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长谈

2022-04-27 00:53朱秀海
天涯 2022年2期
关键词:乐子哈密瓜岳父

“你好哇。”

“您好。请坐。”

“真没想到你还在等我。这么晚了……真不好意思,说好了十点钟来,可现在你看,都凌晨一点了。也许我的表坏了?”

“您的表没坏,就是凌晨一点。”

“哈哈,是我失约,一直到这个点儿。你居然还在等。”

“知道为什么吗?”

“这可挠到我的痒痒了……我这个人最想知道这种事了。也许有趣。”

“你故意的。”

“啊,这样啊。”

“因为这个,我觉得我应当等。”

“对不起……可我一开头真不想这样。你眼下也算是有名气,不,相当有名气了,是什么什么专家,来找你看门诊的人每天从早到晚乌泱乌泱的。听说你还把你看过的病人身上发生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写成了书。你不会是个作家吧?”

“我是个作家。不过这不影响我的职业。”

“但我还是不能这么轻易地就相信你。在我向你讲出我的故事之前,我希望你也能向我讲一个你自己的故事。不是一般的家长里短的故事哟,是那种只属于你一个人的隐私,对最亲的人也没有讲过的那一种。”

“喔……可以。不过你是我执业以来第一个提出这种要求的门诊病人。”

“我不是病人,我就是想找个人倾吐一下我的故事,而你恰恰被我这个从天而降的大蛋糕给砸中了。”

“我能知道我这么幸运的理由吗?”

“这个……当然可以。但我不知道一开头该怎么说。我不像你们心理医生,个个伶牙俐齿,死人都能说活过来。当然,我也不是特拙嘴笨腮的那种。我只是有时候不知道该怎么用语言准确地表达我的意思,这会时不时地让我在你这种所谓专业人士面前突然生出一点自卑。对,一点点。”

“我现在就可以明确地将我对你的第一个判断告诉你。你完全不是个自卑的人,无论在我这个所谓‘专业人士’还是在你每天面对的形形色色的人类面前都不是。”

“哈哈。你这么夸奖我,我很高兴。还有些事要请你原谅。我挂号时用的是假身份证,所以你现在只能知道我的假名。我在这样又刮风又下雨的深夜来见你,为了安全我还裹了一身黑衣,用大口罩蒙脸,只露出两个眼洞,像个半夜打劫的强盗。你没有心理准备吧?但我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作为资历不算短的开业心理医生,我的病人把自己打扮成什么样子来见我,早已不会令我吃惊了……你恐怕听懂我的意思了。”

“因为你久经战阵,什么病人都见过,又是心理医生,而且是名医,你不在乎我穿成这样,而且专门找了这么个时间点来见你……你是这个意思吗?可我刚才说过了我不是病人……不过我在这么深的黑夜里来见你不是为了就这种小事和你争论。但我真的不是病人。”

“好吧,我接受不在这一点上争论的提议。说你来的目的,你希望在我这里得到什么样的帮助?”

“我从天黑坐等到这么晚才来见你,出于什么原因刚才大致上说过了。我想对你讲我的故事,不是为了得到你的帮助。”

“是嘛……不过我还是要提醒您,我是职业心理医生,无论你等到多晚才来,打算对我说些什么,都要按钟点收费。包括刚才你让我空等的三小时十二分钟。”

“医生,你还……好吧,谁让我从广告上认定了你呢。那些广告真讨厌,它无所不在,无孔不入。你知道我是在哪里看到你名字的吗?在一家医院的候诊室里。我本来和它没关系,可是你有时候也难免会阴差阳错地出现在那种地方,无聊又必须等,随手打开一本供人随便阅读的杂志就看到你:穿名牌西装,打名牌领带,一脸正气……我一看就知道这人和我一样,是个骗子。不,有罪。”

“有罪?”

“眼下我跟你说任何话都要付钱,你跟我讲话也要我付钱,对不对?如果是这样我就得长话短说。我心疼自己的钱。”

“不让我先讲一段自己的隐私了?连最亲的人也没听到过的!”

“不要我付费你就讲,要我付费就免了。我要充分利用我的钱买来的时间讲我自己的故事。我真是疯了。不过既然来了,既然已经要掏钱请人听我的故事了,那我也不能退缩了。哦,听好了,我现在就开始,不想浪费时间。过程中除非得到我的允许和暗示,你一句话都不要说。你主动说话我不会付费的,我有秒表,我会掐表算出你的插话占走了我多少时间。”

“……”

“我是一个……算了,为了节省时间我不会从我的童年说起,总之你从一开始就把我看成是一个和你的童年、少年、青年时期的经历大致相同的人好了。我直接从大学毕业说起,学的是酒店管理,很快就入职,很快就跳槽,一年后又一次跳槽到了一家知名的国际酒店集团,不到一年就因为和老板女儿的婚姻成了本市一家极有名的五星级酒店的总经理。听好了,可不是在大堂里站着迎来送往,等着侍候客人的经理,我是执掌当时在本城仅有的一家拥有总统套间、可以接待外国元首的大酒店的CEO。因为我老婆是独生女,所以我的员工基本上都把我看成是这家酒店的老板本人。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反正我岳父的国际酒店集团规模极大,酒店众多,遍布全球,平常也顾不上这么一家最早在国内建成开业并在眼下说起来已经有点老旧的酒店。我和他的关系并不好,所以我猜测他是出于能不见我就不见我的原因,任我实际掌控这家酒店并且在CEO的位置上为所欲为。我当然也乐得他这样做。那老头儿给我这个位置时对我的唯一要求,也是我做他的女婿的唯一底线是不能背叛他的宝贝女儿。一旦发生这种事情,哪怕只是绯闻,甚至是一点风言风语,传到他耳朵里,我相信他问都不问一声是真是假就会立马让他手下那群人直接将我扫地出门。那时别说铺盖卷了,就连我身上的最后一件衬衫都会被他们扒下来,将我赤条条地扔到马路上去。

“这么一说你一定就明白了我的处境。我不敢得罪我妻子,而她从小到大一直像个公主一样被她的爹妈和身边一帮马屁精捧着、哄着、宠着、骗着,这样一个女人怎么会识得人间烟火?加上前些年普天之下的酒店是什么情景,我不说你也知道。酒精、赌博、混乱的男人和女人,哦,最后是毒品,所有这些我妻子早早地就全历练过了,十五歲已经在少年戒毒所三进三出,二十岁前和八个港台以及国外真真假假的花花公子私奔加堕胎了多少次,直到今天对我仍然是个谜。最后,她还被其中一个家伙绑了票,动用了警力才从一座海岛上的猪圈里解救出来。为了让她的人生安定下来,我岳父痛定思痛下决心给她找一个丈夫,不要门当户对(门当户对谁要她呀),一个适龄的男子就行,只要她自己愿嫁,对方愿娶,他就舍得拿出一座酒店给那个男子打理。当然,这个男子大体上也是我岳父岳母能看得上的,偶尔必须出现在他们的家庭合照中,人大致上也拿得出手。我妻子只见了我一面就指着我说:‘就是他了!’说实话,这么一块大馅饼突然砸到脑袋上,我当时就晕了。我是什么人哪?无论出身、家境、学历、社会背景还是应聘到这家酒店做大堂经理后的业绩,甚至包括形象,哪一桩、哪一件也轮不到我来接这个盘啊!可命运就以它惯有的任性,在那一年的那一天、那一天的那个时辰、那个时辰的那一刻,意想不到而且蛮不讲理地和我站在了一起。当然,也有人反对我和我妻子的婚姻,包括我可怜的父母,早就知道她的事情,听说要娶她的是他们的儿子,两位老人当场都要昏过去了。但是我不会听从他们中任何一个人劝阻的!凭什么呀?我一辈子撞大运的事情可能只有这么一次。你们怎么知道命运这个鬼东西,这次是不是喝醉酒了乱点鸳鸯谱,才让我有了这么一个机会?你们怎么知道如果我不死死抓住它,一生都有可能乖乖地像个店小二一样站在大堂里恭恭敬敬地给客人行礼,不管他是不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人恶心的垃圾,只要愿意出钱我都要把他侍候得舒舒服服的?为什么你们拼上命也要阻止我向着这个天大的好运撞过去!我难道还不知道她是什么货色?可那又怎么样?婚礼仪式前一天,我岳父专门让他集团办公室的马主任找我去见他,时间只有五分钟,可那短短的五分钟他有多看不起我呀,从头到尾就没有看我一眼,却一字一句对我讲出了他对我的约法几章,听得我耳朵嗡嗡响,别的全都没记住,就记住了那个条款:不能背叛他的女儿,一次也不行。哪怕不是真的,只是一桩没有实锤的流言,他也会二话不说,让他手下的七狼八虎剥掉我最后一件衬衫,将我从酒店大门台阶上扔到马路上去!说完最后这句话,他仍旧没有看我一眼就让我离开,那语气简直就像是在撵一条令他极端厌恶却不得不养着的狗!

