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卉芳
摘要:精神世界(梦想)与世俗世界(尘世)是人类生活世界的两大依靠。通过诗歌来把握处于中西文化裂隙中现代美国华裔精神世界的演变,是比较文学常常忽视的重要论题。美国华裔作家梁志英在其诗集《梦尘》中展示了这一生命审美的演变历程:在西方多元化的文化时空中,梁志英们首先感受到心灵的漂泊与精神的失怙;他们踏入祖乡,试图进入华人精神世界,但与现代西方价值迥异的亲族社会功利化取向,使他们的精神再次出离;而在华人超世化的精神世界,归祖的精神需求与尘世的家园归所皆被缘起思想与观空哲学所超越,这种超越型的智慧选择让他们找到了精神皈依。与精神世界的基督化不同,精神世界的中国化,是欧美华裔寻找故土家园的另一种精神向度。
关键词:梁志英;《梦尘》;生命审美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22)2-0048-09
文学,尤其是诗歌,总在寻找或建构文化世界的精神家园。自幼生活在祖籍乡土,社会家园与精神家园能一致相谐地被建构。但从小就生活在远离祖乡的别处,处在文化多元、精神失序的现代社会,精神家园的建构就显得格外艰难。生活的相异、文化的多元与价值的对抗必然带来人们精神寻觅的迷茫。这些“生活在别处”的“文化异乡人”如何寻找或建构自己的精神世界,应是比较文学不可忽视的重要论题。但当前的比较文学有意无意地漠视着这一文学世界的深层主题。在中国文化不断接受现代化并走向世界化的进程中,处于中西多元文化裂隙与夹击中的美国华裔群体更多地经受着这种精神苦旅。诗歌更能体现人们这种寻找精神安所的真切探索,例如,斯托林(Jonathan Stalling)基于佛学“空”的思想和道家“无为”的观念在美国诗歌中的发展和变异,提出“虚空诗学”(Poetics of Emptiness)①;贾尔斯(Todd R. Giles)分析东亚文学和哲学对二战后美国诗歌的影响,提出“佛教诗学”(Buddhist Poetics)的概念②。
梁志英(Russell Leong)1950年出生在洛杉矶的唐人街,并于当地中英文学校接受教育。他曾经是肯尼街(Kearney Street)亚裔美国作家工作坊的成员,1977-2011年期间担任加州洛杉矶分校亚美杂志编辑。梁曾多次到亚洲居住或旅游。2018年,68岁的他游历斯里兰卡,自称效仿东晋高僧法显,法显大师从中国出发至天竺时已经64岁高龄③。据说,梁小时候第一次听到木鱼声便被深深吸引。2018年6月,梁志英在国际禅修中心(International Buddhist Meditation Centre)参加了皈依仪式。
梁志英的小说和诗歌见于诸多亚裔美国选集和杂志,如《哎咦:亚裔美国作品集》、Tricycle、The Buddhist Review、《敞篷船》等。他的短篇小说集《凤眼》(Phoenix Eyes)获得美国布克图书奖(American Book Award),诗歌获得过PEN Josephine Miles award。他的作品被翻译成中文在上海、南京、香港、台湾多地出版。截至目前,他发表了两部诗集《梦尘的国度》(The Country of Dreams and Dust, 1993)和《蛾经》(Mothsutra, 2015),这两部诗集从标题和内容上看都有浓重的中国传统生命哲学色彩,记录了诗人精神世界的审美探索与演变。《梦尘》不仅运用诸多东方哲学意象和典故,还处处体现佛学哲理和佛陀关怀。在诗歌技巧方面,梁志英既对庞德、史蒂文斯、史耐德等诗人有所承继,又有着相异的诗学追求和心灵诉求,发展出独特的中国传统生命审美。本文试图考察梁志英詩集《梦尘》中的独特诗歌美学、精神寻觅与中国传统生命哲学转向,探寻海外华人精神世界的现代建构,从而把握华裔美国诗歌在跨文化交流、诗歌美学和世界文学中的独特性。
一、无常为美:多元文化下的精神失怙
