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

2022-04-29 00:44:03严晓歌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2年11期
关键词:面粉厂天宝李四

作者简介:

严国歌,笔名严晓歌。1995年开始在报刊发表文学作品,作品见于《四川文学》《山西文学》《奔流》《文学港》等,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选载。

天宝在尚庄妇孺皆知。

尚庄人都知道天宝,不是因为他在尚庄是什么人物,而是因为他傻。

天宝小时候得过大脑炎,父母把他抱到村卫生所医治,医生打了几针,命救下来了,脑子却落下了后遗症,说话晚,有些呆痴。八岁才上学,一年级上了三年,次次考试都是零蛋,老师再不要他,便退学回了家。

天宝成年后比村里大多同龄人矮了一头,这也许是因为他幼年时患病使他个子长不高吧。但天宝成年男人的其他特征却一样不少,突兀得像包着一粒大枣的喉结,沙哑粗犷的嗓音,嘴角上黑乎乎的胡子。

天宝整日在尚庄大街小巷溜达,掂着一个化肥袋子捡拾别人扔的饮料瓶饮料罐,卖给收废品的。天宝虽然已是成年男人了,但不像其他成年男人那样去田里干活,去做别的事,或出门去打工去做生意。他有哮喘病,一到秋冬季节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吼吼”的喘气声像拉风箱,几十米远就能听到,加上大脑迟钝,干不了成年男人干的活。

成年后的天宝家中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早几年,天宝的父亲在自家责任田里扶着犁子赶牛耕地,犁到田中央,突然一头栽倒在地上,附近田里干活的人看到此情景,忙把他抬回村卫生所,可是到村卫生所的时候,天宝的父亲,一个像牤牛一样强壮的庄稼汉子已经没有气息了。医生说是脑出血。天宝的父亲去世两年后,还是中年的天宝母亲带着天宝八岁的弟弟远嫁他乡。天宝有一个比他小两岁的妹妹,20世纪80年代末和村里一些女孩子一块儿去广东深圳市打工,后来嫁给了一个香港人做填房,移居香港生活,再没有回尚庄,只有逢年过节给天宝汇来一些钱。

尚庄的人都说天宝傻,其实天宝的傻.和我们在大街上见到的那些穿着破衣烂衫,或花里胡哨,在垃圾桶里捡拾食物塞进嘴里吃的“傻子”不一样。天宝是一个大脑弱智的人,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年龄过五的男人了,“五十知天命”,按人的生命规律来讲,天宝是一个大男人了,是一个在村里人家中成家立业支撑门户的男人了,或许应该是一个和村支书村主任或者那个发了财捐资给尚庄小学建教学楼的暴发户一样的人物,抑或是一个尚庄在外面的社会中有头有脸的成功人士也未必不可。可是天宝这些都不是,他在尚庄人眼中仍然是一个没有长大的男人,是一个智商和五六岁娃娃一样的男人。

天宝在大路上闲逛,放学回家的孩子看见天宝,会用土坷垃一边砸他一边嘴里喊叫着:“傻子,傻子,大傻子。”天宝气恼了,他抓起路边一根枯树枝抽打戏弄他的孩子,孩子一哄而散。等到天宝扔了枯树枝,孩子又聚集到他的屁股后如此这般。有时天宝追赶戏弄他的孩子,孩子逃离时不慎脚滑摔倒,摔得哇哇大哭,便有孩子飞跑去告诉其父母,其父母赶来,不问青红皂白,逮住天宝就是一顿训斥,甚至有的父母还抓住天宝的脖颈,啪啪啪扇天宝几耳光,这时候的天宝没有申诉,只有一脸委屈。