“你一定以为婚礼前我妻子会和我单独见见面,谈谈爱情什么的,也给我一个解释,为什么她会让自己这么一大块馅饼不前不后、不左不右偏偏砸到我这么个穷小子脑袋上!这样的事情在西方电影上见过,什么《百万英镑》之类的,可是走遍中国有吗?中国人有一个算一个,骨子里那么势利,这样的事情有过吗?我现在就告诉你,没有!可因为她和她父亲,却是这样的人,这不见鬼了吗?所以,即便是我这样不管三七二十一都要接住这个盘的人,也想从她嘴里听出一个究竟,即便是见了鬼了也是一种解释,只要她愿意说出来我都会信!没错!你完全不会想到,没有!婚礼前夕她一次见面的机会也没有给过我!换句话说,我要和她结婚了却没有见过她一面!从头到尾,来招呼我的都是我岳父手下那个马主任,到了日子口儿,他让一群人像打扮一个稻草人一样早早地把我从酒店的床上拽起来,弄到一个化妆间里给我洗澡,喷香水,套上新郎的行头,到了点儿,我就西服革履、油头粉面地被送进婚礼现场。我晕头晕脑地登台,晕头晕脑地听人讲话,自己也被安排晕头晕脑地念了马主任为我写好、提前塞进西服口袋里的稿子,晕头晕脑地向我的岳父岳母和我可怜的父母行礼,最后晕头晕脑地被人扔在一边,完全没人管了。这时,我看到了我可怜的父母,他们从大老远的家乡来到婚礼现场坐下,直到仪式结束,就没有一个人过去跟他们说一句话,我岳父岳母对他们更是视若无睹,一次次直接从他们面前走过去,高视阔步,招呼也不打一个,大眼角都不瞥一下。我父亲出于礼节主动站起招呼他们也彻底地被我岳父无视。不是我爹要我母亲为了我这个儿子硬撑着,她当场就有可能哭昏过去。仪式刚开始,饭也没吃一口,他们就把两位老人从他们方才的位置上请走,直接送上火车回老家,饭都没让吃一口……这天婚礼上发生的事情我一件一件都记着呢,直到今天。我还会记到永远,至死都不会忘记,也无法忘记。

“下面我要跟你讲我的洞房之夜。婚礼仪式结束后就是婚筵,那些衣着光鲜的宾客们一旦进入到觥筹交错的环节就不再有人理我。我被他们撇在婚礼舞台一侧的角落里。一名婚庆公司的小姑娘可怜我,主动将我引到后来我自己掌控的这家五星级酒店最高层的总统套房,那天它被装饰成了我和我妻子的洞房。洞房里没有新娘,什么人也没有。我一个人坐在那里,从上午直到夜幕降临,窗外偌大一座城市华灯初上,还是没有一个人进来关心我一下,问一句我吃过东西没有。一个也没有。也不对,是有一个刚被酒店召进来做清洁工的男子误打误撞地推开门进来了一下,马上就知道自己走错了地方,看我一眼,不知为什么脱口就喊了我一声‘老板’。我一看他穿的有酒店特色的制服就知道他走错门了,问他是谁,怎么闯到了这里。他告诉了我他的姓名,对不起,因为这个姓名即使到了今天仍然很敏感,我不能讲,以后我就用英文字母B来代表他好了。B告诉我,那天他是第一天上工,因为不熟悉楼层和房间用途推错了门。他这些话讲得战战兢兢,说到最后连个对不起也不会讲,一听就知道是从山里来的,还是那种很深的山的山里人,山在更深的山的深处那种山里人,什么也没见过,什么也没吃过,到了城里连句话都不会讲的那种山里人。我想都没想就让他出去,我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当时全都劈头盖脑发泄到他身上,他吓得脸都绿了,两腿一个劲地哆嗦,两眼睁到不可能最大的程度,一脸恨不得立马从我眼前——不,是从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的恐怖表情。我赶走了他才知道自己错了,我应当打发他下去到酒店厨房给我弄点东西来吃。我当然也可以自己下去找点东西填肚子,可我就是不愿意。我知道,就在这一天从早晨到晚上,酒店上下有多少员工都在笑话我,在他们心里我甘心接手老板声名狼藉的女儿这件事办得有多卑贱无耻。我知道我必须扛过这一天和这个夜晚,等明天早上他们看到我时就不再会这样想了,只要和我妻子在这个酒店内最大、最豪华的套房里度过洞房之夜,明天的我就不是过去任何时候的我了,那时才叫生米煮成熟饭,就连我不惜失去名誉娶了老板女儿这样一件事,在他们心中也会变成另外一个励志故事,那些没有机会被馅饼砸中的男人会清醒过来,明白我付出如此代价后得到了什么,而那些女人会暗中恨自己生下来不是个像我一样的男人。至少在这家中外闻名的大酒店里,所有的男男女女都会知道我已经成了他们每个人的上司、老板、主人,过去我和他们都一样,甚至地位还不如他们,可是从明天早上起,我一个眼神儿就能让他们失去饭碗,他们将为曾在这个令我饱受羞辱的一天嘲笑过我付出长久和惨痛的代价。你会问有多长久和多惨痛?这我可以回答你:长久到他们在这家酒店工作的最后一天,惨痛到他们无论能不能忍受都要忍受。

