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tonia Quirke
晨光透射过一棵古老繁茂的悬铃木,像一股跳动着的绿色火焰。这是在蒂诺斯岛皮尔戈斯村(Pyrgos)的中央广场,村庄以大理石雕刻而闻名,有时你走在窄窄的街道上就能听到叮叮咚咚的凿刻声。周围四处都是白色的大理石纪念碑和大理石半身像 —— 刻画着1821年希腊独立战争时期的英雄们,他们威严的胡须尤为引人注目。蒂诺斯岛距离更为知名的米克诺斯岛(Mykonos)不过30分钟渡轮的船程,同属于基克拉迪群岛。
我和一位当地熟人瓦格里斯看着眼前的这片绿色,“那棵树渴了”,他说。在隔壁的咖啡馆里,有一个班的学生正在安静地吃着酸奶和蜂蜜,每个人都留着新学期的新发型,一旁几只瘦猫盯着他们看。我和瓦格里斯不时回过头来,街上有一个脖子纹有蛇形花纹的帅哥拖着一块大理石,在扬起的粉尘中前行。
这是希腊典型的好天气—— 湛蓝的天空下,你不光能看清不远处树叶上的细节,如果站在主要城镇乔拉(Chora)附近的一个好位置,还能望见基克拉迪群岛的其他小岛,比如锡罗斯岛(Syros)、提洛岛(Delos)、帕罗斯岛(Paros)…… 但过不了多久,这里的海上就会蒙上一层紫水晶般的纱雾,因为此地一年中10个月都狂风肆虐、海浪滔天。随后我开车前往海岸,空气中满是浓烈的白藓、鼠尾草和飞蓬的香气。这些气味伴随我一路蜿蜒向北缓行,我被堵在一辆公共汽车后面,车里满载着刚参加完圣餐会的东正教信徒。
希腊传说中的众神都爱蒂诺斯岛,蒂诺斯在古代就建有献给海神波塞冬的神庙。1822年,蒂诺斯岛上发现圣母玛丽圣像后,在乔拉建造了宏伟的 Panagia Megalochari教堂。台阶上倾泻而下的红色地毯令整座教堂看上去像一个华丽的蛋糕,很多朝圣者从渡轮上下来,沿着由港口通往教堂的红地毯爬行向前,以表虔诚。沿街的店铺售卖着还愿蜡烛,餐馆外有厨师正在晾晒章鱼,还有咖啡店播放着罗内特乐队(The Ronettes)的歌曲。
我经过一幢19世纪宏伟的水手宅邸,这座宅子已经荒废了几十年,现在只剩下一个拥有飞檐的正面和一座满是犬蔷薇、碎石的花园。
我的朋友海蒂已经81岁了,1980年9月第一次来到蒂诺斯岛,那时她刚在瑞士离了婚,只想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她最终来到了希腊。蒂诺斯教会非常慷慨,在岛上建造了学校、基金会和漂亮的市政厅。岛上物产也十分丰富—— 大个儿的卷心菜、一簇簇悬挂晒干的西红柿,还有能酿出世上最纯净葡萄酒的葡萄。如果说米克诺斯岛好玩儿,锡罗斯岛拥有出名的港口,那蒂诺斯岛有什么呢?海蒂想弄清楚。夏末的天空一塵不染,她立刻想象出自己和孩子们融入这片风景的画面。当你完全自发地爱上某样东西而找不出缘由时,通常这就是正确的选择。她女儿安德里亚当时只有11岁,她喜欢和田地里的农民待一整天,或者和两个哥哥坐在 Nikolaou Gyzi街酒吧的长凳上,人们唱歌、摔盘子逗她开心。
蒂诺斯岛拥有一股和西西里的潘泰莱里亚岛(Pantelleria)一样强烈的能量,也有一样的强风。金银花和夹竹桃在春天花开遍野,松柏像长矛一样高耸在单行道两旁,老鹰从空中俯冲而过。这些道路串起了岛上的66座村庄,大约有40座仍有人居住 —— 对一个只有194平方公里的岛屿来说,这是个不小的数字,也是其历史上富足的象征。这些村庄建筑有些是天主教的,有些是东正教的,风格各异、精美绝伦,精致的拱廊、门楣上还雕刻着鸽子。你能发现很多1207年~1715年威尼斯人统治时期的建筑遗迹,还有些年代更早。最可爱的村庄是位于埃克姆沃格山(Exomvourgo)山坡上的 Xinara村,这里只有一条主路和一座主教行宫;拜占庭风格的 Volax村的木门上都刻着诗歌;嵌在230米高的悬崖上的 Kardiani村里,有一片陡峭的栗子园;在 Loutra村,陶艺家萨布丽娜· 宾达(Sabrina Binda,曾是法国版 ELLE 杂志的造型师)在一座古老的耶稣会修道院里拥有陶器工作室,有一本书曾提及,她的釉料配方就像法国格拉斯(Grasse)调香师的秘方一样神秘。