尚庄同辈男女插科打诨,男人和他喊做嫂子的女人话说得再“荤”,女人也不恼不怒,反而嘻嘻哈哈地笑骂男人。曾经有这样一个场景。夏天一个少妇走到村东小河桥上,桥下河水中有一群青年男子在洗澡,一个男子看见少妇,鲤鱼打挺一样跃出水面很高,裆里的器官暴露无遗。男子:“嫂子,看这是啥?”少妇扭头看见男子的器官,不但不愠,反而笑嘻嘻地说:“回家让你姐看去吧!”村里男人见了抱着婴儿的女人,如果是叔嫂辈(不同姓的),男人逗着婴儿让喊自己“爸爸”,占女人便宜,女人从没有恼怒过。天宝看见村里有女人抱着婴儿,会凑上去摸一摸婴儿粉嘟嘟的脸蛋逗婴儿玩。但婴儿看见天宝那张傻乎乎的脸,常常会强扭转小脸哇哇大哭,这时女人会瞪着天宝大声呵斥:“去,去。”或者骂一声:“滚!”天宝讪讪地走开,他不明白别人逗婴儿婴儿会笑,婴儿的母亲会甜甜地給别人说话,为什么自己却是另一番景象呢?有时天宝看见一个男人嬉皮笑脸地对抱着婴儿的女人说:“这孩子怎么长得这样像我呀?和我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是不是我的种呀?”女人便嗔怒地骂道:“他是你兄弟,能不像你吗?我是你娘。”更有泼辣的女人撕开怀,露出一只鼓囊囊充盈着奶水的乳房,说:“大乖乖,要不要吃两口?”引得旁边的人一片哗笑。天宝也想引来一片这样的哗笑,他模仿着那个男人说同样的话,可是他看到女人把婴儿塞到旁边人怀里,然后脱下一只鞋高举着向他抽来,一边抽一边嘴里骂道:“日你奶奶,你也想占姑奶奶的便宜。”吓得天宝一溜烟逃掉。

天宝在,就有笑场。

尚庄村子北边有一条省道,公路两边的杨树生长了十几年,夏天,蓬蓬勃勃的树冠像巨大的华盖罩住黑玉似的公路。公路北边是辽阔的田野,去田野的乡间小路和公路交会处一侧有一个茅棚,是一对老年人开的杂货铺,卖烟酒茶水和一些食品。铺子外面摆放着几条板凳,来这里买东西的人和过路人可以坐下休息。那时候尚庄人家中很少有空调,天热,村里很多人聚集在茅棚外面,沐浴着从田野吹来的凉风,坐在板凳上一边乘凉一边侃大山。天宝喜欢凑热闹,他也常常掂着化肥袋子挤到这里,一边捡拾别人喝完饮料扔在地上的瓶子罐子,一边支起耳朵听别人侃大山。来这里乘凉的男人较多,男人们说来说去的话题总是离不开男女之间的那点儿事。陈旧的话题说得多了,便感到无聊,像嚼蜡一样无味。话题要推陈出新。

忽然有人看见天宝,兴致来了,说:“天宝,你看东边来了一个骑车的小媳妇,你敢不敢把裤衩脱掉,让小媳妇看看你的家伙。”尚庄男人把男人裤裆里的器官称之为“家伙”。天宝嘟囔着说:“你咋不脱了裤衩让她看看你的家伙?”那个人说:“你要是敢,我就给你买一瓶可乐五袋方便面二十个变蛋。”天宝一听有可乐、方便面和变蛋,迟疑了一下说:“我脱了裤衩你买不买?”那个人说:“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天宝说:“好,不买了是王八。”那个人说:“是王八。”

骑自行车的女子走近了,天宝突然褪下裤衩,用双手托着两腿间的私物嘻嘻笑着说:“看这是啥,看这是啥,和你老公的一样不一样。”女子不知何故,朝天宝望去,看见裸体的天宝,羞得忙勾了头,使劲蹬几下脚镫子离去,抛下一句狠狠的骂人话:“谁家的兔孙儿,咋不回家让你娘看去。”女子远去,众人一片肆无忌惮地狂笑。天宝这时更得意了,他突然感到这样他终于在村里男人眼中有地位了,他羞辱了过路女子,给村里男人带来了欢笑,他天宝终于有一件让众人乐道的事了。

尚庄流传着天宝认“儿子”的故事。

那是多年前了,石魁的老婆又怀孕了,这已经是第三胎。镇长武豹子天天领着工作队队员到石魁家找石魁和他的老婆,要么石魁交罚款,要么石魁的老婆就得去流产。石魁说这是要他断子绝孙呀!石魁吓得不敢进尚庄。

这天,天宝出现在镇工作队扎火的村委院子里。

天宝不是来这里捡拾饮料瓶饮料罐的,他没有掂化肥袋子。天宝左手牵着一个石魁的女儿,右手牵着一个石魁的女儿,他嚷嚷着找武镇长。

天宝见到武豹子,说:“石魁是我兄弟,我兄弟说他老婆生了儿子过继给我做嗣子,我寡汉条子一个,没有儿子养老送终。”又说:“你们不能罚石魁,也不能让石魁的老婆去流产,我等着她肚里的孩子生下来给我做嗣子,长大了给我养老送终呢。”