“直到凌晨一点……哈,今天我来见你也是凌晨一点……我故意迟到让你等到这个时刻其实不全是恶作剧,我也想让你体会一次一个人望眼欲穿地等另外一个人到凌晨一点的滋味……作为新郎,我在洞房里一直等到凌晨一点,不敢自己去睡,无论如何,这个夜晚我都要让她真正成为我的妻子,这个决心我从答应娶她那一天都下定了,也只有这样我才能部分地找回我在她、我岳父岳母以及所有正在看我笑话的人面前失掉的做人的尊严。是的,当天我就是这么想的,不是做男人的尊严,而是做人,做人的尊严……夜幕初降时,我重温了自己的决心,觉得自己什么都想到了,她就是再无耻、再放荡今晚也逃不过我的手心。但我妻子活着就是要在世间大闹一场的段位,仍然超出了我的想象……凌晨一点整,我和衣倒在婚床上昏昏然假寐,猛然听到一声巨响,‘咚——!’响声之大,说它是一声惊雷都不过分,又是在那样一个万籁俱寂仿佛整个世界都死去了的时刻,我相信整座二十八层高的酒店所有进入梦乡的客人都像听到地震的声音一样被惊醒了。我听到响声,一个鲤鱼打挺坐起,人有一半还在梦中,我也就像在梦里一样看见洞房那两扇一直关闭着的雕刻精美的西式大门开了,刚才的响动就是那两扇大门被一种无比巨大的蛮力推开撞到两边的家具上发出的轰鸣,真是震耳欲聋,地动山摇。我看到了她,我的妻子,仍旧穿着一身新娘的礼服,不过头饰什么的全乱套了,一只袖子被齐肩扯掉了,灯光下裸露着雪白的膀子……她早已酩酊大醉,却又恰巧处在酒醉后精神最亢奋的阶段,两颊绯红,二眼放光,五官都错了位……我妻子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脚步踉跄地闯进房来,刚才那一声巨响就是她用力推门造就的杰作,但她立马就像是被撞入她眼帘的什么事物给惊吓到了!对,好像她在凌晨一点闹出的惊天巨响被吓住的不是别人,不是我,而是她自己!不,当时首先被惊吓到的是我,不是她。我完全清醒了过来,因为我没喝酒,一滴酒都没喝到,除了早上胡乱吃了两口快餐一整天什么也没吃到,更甭说酒了……可是,我虽然比她更早地清醒过来,但仍然费了很大的力气,很久的时间,几乎把脑瓜都想疼了,才明白惊吓到她的居然是我!我的天哪,她一个喝得醉醺醺而且刚刚还处在疯狂的兴奋中的女人,看到我像看到一个鬼待在她的洞房里一样,最初一刻完全怔住,脸上原有的亢奮,疯癫一样的笑容,绯红的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全凝固了,就像瞬间来了一场超级霜冻,全都被冻住了……有一忽儿她就死人一样望着我,望着我,像是在一场梦中,又像是要在她混乱成一团的脑瓜里努力地回忆,这是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她在自己的婚床前面看到的这个男人是谁,是人还是鬼……但这短暂的一刻很快过去了,她脸上那些凝固的表情开始像蜡一样融化,并且活跃起来,眼睛也一点点瞪大——听好了,我说的是瞪大而不是变得清澈透亮——怒气迅速代替了原有的一切疯狂和欢乐,那张原来还算好看的脸变得狰狞而且恐怖……她双手叉腰,脊背挺直,用一种无比憎恶的表情——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任何别人脸上看到过如此令人害怕的憎恶到极致的表情——看着我,歇斯底里地大叫大嚷道:

“‘你……什么东西?……哪儿来的?……竟敢……在老娘……的洞房……洞房里……快叫警察!……’

“‘等等!’我说过,这时我已经完全清醒了,但受到的惊吓还在,不觉也像她一样大叫大嚷起来,‘我是你丈夫!……我们今天举行了婚礼……我就是那个……新郎!’

“她完全没有听懂似的,回头看了一眼。这时我也看到了,她身后出现一个小白脸……也不是啦,我认得此人,最近一直和我妻子在一起鬼混的一个当地的公子哥儿,一家在全国排第二专门给女人生产卫生巾的公司老板的儿子!……在我和我妻子的新婚之夜,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和她成为真正的夫妻的夜晚,她居然带来了她最新的相好!一个和我们的婚姻完全无干的人,一个玩弄女明星玩得全世界都出了名的流氓、坏蛋、恶棍!

“‘他是谁?’她看着这个坏蛋,问。

“她这是在向那个坏蛋问我,这一刻我是明白的;可是你知道那个坏蛋当时是怎么回答她的吗?啊不,他什么都没说,更没有因为我的在场,因为他在这么一个对我们夫妻而言极其神圣的夜晚侵入了别人的洞房选择离开……不,这个坏蛋、出了名的流氓看热闹不嫌事大一样斜靠着一边的门框站着,一动也不动,只冲着她耸了一耸肩,像是在对她说:

“‘你应当知道他是谁的,干吗问我?’

“你还甭说,我妻子还真因为他这个对眼前的场景不屑一顾的耸肩动作明白过来了——不是一般的明白,而像是真正的明白——我的意思不是说她酒真的醒了,没有,她仍在沉沉大醉,但有过醉酒史的男女一定都有过下面的经历或者体验:醉酒并不妨礙他或她在某一刻突然想起某件已经发生过的事,连同由此形成的某些回忆,我认为我妻子当时发生的就是这种情况……她像是蓦然认出了我是谁,为什么凌晨一点会待在她的洞房里……于是我看到了,她脸上的怒容渐渐散去,但是另一种令我更加痛恨、痛恨了一生、永远也不会原谅的神情,开始在她的脸上和眼神中闪现出来!”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情?——啊,这句话用去的时间不收费!”

“往轻了说是一种调笑,甚至是某种讥讽和嘲弄;可是往重了说,那就是一种从骨子里就没把你当人的人才会有的令你彻底无地自容的轻蔑和不耻!她就用这样一种神情望着我,冷冷地吐出了下面的话——

“‘出去!’

“我,一个一整天以无比强大的心力承受着巨大羞辱的人……为了接住做梦也想不到会砸在头上的大馅饼,自己把脸皮撕下去扔到地上任千万只脚无情践踏却仍旧扛住没有精神崩溃的人……最要紧的,是我以为无论在这之前蒙受多少屈辱,我都一定会在这个夜晚用成为她的男人的方式得到补偿的人……居然在这个时刻到来之际,被她从她的——也是我的——洞房里赶走,把那张我那时仍然认为是‘圣洁’的婚床留给这个荡妇和她的相好,一个和我同样穿着一套白色婚礼西服套装的流氓,我的婚礼成了他的婚礼!我怎么办?”

“你离开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

“对,我选择了离开。因为……那一刻……她,那个疯狂的女人,带着她脸上的神情,嘴里清晰吐出的两个恶毒到令人颤栗、终生也无法忘记的字眼,让我瞬间看清了自己在这桩买卖婚姻中的真实身份和处境。我说这是一桩买卖婚姻你懂我的意思吗?这天婚礼上发生的事,连同当天深夜发生在洞房里的事,以及我对我岳父做出的、我作为丈夫不在和她女儿的婚姻中制造出任何一桩绯闻的承诺,都是我这个买方付出的代价;而他们出售的等价物是我以我妻子丈夫的名义打理这家酒店,做它的实际掌控人。至于这天,我妻子和谁入洞房,之后她和谁度蜜月,长年累月地做事实夫妻或情人,和我这个假新郎和名义上的丈夫一毛钱干系也没有。