夏末的一天,我在漂亮的 Myrsini村停留,那里有一家乡村小卖部兼小酒馆,店主特蕾莎正在烤柠檬鸡,她女儿玛丽亚正在全神贯注地招呼客人,然后忽然看了看天,谈论起7月和8月涌来蒂诺斯岛的30万名游客。一般来说,雅典人会在这个时间来避暑别墅度假,只是这一次,他们还带来了所有的朋友。其中有很多法国人,还有成群结队开着厢式货车前往 Kolibithra的冲浪者。“30万!”她感叹,然后拉我进商店,从玻璃罐中挖了一勺特蕾莎新做的葡萄糖浆—— 醇厚香甜,还有淡淡的烟熏味,这是当地村民放松神经的良药。
我不确定游客是不是真有30万,但是,过去一年希腊的旅游业深受影响,就算只有5万游客也会让我大吃一惊。对蒂诺斯岛来说,它的美广阔而复杂:山谷如同月球表面,海滩有着灰色或铜色的金属光泽,陡峭的悬崖上点缀着让人伤感的鸽舍 —— 像小小的坟墓。从青铜器时代起,辛劳的人们就在梯田上砌起石墙种植庄稼,以阻挡雨水;到了夏末,梯田的大部分都被烤焦了,像极了一个巨大的新石器时代遗址。岛上还点缀着800多座骨瓷白的小教堂。在这里开车会让人感觉胆颤心惊,我想起在当地公证处工作的尤金妮亚,还有她20世纪80年代中从乔拉到岛屿西北角的马里(Mali)的一次家庭旅行。那时她还很小,车行驶在沿悬崖蜿蜒而下的颠簸的小路上,轮胎不停地打滑。她和家人经过空无一人的矿场,地势越来越低,看不到任何生命 ——直到夜幕降临,抵达村庄。然后,她从汽车上被抱了下来,大人提着油灯(马里直到大约一年前才通电)带她来到一座离海边仅几步远的房子里。海浪一阵阵地拍打着海床上的绿色大理石。她抬头看着父亲,小声问道:“我是在做梦吗?”也许,蒂诺斯岛真能激发梦境。夜晚,你感觉与其他岛屿若即若离,有的晦暗不明,有的散发着模糊的光晕。
到了秋天的一个周日,我约海蒂、安德里亚在港口吃晚餐。蒂诺斯岛的风在餐厅门外刮出一道道昏黄的线条,吹打着优雅的维多利亚式路灯。这里的风如此鲜活,你几乎能看见它的移动轨迹。海蒂和安德里亚笑着喝着茴香酒,满是活力,她们都留着整齐的短发—— 一个是金黄色的,另一个是银色的。她们聊起在岛上度过的最初的几个夏天,“因为炎热的天气和漂亮的星空,我们把床垫拖到了户外。在 Triantaros村,人们管我们叫‘睡在屋顶上的人’。”
几天后,我又向瓦格里斯求证有关30万游客的传闻,他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说已经有人抱怨要建造160栋新别墅的计划,还有一位好莱坞导演买下了伊斯特尼亚(Isternia)附近的大片原始土地,不知道他要拿去干什么。瓦格里斯说,如果政府对这些开发行为不予理睬,他就只有一个词来形容这座田园诗般的岛屿的未来 —— 米克诺斯 —— 这让我俩都沉默了。这时,90岁的阿多尼斯打开了房门,他是一位受人尊敬的退役老兵。面包师亚尼斯递给他前一日剩下的三袋面包,阿多尼斯每天仍坚持步行8公里,到田地里去喂山羊。在那昏暗、整洁的客厅里,阿多尼斯就像一座雕像,他的脸皱得像一颗风干的苹果。
陽光透过悬铃木的缝隙,投射在大理石路面上泛起涟漪,就像草蛇的鳞片。回家的路上,我经过岛屿东北部的 Panormos湾,从那里可以看到一块露出海面的巨大岩石,它被称为 Planitis。岩石上面有迈锡尼时期的墓穴遗迹。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飞蓬的香气,还有海盐和橄榄的味道。季节更替,我看着云雀从尖锐的紫荆上腾起掠过悬崖,海水慢慢蒸发成天蓝色。我不止一次地认为,基克拉迪群岛的这个角落是希腊最浪漫的地方。视觉特效大师雷· 哈里豪森(Ray Harryhausen)也会被它感动,为这一场景创作出一个拥有铜质头盔和匕首般牙齿的守护神。这座扭曲变形的石英小岛上有一座迷你神庙。再往东看,一座小教堂依附在大陆的边缘,窗边燃着一盏油灯。它下面是铺满细沙的 Agia Thalassa湾,那里的沙子像水银一样闪着银光。一排海松屹立在海浪前面,松针褪成了深深浅浅的黄色,在强风的刀刃下已经挣扎了数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