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语:赵利利(南京艺术学院)
这是一篇很独特的小说,作者将故事放置于一个卡夫卡式的空间内,主人公在此间寻找、并在寻找的过程中一点点变得坚定。小说采用第一人称叙事,以主人公“我”正在写的小说开端,在此形成一种“戏中戏”式的结构,故事中“我”是以故事中的现实为基础进行的写作,故所写文本也完成了对故事整体世界观的架构。在写完小说开头后,主人公“我”不知道该如何进一步对情节进行推进,于是在变成甲虫之前的格里高尔·萨姆沙的指引下,开启了一场荒诞的寻找之旅。而《变形记》的故事也与“我”的故事同步发生,格里高尔·萨姆沙再次出现时,已经变成了一只背上嵌着苹果的甲壳虫。小说以此形成了一种“文本嵌套”结构,同时也对原作进行解构,在文本所指层面与原作形成互文,丰富了小说叙事空间和可解读性。
小说故事建立在一个完全荒诞的空间内,大量运用了象征和隐喻的手法,这些象征和隐喻无不在指涉现实。以一种荒诞戏谑的方式对消费主义及消费主义价值观念进行讽刺。
当然这篇小说在创作细节上还有一些可商榷之处,但作者对现实生活有着深刻的观察与思考,以“网生代”的视角,敏锐地捕捉到了大数据、消费主义对于人的异化,以及生活于此中的人的脆弱与疲惫,并用文字予以回馈,文笔流畅准确,富有时代感。
胡一一不是天生的六指,她的六指是后天长出来的,这世上天生六指后来做手术变成五指的人并不稀奇,但天生五指后天长出六指的,她可能是第一人。
她那根六指的生长过程和细节我不得而知,那时我们已经分手快一个月。她长出六指的消息我是从新闻上看到的,这条新闻在热搜上待了几天,等到看新闻的人里也有不少长出了六指,也就没人再关注胡一一了。后来,长出六指的人越来越多,网络上出现了大量关于六指生长的记录资料,这让我可以了解到六指生长的全过程,以便向诸位讲述。六指生长之初只是小指边的一个红疙瘩,由于这红疙瘩常常是在人们睡觉时出现,所以很少有人能注意到。它生长很快,往往在人们次日一早醒来时,便长成了同小拇指差不多长短的一根肉芽,不过此时它还不具备完整的骨骼,甚至连神经都尚未长全。此时人们只要愿意,尽可以将之切除(第一批长出六指的人有不少这样做了,切口很快痊愈,也没留下疤痕)。如果放任肉芽自行生长,则只需两三天,其骨骼与神经便会生长齐备,长成一根长度大概是小拇指的两倍(有些甚至能长到三倍)、有五到八根骨节的新手指。多生的骨節使得这根手指灵活度远胜于另外五根,如同民间传说中刚降生便可以下地行走健步如飞的神婴或魔童。它的另一特点也与神婴或魔童类似,即一旦生长完整,再想将之切除就十分困难,一是因为其中的神经系统过于复杂;二是相关领域的研究完全空白。不过幸运的是,当人们适应了其存在以后,也就不再想去切除它了。
之所以想写篇关于六指的文章,理由有很多。最直接的理由当然是因为胡一一,写文章这种事,归根究底,还是私人性的事情。人都是自私的,至少我个人,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承认了自己的自私。收集了不少资料之后,我决定直接以胡一一为主角去写,这是可以找到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的。同其他六指者相比,胡一一确实有不少特殊之处。她是第一个生出六指的人,且她所居住的那条街道的居民,无一例外都长出了六指。虽然世界各地都有人生出六指,但整条街道全部如此的却是独一份。
胡一一之所以和我分手,也是因为她想要搬去这条街道。出于诸位读者可轻松猜测到的原因,我不能直接写出这条街道本来的名字。我可以告知诸位的是,这是一条住满了来自各地年轻人(由于定居手续复杂,只有一小部分人能在此安度晚年)的街道。说它是街道其实也并不准确,从卫星地图上看,它围成四方,更像是一圈大肠,它的中间还有一团被它紧紧包裹着的“小肠”。“大肠”与“小肠”之间隔着一道城墙。那“小肠”是令无数人向往的地方,每年都会有无数为渲染其美丽而生产出的影像与文字,居住在那里的人的生活方式被拆解整理归纳,他们吃喝拉撒的每一个细节都有专门的学者进行细致研究。这些学者兢兢业业地发表一篇又一篇的论文,出版一部又一部的书,只为讲述他们进食的方式和如厕的方式。专家们从科学和历史两个方面进行论述,那些实用的、有益的行为被释以科学,那些华而不实,甚至无理可笑的则为之创作出考究的历史根据。例如他们如厕后不用卫生纸擦而用麻绳,便有专家就此编写了一部150万字的《麻绳史》,从历史传承和美学角度来论证这一行为的优雅与高贵。这本书出版后,又引来一群“小肠生活”的拥趸以各种极富创意的短视频进行通俗化阐释,使得人们纷纷弃卫生纸而慕麻绳。商家也趁机请那些居住于“小肠”边缘的人(核心区的人绝不抛头露面)拍摄手捧麻绳的广告,一时间全社会“洛阳绳贵”。这些专家学者和慕名而来的人,就住在“大肠”里,胡一一也是其中之一。现在,他们全都变成了六指。“大肠”也由此得名六指路。
