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超
孟买的清晨,我被一万只乌鸦的叫声吵醒。它们像夜晚的碎片,纷纷扬扬地飞向城市的垃圾场。街上还是灰蒙蒙的,早起的女人穿着鲜艳的沙丽。透过窗外大榕树的枝叶,我看到人行道上均匀地覆盖着白色的鸟粪,因此不可避免地会沾染沙丽的下摆。想到这一点,我多少有些焦虑。这充分说明,我刚到印度不久,还没有放下约定俗成的观念。来印度旅行,你必须学会超越干净和脏的观念。实际上,你必须超越任何观念。这是我从上次旅行得出的结论。
我在孟买的班德拉区租了一间房,离海边不远。为了兑换卢比,我来到了米提河左岸。这里是孟买的金融中心,同样属于骄傲的班德拉。金融中心的中心是一座巨型的后现代玻璃建筑,其旨趣上让人联想到北京的“大裤衩”。周围分布着银行、领事馆、汽车4S店、高级餐厅和咖啡馆。我走进一家咖啡馆,享用了一杯加冰的美式咖啡。我意识到,身边可能是整座城市穿着最干净的一群人:衬衫、西裤、皮鞋、精心修剪过的发型、淡淡的古龙香水。所有人都在讲英语,谈论伟大的梦想。
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捕捉到如下词汇:亿、亿万富翁、商业模式、硅谷、移动、广告……这些词语飘浮在空中,与我毫无关系,但却并不感到陌生,因为它们同样在中国大城市的CBD咖啡馆里飘浮着。这就是全球化时代的有趣之处:文化背景截然不同的两个族群,可以无缝地共享同一个话题。
在吃了一顿颇为昂贵的果阿菜后,我跨过米提河。仅仅一河之隔的右岸,是世界最大的贫民窟达拉维。米提河污染严重,但却分隔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两种互不相交的人生。
和我第一次来时相比,达拉维看不出任何变化:栉比鳞次的铁皮屋、到处散落的垃圾、满街乱跑的小孩。街上拥挤、繁忙、布满灰尘,每辆车都在按喇叭,以至于让按喇叭这个动作也显得有些多余。
达拉维是个自成一统的经济体,它的主要燃料就是废品和垃圾。凭借废品和垃圾的回收、处理,被河岸另一边的世界所抛弃的人们,得以在这里建立起自己的人生。关于达拉维,我看到过两种不同的观点。一种观点认为,达拉维是“印度奇迹”的耻辱;另一种观点则认为,达拉维恰恰是“印度奇迹”本身。这要看你从什么角度思考达拉维存在的事实。如果着眼于生存环境,达拉维无疑是耻辱;但是在这样耻辱的环境下,几十万人能够坚韧地生存下来,繁衍生息,甚至为“印度奇迹”增砖添瓦,这不是奇迹又是什么?
我走過一座破烂的石桥,从洞穴一样的窗口,伸出一根根晾衣杆,上面挂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好像废品联合国的旗帜。炙热的阳光使空气发生波浪式的晃动,一团团蚊子就在这晃动中起舞。桥下是堆成小山的报废零件,每当有车经过,这座10年前就该被认定为危桥的建筑,就会像得了热病一样,不可遏制地抖动。我想桥可能会瞬间崩塌,而我无助地坠落,落到桥下那堆废品里。
达拉维人依然充满热情。路边的奶茶店坐满了茶客,卖甜品的小贩站在垃圾堆上叫卖。我经过一座印度教神庙,门口摆满了破鞋,人们仍在向一切有可能显灵的神明祈祷。不时有人过来和我打招呼,同我握手。
我穿过铁道线,回到一条大路上。我最后看了一眼达拉维。所有人都在心平气和地生活,没有人发怒,没有人绝望,没有人一把火把这里烧了。我想,达拉维无疑是一曲人类精神的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