“啊,我们的婚姻一直维持到了现在。我遵守了我的承诺,无论是当年还是今天——我已经不年轻了,也到了可以说出我的故事的年纪了——仍然没有在我和我妻子的婚姻中由我这一方制造出一桩绯闻,甚至于连一点和异性存在暧昧关系的风言风语也没有传出过。当然,这是不容易的,但我守约的决心更不会动摇,只有这样我才能守住我的酒店、我的位置、我的收入,守住上天对我的眷顾——我说的是那个当初一下就砸中了我的大馅饼。年轻时当然和现在不同,还是有挣扎,看见年轻漂亮的女性还是有冲动(当然会一次次以发乎情止乎礼的方式打住)。还有一些女士,不知道我和魔鬼签了卖身契,每天看着我鲜衣怒马,出车食鱼,主动投怀送抱,不,这样的女人我不是不敢接受,而是立马要响起最高等级的警报——谁知道她们是不是我岳父和我妻子为我设的套呢?在我守约的所有时间里,我岳父和我妻子大致上也在守约,可我知道他们并不想一直这样下去。那场有名无实的婚礼后不久,我就听到了一个可怕而且基本可信的消息,即无论我岳父岳母还是我妻子都迫不及待地等着我主动提出离婚。他们都认为我和我妻子的婚姻不会持续很久,因为他们认为无论如何作为一个拥有七情六欲的男人,永远接受这种受辱的而且无性的婚姻是不可能的,而一旦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比方说我一时头脑发昏落入了某位女士和他们共同设置专以捕猎我为目的陷阱,他们就能以不守约为理由收回这家酒店,像我岳父说过的那样剥掉我的最后一件衬衫,将我从酒店门前扔出去。但他们恰恰在这一点上错看了我。我偏偏不是他们认为的那种会轻易落下女性陷阱的男人,既然连新婚之夜让别人代替我做新郎我都能够忍受,那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做一个不被七情六欲困扰的男人,对我来说也就算不上什么爬不上去的山峰。为了彻底让我岳父岳母和我妻子死了这条心,我也不会什么事也不做,我借用了他们的套索和陷阱,有意在众人尤其是那些主动扑来的女人眼里撒进一把土,让她们并通过她们使我的岳父岳母和妻子一点一点地相信了我天生在这方面就有病,不然我就不会当初明知娶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还会接受她。我的这一着妙棋有可能像一发击中十环的子弹一样击中了我岳父岳母和我妻子的心。我妻子早在她自己的新婚之夜就对她亲自挑选的新郎夸口说,她之所以要结一次婚就是为了能够马上离婚,给自己贴上一个离婚女士的标签。不知为什么,无论是她还是她父母以及整个社会都会认为一个离过婚的女人比没有结过婚的女子可以更方便地拥有更多的性的自由。但她倒霉的是偏偏误打误撞地嫁给了我,现在不是我的不妥协而是我的病让她找不出合适的理由离婚,以便加倍肆无忌惮地和各种男人鬼混和过花天酒地的日子。我岳父失望的则是无法尽快收回这家因为城市的迅速繁荣而赢利越来越丰厚的酒店。虽然他仍是老板,是董事长,但是此前我这个CEO和他有过约定,他每年付给我的报酬是全部赢利的一半。这一半在我这个当过大堂经理的员工看来是天文数字,钱到了这时对我来说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最重要的是我每年分到的红利越多,我知道我岳父受到的伤害就越大,我年终从这家酒店里拿走的每一分钱都成了对日渐苍老的他的直接伤害。

“可是也有夜深人静孤身独处之时。你明白我到底不是个没有七情六欲的男人。我常常整夜整夜睡不着,反复思考为了抓牢我以为的这么一块大馅饼付出的人生代价是否过于昂贵。但是只要东方曙色初现,那个天天都会按时叫醒我的闹钟响起来,这样的一些胡思乱想立马就会和夜气一起消散。我已经开始习惯享受这桩买卖带给我的真金白银以及新身份和与之相符的虚荣。我成了本市酒店业的名流,因此也成了本市的名流,由于大手笔将钱投入慈善事业,还成了一位在全国也算知名的慈善家。而在更真实的层面,我知道我大笔大笔花掉我岳父和我妻子的钱换来这个名声,其实是在将我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无处释放的欲望转移到另一个可以让它换一种马甲得到释放的方向上去。你是心理医生明白这样一种机制叫作‘代偿’。人对异性的欲望归根结底是一种生命的激情,它原来只有一个出口,现在这个出口被堵塞,但它还可以有另外的出口,你将它从另一个出口释放出去,虽然不能通过代偿机制得到够分量的满足,但至少它能转移你的注意力,不让你生命的每一天都有一个被魔鬼恣意嘲弄戏耍的夜晚,你甚至可以因你成了那些边远山区贫苦人家男女老少眼中的救星,生出自己天生就是一名万众仰慕的高尚人士的幻觉。好像也有专门名词定义这样的感情变化,好听的叫作‘升华’,难听的称为‘意淫’。但即便是后者,我那无处倾泻激情的身心也得到了安慰。

“你听到这里一定以为我的故事就要结束了。我都将自己的痛苦和无边无际的屈辱感升华到了一种高尚人士才会到达的精神境界了,痛苦和屈辱本身也得到了代偿,慈善家头衔甚至还让我获得了很多人做梦都想不到的人生的激励——我说的是那种无论你走到哪里都能从那些对你的真实生活一无所知的人对你表现出的发自内心的尊敬。有时候我也会想,有了这种尊敬,我的有缺陷的人生是不是也算是相对圆满了呢?可你要是真这么想就错了!不,正是在这样一个阶段,我知道我还是原来的我,在一种似乎因为代偿而得到安慰的感觉之下,那汪暗黑的深水里,我在每个白天受到的虚幻的尊敬和每天夜间承受的真实的屈辱是不能相互替代的,它们成了我人生天平的胜负两端毫不相干的两件事,每个白昼我在人间受到的尊敬越多,每个夜晚我感受到的屈辱就越深。渐渐地我觉得我已经承受不住它了,天平随着时光流逝正在倾斜,我开始不由自主地涉入那汪暗黑的深水,那是一汪罪恶之潭。我这么说吧,我成了一名罪人。

“我又在骗你了。哈哈。其实我在失去了属于我的洞房之夜的第二天早晨就开始犯罪了。你可以想象,那一夜我孤独地回到酒店CEO办公室一侧的小卧室里躺下后,剩余的时光是怎样熬过去的。但这段可怕的时光对我的人生却又是极重要的。一方面,我这个被侮辱和伤害的男人被巨大的怒火燃烧成了灰烬;另一方面,这个人也在这团将原来的我化为灰烬的大火中涅槃重生。天亮后,我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开始扮演命运让我在这家酒店里的新角色。我已经拥有了和昨天绝对不可同日而语的强大力量,我说的是权力。我知道只要酒店里还有一个昨天曾看见过我和我妻子婚礼的员工,我在如今已经属于我的这块领地上蒙受的屈辱和羞耻就不会结束。于是,从这天早晨上班后起,我便开始解雇他们。有一个寓言是这样说的,只要狼想吃小羊,理由总是能找到的,要不就是你弄脏了上游的水,要不就是你去年还没出生就说了我的坏话,等等。首先是酒店管理层,然后是中层,再后来就是普通员工:前台、财会人员、厨师,直到给我和我妻子以及她自己挑选的新郎装饰洞房的客房服务人员,乃至于最后一名洗衣女工,我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全部让他们离了职,同时在他们空出的职位上聘用新人。过程我就不详细讲了,当然是不愉快的,但对于婚后无时无刻不在感受苦痛的我,这些不愉快反而成了疗伤的良药。我听着被解雇的人的咆哮、央求和哭诉,看着那些当年暗中嘲笑我的女人们的眼泪,我的心享受到了多大的快乐啊!那些女人的哭声真是天籁之音!