在二战后美国诗人中,最热衷于挪用佛教(尤其是禅宗)文化入诗当属史耐德,他创造性地翻译中国唐代寒山子的禅诗,以诗弘扬佛法,将禅宗道理与自然环保相结合,自称“儒道佛社会主义者”④。梁志英自陈他写诗受到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ce, 1879-1955),以及韦利(Arthur Waley, 1889-1966)、庞德(Ezra Pound, 1885-1972)等人译写的亚洲文化影响⑤。与史耐德等对亚洲思想和文化的知识性吸收、翻译或挪用不同,佛教信仰是梁志英生命的一部分,正如可汗·何(Khanh Ho)所言:“佛教思想在梁志英的艺术创造中不可缺少。这为梁志英提供了一种慈悲的场域,使他超越族裔之间,以及他自己不同的主体性之间的障碍,并搭建桥梁”⑥。
两千六百多年前,释迦牟尼佛悟道之初,初转法轮,有“苦集灭道四圣谛”之说:“世间的苦,逼迫性;人生的集,招感性;圆满的生命,可证性;解脱的道,可修性”⑦,也就是将“苦”作为生命的四大真相之一,而苦很大程度上源于“无常”,如《杂阿含经》所言:无常即苦。作为佛弟子的诗人对世间的苦是敏感的,《梦尘》共三章,每章各有前言,或引用诗句,或摘录小故事,它们共同的特点是从亚裔美国族群漂泊、苦难的经历切入。第一章的前言引自《埃仑诗集》(Island: Poetry and History of Chinese Immigrants on Angel Island, 1910-1940):
风尘作客半时难;涉尽重洋一月间。
As a traveler in wind and dust,(half the time it was difficult.)
(In one month,)I crossed to the end of the ocean. ⑧
1882年,美国发布《排华法案》(Chinese Immigration Act),1910-1940年,远涉重洋渡美的华人被拘留天使岛接受排查,这段屈辱的历史成为华裔美国族群不能忘却的痛,而无名的华裔美国先民刻留在天使岛木墙上的华文诗也成为珍贵的记忆。梁志英所引用的“风尘作客”和“涉尽重洋”两句凸显漂泊无依、四大无主之感,也与佛教中“到彼岸”(解脱苦难)相呼应。讽刺的是,华裔移民历经艰辛从太平洋西岸抵达东岸,没有解脱苦难,反而陷入更深的危机。
第二章引用菲律宾裔英语诗人、小说家卡洛斯·布洛桑(Carlos S. Bulosan, 1913-1956)的诗作为前言:
他的生命如珊瑚海般展开
那里,石头是风的坚硬实体
水,引领入记忆
His life unfolded like a coral sea,
where stone is a hard substance of wind
and water leading into memory…. ⑨
与天使岛“题壁诗”一样,布洛桑的创作也是亚裔美国文学之先声。和许多早期亚裔美国诗人一样,布洛桑以诗文作为政治口号和宣传工具,他在自传中声称:“我如今不仅可用双手抗争,还可以思想战斗。再没有任何方法能掠走我的武器”⑩。据黄运特(Yunte Huang)记叙:“在他的诗中,布洛桑为贫民窟租住房里濒死的穷苦孩子唱摇篮曲,给为罪恶的‘好城市’背叛的不幸者献赞诗,坚定地宣称与工人阶级站在同一战线”,诗人的慈悲和为弱者立言的情怀体现其中。梁志英引用布洛桑的诗,正表明他要像布洛桑一样深入“像珊瑚海一样展开的他的生命”,记录风的足迹,追随海水的记忆。“他”,在梁志英的笔下,包括“被主流话语所压抑的形形色色的边缘人物”。在他的诗中,常常有一双慈悲的眼睛,看到生命的苦难与无常,并试图寻找一条解脱之道,如第三章前言中所记载的在茫茫大海上漂泊112天的中国难民、《凤凰》(“Phoenix”)一诗中哀悼的洛杉矶佛寺里被劫杀的两位年轻的沙门和年老的比丘尼和洛杉矶洪灾中受难的众生等。
诗人对人生苦难和无常的慨叹有时体现在寻常、琐碎的生活场景中,在《乘车去海边》(“A Ride to the Ocean”)这一首诗中,诗人描写诗中主角乘坐公交车穿越洛杉矶城去海边一路的所感、所见、所闻:
独自一人或成双结对,
老的,少的,深色的,浅色的,
我们每个,乘车
穿越洛城去海边的人
双臂紧抱
在衣服内,双脚
老实待在鞋子里。
Alone or paired,
Old, young, dark, light
Each of us who rides
Across L.A. to the ocean
Hold our shoulders close
To our clothing, our feet
True to our shoes.
