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飞飞

2022-04-29 11:51焦淑梅
都市 2022年3期
关键词:旧衣服缝纫机大姨

文/焦淑梅

那是在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我把课本收起,送的送,扔的扔,卖的卖。好像所有走过的日子都水深火热、苦大仇深,不用再苦哈哈读书、累哼哼三更灯火五更鸡,似乎至此后就可以扬眉吐气,雄霸天下。我和要好的同学们相跟着,风风火火骑着自行车,加斗、石门、龙虎岩、八角地、舒慧、下河湾……把她们住的地方,我们广灵县的那些个村庄,跑了个遍,住了个遍,游了个遍。也把无忧的笑声、张扬的青春,挥洒得淋漓尽致。

书本之外,我不懂得去关注人们赖以依存的物质。反正,再穷,爹妈总会先紧自己的娃娃吃饱穿暖。偶尔,会为心动的某个男生牵肠挂肚,但那又怎样?不看《西游记》了,沉迷《红楼梦》,也羡慕金庸老先生神鬼莫测的大脑,幻想是他武侠小说里一个众星捧月的大女主,有倾世容颜,黄蓉、王语嫣、任盈盈或者赵敏;再不济也是女配木婉清、程灵素、小昭或者郭襄。少女的心如夏夜缀满星子的天空,闪闪有梦,并不确定忧伤还可以包含哪些内容,有什么值得忧愁。

那个8 月多雨。持续的雨水是农人心上久久的泪。我爹像着了魔,来来回回地在屋里踱着步。烟雨迷茫,南边高高的斗山看不见了,房前玉山家的那五间低矮的土坯房看不见了。白天似傍晚的昏暗,傍晚如黑夜的朦胧,到了黑夜更黑,只有满院子泱泱雨水泛着白光。我爹的双眼,绝望里透着一种热烈的期待,他对太阳渴盼的眼神炽热得能撩起雨帘,打退雨幕。雨,两天两夜,只是变换舞蹈方式,大小、疏密、急缓,就是没有停下来歇口气的意思。地里的玉米,吃不消这雨,一定趴下了——我爹喃喃地说。没有水上漂的轻功,他飞不到他的田地里为那一地庄稼遮风挡雨。别说管庄稼了,面对满天的雨,搜尽全家,能为他遮雨的只有一顶戴了几年的破草帽!保护自己都力不从心,咋保护庄稼?——事隔这么多年,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场大雨中爹爹的爱与哀愁。

还有我妈。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我妈的身子坐在缝纫机正面,头埋在缝纫机的机头前10 厘米处,从早到晚,手脚不停地忙活。右手旁,那个陪了她十几年的旧笸箩里放着剪子、针线、顶针,还有各色布头。旧裤子、旧褂子,有我的,我弟的,我妹的,我爹的,我妈自己的。宽宽窄窄,长长短短,大大小小,花花绿绿,小山一样堆在两个红漆的躺柜上。每一件衣服都很普通,但在我妈眼里、心里绝对不普通。我妈天生有一种波澜不惊的气度,不像我爹性格波涛汹涌。下雨是下雨,她是她,她总能用具体的生活细节来排满她的时间,不止种地、喂鸡、养猪,她还养花、做女红。那些旧衣服串联着以前一段一段的时光,彼时,我妈专注于摆弄手头那一件件衣裳,虔诚地和从前的自己、从前的生活对话,娴静犹如花照水。

有一件枣红色镶有金线、对襟盘花扣门的上衣,听我妈说,这是她的嫁衣。婚后,她忙着拉扯孩子、种地,开头几年是舍不得穿,后来又觉得自己老得太快了,不适合穿,于是就再没穿过。我上初二那年,身高蹿到一米六五,自然就传承了母亲的“衣钵”,于是那件衣服就穿在了我身上。那一刻,我妈看我的眼神霞光万丈,她一定从我的蓬勃朝气里看到了她的青春。可她不知道,我并不愿意穿她的衣服,尽管那是件九成新衣,样子也不难看,暗红的经纬,镶着丝丝缕缕的细金线,太阳下还会闪闪发亮。可那毕竟是十五六年前的衣服,和正时兴的款式格格不入。穿着我妈的对襟盘扣衣,我感觉一下子穿越到了古代,我总觉别扭,时时像袄里有虱子爬,浑身不自在。可没办法,因为春秋两季早晚寒凉,唯有罩了它才暖和。

