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院书库值夜手记(十一)

2022-04-29 19:20:25伊凡
音乐爱好者 2022年12期
关键词:萧友梅国民教材

伊凡

第十一夜:国民音乐教育今昔谈

岁月缱绻,葳蕤生香。不知不觉间,这学期的值班已临近尾声。

上午学校院志办的张老师打电话来,他料想我这里的资料比较翔实,便要我帮忙统计国立音专教师参与编写的各类教材。我边查资料边想,或许很多人都以为音乐学院就是专门培养音乐家的地方,殊不知在过去近百年的浪潮中,它还担负着编写基础教育音乐课程教材的职责。这些出现于普通中小学音乐课堂中的课本,都倾注着教授们的心血。普及性的音乐教育事业不仅是专业音乐教育的根基,更有助于推广当代美育教育的发展,意义深远。

音乐学院的发展总是叫人思绪万千,它既是向前,又是循环。就好比这大楼外傍着蔡元培雕像的那棵广玉兰树,年年都开着同样的紫色花,但树干却越来越高了。

上海音乐学院九十五年来的风雨坚守,不变的初衷到底是什么?我想答案一定与国民音乐教育的理想有关。

桌上恰好有一篇萧友梅论国民音乐教育的文章,那是我前两天整理资料时摊放在那儿的。想着这些问题,我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在书页上搜寻,那国民音乐教育的理想又是什么呢?

萧友梅先生在这篇文章中提出,除了培养音乐专门人才外,音乐学院还要肩负起培植国民对于“美”与“和”的神志及其艺术的责任。因此,先辈们在建院之初就开办了专门培养中小学师资的专修科(后改称师范科),着手培养音乐教育的专门人才,作曲家冼星海,钢琴家李献敏,声乐教育家劳景贤、喻宜萱都曾是师范科的学生。教授们满心热忱,积极参与普通音乐教材的编创工作,萧友梅编写了《新学制乐理教科书》《普通乐学》《今乐初集》,黄自等音乐家集体编订了《复兴初级中学教科书·音乐》,陈洪编写了《基本乐学》《视唱练耳》,钱仁康编写了《增订实验中学音乐教材》,等等。

可以看出,这一时期所谓的“音乐教育观念”,本质就是国民教育。这和当时蔡元培先生提出的“美育代宗教”主张完全一致,将推广艺术教育作为提高国民教育素质的重要一环。萧友梅在《关于国民音乐会的讲话》中说过:“一个家庭里,如果有几个人是爱音乐的,这个家庭就不致有赌博之患;一个社会里,如果爱音乐的团体多,坏的风俗自然就会减少了。”

在这样的愿景和理念之下,我们的音乐教育从学堂乐歌时代的单纯教唱,逐渐充实到“提高人文素养”的内涵,有了更为具體的目标,那就是向民众普及音乐知识和音乐技能,给予他们平等接受音乐教育的权利。

当时还是师范科学生的冼星海,就在国立音乐院的院刊上发表过一篇慷慨激昂的文章——《普遍的音乐》,呼吁“要使中国有音乐天才产生之可能,其责任落在一班音乐教育的身上,他们的工作是非常重大,不但学识了音乐便知足,还要广播全国,感染全国。人人能尽力做,尽力学,是(势)必人人能歌能舞能奏,全国能够如是……我的主张是要把音乐普遍了中国,使中国音乐化了。逐渐进步上去,中国不怕没有相当的音乐天才产生,若不先提倡普遍音乐,恐怕再过几十年还是依然的中国,音乐不振的中国啊!”

先辈们的心愿如今看来早已大功成就了!虽然我国的音乐教育普及工作,近几十年来成绩斐然,但我想所谓国民音乐水平,按照萧友梅先生的说法,即是普罗大众对音乐的感知力和理解力,这需要几代教育者和国家及全社会的共同努力,方能使来者犹可追。而当年国立音专的老师们为此做了哪些工作?我想从这些普通音乐教本中寻找答案。

说起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黄自组织编订的这套《复兴初级中学教科书·音乐》,我总会有种亲切感,因为我外公读书的那会儿,音乐课上用的就是它。最值得一提的是,这套教材中还有许多中国传统民歌曲调以及黄自亲自为孩子们创作的充满人文意蕴的儿歌小曲。用上海音乐学院图书馆馆长、音乐教育专家余丹红教授的话来说:“1994年日内瓦国际教育大会《为和平、人权和民主的教育综合行动纲领》所指出的‘教育必须教育公民尊重文化遗产,其实早在1933年的中国,黄自先生的这套教科书就已经做到了!”