因此,准点,
准时,按照固定路线,
我赶上车,一身汗
将咒骂转向4号公交车。
它钢铁的身躯
缤纷着涂鸦
蓝色红色黄色黑色
扭曲的文字,加注的标签
到处都是子弹。
So, depending upon the minute,
The hour, the route,
I rush curbs, catch sweat,
Deflect curses on bus no.4.
Its steel body
Burnished with graffiti---
Blue red yellow black
Mangled words, tags punctuated
Here and there with bullets.
與说教式的宗教诗不同,梁诗描写的是再寻常不过的一趟公交车之旅,其主角也是再平凡不过的一个普通人,在固定时间走固定的路线,赶公交车赶到出汗,“将咒骂转向4号公交车”。该诗的特别之处在于,在诗中各色人物(包括“我”)和语言之外,多了对人心的感知:“我”通过身体感受着人情的淡漠——“双臂紧抱/在衣服内,双脚/老实待在鞋子里”;以及对环境的观感:公交车上缤纷的涂鸦、扭曲的文字、加注的标签和子弹的印记反映出社会的动荡和人心的不安。
“我”继续观察着车窗外流逝的一幕幕情景:
萨尔瓦多和墨西哥女仆
模仿她们的雇主,
拎着仿古奇包,
下了公交
走向比佛利山的林荫大道
冷淡的金发女郎
停坐在沃尔沃内
等待飞驶入
浓雾间的豪宅
Salvadoran and Mexican maids
With imitation Gucci bags
Imitating their employers,
Step off the bus
Onto boulevards in Beverly Hills.
Dry blonde women
Parked in Volves
Wait to whisk them
To villas above the smog
中午的乘客:
一个孤零零的菲律宾男人
每天奋力为海军准备鸡蛋和香肠;
一个纽约犹太人
垄断毡帽三十年;
一个黑人
在驶出芝加哥的夜车上
提供晚餐和饮料,和他的父亲
一样。
一个韩国老奶奶,
在暴乱中晕眩,看到
十字架在水上燃烧。
Mid-day passengers:
A lone Filipino man who scrambled
Eggs and sausages daily for the Navy;
A New York Jew who blocked
Felt hats for thirty years;
A Black man who served
Dinner and drinks on night trains
Out Chicago, as did his father
Before him.
And dazed from the riots,
A Korean grandmother who sees
Crosses burning on the water.
一些退休的人,
紧拽报纸,满心都是
好莱坞公园马赛和彩票,
期待意外之财
改善他们的未来。
Such retirees clasp newspapers,
Hollywood Park racing forms
And lottery tickets to their hearts,
Hoping that unexpected fortune
Will favor their future.
萨尔瓦多和墨西哥女仆模仿主人的姿态,拎着仿造的名牌包;金发女郎停坐在沃尔沃豪车内,等待飞驶入山间的豪宅,她们境况不同,但一样虚伪,她们生命的价值停留在物质享受层面。为美国海军工作的菲律宾人、做毡帽生意的犹太人、在夜车上提供餐点的黑人,重复着他们简单卑微的工作;一些退休的人们寄希望于好莱坞公园赛马票或福利彩票发一笔横财,改善未来生活。车窗外不同族裔、不同阶层、不同职业的人们,有着同样茫然的生命和不确定的命运,亦即“无常”。从佛学的角度,因为无常,所以苦;因为认识不到无常的命运(无明)而沉迷其中,所以更苦。看似寻常的描写中,实则透露出佛学哲理的深度和诗人悲悯的情怀,这是将“无常”之哲理文学化的生命审美实践。
深受佛学思想影响的诗人,超越诗中各色人物生活和生命中的无明、苦恼和无常,在诗的末尾三个诗节中问寻心灵的故乡和追寻生命的方向:
过了最后时刻,远远
超越棕榈树叶边缘,
南方的沙滩深埋着
我躯体的颗粒:
海南.淞发.头顿.