“原来的员工中还是有一个留了下来。不是我的心不够狠,或者一时心软单独对这个人网开一面。不,是我将他打发走后此人又自己找了回来,不是我一把拦住他都要当场对我跪下了。他说:‘×总,我没地方去,你还是留下我吧!你可以降我的薪水,我就是只挣比原来少一半的钱也比回老家种山芋挣得多。我闺女需要我这份打工挣的钱才能活下去。’你一定想不到,此人就是我的洞房之夜来临前独坐婚床鬼都不来一个瞅我一眼时误打误撞闯进总统套房看了我一眼并且喊了我一声‘老板’的清洁工B。看到他我就想到了我那一晚上的遭遇……我一直没有对人说过,正是这个不相干的粗笨山里男人当时胡乱喊了那一声‘老板’,烧灭了我心中腾腾升起的火焰,让全身积累了巨大愤怒的我如同被人劈头盖脸烧了一桶冰水一样恢复了冷静。‘老板’——是的,只要熬过今天这一夜,明天我就是这家著名五星级酒店的老板,我这几天尤其是今天忍受了一切的嘲笑、冷眼、屈辱……不就是为了它吗?与这个称呼相比,我在世间蒙受的所有的屈辱,包括后来我妻子把我从洞房直接赶走让别人做了她的新郎都不算什么了。也可以这么说,这个粗笨的山里男人提前喊出的这一声‘老板’帮我撑过了那如同炼狱般的一夜的考验,才让我有了今天。想到这里我的心就软了,对他说:‘好吧,你愿意留就留下,不过酒店效益不好,你只能拿你原先的一半薪水。’他答应了。

“下面就到我今天要讲的我的故事中最精彩的部分了。我发现B其实是个不错的员工,用优秀形容他都亏欠了他!只说一件事吧:过去酒店往外搬运垃圾的员工有五名,垃圾还常常处理不完,引起客人抱怨,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全酒店垃圾处理这一块反倒运转得更好了。很快,我知道了他无论如何也要留下的原因是他有一个长年患病的女儿,具体什么病我一直没去搞清楚,凭什么像他这样一个跟我八竿子打不着的山里粗人的家事我要知道,我只要明白他绝对需要留在城里掙这么一份微薄的薪水他女儿才能活命就够了。我知道了他的故事后甚至还为自己当初心软留下了他小小地自鸣得意起来,心想:哪怕是我这样一个活得毫无尊严、无限可憎的人,也是能为世间比我活得更惨的人做一点善事的。啊,哪怕你是一个有罪的人,哪怕他也像我一样犯过罪(为了给女儿筹钱治病,他在山里盗猎国家保护动物被判过三年有期徒刑)。事实上,我后来决心成为一名慈善家就是因为这个人和我对他发的这一点点善心。我从这个我一眼也不愿意多瞧的粗人身上得到的感激,让我平生第一次体验了受人尊敬时自己心中会油然生出的幸福感。做慈善花的是酒店盈利的钱,又可以抵税,有损失也不大,而且只要账做得好,在我而言不会有一分钱的损失,至于它们会让我岳父和我妻子的利益受到损害——那不正是我渴望的吗?

“很快,我就明白为什么过去五个清洁工也运不完的垃圾B一个人就能解决的原因了,那是他把白天干不完的活儿放到半夜三更起来干完。除了吃饭睡觉——他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B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和酒店生产的垃圾作战,只要他停止工作半小时,这些垃圾就能堆积如山,有时我站在酒店三楼我的办公室窗前往下看到一直都在工作的他,会生出一种幻觉:这个B就像传说中的愚公一直在挖山不止,可是比愚公悲惨的是这座垃圾的山像是一只怪物一样挖了又长,永远也不会有被彻底搬走的一天似的。这时,我对B生出同情或者是你们这种人常说的一个词儿——怜悯——了吗?啊啊!假若是你而不是我做那家五星级酒店的老总,手下要管那么多的员工,这些人你一眼看不到就会由乖乖仔变成盗贼——小到毛巾、厕纸,大到酒店里任何一件可以搬动的电器,只要有机会没有不偷的——你除了对他们生出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掐死的冲动,还会生出别的念想吗?不,如果你一定要逼我说出我想对他们做的事,那就是不管有罪无罪、好的坏的一个不落全送去坐牢,让他们都尝尝本市有名的南大狱的窝窝头的味道!

“不过你也不要以为我作为酒店的老总,一个小小王国的土皇帝,在和这些人相处时就没有一丝乐趣。我说过,包括像我这样一个被所有人暗中都瞧不起的男人在内的任何人,没有乐趣都是活不下去的,就是真的没有乐趣我也要去制造。前面已经说过了,我是一个被深度侮辱和伤害的男人,因为我的处境,我不能回头对仍然执掌着我的生杀大权的岳父和妻子下手,但这不是说我就不能将这种每时每刻都在沸腾的岩浆一样的报复欲望转向我手下的人。你可能会说,他们不该成为我这样做的对象,但我倒想反过来问你一句了:我岳父和我妻子选择我做他们无情施虐的对象时考虑过我的感受和我的无辜吗?他们能做的事情我为什么就不能做?我岳父和我妻子这种人给我的唯一启发就是他们让我看清楚了一件事,在他们心中世界就是一片丛林,其中唯一通行的法律就是弱肉强食。我无论当初还是今天当然都是供他们强食的弱肉,可也有比我更弱的,和他们相比我又成了强者。凭什么别人可以做的事我就不能!有这样的法律吗?

“我最早发现我也可以成为强食者并且从中获得巨大快感是某个冬日的早晨。我们酒店进了一车哈密瓜。车已经开到酒店后院库房门前停下,但是管库房的主任不在——因为他作为一个小小的管事人员也要和他手下的女工瞎搞,被人家的丈夫撞见,他又胆小,赔了钱还被吓坏了,从此不能继续满足正值壮年的妻子那方面的需求,妻子知道了他犯的事后为了报复去找别的男人,他听说了去抓奸,却在爬窗户时摔下来,连同奸夫淫妇一同进了派出所。派出所负责处理他的事的警察家里孩子闹肚子要上医院,所以直到天亮,过了上班时间,我们的这位库房主任还在派出所临时关押着出不来,这一切就导致了拉到酒店库房门前的那一车哈密瓜找不到人签字并卸货入库,司机一时间急得像没头苍蝇一样满酒店到处乱跑,去找库房主任。像这样的事情是轮不到我这个酒店老总管的,但是由于我办公室的一扇落地窗正对着库房前那一小片空地,我看到了这辆装满哈密瓜的车和以后发生的事情。司机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没等到库房主任,就先打开了这辆具有保鲜功能的货车的后门,于是在他离开的一小段时间里,先是一个不知从哪里溜进酒店后院的流浪汉从车里顺走了一只哈密瓜,引来了更多的人,有酒店员工,有从马路上跑进来的闲人,一时间好像什么人都来了,等司机回来看到眼前的景象,我认为他已经可以不用再找库房主任签字卸货了。人就是这么一种货色,只要有一点点机会,他们马上就会全体原形毕露变成盗贼!司机一边放声大哭一边让人领着来见我,要求酒店赔偿他的损失,理由是货车已经进了酒店后院,现在所有的哈哈密瓜都不见了,我这个酒店老总就应当赔偿他的全部损失。可见,他的脑袋被门框挤了!一车哈密瓜并不值几个小钱儿,可是让我从头到尾看到了如此好看的一场人性大戏,得了这么大一个乐子,那就值钱了。我怎么会让这个天大的乐子变得不再是个乐子!给他钱他就不会跳江了!你看,因为一车哈密瓜和司机一时的疏忽,不但让那么多在任何时候都装得像正人君子一样的人成了盗哈密瓜的贼,而且最后还让这个跑了几千公里却在到达目的地后丢了哈密瓜的司机直接开车坠江!你以为这个乐子到这里就结束了?不,它还在继续,接下来出场的是本市的电视台,他们播报消息,说有关方面从江里把货车和自寻死路的司机打捞上来后,经过刑侦部门调查,结论是货车的刹车出了故障,才导致了这起车毁人亡的惨痛事故。向司机家属做出赔偿的不是那些偷哈密瓜的贼,而是货车出租公司的老板,调查结论把罪过都归到他的车上。我倒想问一句了:货车出租公司的老板到底惹了谁了,凭什么倒霉的人是他?要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不可乐,那世上还有可以一乐的事情吗?你告诉我有吗?

