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潇
某种程度上,她整理的不仅是母亲的遗物,也是自己的人生。
西卡的衣橱里只有两种颜色的衣服。
工作时,穿白色,不工作时,穿黑色。“百搭,什么场合都适合。”她爽快地说。
西卡本名王泽宇,31岁,是一位常居上海的整理咨询师。不过,与普通整理师不同的是,西卡承接的工作除了家居整理外,还有一项“身后整理”,即遗物的整理。
2020年4月10日,武汉“解封”第三天,西卡踏上了去往武汉的高铁。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她数次赴武汉,义务帮助几户家庭做了遗物整理。
舍不得丢父亲遗物,却同意捐献父亲的遗体
“哗——”西卡在地上铺开一条2米×1.5米的窗帘布。
字典、酒、茶叶、文房四宝、书……在布面依次摆开。委托人敖慕麟打开一盒尘封的文房四宝,“这盒好像是爸爸买来送给我的,但我从没用过。”
敖慕麟曾在北京上大学,之后又去香港学习、工作近十年,2019年,他辞去工作回到武汉,想要过一段与父母朝夕相伴的日子。
2020年1月23日,武汉“封城”,敖慕麟受凤凰卫视前同事邀请,参与武汉疫情现场报道。封城后交通不便,父亲敖醒吾主动当起司机,每天开车载儿子做报道。不料,几天之后,敖慕麟和父母相继出现症状,并被确诊感染新冠肺炎。他和母亲属于轻症,但59岁的父亲却因病重被送往金银潭医院。2个月后,父亲离世。
母子俩做出了捐献亲人遗体的决定。央视《面对面》栏目就此事来采访。主持人担心提问会“揭伤疤”,敖慕麟当时回答:“我觉得这是一种纪念,纪念我们一家人在疫情期间的状况,也是纪念我的父亲。”
西卡在整理之前,先对着逝者的照片默哀片刻。“那是一种自发的行为。”西卡说,她当时在心里默默地说:“我会小心对待您的物品。如有冒犯,还请谅解。”她在后来的遗物整理中也沿袭了这个仪式。
“遗物整理,是通过物品了解一个人。”西卡说。有时人们是看到了遗物才更理解自己的亲人。西卡曾在一位老太太的遗物中发现一个铁盒,儿子打开后愣住——盒子里塞满了装着钱的红包,每笔上都标注了亲友的名字。比起将钱用掉或存入银行,老太太似乎更想留住那份关系。
西卡说,“物品是使用者的映射。物品不能张嘴说话,却可能比说话传递的信息更多。”
整理的不仅是遗物,也是自己的人生
整理的第二步,是分类和筛选。西卡需要委托人过手每一个物品,仔细权衡决定是否将它留下。
当物品成了遗物,就不再是普通物品,而成为了生者与逝者的一种回忆。“回忆对一个人来说,是很难舍弃的。”西卡说。
因此,敖慕麟不想扔掉父亲的任何遗物,哪怕手机号也不想注销。
不过,饶浩懿的选择却截然不同。西卡管饶浩懿叫“饶姐”。饶姐是请西卡帮忙整理母亲的遗物。她的母亲原本和父亲共同居住在养老院的一个房间,疫情期间父母相继感染,如今母亲走了,但遗物还和父亲的物品混在一起。
西卡为饶姐准备了几个垃圾袋和收纳箱,垃圾袋用来装丢弃物,收纳箱则存放想留存或可回收的物品,搬回家去。
“这是妈妈参加我婚礼时穿的。”在衣橱前,饶姐举起一条母亲的连衣裙。
西卡听出其中特殊的意义,“如果你还没想好,可以先不急扔掉,放到箱子里我们带回家想想再处理。”
但饶姐毫不犹豫地把裙子丢进了垃圾袋,“不需要了”。
“那件裙子,挺遗憾的。”如今聊起这一幕,西卡仍然惋惜。一个人走了,但物品仍然可以活在爱他的人的记忆里,是幸福的。她的一位委托人就曾在母亲去世后将母亲的衣服穿上身。
但在那个时刻,作为一位专业整理咨询师,她必须尊重委托人的选择:饶姐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疫情期间,父母相继感染,她已经心力交瘁;为了是否要接受西卡的帮助,家族里也有不同意见……
那一刻,她挑选遗物的标准是,还能让父亲使用的,就留着,不能发挥用处的,就扔掉。
某种程度上,她整理的不仅是母親的遗物,也是自己的人生。
这一点,西卡有过相似的感受。
做整理咨询师之前,西卡的人生符合大多数人的期待。她出身于河北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大学考入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专业,毕业后先后进入一家外企和一家知名互联网公司。但工作并没有给她带来太多获得感。24岁和28岁两次患病,让她思考,如果失明、甚至失去生命,“到底能给别人留下什么?”
她想起在日企工作时读到的书《怦然心动的人生整理魔法》。那本书的作者叫近藤麻理惠,一位以独特整理方法闻名的日本整理大师,倡导每个人只留下令自己心动的物品。那时,她开始意识到,在别人眼里不错的工作未必对自己是重要的。而她擅长的思维方式以及喜好却都能在整理师这个职业上找到归宿,于是下决心辞职,“整理”自己的人生。
2019年,西卡自费赴美学习,并通过考核,成为中国地区第二位近藤麻理惠官方注册咨询师。回国后一年内,她接了30多个案子,还成立了自己的团队,全职和兼职加起来有10多个人。
理想的遗物整理应该提前到生前
从西卡的角度,她更愿意将遗物整理提前到生前。她曾在很多老人家里见到,杂物堆积在生活空间,物品摆放不符合老人的生活轨迹,需要的东西却被束之高阁……
但老人们的观念很难改变。有好几次,西卡为年轻人整理后,年轻人觉得很好,推荐给父母,父母们却不接纳。西卡想先从自己母亲做起,也是屡屡碰壁。母亲对旧物有执念,家里一间老屋,就被她用来存放旧物,如20年都不用的行李箱和缝纫机。
但她也在接受差异。“那是时代的烙印。她那一辈经历过饥荒等年代,我们这一代人没经历过的,所以我们没有资格去指责他们。”
针对这些人群,她认为整理的重点应该放在,物品是否可以根据日常生活动向摆放,让生活更便利、有序。
2020年在养老院的那次整理,西卡原本的任务只需要取走饶姐母亲的遗物。而到了现场,她却发现,饶姐父亲的物品才更需要规划整理——他的很多东西都搁得很低,但蹲下对老人来说却特别费力。在腾出饶姐母亲的东西后,西卡重新为老先生规划了床边的4个收纳抽屉。她特意让最下面一层空着,目的是把其他物品垫高一点,不用老人总是弯腰取物。
“这一层是药品,这一层是餐具、勺子……这一层是湿巾纸……”她一一用打印出的贴纸标明,告诉老先生,“请护理员从哪里拿的还放到哪里去。”鲜少夸赞别人的老先生当天专门给饶姐打来视频电话表示:很满意。
田龙华摘自《北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