…
在我的掌心
檀香木念珠
从红绳上滑落;
唱和着佛陀
跳跃着落下木码头
Beyond the last hour, farther
Than the fringe of Palm trees,
Lie southern beaches ingrained
With the granules of my own torso:
Hainan. Songfa. Vung Tau.
…
In my palm
Sutra beads of sandalwood
Slide loose on the red string;
Chanting to Buddha
Bounces off the wooden pier.
双足筛着沙子
双目掠过水面
我在想,和尚是否会
转过他们披戴袈裟的肩
背对一个正在陷落的世界
My feet sift sand.
My eyes tread water.
I wonder whether monks
Will turn their saffron shoulders
Away from a world that is sinking.
诗人觉察到“过了最后时刻,远远/超越棕榈树叶边缘”的南岸,有“我”的安身之所,但他手持的檀木念珠散落在木码头上,和着佛号;沙子滤过他的足,眼睛略过水面,他仍疑惑:出家人会如何面对这个正在陷落的世界(娑婆世界)。佛学般若经要《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开始便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离苦得乐是佛教徒的目标,从佛学的角度看,全诗是一个大的隐喻:旧金山是娑婆世界的缩影,诗中主角所感受和经历的一切代表人间的苦难,“乘车去海边”即“到彼岸”(波罗蜜)——解脱苦厄的旅程。只是在此诗中,诗人更多描写和慨叹于自他的苦难,尚未找到解脱之道。
生命的无常化作诗行,这是梁志英生命审美探索的起点,正如佛陀的证悟和弘道从“观色无常”开始,佛陀在原始佛教经典《杂阿含经》中说:“当观色无常,如是观者,则为正观,正观者,则生厌离,厌离者,喜贪尽,喜贪尽者,说心解脱”,意思是:如果看到物质世界的无常变化,便会生起厌离之心,消除对物质的喜爱探求,获得心灵的自由解脱。
二、厌离为美:梦归故土的精神失措
《维摩诘经》说:“过去已灭,未来未至,现在无住。”《金刚经》有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住”指执着。正因为执着于过去、未来,以及当下的事相,人常常处于“颠倒梦想”之中。在《梦尘》中,梁志英分别以两首组诗描绘了亚裔美国族群最典型的迷梦——“故国梦”和“美国梦”。
《航空郵件》(“Aerogrammes”)记叙的是故国梦及其幻灭。这是一首自传体长诗,诗中的“我”正是华裔第三代移民梁志英,描写他1984年至祖籍地广东新会探亲,其后陆续收到五封航空邮件的经历。诗的开始,他已经由中国大陆返回洛杉矶,“航空邮件”也随之而来,言下之意,是这些航空邮件,而非他的中国之行,让他认识中国:
直到我返回
洛城,中国才
瘫落在我手中——
折叠,密封,
涂胶水,贴邮票
向西而来。
Only after I returned
to L.A. did China
collapse in my hand—
folded, sealed,
glued and stamped
westward.
中国“瘫落在我的手中”,带有讽刺意味,而其中的讽刺随着诗人的回忆更加凸显。常言道:家书万里,鸿雁传音;但诗人并没有收到信的喜悦,话语中反而多是“被动”:
我并未要求被跟着。
但某人的山村童年,
…
追上了我
好几代以后。
I did not ask to be followed.
But someone’s village childhood,
…
caught up with me
generations later.
书桌角落的五封“航空邮件”标记着他的新会之旅,从第三诗节开始,诗人回忆他在这个中国小镇的经历。原来,回忆不是太美好。他不熟悉母居国的人情风俗,疑惑它现在的经济体制,就连汉字都是极其陌生的:“八只脚的象形文字/像螃蟹一样/追赶着我的过去”(the eight-legged ideograms/were like crabs/scuttling after my past)。与远房亲戚们见面谈话的场景也给他留下不太好的印象:
之后,在向锡痰盂
吐痰之间
他们唾沫横飞地向我发问:
“你多大了?