“如果说我在这个乐子里仍然感觉到了一点不满足,那就是当天酒店员工中赶上机会的人里居然有一个人没有躬逢其盛,只有他一个人有机会下手却只会瞪着两只傻眼站着,从头到尾都没有去偷一只哈密瓜。我们酒店有个洗碗女工,你知道她偷了多少?她工作的地方距离货车最近,她一趟一趟像搬自己家的东西一样整整偷了半吨,吃得一家老小十几口子坏了肚子全住进了医院。她又不说实话,就满嘴跑火车地对市防疫部门的人说哈密瓜里有人下毒,防疫部门的人查不清楚就说这事他们管不了,得把警察请来。结果就惊动了警察,查来查去,竟然查出洗碗女工的男人就是二十年前轰动全市的银行大劫案的主犯,三审两审给枪毙了!这个女人回到酒店上班的第一天坐在洗碗机前放声大哭,说她早知道会闹出人命就不偷那些瓜了。我知道她坐在那里边哭边骂谁!你以为她会骂她自己或者抢过银行的丈夫?不,她骂那个已经开车坠江的司机,说都是他干的,大老早拉来了一车哈密瓜,还把后门打开,不然她怎么会去偷哈密瓜,家里人怎么会吃坏肚子,怎么会引来警察,等等。世上的乐子就是这样,一发生就不是一个而是一串,一串又会接着一串,只要前面有了后面就一定还有,而且它们还都像你得到一个盲盒一样,打开后不知道里面的乐子是什么、有多大。不过我是不是有点扯远了,像这样讲述我的故事也成了一个乐子,不过我不会为了这个浪费时间和我自己的钱。咱们回头说这个唯一没有参与偷哈密瓜的男人,我相信你一定猜到了他就是B。B本来和这个人人都是盗贼的乐子无关,在我看来他也可以不入这个局,那天干了一夜直到天大亮后他仍然在处理那一堆小山似的垃圾,所以下班就晚了,早饭也没吃,他从头到尾看到了货车被抢的一幕。这个深山旮旯里来的傻子简直被他眼前发生的事情吓蒙了,可能完全想不到自己在这座世界知名、五光十色、人人不装成绅士就装成淑女的现代化大城里能见到这种事情,他基本上是被自己的不理解、不相信给弄愣怔了,一直傻站着看一车哈密瓜被他认得和不认得的人搬光——其中每个人都比他有钱,随便都可以买比这一车更多的哈密瓜——直到司机赶回来发现瓜车空空如也,放声大哭着到三楼来找我要求赔偿,被我喊来保安请出来扔到货车前。他开车离去时,B仍然像个活死人一样站在那里,瞪大两只傻眼,一步也没有挪动,直到当天晚一些时候从江边传来货车连同司机一起坠江的消息,才像是从一场连绵数小时的噩梦中猛然醒过来,大叫了一声。不,他不是叫而是喊,是吼,说,错了,不是的,不是货车的刹车真的坏了,司机的死是因为有人偷了他的哈密瓜!司机可能是因为赔不起这一车哈密瓜才将车开进了大江。他是自杀,不是货车刹车出了事故!他喊了又喊,惊动了不少人,可是又有谁会理睬他的叫喊呢?人们看到他红着眼睛疯了一样跳着跑来跑去,大呼小叫,但只会站在一边看乐子。他们中有一些人良心未泯,因为他们也参加了偷哈密瓜,见不得B那双如同着了火的眼睛,默默地选择了离开,剩下那些卑鄙无耻的贼,连这点羞耻心也没有,反而还嘲笑他,骂他,块头大的动手打他,说他真有种就去派出所报警,没有人会承认自己偷了哈密瓜。还有的说,现在哈密瓜都变成屎了,你去把屎捞出去当证据,告我们是贼吧。他们边说边哈哈大笑,根本不在乎B真去报警,将自己看到的一切全讲出来。这时,有一个好心的女人——也参加了偷哈密瓜但到底还有点良心——悄悄地将那个傻瓜扯到一邊,对他说:‘你去报什么警啊,人死不能复生,警察都给过说法了,货车公司也认了倒霉,答应给死者家里赔钱,你这会儿去报警只会把一潭水再搅混,货车公司钱也不赔了,警察还要重新忙活,死了的人还是死了,家里老婆孩子一分钱也拿不到。你想想你这是干什么!还有你自己,闺女在家月月等着你的工资买药,你这么一闹再把工作弄丢了,你去哪儿再找一份来干呀,你因为这件事出了名哪里的老板还敢用你,你为了一个自寻短见的没出息的男人申冤,万一再害死了自己的亲闺女,你想想哪头大哪头小呀!’……我觉得,这女人前面说了一大堆B都没有听进去,但说到他闺女的两句话他听进去了!警察闻讯赶来问他,他便整个人缩成一团,蹲在地下,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啪嗒啪嗒掉大泪珠子。大泪珠子我也掉过,是人心里原本万里晴空突然变得漆黑一片时才会掉的那一种。谁的泪珠子掉下来会像下大雨一样弄湿一大片地面呀?我,还有B,我和他都有过这样的时候!我这么告诉你吧,人一旦有过这样的时刻,他的心就不是原来的心了,再抬起头来瞧这个世界时,他自己没有变,可是他会觉得变的是这个世界,是这个世界的颜色变了!

“我对B无法抑制的厌恶就是这时生出来的。从我这一头说,B的意外闯入,毁掉了发生在我眼面前的这个乐子继续向我不知道的方向发展,而那就会给我带来更多的乐子。现在不同了,就连那些警察,也开始用新的猜疑的目光嚴肃地打量我的酒店和员工。我甚至相信就从这时起他们中某些人的心中一定会认为,在货车司机死亡的事件中,我的酒店里除了B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是清白的了,包括我本人在内。我当然不会参加偷哈密瓜,但是酒店的监控记录都能证明那车哈密瓜确实拉进了我的酒店后院,等它开出去时也确实一只哈密瓜也没有了。他们会认为至少当货车司机和我理论时,我这么大一家酒店,日进斗金,拿出点钱来赔偿他,九牛一毛都算不上。我甚至可以把它做成一桩善举做给人看。而我要是那样做了,货车司机不会自寻死路,他的家人不会失去儿子、丈夫和父亲。但我知道自己恰恰不可能这样做,对我来说这不过是一个难得的乐子罢了,钱不重要,但是乐子重要。在这个世界上成为别人眼中乐子的人太多了,我就是一个,我不在乎那一点钱,可是凭什么我要为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货车司机的死活放弃由他本身的疏忽引起的一连串的乐子啊!现在我除了看别人的乐子,活着真的还有什么乐趣吗?有吗?