那件对襟衣,陪我几年之后,又接着发光发热,就在那个下雨天,经我妈巧手裁剪、缝制,飞落成了小褥子上的一朵一朵花瓣——菱形、三角形、正方形,煞是好看。尽管,它辜负了一个女人的年轻,却保护了另一个女孩的年轻,到底光荣完成一件衣服该有的使命,并以另一种形式延展出了新的价值。此刻,这件1972 年的衣服,神采奕奕地活到了2022 年,一直陪伴着我,当初谁又知道它的造化呢?衣服不知,我不知,我妈更不知。

“长大了啊,是女人了,身子下得垫个小褥子,免得月事来了,染床。”我妈边手脚并用上下开弓地忙乎,越过缝纫机清脆的哒哒哒声,边冲我大呼小叫。生怕我不知道自己是女人忘了自己是女人似的。“出门在外,一个人照顾好自己。”“和同学好好相处,别倔牛似的。”……

我妈和天下的妈妈一样,嘴巴是个大磨盘,成天家叨叨叨,能把我磨死。

那几天,恰巧带了三个要好的同学来我家玩。雨使坏,让我们出不了门,她们的家都在十里开外,她们回不去。我们的活动范围就囿于我家的大土炕上。那三天,我们把被子都摊在炕上,不往起叠。我们在炕上各种打闹玩耍。雨一直下。第三天中午,家里烟雾四起,呛人的胶皮味四下弥漫,让人无处躲藏。我爹和我妈大声咔咔咔地咳嗽。我翻身下炕,来到堂屋。一连下了几天雨,家里已经没有一丝干柴可以引火做饭。我妈的头趴在灶镬口,腮帮子鼓得像个气球,用劲吹,依然不见几个火星子,只有黑黑的浓烟一股股翻滚。一家人及我的三个小伙伴,都等着吃饭呢!实在没法子,我爹把他的一辆旧自行车车胎割下一截,我妈找来一些碎布头,还有我们小时候穿过的几件衣服点火,硬是把火点着。往火苗上盖一件旧衣服,我妈的脸会微微抽搐一下。看得出,我妈很心疼那些布头和旧衣服。火焰熊熊,滚动的火舌猛烈舔着锅底。清水煮挂面,面条在锅里,肆意翻滚。我妈眼睛红红的,像是被火光灼痛,又像被额上淌下来的汗水蚀痛,又像刚大哭过一场。那一瞬,我突然发现了生活的不易,突然就心酸,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寄生虫,突然觉得自己很不是个东西,不懂事。不要说和父母一起承担什么,连帮我妈洗个碗、扫扫地、添把柴,我都做得极少。念书就是我唯一的营生,念书好就可以在家里不可一世,考上大学就成了家里的大王。日子过得紧巴巴,爹妈却使劲把我们三个孩子往天上宠。估计世间父母,莫不如此。

直到我也当妈妈之后,我发现,妈妈是一份心甘情愿燃烧自己照亮孩子的职业,是一个女人冲出生活围困的无尽底气和力量源泉。

我妈勤快得让人匪夷所思。她种地、喂猪、养羊、养牛、养鸡、养鸭、养猫、养狗。她喜欢做各种女红。我家是村子里最早添置缝纫机的,没人教母亲咋用,她花了一个月时间和缝纫机较劲,从早到晚,从晚到早,哒哒哒,哒哒哒,不让缝纫机闲着。她有空就和缝纫机痴缠,天昏地暗,难解难分。