结婚了吗?
你爹有几个儿子?
他们结婚了吗?”
Later, between spats
at tin spittoons,
they splatter me with questions.
“How old are you?
Are you married?
How many sons did your father have?
Are they married?”
说话时唾沫横飞,打探家庭隐私,可能都给诗人不文明的感觉。而接下来的几封信件,更让诗人对“故国”产生幻灭。第一封问候和追忆他的返乡认祖的邮件之后,新会的亲戚连续写了两封信向诗人拿钱,或开公司,或买公寓,这给诗人带来经济压力的同时,更体现中美文化之冲突。第二次收到“要钱”的邮件时,他试图用星象图占卜以确定要不要寄钱,占卜未果,他咨询亲近的朋友。来自中国的朋友确定他应该“寄钱”,而美国的朋友则持反对意见,这反映中国是一个重血缘亲族的人情社会,而美国是一个重个人和实际利益的社会。诗人甚至收到给他说媒的信,以及乡亲介绍的女孩给他写的信和寄的照片,这些无不给在美国文化和生活语境中成长、生活的诗人巨大的文化冲击。
这段回乡及通信的经历或许只是他人生中的一段插曲,但让他放下对故国的幻想,或源自祖辈、媒体的想象性构建,让他正视自己与母居国的疏离关系,从而正视现在的生活——安住当下。在诗的末尾,诗人与开头相呼应,再次强调中国梦的破灭:
直到
我从中国回来
这个想法才瓦解在我的脑海:
我宣布剥除
污秽的古老印记。
我擦掉孝道
无用似的,
一支掉落的树枝
Only
after I returned from China
did the idea collapse in my head:
I swore off
grimy ancestral markers.
I wrote off filial piety
as useless,
a fallen branch.
由于“故国梦”的破灭,他剥除古老的印记,放下困扰他的华族观念,比如孝道。他将“孝道”比喻成“掉落的树枝”,在诗歌技法上,有意象突出的效果。虽然中国文化强调“百善孝为首”,而在父母与儿女经济和情感都相对独立的美国社会,“孝道”或许真的已经失去了它的土壤,只有枯萎掉落。然而,诗人依然暗暗期待下一封邮件的到来,似乎暗示着华裔与母国割不断的血脉。
长篇叙事组诗,也是标题诗,《梦尘(的国度)》(“The Country of Dreams and Dust”)则在记录华裔美国移民史的过程中讲述破碎的美国梦。在这组有着16章的长诗中,诗人依次回顾华人背井离乡、寻梦美国,天使岛对华人的伤害,二战对美国移民的影响,唐人街的生活,冷战对华人宗族的影响等历史事件。在他的诗中,没有激烈的抗诉,只有平静的倾诉,而在这平静中,更见历史的血痕,正如诗人自己所言:“我就像小径旁的灰石头,而不是像赵建秀或汤亭亭那般的大山。可是站在性别和心灵边缘位置的我,自有我的观点”。
《杂阿含经》有言:“如是观受想行识无常,如是观者,则为正观,正观者,则生厌离,厌离者,喜贪尽,喜贪尽者,说心解脱”,意即,如果看清了精神世界的无常,会生起厌離之心,获得不喜不贪的平常心,获得心灵的解脱。诗人对母国和居住国的双重厌离,代表其生命审美探索的进一步深化。
三、涅槃为美:转归禅佛的精神依处
从尘劳中解脱,从迷梦中醒来,《梦尘》描写了一个从梦到醒的过程,整部诗集如同一个从此岸到彼岸的隐喻,在这一审美过程中,诗人在寻找心灵家园和精神依归。
《梦尘》中的第一首诗《场域与莲花》(“Sphere and Lotus”)是写给越南和尚明通师父(Master Thich Minh Ton)的。全诗仅两个诗节,第一诗节描摹禅修的场景和心灵动态:
场域,一个混沌的世界
在十指交抱之间。
莲花,其根蜷曲
在腹部和大腿之间。
静默选择谁的脸庞?
什么念头在流动?
如何无“欲”而生?
听到本地方言
看到剃光的后颈
解放心灵的幻想
收起黄布的褶皱
Sphere, a world of mud
Molded between ten fingers.