“我的怏怏不乐,不,真实的愤怒,甚至连不常来酒店的我妻子也看出来了。结婚十年后她也不再年轻,过去那些围着她转的公子哥儿早就风流云散,以前总是她在小白脸中挑肥拣瘦,眼下是她要回过头求那些轻薄男人不要一个接着一个地像扔掉一只旧鞋子一样抛弃她了。不过,我们的关系依然如故,她只会在要钱花的时候才会来酒店,拿到钱就走,不是因为财会上有文件要我签字,她都不屑于在我办公室里现一次身。可这次她来了拿到了我的签字却没有马上离开,反倒屈尊坐了下来。我觉得很不安,因为事情反常。很快,她自己就忍不住直截了当说出了缘故。

“‘你听着!有件事我想跟你打个招呼。我怀孕了,孩子是谁的你没有必要知道……为了我的名声,今晚我要做做样子,就不走了……你不用那样看我,我不走了不是说我就允许你做什么了。今晚我只是要睡在你的房间里,而你可以在办公室沙发上睡。’

“我明白了她这次又要我为她做出什么牺牲。过去她不要孩子,认为那会妨碍她寻欢作乐。现在人老珠黄,又想要个孩子慰藉她将要到来的晚年了。她的孩子当然和我这个丈夫没相干,但我为了她仍然需要扮演一个角色,就是从即日起为了她早早地戴上一顶绿帽。我还不能拒绝。这就是我的人生。

“我像过去十年中任何一个时候一样接受了她的摆布和愚弄。但她也没有给我更多的难堪,只在我的小卧室里住了一夜就走了。很快我那些知道内情的狐朋狗友就打电话恭喜我要当父亲了,我则继续装傻充愣表示感谢,以便让自己头上的绿帽天衣无缝地成为我的人设的新增加的一部分。但她没想到她这次降尊纡贵光临我的床榻再次点燃了我心中已经积蓄了十年的怒火,趁她不注意时藏匿下了她手指上几枚大钻戒中的一枚,不是最大的一枚却仍然值一点钱,市场价格足以超过B这样的男人辛苦一生挣到的薪水的总和。我想也没想就把它放到了B每日都要经过的地方,而且绝对保证他一眼就能看到它。我知道我在犯罪,过去是魔鬼诱惑了我,现在我自己要当一次魔鬼。不,我不是这样想的,开始时我仍然觉得这不过是我自己设的一个局,想给自己找一个乐子,同时也想再考验一下人性。他当然不会看不到它,它就在那儿,明晃晃、亮闪闪的一个宝物,但他可以捡到它后交还给酒店里的任何一个人,那时戒指就会一级一级回到我手里。我虽然会因为这个乐子还是没有成为乐子生出一点失望,但也许我会因此幡然悟悔,重新相信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至少某些人的人性还是可以相信的。我这样做当然还因为我妻子给我带来了新的耻辱和愤怒,同时认为B这次也真的惹到我了。别人都去偷哈密瓜你不去偷也就算了,你还一直站在那里看,像看到一桩天下最可怕、最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你看到了也还罢了,事后还要大叫大嚷,最终尽管没有对警察讲出真相,但你还是大哭了一场,那么大的泪珠子砸湿了一大块地。你以为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可我偏偏知道!我偏偏知道!”

“抱歉我必须打断你一下。你这么做仅仅是因为B中断了你的乐子,还是因为你妻子给你新戴了一顶绿帽?”

“不。你把事情想简单了,把我这个人也想小了。你难道没有看出这个世界有多可笑,在这桩由一车哈密瓜引起的案子里,我本来是个外人,如果我愿意,甚至可以成为那个公正地说出全部真相的人。可恰恰因为我置身局外,它更让我看出了其实它是一个令人发笑的局。”

“你认为它首先是一个令人发笑的局?”

“人们为了偷到一筐甚至一只哈密瓜,瞬间就会让自己处在一种可笑的位置上。我的意思是他们非常乐意让自己从一个循规蹈矩的公民摇身一变成为一个个盗贼。这难道不可笑吗?太可笑了。一想到这个我就忍不住大笑,停不下来,每次都能笑出泪花来!”

“……”

“我处在一种特殊不幸的人生中,毫不惭愧地说,我可能比很多人,包括身为名人的你,更早地看出任何人的生活都可能成为别人设定的一个局,一个局中的一道风景或者一个笑话。设局的是比我们更强大的人,但或者就是我们自己。”

“我们自己?这太让我震惊了!”

“你没必须惊成眼下这副样子。如果一个人有瓜,还有一辆运哈密瓜的货车,并不足以让他自己成为设局的人,乃至于局中的主宰。包括我这样的人在内。我貌似拥有一家闻名遐迩的酒店,背后还有财大气粗的岳父和人财两得的婚姻,可我知道恰恰是我自己最不是我的命运之局的设计者和主宰。”

“但你一直都在想,可不可以不让自己成为别人局中的笑话,同时让自己成为别人甚至自己命运之局的主宰。”

“到了我这把年纪,已经不想让自己成为自己命运之局的主宰了。我能够想和试图做的只是有没有可能让我也成为别人命运之局的主宰,而让后者成为我设下的局中的笑料,如果人生成了这个样子,我也就和我岳父、我妻子、我的命运之局打了一个平手,因为别人设定和主宰了我的命运之局,而我一报还一报,成为另外一个人命运之局的设定者和主宰。”

“你把那个价值不菲的钻戒放在B必须经过和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就是为了设一个局,让他也成为你眼中的笑料。啊,我是说……你想让他也成为盗贼。”

“他也可以不捡起那枚钻戒,或者捡到后一級一级交上去。顺便说一下,这也是我们酒店为员工制定的制度。当然,我刚才大致说过了,我的人性还没有像你们说的那样‘彻底泯灭’,我还想最后确认一下这个世界上是不是还真的有遇上机会不做盗贼的人!”

“他捡起了那枚钻戒?”

“是的。那天的过程我就不详细讲了,总之我把那个罪恶的东西放在B必经的路上后就一直坐在办公室里盯着监控镜头实时传回的画面。我得说他真的不是个很机灵的男人,直到连续在那条必经之路上走了三个来回才注意到它!还有,最不可思议的是——我认为那是我的一个疏忽,我还是高看了这个山里人——他不认识那个东西!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不认识钻石!”

“然后呢?”

“他不认识钻石,但我还是透过监控镜头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改变:首先是他的脸色变了,呼吸变得不再均匀……不,他像自己做了贼一样,眼睛先朝四下望了望,确定有没有人看见他捡到了东西。怎么会有人呢?我早就把这个时间段可能出现在那里的员工全打发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这个傻子既然不认识钻石,一定会拿着这个他不认识的东西去找离他最近的工友辨认一下,但是不对!他虽然不认为钻石,但显然知道那是个好东西,只犹豫了一下就匆匆将钻戒放进了工作服的口袋,继续没事人一样把地上的垃圾袋放进垃圾圾车推了出去!

“我只差没有快乐得大喊起来了,同时我仍然不大有把握他如此简单就会由一个昨天还那么纯洁的人转眼就成了盗贼……我紧张地把监控设备调整到追踪状态,我为了这么一个人手都抖起来了。马上,我又在楼外的空地上看到了他,B这时推着小山一般高的垃圾车走出酒店后门,去了最近的一个垃圾收集站,在那里完成垃圾分置,再推着垃圾车走回酒店后门。这一刻,我说实话,心里失望极了,怒火也在升起……我担心他真的会拾金不昧,捡到了就捡到了,继续干活,然后把捡到的东西交上去,继续去搬送他永远也运送不完的垃圾!

