但凡用心思索,就知道其中空想居多,我做不了球手,甚至不知道体育学院的地址,我也做不了文豪,我在博客里写下的文字,浏览量比我考试的分数还少。
考试之后,合拍照片的日子,在河内的最后一日,我悻悻回到教室收拾杂物,那张我许久没见的书桌早已落满灰尘,掏了几下,碎纸片和零食袋之后,一本厚厚的笔记“嘭”一声拍在地上,那是一本装订精美的硬壳笔记本,封面是哑光的银色。
我翻开扉页,上面分明写着由我亲启,英俊的行书刻得我眼睛生疼,我的手颤抖着,胡乱翻看,里面上百页,近乎每一页都写满了,有零散的单页飘出来,是几张笔力极好的素描,画的竟是几个打球的球手,他们姿态各异,再细看,每一个竟然都是我,每一张都有附记,记录着我每一场比赛的数据。
我咬着牙,忍着泪,再看本子上的字,每一页都有精确的日期,蓝色的笔是专门回复我的信件,黑色的笔是打算寄給我的信件,有好几封,笔记依然俊美,却不见了往日的犀利,一种我不太认识的口吻,温柔地说着,“看见你说学习,我真开心,我们就考武汉大学的研究生,好吗?你说你喜欢珞珈山和东湖……”
“你在越南的日子不长,请你再等等,好吗?”
“我不懂篮球,但我愿意努力学学。”
“好,就来我的怀里哭一会儿吧!”
“我也把我的十九岁送给你!”
……
最后从本子里掉落的是一张光盘,它也是银色的,我将它放进讲台电脑的光驱,就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放了出来,投影布上响起热烈的欢呼声,我看见塑胶赛道上,一个人影一马当先,他穿着我最喜欢的一套运动服,肆无忌惮地奔跑着,镜头精确地追着他的轨迹直到终点,我看见他的头顶,绽开着盛大的晚霞。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