Lotus, its roots entangled
Between stomach and thighs.
Whose face is chosen by silence?
What thoughts brood within?
How can Desire live without?
Hear the native tongue;
See the shaven nape.
Unloosen the mind’s illusions;
Gather the folds of yellow cloth.
盘腿而坐,如坐莲花上;十指结印,构成一个混沌的世界。静心安坐,观察念头的流动:谁的脸庞在沉默中浮现,什么念头在流动,如何无“欲”而生。“贪嗔痴”是人生三大烦恼,佛教所谓的“三毒”,“欲”(Desire)一字虽在句中,但首字母大写,突出欲望带来的困扰。诗中的“我”在冥想,试图解决人生困惑,试图寻找生命的真谛。从冥想中出来,回到现实中:“听到本地方言/看到剃光的后颈/解放心灵的幻想/收起黄布的褶皱”——“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清净,原来禅定就在行住坐卧、一举一动间。第一诗节自始至终没有出现“我”,暗示冥想进入“无我”、“忘我”的状态,也就是禅定解脱的境界。诗人对第二诗节作了斜体处理,并现身说法:
我才找到你,乔达摩,
直到我过了42岁,
希望闪耀在中心的“话”
是你的!
I did not find you, Gautama,
Until I passed my forty-second year.
May the Word that gleams
In the center be yours.
乔达摩是佛陀在家的名字,诗人没有用诸如“世尊”或“佛陀”等尊称,一方面说明在现代、后现代社会,佛陀已不是神性的存在,另一方面,直呼佛陀其名也颇有“众生平等”的意味,也符合佛陀所宣扬的“大地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和“人人皆有佛性”的理念。《六祖坛经》有云:“一念悟,众生即佛。”诗人说:“我才找到你,乔达摩”,正是与佛性相通,内心光明觉照的表现,他最终确立的精神主体是“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的佛性。而“闪耀在中心的‘话’(Word)”,又一个首字母大写的词,是诗人最终觉悟的“道”和“理”。
《线》(“Threads”)则像一首英语的佛教偈语:
无法展现它。
甚至无法打破它,或
烧毁、丢弃它
它与我同在
There is no way to show it.
No way to even break it or
Burn it or throw it away.
It is with me…
“它”与我同在,无法展现,无法打破,无法烧毁,无法丢弃。“它”不正是人的“真如本性”、“佛性”,如《心经》中所说:“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或如《坛经》中所云:“何期自性,本自清静;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此精神主体与我同在,但无法用语言描述,于是作者采用了意象主义的手法,将它形象化:
它与我同在。
一条在静默中游动的鱼。
一个在树上成熟的果实。
It is with me.
A fish swimming in silence.
A fruit ripening on a tree.
正如一宗著名的禪宗公案——小和尚问老和尚:“佛性是什么?”老和尚答曰:“春来草自青。”梁志英这首小诗深得禅宗旨趣,同时表明诗人在佛学中找到自己的思想之源:真如本性。
从审美的角度看,诗人的需求超越于“一般的生存需求和功利性需求”,他“不是将目标指向外在的对象,不以获取、占有和利用外界资源为满足,而是把注意力转向了人自身,特别是人的内在生命的感受性方面,力图通过体验生命以达到感发生命,从而实现精神上的自我超越(自由解放)”——这是“审美的目的所在”,也是“美的价值之所系”。同时,“实现精神上的自我超越”也是佛教生命意义的追求,因此梁志英的审美需求与佛教生命意义观遇合了。在潘知常看来,生命意义意味着“安身立命之处的皈依,是一种在作为第一进向的人与自然维度与作为第二进向的人与社会维度建构之前就已建构的一种本真世界。它也称为信仰的维度。因为只有在信仰之中,人类才会不仅坚信存在最为根本的意义关联、最终目的与终极关怀,而且坚信可以将最为根本的意义关联、最终目的与终极关怀诉诸实现”。而审美,“作为人类最为根本的意义关联、最终目的与终极关怀的体验,它必将是爱的见证,也必将是人与意义的维度、信仰的维度的见证”。