她把我们的旧衣服一剪一剪解构,再合成。家里到处是报纸和旧书页剪的鞋样,鞋垫样,坐垫样,门帘样。她在缝纫机上轧鞋垫、鞋帮、褥面、门帘——变废为宝。那一件件成品,穿在脚上,挂在门上,搭在床上,和秋收后满院金黄的玉米棒子,和鸡鸣狗吠,和羊咩咩猫咪咪,和我们晚饭后围坐看电视剧嗑瓜子,和早起房顶上袅袅的炊烟,和柴门推开后我们背着书包去上学的身影……都是普通农家欢乐乐章里的音符。在我们的成长岁月中,我妈和我爹,勤俭持家,不怕吃苦,勇往直前,养育我们成人。

最快乐的事是我妈去我大姨家。她每次从大姨家回来,就像“打劫”成功,包包袋袋,大的小的,手提肩扛,俨然丐帮帮主夫人。有一次,她刚进院门,我家大黄眼拙,一阵狂吠。我妈从一个一个包袱里费力地探出脑袋,冲大黄骂句“瞎狗”,大黄愣怔一下,反应过来,一脸惭愧,摇头摆尾地跑过来迎接我妈。说真心话,我很佩服我妈身体爆发的强大力气和海纳百川的雄心。只要大姨给,她不管我家用得着用不着,照单全收。

于是,大姨家日常生活的气息,从大同市矿区弥漫到广灵县疃村的我们家里和院里。吃的就不消说了,花花绿绿的衣服好多好多,其中还有姨哥不穿了的各种衣服一堆。我的妈妈呀,姨哥一米八的个子,我们姐弟中我一米六几最高,那些衣服固然新,我妈硬让我试试。我妈三下两下把我装进衣服里,我感觉自己就像每年秋收时,场地上晒干的玉米,被我妈一簸箕一簸箕猛猛撮进立着的大麻袋里,下一刻就该粜了换钱了。我于是埋怨姨哥干吗长那么高,又埋怨我大姨,显摆啥呢,有钱还小气,咋不给我买件新衣服!

姨姐美得像薛宝钗。姨姐来我家时,我连《红楼梦》也不看了,就跟着她玩,她好看得让我忘了做梦。我爹更过分,每每我姨姐来我家小住,爹就差不多把我当空气。一根带刺的新鲜黄瓜掰开,多半给她,少半给我;一根刚出锅的煮玉米掰开,大截给她,小段给我;难得吃一次菠菜豆腐肉菜泡黄糕,她碗里肉多,我碗里菜多。我忍无可忍,眼泪汪汪地冲我爹说,“我丑,是因为爹丑,我姐一来就给我当后爹?”我爹被我搞得一脸懵,顾左右而言他。后来,爹悄悄和我说,“你缺心眼啊!你姐是客,一年才来三五天,不好好招待,你妈还不反了天?”我思忖了半天,也对。

姨姐人好看,她的衣服也极好看。大姨家条件好,视她如掌上明珠。我从姨姐淘汰给我的衣服里,看到了世界,看到了时尚,闻到了城市斑斓的气息。一双全牛皮的黑色高跟棉鞋,尖尖头,脚腕处有一抹细细的流苏垂下,高雅,大方,娇俏。只是,鞋是37 码,我穿38 码,我又气又急,真想削足适履。还有她的一件中长款的红色羽绒服,真好看,我高中整整穿了三年。因为这件独一无二的羽绒服,整个三年的冬季,我暖洋洋的,更重要的是,我在同学中气宇轩昂了三年。那个年代,羽绒服很少见,多数同学还穿着妈妈牌大棉袄,姨姐的羽绒服让我鹤立鸡群,得意洋洋,仿佛我是书里走出的世家小姐。这件衣服,我穿完,我妹又穿。直到数年后衣边磨毛磨烂,直到那几个雨天,它又翻转在我妈的剪刀和缝纫机旁,变成了我小褥子面上的一只只花蝴蝶。