天宝平时说话很少,给人说三两句就没话说了,那天,天宝不知道怎么会说话了,而且说得有条有理。一定是石魁教他的。石魁不是天宝的亲弟弟,他和天宝同宗,是天宝出了五服的堂弟。

武豹子看了天宝一眼,不屑地说:“你搅什么浑水。”天宝说:“我不是搅浑水,我说的是真的。”旁边的队员推着天宝说:“出去出去,别在这里捣乱。”

天宝紧抓住石魁两个女儿的手,说:“我不出去,谁要再赶我走我就吊死在这里。”武豹子和队员看天宝说话像真的,也不敢赶天宝走了。但不赶天宝走,也不再理睬他。计生工作不能出人命,大家都知道天宝“傻”,谁也犯不着和他较劲。武豹子他们该干什么干什么。

中午开饭的时候,天宝也端着碗去盛饭,盛完饭和石魁的两个女儿坐在人群中吃。武豹子想说什么,但他嘴动动没有说出口。天宝一个傻子,和他怎样讲理呢?下午天宝没有走,石魁的两个女儿急了,在村委院里又哭又闹,还屙屎撒尿,武豹子他们烦得紧皱眉头。晚饭,天宝又端着碗盛饭,然后和石魁的两个女儿坐在人群中吃,吃完饭才一手牵着一个石魁的女儿离去。

第二天,天宝又一手牵着一个石魁的女儿来到村委院子里,像昨天一样吃喝,石魁的两个女儿像昨天一样哭闹屙屎撒尿。一连几天都是这样。武豹子的头都要炸了。不但如此,天宝还给武豹子说:“我知道你老婆在镇中学教学,我还知道你家在镇政府家属院,你要是再抓石魁和他老婆,我就领着石魁的两个女儿到你家去吃喝。你要是敢抓我,我就在你家喝毒药。”武豹子骇得脸变了色。

天宝又对其他队员说:“你们谁家住在哪里我都打听清楚了,我要去你们一家一家吃喝,反正我一个人,你们不让石魁老婆生個儿子给我过继,我就在你们家养老。”天宝此言一出,队员们纷纷往后退。天宝这一闹,作为队长的武豹子既没有说不再抓石魁和他老婆,也没有发话去石魁家。

石魁老婆怀第三胎的事不了了之。石魁继续做着他的贩木材贩煤炭生意,他时常在尚庄家中出入,工作队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不问。五个月后,石魁老婆的大肚子没有了,他抱着胖嘟嘟的儿子回到家中,引得乡邻艳羡不已。

石魁老婆抱着儿子走在大街上,有人看见问:“你儿子不是过继给天宝了吗?”石魁老婆眼一竖,脸上一青一红怒怼:“你儿子才过继给天宝呢。”

在汹涌澎湃的社会经济浪潮下,尚庄一带民间经济纠纷越来越多,一个个欠账不还的老赖如雨后春笋。这些欠账有借钱不还的,有做生意赔了不清偿欠款的,有吸收高息存款让储户血本无归的……

要账的人,要账的方式五花八门。有蹲在欠账人家中不走的,有妻子领着儿女在欠账人家中哭哭啼啼的,有去法院起诉的,还有让残疾人要账的……去欠账人家中蹲着不走的,妻子领着儿女在欠账人家中哭哭啼啼的,大都要不回来欠账,因为欠账人多是铁石心肠,他赖账就不会被你的哀求、泪水所感化,欠账的是爷,要账的是孙子。上法庭,又是许多债主不会选择的,因为在农村,一打官司,两人几世的情缘就掰了,结下梁子,而且欠账人死猪不怕开水烫,宁愿坐牢也不还钱,让你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尚庄一带人们还有请残疾人要账的。残疾人有一个主事人,债主和主事人谈妥了佣金,于是主事人联系县内三五十个或更多残疾人,在一个清晨来到欠账人家中,吵吵嚷嚷要账,不给不走,在你家中吃喝拉撒,闹得鸡犬不宁。欠账人大多是尚庄一带的“能人”,脸面值钱的人,看着这么多人在家中闹哄哄的,不能打又不能骂,院门外围着一街筒子乡邻看热闹,脸面扫地,更有儿女长到十七八、二十多的欠账人,儿女气恼得哭跳着要自杀,这场景会影响他(她)们今后的婚姻大事。欠账人无奈,赶紧找钱还了账,息事宁人。其实欠账人不是没钱,他们大都还有殷实的家底,还过着风光的日子,他们不想还了账重新过一穷二白的生活。

天宝也替人要账。天宝虽然有点儿智障,但他没有残疾证,不是残疾人,残疾人替人要账不找他。尚庄有债主把天宝叫到村中小饭店,点两个菜,要一瓶啤酒一碗烩面请他吃一顿,于是天宝登台上场了。

天宝来到欠账人家中,大叫:“张三,还账。”

张三:“还谁账啊?”