谈及自己的佛教信仰,梁志英说道:“因为长期受到脆弱感的困扰,我开始研读佛经,试图找到解答”,并认为“佛教转换了我看事情的方式——基本上,也许让我更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诗人的脆弱感或许根源于童年经历,或许由于他边缘化的族裔身份和性取向,或许由于社会和时代的不安,最终他在佛教思想中得到皈依,并通过写诗将佛陀的慰藉传递给更多脆弱的心灵和不安的人群。
在《梦尘》的最后一首诗《绽放的花朵,绝世的火焰》(“Unfolding Flowers, Matchless Flames”)中,诗人既超越迷梦与尘劳,又不局限于传达禅理,而是将佛理与历史、与社会、与个人经历相结合,共同说明佛教信仰在安顿人心、净化社会等方面的重要意义。此诗以1992年美国轰炸伊拉克和洛杉矶暴动的场面开始,第二诗节描写暴动后惨不忍睹的场面。诗人写道:“即使佛陀的手/也无法带回/那些在这里丢失/呼吸和美丽的生命”。佛教深信因果和轮回,在此诗中,诗人从佛教的角度指出战争和苦难是因果报应,只有回归心灵的纯净和安宁,才可能跳出轮回,解脱苦果。
面对社会的动乱和人类的苦难,诗人迫切在佛教中寻找精神皈依和解脱之路。诗的开始:
“我的名字是什么?”
我问师父,当灰烬
将天使之城沦陷。
“等到
佛陀的诞辰日。”
“Tell me my name,”
I ask Sifu, as ashes
turn the City of Angels blue.
“Wait until
Buddha’s birthday.”
诗人见证社会动荡中的无常和苦难,在浴佛节那一天,他皈依佛、法、僧三宝,并找到心灵的避难所:
皈依佛
皈依法
皈依僧
In Buddha, I seek refuge.
In his teachings, I seek refuge.
In his community, I seek refuge.
师父赐予法号“静成”(Tinh Thanh)——“达到平静”(reaching calmness)。“我是谁”是永恒的哲学命题,在诗人的佛学思想中,当心灵获得平静(静成),安住于一切境界,真我才得以显现,诗人由此完成回归本我,到达生命审美探索的终点。
以禅修、追问、追寻开始,以皈依三宝结束,在佛教思想的引领下解脱尘劳,打破迷梦,获得心灵的平静和灵魂的皈依,整部诗集似乎是一段心灵之旅。《梦尘》由此在美学价值之外,获得思想的深度和高度。
四、结语
从惠特曼的亚洲主题诗到庞德的意象主义(Imagism),从艾默生对印度宗教的痴迷到“垮掉派诗人”(Beat Poets)的神秘主义,美国诗歌中流淌着东方文化、宗教、文学的血脉,而20世纪美国诗歌史是隐藏着一部“译写”的东方文学。以中国文化对美国现代诗的影响为例,赵毅衡在其著作《诗神远游:中国如何改变了美国现代诗》中如是说:“中国精神,对现代美国,是一个诗意之源,诗学之泉,长久而持续”。其中,中国化的佛教精神以其超脱的宇宙人生观和悲悯的普世情怀,在二战后世界格局、社会形势和个人生存境况动荡不安的背景下,成为美国诗人(尤其华裔美国诗人)盎然诗意的源泉。
梁志英从东方哲学源泉中汲取了思想底蕴,又从20世纪美国诗歌传统中继承了意象并置和句法切断等艺术手法。将人生中的悲欢离合用诗的语言写出来,已经是对现实的超越,加上佛学的关怀和佛陀的悲悯,梁志英借用缪斯的力量和佛陀的慈悲,超越过去的、现实的,甚至未来的迷梦和尘劳,在诗中打造一片极乐净土,构建一个理想王国,并以佛学为基础完成了生命审美探索的历程。对《梦尘》的生命审美解读不仅为深入理解梁志英其人其创作提供基础,更打开了走进亚裔美国作家精神世界的门户。
① Stalling, Jonathan. Poetics of Emptiness: Transformations of East Asian Philosophy and Poetics in Twentieth Century American Poetry[D]. Buffalo: U of New York, 2006.