看着妈在缝纫机前忙活着,想到自己即将独自上路,我有点伤感。我还没出过斗山呢,这次却要到遥远的省城太原读书,太原离广灵有多远?真想把妈妈和她给我缝制的小褥子,一起都带走。

……

转眼,就是大学毕业,恋爱,结婚,生娃……娃长大,娃考上大学去另一个城市读书……

从那年走出斗山开始,我一步步远离了疃村那片贫瘠的土地,晋级为省城太原打工族一员,经历了另一番人生的锤炼与磨砺。也竟然幸运地在这里有房有车,活成了城市人的样子——自驾、打车、坐地铁,逛大商场买好看衣服;去公园时代城奢侈地花56 块钱买一张票,观一场时下人气最高的电影。

年轻时认为深不可测的时间隧道,惊梦之间,把我带到了之前无法预料的现在。思绪仿佛还停在以前斑驳的日子里,还是那个永远长不大的乡下姑娘,无限眷恋着晋北生养我的疃村。于是在无数个白天黑夜,通过家乡师友的朋友圈,用视觉识别,并在思想里构建我们疃村新农村的长相。

我娃返校开学的前几天,我为他晒被子洗衣服,为他整理行囊,我不停进进出出,不停唠唠叨叨,我是我妈的化身。孩子会怎么看我?不得而知。只是,我没有我妈那种能耐,我没有和一台缝纫机以及一堆旧衣服较过劲,上辈人用过时的衣服裁剪、拼接未来生活的希望,把苦日子开成花的旧时光,被封存在记忆深处,“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和那些缝缝补补的岁月,一转眼已隐于历史的苍茫,对此,我只有佩服和赞叹。

再看我妈亲手缝制的那方小褥面,与现在流行的布面相比,丑陋又卑微,摆在家里任何一个地方都土气得尖锐又刺目,不美,陈旧。我纵有褥面万千,姹紫嫣红开遍,心中恋它,舍不得扔它。因为,自2000 年我妈溘然长逝后,再也没有人待我如她。

“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外出多年,回到家里,看到妻子用碎布给自己和孩子做衣服穿,杜甫心情很沉重——我在某天,读到杜甫的《北征》诗,倏忽穿越了一千多年的时光,体会到老杜作为一个男人的无助和悲伤,仿佛看到老妻在他离家远行的日子里,独自一人撑起家门,流下了不尽汗水和泪水。而我妈在拼接那些布头时,在裁剪缝纫我们的旧衣服时,又该怀着怎样的一种坚强和不屈?任何时候,她在三个孩子面前,在村人面前,都谈笑风生,一脸明媚,仿佛不知疼痛,强大到无所不能。

要去参加同学聚会。我打开衣柜,里面挂满花花绿绿的新衣。我时常踌躇该穿哪件上衣,配什么裙子,考虑鞋子和背包色系要一致。时下流行的破洞牛仔裤,我有好几条。但那是流行,和贫穷不沾边儿……

相看两不厌。

它在我的大卧室,它在我的小卧室;它回到衣柜里,它睡在包袱里;它从包袱里出来,落在了阳台的衣架上;它又晾在室外楼下,绑在两棵树之间的绳上,接受日光沐浴,某一瞬被风掀起一角,轻盈,如蝴蝶飞飞……许多时候,衣柜是它的家,它在黑暗中等待,等候一些它再也等不回来的人。吸纳着时间流逝特有的气息,它是三十年流年风云的显影液。三十年时间长吗?不长,都在它经纬织就的记忆里,斑斓。

它缤纷的图饰常让我内心起伏如浪花。各色布拼接出的花,似牡丹似玫瑰,宛若山水写意,用来包裹白生生的棉花。它给我温暖,一直给。我却再也看不到妙手缝制它、给它生命、让它伴我的那个人。

它一直在光阴里讲述,直达温情的旧时光。那是未曾忘记的青春,那是不曾离开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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