“还我。”

“我什么时候欠你的账了?”

“你欠李四的账,李四欠我的账,就是你欠我的账。”

“李四欠你的什么账?”

“这你管不着,你只管还我你欠李四的账。”

“李四欠你的账你找李四要去,找我干啥,咱俩八竿子打不着。”

“我就找你要。李四欠我账,你欠李四账,你不还李四钱,李四就没钱还我,所以你欠李四的账就是欠我的账。”这话倒说得明白。

张三:“不还!”天宝:“不还不走了。”这时天宝从背后放到地上一个鱼皮袋子。张三看见天宝从鱼皮袋子里拉出一条脏兮兮的被子,掏出一个脏兮兮的碗和一双脏兮兮的筷子。原来天宝有备而来。天宝把被子摊在张三家屋檐下躺下来。

你想想张三这时候还敢不还账吗?天宝替人要账一般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张三家马上有街坊邻居要来串门了,或者有亲戚朋友登门来走亲戚,进门看见天宝,那多尴尬?张三气恼地把一沓钱甩给天宝。李四接了天宝交给他的欠款,又拉着天宝到村中小饭店,给天宝点了两个菜,要了一瓶啤酒一碗烩面。

天宝只替尚庄的债主要账,这些债主的账多是数额不多,三五千,万儿八千,因为多了任天宝怎样折腾也是要不回来的。张三收猪,李四卖给张三五头猪,七千多元钱,张三说猪卖赔了不给李四钱。债主的账数额少,上法院起诉吧,分量轻,请残疾人吧,要车接车送,管吃管喝,事后再支付一大笔佣金,除去这些花销债主幾乎白忙活了。所以李四们就请天宝替他们要账,花个三五十元请天宝吃两顿饭,天宝也乐此不疲。至于李四们给没给天宝佣金,谁知道呢?

三年前的秋天,天宝被二货用刀子扎了肚子,差点儿要命。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临近午时的太阳明晃晃的,在地面上像铺了一层银箔。刚下过一场雨,阳光此时清凉清凉的。一群孩子放学了,他们从尚庄小学大门里涌出,向东向西走去。向西走来的这一群孩子,蹦蹦跳跳地,像一群散放的羊,他们天真无邪,却不知道灾难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样正埋藏在他们回家的路上,他们之中的一个小男孩要引爆这颗定时炸弹。

突然从大路边窜出一个男人,他冲进孩子群中,一把把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拉进怀中,用左胳膊死死箍住孩子的细腰,另一只手拿着一把亮闪闪的刀子戳着孩子胸前单薄的衣裳。男人拖着孩子倒退到大路另一侧的坑塘边。孩子不知道是吓得还是被刀子戳疼了,“哇哇”大哭起来。其他孩子吓得炸窝的野蜂一样四散开去。

一位护送学生的女老师看到这情景,惊叫道:“二货,你要干啥?”女老师是尚庄人,她认识胁持孩子的男人叫二货。

二货说:“你莫管,你打电话叫石魁来。”这时已有一些村里人围过来,有人劝二货:“二货,你不要感情用事,你要理智些,杀人是要偿命的。”

二货:“你们不要过来,谁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扎死小磊子。”被二货用胳膊箍住的孩子叫石磊,认识他的人都叫他小磊子,他是石魁的儿子。

有人在拨电话。一会儿,石魁的宝马车风驰电掣驶来,石魁停了车,从车上急急忙忙跳下来。石魁看见二货怀中自己的儿子,脸色煞白,他磕磕巴巴地喊:“兄、兄弟,你别、别伤害小磊子,咱俩有话好说。”

“谁和你是兄弟,我跟你没话好说。”

“二、二货,我马上把欠你的钱给你。”

“石魁,你个鳖孙儿,你听着,我不要钱了,我儿子已经死了,我要你儿子的命,我让你也尝尝失去儿子的痛苦。”