这也让我想起许多老前辈在谈自己如何走上音乐之路的回忆录里,都会提到丰子恺《孩子们的音乐》之类的书籍。其中包含了趣味十足的音乐故事,以及音乐与生活、音乐与人生的亲密关系等内容,深受读者喜爱。

抗日战争胜利后出版的《增订实验中学音乐教材》则更有意思,起初我查阅这本教材时,通篇未能找到编订者的姓名,只知道是由“音乐教育协进会”编印,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的音乐课本。但翻阅时却被它的专业性和国民性所震惊,不仅知识面系统广泛,而且还有本土化的努力。尤其是里面选用的谱例,虽大多为西方经典,却都配上了格律规范的国文歌词。正如它的编辑例言中所说的那样,“本会编辑中学音乐教材,远在六年以前就已着手进行。当时所定的原则为:一、乐理、唱歌、欣赏并重,歌曲须有优美的旋律、适当的音域和完整的结构;二、歌词须有文学的价值,除前人诗词外,一律依国音用韵,词意须与曲趣相协调;三、词句的组织和词类的虚实,并须与曲调的句法和节奏相适应;四、歌曲的排列,须依音阶、调号、节奏、音程和音域的难易,由简而繁,由浅入深,并依时令的先后和作者的年代,循序渐进;五、欣赏材料须与歌曲取得密切联系,使学生对纯正音乐发生兴趣,并对音乐的形式和作曲家的风格有所了解。”比如教材中有一首《大风泱泱》就是将海顿作曲的奥匈帝国国歌《天佑吾皇弗朗茨》,配以凛然正气的中文歌词,令其豪迈气势与庄严宏伟的音乐一起唱响,可谓珠联璧合。

这可绝非出自常人之手啊!果不其然,经多方查证,原来这个“音乐教育协进会”就是1945年由音乐学泰斗钱仁康教授发起创办的,当时请马思聪任理事长,国立音专丁善德、李德伦、陈洪等六人任常务理事。协会编辑出版了《音乐与教育》《音乐评论》《中学音乐教材》《小学音乐教材》《中学歌集》,还举办过上海儿童钢琴比赛、小提琴比赛以促进提高国民音乐水平,钢琴家刘诗昆是那一次钢琴比赛的冠军,小提琴比赛的冠军黄晓和后来也成了中央音乐学院的教授。

在工业化与城市化的进程中,国民的社会文化生活发生了巨变,国内外有关音乐教育的哲学价值观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多元世界文化语境”的提出,使得源自十八世纪德国文艺理论的“音乐审美能力”之类的评价,“人人都能欣赏交响乐”“熟练掌握一门乐器”“遵循权威与正典”这类西方中心论受到强烈质疑。音乐教育领域的学者们尖锐提出,“‘音乐中的审美经验不应被视为一种具备普遍性的共性机制”,这就是说音乐审美经验是多元的。而且,“教学的方式也不仅局限于单一化自上而下式的传授”,这些新的觀念带来很多启示。似乎在我们意识里以多声部思维为唯一正确的音乐培养渠道,以及“大师——学徒制”的教学传统,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过时。若没有与时俱进和文化语境的意识,国民音乐教育事业将很难赶上世界发展的潮流。

我常常在想,如果萧友梅、蔡元培两位留德的博士知道今天关于音乐教育的观念竟会产生如此多的新论,想必会既惊讶又欣慰吧!

正如罗曼·罗兰所说:“音乐是人类的梦想——一个光明与自由的梦想,一个宁静力量的梦想。”人们为什么需要音乐?音乐能带给大家什么?将会是需要音乐教育者持续思考的问题。这绝非原地踏步的循环,而是向着更高、更深度的探究了。

学习演唱或某项乐器的演奏,聆听交响乐,学习音乐基本知识,已不再是当今音乐教育的全部内容。现代的音乐教育是通过音乐的方式完成对“完美的人”的塑造。这必然是一个全面的、系统的工程,会涉及到道德的教育、审美情感的教育、多元文化的教育、行为素养的教育等诸多方面。它的教学过程当然也要包含作为人类行为的教学,作为思考、决策行为的教学,作为智力行为的教学等维度。只有当音乐教育切实为人类提供了重要的服务、满足人类的重要需求时,它才有资格被认可为教育体系中的基础学科。

忽然想到,这些好像在哪本书里曾读到过。原来就写在不久前我给表妹推荐过的《傅雷家书》里,他说:“把人格教育看作主要,把知识与技术的传授看作次要。童年时代与少年时代的教育重点,应当在伦理与道德方面……把艺术教育只当作全面教育的一个部分。让孩子学艺术,并不一定要他成为艺术家……既以音乐教育而论,也决不能仅仅培养音乐一门……需要以全面的文学艺术修养为基础。”

因此,放到全人类语境之中的当代音乐教育,一定是开放理念下的、有包容性的、人人能够参与的教育,是激发创造性、自主性、塑造人格与审美认知的教育,是不断能够吸收并再生文化与传统的教育。

看着手边这堆跨越了一个多世纪的新老教材,回顾学院对基础音乐教育关注的一贯传统,虽然还来不及统计完院志办委托的任务,但我已找到了关于音乐教育理想的答案。无论我们培养的学生将在台上接受鲜花掌声,还是在课堂中排练着业余合唱,我们都在为国民甚至人类的音乐教育事业而努力。这以美育人的事业,是美中之美的大美、真美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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