“不!我的心情很快又像坐过山车一样发生了乾坤大挪移。我通过酒店后门外的监控摄像头发现拖着垃圾车的B并没有穿过那道不大的门走回酒店,他甚至都没有犹豫一下,让自己停下想一想,就步履匆匆地越过那道门走向了最近一家珠宝店!”

“你报警了!”

“不!你一直在小瞧我!一枚钻戒对我算得了什么,再说那也不是我的东西!我要继续,把这个命运之局设下去!迅速处理掉了那枚钻戒后B又回到了酒店,继续搬送垃圾!很快我又给了他一个机会,我让他破例进入了一个客人的房间。此人是我岳父生意场上的伙伴,我知道他的东西从来都没有数,永远都是随便放在客房里,就是被人拿走了什么他也不知道!”

“你让他一步一步,走上了成为一个盗贼的不归之路!”

“成不成为盗贼是他的事,不是我的事。我刚才说过,面对诱惑他也可以不伸手!”

“他又一次伸手了?”

“这次不像我想的那样,他犹豫了……这让我相信人在成为盗贼前一定会有挣扎,但是他刚离开又转身走了进去,开始只拿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接下来就不一样了,他的胆子越来越大,拿的东西价值越来越高,更令人惊奇的是,手法还越来越娴熟!

“这时我知道可以了,我的工作可以结束了。他已经入了这个局,就像我当年想也不想一下就一头撞进了我岳父岳母和我妻子为我设的局一样。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没有因此感到快乐。有一天,我甚至开始嫉妒他,因为他夜里潜入客房做了一票大的,刑警队来了都没有破案。我知道如果我不快一点,自己办公室的保险柜很可能是他的下一个目标。我把他找了来,找了一个和他做的案子完全无干的几乎不值一提的理由辞退了他。他有点吃惊但好像也明白我这样做无论对他还是对我都是最好的分别,什么也没说,结清了工资,他当天就消失在这座城市的茫茫人海之中。”

“你……之后还见过他吗?”

“没有。不,见过。是在电视里。二十年了,你一定听说过当年那个轰动全国的大案。一个男人,从专门盗窃酒店到抢劫银行运钞车,作案范围扩大到了中国的香港、台湾和东南亚各国。最后,因为作案中致人死亡,他被判处死缓,病死在大牢里。”

“想起来了。可是,都二十年了,他的前尘往事会是你选择在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直让我等到凌晨一点……啊,现在已经三点了……来见我的理由吗?”

“你还是聪明。当然不是。B的故事完了,可是另外一个女孩子的故事没完。就是B的女儿。我后来查阅了B的全部资料。发觉我最先诱惑他做贼的那枚钻戒,他出手就卖了三十万,他拿这笔钱为女儿换了一个心脏瓣膜,使她成了一个健康的孩子。再后来,这个女孩考上了中国最好的大学,毕业后找了一个名人做合伙人和丈夫,据说她现在过得很幸福。”

“……”

“你知道你妻子和你岳父的故事。但我今晚一直在观察你的反应。或者你妻子没有告诉你全部,或者她说了你却不愿坦然接受。我这么晚到这儿来见你,不是来逼你承认我这么一个一生微不足道的人也在你和你妻子的命运之局中扮演过角色,就像我岳父和我妻子当初对我做的一样。顺便说一句,没有人能够永远主宰别人的命运并让它成为自己设下的局里的乐子。五年前,我岳父去世,之前他那庞大的国际酒店帝国就已摇摇欲坠,他死后马上进入破产清算,而我也很快被妻子抛弃,打回原形,儿子自然随她的母亲而去,他通过亲子鉴定确认了可以不认我这个父亲。最终,我还陷入了另一场诉讼,债权人在他们的律师帮助下拿走了属于我自己的最后一分钱,终于使我成了一个连最低退休金也领不到的老人。为了生活,我不得不去马路边翻垃圾筒,捡塑料瓶子换钱。”

“你是A先生吧。行了,你的故事讲完了,可以走了。虽然我从不为门诊病人免单。可你给我讲了这么精彩的故事,我以后可以把它写出来,运气好赚来的稿费足以充抵你的诊费。那我们就扯平了,你不再欠我什么了。”

“哈哈。你真大方。可你又错了,我今晚上也不是为这个来的。”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来的?”

“你欠我一个人情。没有那一枚钻戒,你今天既没有岳父,也没有妻子。”

“……”

“你不用紧张,我不是来找你要那枚钻戒的。虽然我活了一生,落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下场,但这对我来说真的不重要。坦率地说,我已经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长期免费吃用的地方。”

“那你——”

“一个人,比方我吧,无缘无故地被更有力量的人侮辱和伤害了一生,是不是也有权力在某一个时期,用自己拥有的力量侮辱和伤害另外一个更弱小的人。如果你能回答我说:‘是的,先生。’那我今天就来对了。”

“不。尽管你今天这么晚了才蒙着脸来见我,全身还裹成了这个样子,我是说这么严实……我没有猜错的话,你这么做只是想掩饰你的病态,你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可在离世之前你仍然有一个梦想……你想在你尚在人间的时候,从我和我妻子这里得到一个宽恕。我说对了吗?”

“绝对不是!你错了!而且错得离谱!我这么一个人,同自己那被侮辱、被伤害的命运搏斗了一生,我没有失败,更不会承认自己失败了!因为我也曾经成功地侮辱和伤害了另一个人!他尽管和我一样,不,他更不幸,但他的不幸恰恰给了我补偿和最大的安慰!有了他的更不幸,我的不幸就不算什么了!不算了!无论你们能不能宽恕我!为了我的不幸,我坚决不要求宽恕!事实上,细算一算,我并没输,甚至可以说自己是个赢家!谁也没有权力从我心中夺走这个!”

“……啊,我是××医生。不错,他在这儿。我们谈完了,你们可以派车来把他带走……他都说了什么?无非是一些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胡言乱语,把没发生过的事想当然地认为他做过了……我当然不会相信他的话是真的……他是个典型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如果这样的人也能讲出真话来,他就不是病人了……我想,我同意那样的意见,就是说他需要长久地留院治疗并且上戒具……好了,再见。”

“A先生,电话你都听到了。接你的车马上就到,但在你离开之前,我也要对你说一句恶毒的话……你为我岳父设的局一点也不可笑……倒是你,伪装成精神病人,混进市第二精神病院,鉴于你的经济状况,你可以在那里一直待到死都不用付费。我是这一领域的专家、权威,我妻子也是。我剛才那一通话足可以让你在那里待到死,再也不能离开。哈哈,你到底也没能从你岳父和你妻子给你设的耻辱之局中解脱,你直到今天仍然活在这个局中。这件事一点都不可笑!不,它仍然可笑,非常可笑!不过你的眼睛怎么了?……你在笑!你笑什么?”

“我岳父和我妻子是对的。我现在不需要也不想得到任何人的宽恕了。因为,我今天又一次在你这里看到了真实的人性……任何人只要拥有了对他人的命运设定施加影响的权力,他都不会放弃的!不会的!”

“你……你这个魔鬼,你在说什么?”

“如果当初我岳父、我妻子对我稍微好那么一点点,我就有可能对那个货车司机、对你岳父好那么一点点……如果我当时对他们好一点点,你今天就有可能对我好一点点。这样的一点一点积累起来,世界就有可能好很多。可是,无论当时的他和她或者是我,还有今天的你,都没有这么做!那我现在倒要问了:谁是魔鬼?谁是罪人?不是我,是我们!我们!”

朱秀海,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远去的白马》《乔家大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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