“别、别,二、二货,兄、兄弟,我给你钱,我给你跪下了。”石魁绝望地叫道。

“我不要钱了,我儿子已经死了,我要你儿子的命,我让你也尝尝失去儿子的痛苦。”二货哭了,他像是对石魁诉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医生说我儿子的病还可以救活的,他是白血病初期,做了骨髓移植可以救活的,可我的钱花光了,你欠我的钱赖着不还,我儿子没钱做手术。我儿子死了,我也不活了,杀了你儿子,我就喝药自杀,我兜里装着一瓶百草枯。”

石魁的声音变成了号叫:“不能,不能啊!我就这一个儿子。”

石魁就是那个说要把儿子过继给天宝的人,他是尚庄的能人,早些年贩木材贩煤炭挣了不少钱,在镇上买了两间门面房让老婆做卖农资生意,近几年,木材煤炭市场不景气,他改弦更张,在尚庄开了一家粮站收购粮食,小麦玉米都收,他老婆也不在镇上卖农资了,镇上的两间门面房租了出去,他老婆回尚庄帮他照管粮站生意。石魁做粮食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又赚了不少钱。有了钱,石魁买了宝马车,在县城买了一套大房子,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听说他还拈花惹草,县城包养了一个小媳妇,经常开着宝马车带着包养的小媳妇游山逛水。

年前石魁的粮站出事了。粮站出事的经过是石魁收购的小麦大部分都卖给了田河市的一家大型面粉厂,一天一车,十天一结账。可是年前石魁把小麦卖给面粉厂后,十天去结账,面粉厂的老板说,几个南方人买他的面粉,账还没有结回来,自己资金紧张,让石魁等下次一起结。生意伙伴做久了,成了朋友,石魁相信面粉厂老板的话,答应下来。又十天,石魁又去结账,面粉厂老板还是说南方人的账还没有结回来,让石魁再宽容十天。石魁又答应了,但这次以后石魁不再给面粉厂送小麦,他要等二十车小麦款结回来以后再给面粉厂送小麦。第三个十天,石魁去面粉厂结账,他到了面粉厂大吃一惊,看到面粉厂大门紧闭,从门缝往里看,院内一片狼藉,没有一个人影,房屋坍塌,残破的废墟像被大火烧过。石魁问别人,果然面粉厂出事了,面粉厂车间线路老化引起大火,把厂房全烧毁了。又一问面粉厂老板,得到的消息是南方一群人骗了老板的面粉,再加上一场大火,面粉厂倒闭,老板跑路了。

石魁回到尚庄,他卖给面粉厂的小麦款打水漂的消息像横冲直撞的飓风一样传播开去,卖给石魁粮站粮食的债主纷纷来找石魁要账。石魁收粮食的资金一部分是和自己卖给面粉厂的小麦一样,收回面粉厂的账还收粮食的账;一部分是让卖粮户把粮食款存给他,按一分利息出,很多卖粮户不急着用钱,钱存在银行利息低,一万元一年四百多元,存给石魁,一年一千二百元呢,所以许多人的粮款就存在石魁的粮站里。人们粗略一算,石魁欠粮款一百多万。石魁这次生意赔了,他关了粮站不再收购粮食,他不愿拿自己的家底还账。别人找石魁要账,他说他赔了,等赚了钱再还。别人说你不是有房有车吗?卖了房和车还啊!石魁说房和车不是他的了,他现在是一个穷光蛋。别人说房和车怎么不是你的了?石魁说他说不是就不是,不信你们去查。又说:“要钱没有,要告我就去告,我坐了牢回来一分钱的账也没有了。”石魁耍赖了,教科书式的老赖一样。债主后来再找石魁,找不着了,石魁像不着窝的兔子一样不再回尚庄。债主见不到石魁,找残疾人去要账也无用,就去石魁家找石魁老婆要账,可石魁老婆却拿出一个本本,说:“这是我和石魁的离婚证,我和石魁不是一家了,镇上和城里的房子是我和孩子的,石魁欠的账我和孩子不还,要账你们找石魁要去。”天知道什么时候石魁和老婆离婚了,几天前有人还在县城的大商场见石魁挽着老婆的胳膊买项链。债主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二货是石魁粮站的雇工,石魁给他一月开两千八百元工资。二货在石魁的粮站整整干了两年,他的孩子小,家里暂时不需要大钱,两年工资一分没领全存在石魁那儿。二货还把自家卖粮食的五万元钱也存给了石魁,这样两年工资六万七千二百元再加上五万元粮食款,石魁欠二货不算利息十一万七千二百元。不想天有不测风云,二货活蹦乱跳的儿子得了白血病,转院到省城医院做骨髓移植要一大笔钱。二货花光了家底,找石魁要账,正赶上石魁卖给面粉厂的小麦款打了水漂。