② Giles, Todd R. Transpacific Transcendence: The Buddhist Poetics of Jack Kerouac, Gary Snyder and Philip Whalen[D]. Kansas: U of Kansas, 2010.
③ 参见笔者与梁志英的通信。
④赵毅衡:《诗神远游:中国如何改变了美国现代詩》,四川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325页,第329页。
⑤梁志英、单德兴:《“转凤”:梁志英访谈录》,收入单德兴《“开疆”与“辟土”——美国华裔文学与文化:作家访谈录与研究论文集》,南开大学出版社2006版,第276-277页,第285页,第282页。
⑥ Ho, Khanh.“‘Stranger Among Fellow Strangers:’Religion, Intersectionality, and the Creation of a Sense of Home in Russell Leong’s‘Bodhi Tree’.”[J]. Amerasia Journal 37.1(2011), p.77-78. 英文原文如下:“Leong’s Buddhism proved indispensable in the formulation of his creative project. Such an engagement expresses a kind of compassionate intersectionality that has allowed him to build bridges and transcend barriers, both between ethnicities and his own divided subjectivity.”
⑦ 引自星云:《人间佛教,佛陀本怀》,高雄:佛光文化出版2016年版,第59页。
⑧ Lai, Him Mark, Genny Lim and Judy Yung. Island: Poetry and History of Chinese Immigrants on Angel Island, 1910-1940. Seattle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1991, p.152.
⑨ 引自Leong, Russel. The Country of Dreams and Dust. Albuquerque: West End Press, 1993, p.21.
⑩ 引自Huang, Yunte.“Transpacific and Asian American Counterpoetics.”[A]. Walter Kalaidjian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Modern American Poetry. New York: Cambridge UP, 2015, p.225.
Huang, Yunte.“Transpacific and Asian American Counterpoetics.”[A]. Walter Kalaidjian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Modern American Poetry. New York: Cambridge UP, 2015, p.225.原文如下:“In poetry, Bulosan sings lullabies for poor children dying in tenements, dedicates hymns to luckless men betrayed by the sinful‘fabulous city,’and declares solidarity with the working class.”
王惠:《美國图书奖获奖小说〈凤眼及其它故事〉》,《世界文学评论》2010年第1期,第304页。
Leong, Russel. The Country of Dreams and Dust. Albuquerque: West End Press, 1993, p.53; p.56-58; p.59-60; p.17; p.17; p.17; p.18; p.18; p.19; p.5; p.5; p.7-8; p.8; p.14-15; p.3; p.3; p.4; p.4; p.63; p.67.
梁志英的《梦尘》尚无中文译本,因此文中引用的诗歌译文为笔者所译。
王财贵主编:《佛经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版,第23页,第3页,第18页,第3页,第26页,第23页。
黄栢权:《〈六祖坛经〉注释》,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3页。
陈伯海:《生命体验与审美超越》,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版,第93页。
潘知常:《没有美万万不能——美学导论》,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55页,第155页。
(责任编辑:黄洁玲)
Beyond Dreams and Dust: An Exploration of the Life Aesthetics in Russel Leong’s The Country of Dreams and Dust
Li Huifang
Abstract: The spiritual world (dream) and the secular world (dust) are indispensable in human life. However, it is often neglected in the sphere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 studies to investigate the evolution of the spiritual world of modern Chinese Americans through the poetry. Chinese American writer Russell C. Leong demonstrates his life aesthetics in the poetry collection The Country of Dreams and Dust (1993): The speakers in Leong’s poems first feel lost and painful in the multicultural adopted country; They then set foot in their hometown and tried to reconnect with their Chinese relatives, but are not accustomed to the kinship-oriented society which is quite different from that of the modern west; They finally return to the spiritual hometown with its ideas of transcendence and emptiness. Different from Christianity, Buddhism is an important spiritual dimension for Chinese Americans in Europe and America. Focusing on The Country of Dreams and Dust, this thesis intends to investigate Leong’s poetic aesthetics and spiritual exploration, and to showcase the significance of Chinese American poetry in transcultural communication and poetic aesthetics within the sphere of world literature.
Keywords: Russell C. Leong, The Country of Dreams and Dust, Life Aesthetics
(English Thanslator: Li Huif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