石魁说:“我现在没钱,欠着你。”二货说:“我要用钱救儿子的命,你不还我不行。”石魁给二货说了他对所有债主说的那句话:“要钱没有,要告我就去告,我坐了牢回来一分钱的账也没有了。”

在二货给石魁要账的当口,二货的儿子在省城医院咽了气。

这天,是石魁父亲的周年,二货知道石魁要回来给他父亲上坟,便胁持了石魁的儿子。

天宝什么时候出现的,没有谁看到,人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二货和石魁的儿子身上。人们看见天宝的时候,他已经快走到二货身边了,他掂着一条化肥袋子,弯腰捡拾起一个饮料瓶扔进袋子里。二货斜睨了天宝一眼。但二货的目光很快又回到了周围的人群中,回到石魁身上。二货对天宝再熟悉不过了,他家和天宝家是邻居,他常常大清早出门第一眼看见的人就是天宝。他曾很多次调笑捉弄过天宝,天宝在他眼中就是一个十足的傻子,不会对他的这次行为有什么阻碍。

天宝移到二货右侧了,二货看都不看他一眼,仍无望地瞪着凶狠狠的眼睛和石魁叫嚷。

天宝突然扔了化肥袋子,像饿狼一样扑向二货,双手紧紧攥住二货拿刀子的手。

二货惊慌地叫道:“滚,天宝!”

“我不滚,你不能杀小磊子,小磊子是我的儿子,他还要给我养老送终呢。”

小磊子就是七年前石魁老婆肚子里那个要过继给天宝做嗣子的孩子,但他出生后从来没有和天宝在一起生活过一天,也没有喊过天宝一声“爸”,他喊石魁“爸”。天宝有时见了小磊子,想抱抱他,石魁老婆就会讨厌地说:“去,去,别摸小磊子。”天宝无趣地走开。

二货:“你再不松手,我扎死你。”

天宝:“扎死我你也不能扎死小磊子。”

二货的另一只手放开小磊子,他和天宝争夺刀子。四只手攥住一把刀子,混乱中刀子扎进天宝肚子里。

小磊子趁势跑向他的爸爸石魁。

天宝被送进县医院,医生说:“刀子再偏一点儿就扎住心脏了,扎住心脏,神仙也救不了命。”

天宝被扎成重伤,二货判了刑,二货老婆带着女儿远走他鄉。

天宝住院后,石魁带着老婆和儿女匆匆离开了尚庄,此后再没有人见到这一家人。据说石魁卖掉镇上和城里的房子,卖了宝马车在天津有滋有味地生活着。

天宝救人受了重伤,没有电视台、报社的记者来采访他,他也没有成为英雄。

尚庄人说天宝救了三个人,一个是小磊子;一个是二货,如果二货杀了小磊子,即使自杀不成,杀人偿命也会被判死刑;第三个是石魁的老婆,石魁老婆事后说,小磊子要是被杀,她就投河自尽不活了。

天宝很快又湮没在乡村平淡的生活中,像一池平静的水中偶尔投入一粒石子泛起一个泡,很快水泡破灭复又平静。

今年镇里建了敬老院,天宝是尚庄的五保户,集中到敬老院生活,一日三餐不用自己做饭,天天吃罢饭去镇里公园和大街上游玩。

尚庄人都说天宝现在享福着哩。

责任编辑/何为

猜你喜欢
面粉厂天宝李四
“半鲁”请客
大连天宝化学工业有限公司
橡胶科技(2022年12期)2023-01-03 02:36:40
刘天宝 教授
面粉厂爆炸案
天宝三载发生了什么?
文苑(2019年20期)2019-11-16 08:52:34
面粉厂智能报警控制系统设计
软件导刊(2019年4期)2019-06-09 10:36:01
你追我赶
面粉厂的生产管理与技术管理初探
熟人就是这样变成陌生人的
喜剧世界(2017年9期)2017-12-06 20:11:47
麦价上涨加快加工业整合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