想在六指路生活下去并不容易。胡一一提出要搬去六指路时,我立刻表示了反对,作为一个庸俗、无聊、胸无大志的人,我只想在工作之余有足够的时间休息,听自己喜欢的音乐,看自己爱看的电影,写点自己想写的文章,用没有高贵来历却柔软舒适的卫生纸如厕。如果搬去六指路,则意味着这一切都将成为奢望。若对某种生活方式的追求将使我们当下拥有的生活成为奢望,那这追求必定存在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如同我本能地厌恶胡一一买的那条包装精美、由原生态植物编制、大师手工打造的麻绳一样,我也本能地厌恶搬去六指路。我将选择权抛给了胡一一,我或者六指路,我以为她会选我,但她选择了六指路。
……
写到这里,我突然有些疲惫,大脑开始抗议,手指悬在键盘上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写什么,虽然我了解胡一一(至少是了解曾经的胡一一),也为六指现象做了大量调查,但当我写完上面那些之后,却再不知道接下来该让文章往何处推进。我从没见过生着六指的胡一一,也无法想象胡一一生出六指后的故事。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到阳台上。秋日里的朝阳清爽自然,如同玻璃壶中新沏的花茶。我前额顶着窗户,脚后跟微微离地,整个身子前倾着,阳光照得我有些恍惚,我突然觉得只要身体倾斜角度足够大,时间便可倒流,回到我和胡一一曾在一起的日子。我们确实一起在阳台上沐浴春阳,我们曾在飘窗这张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毛毯上喝茶、做爱、看电影、逗猫。“逗猫”?我们养了一只猫!我像突然被蜇了一下似的弹起来——我们养了一只猫,它在哪儿?被胡一一带走了吗?没,她没有。我仔细回想她离开时的场景:硕大的墨蓝色行李箱,把手上缠着之前我们去旅游时的航空托运单;黑色风衣,不对,那会儿是夏天,对了,那是一件印着黑猫图案的白色T恤,我也有一件。我跌跌撞撞地跑进卧室,打开衣橱,它在那,印着黑猫图案的白色T恤,如同一只半死不活的白猫……,我们曾养过一只猫……它在哪儿?
我躺倒在床上,盯着被惨白的秋阳照得泛蓝的天花板,一点点梳理有关胡一一和猫的记忆。我从未试图整理这些回忆,曾经是因为幸福到不必,后来是因为痛苦到不敢。它们早已在我脑袋里结成混乱的一团,犹如大师纯手工打造的麻绳般缠绕在一起,我几次想快刀斩乱麻,将之全部忘掉(在这个时代,忘却绝没有小说里那么难),终究还是忍住,咬牙在广阔而痛切的幸福中寻找头绪。直到天花板由冷冷的蓝变成暖暖的黄,我终于想起来,猫是在胡一一提出要搬去六指路的时候消失的。那之后我们吵了一个月。我们吵了五次,和解了五次,两次是我决定同她一起搬去六指路,三次是她说已经打消了去六指路的念头。我不知道她有没有一次是真的确定念头已经打消,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心下过决定。当我们第六次吵架时,她收拾好了行李,拎着硕大的墨蓝色行李箱,穿着白色T恤——那T恤我也有一件,现在挂在衣橱里,如同一只半死不活的猫……这一个月的记忆中没有猫的踪迹,猫已经消失了三个月,猫粮的购买日期和余量也证实了这一点。我何以现在才意识到?我和胡一一都不是会对猫不管不顾的人。无论如何都解释不通。不过,解释不通的事实也是事实,只能以此为垫脚,朝下一步迈进。
虽然在现实层面上找不到可以依凭的逻辑,但胡一一的离开同猫的消失想必有某种联系,我想。先把猫找回来吧。
我们的猫叫卡夫卡,是一只白色狮猫,长着一条黑色的尾巴。黑与白刚好在尾巴根处断开,仿佛这尾巴是从一只黑猫身上偷来的。它是否有一只通体乌黑独拖着一条白色尾巴的兄弟或姐妹呢?不知道。猫是胡一一妈妈从朋友家抱来给我们的。自我们初见它时它便是孑然一身,仿佛从不曾有过父母同胞。我找出猫的照片,写了份寻猫启事,请常去的宠物店在公众号上发了。做完这些,已经晚上九点,我从冰箱取出吐司烤了,草草煎了片火腿,配上不怎么新鲜的生菜叶,就果汁吞下。类似早餐的晚餐,用作晚餐的早餐。
入睡前,我收到了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猫在六指路
无头无尾无标点的五个字,仿佛发信人刻意剥去其中具有个体性的成分,只留下事务性的信息。
“猫在六指路。”我在嘴里默念,“sixfingers.”这会是一份告密者来信吗?或者是绝望的潜艇兵瘫坐在冰冷的钢板边,挣扎着敲打出的求救信号,“三声短,三声长,再三声短……”。从现实一点的眼光看,这多半是好事者开的无聊玩笑。
“猫在六指路。”我又念了一遍,这次我念出了声。
“猫在六指路。”你重复我的话。你身着睡衣,坐在摊放着打开的衣料样品——你是个旅行推销员——的桌子旁,手托腮,看着桌子上面挂的画,这是你最近从一本画报上剪下来装在漂亮的金色镜框里的。
“我建议你去六指路看看,胡一一也在那里,也许她知道些什么。总比一个人在家胡思乱想有用。”你劝我。
我盯着你的双手,想到明天早上它们就会变成甲虫爪,不觉有些伤感。
你见我不说话,继续说道:“今晚早点睡,明天一大早去。我也要早睡。我明天也要赶五点钟的火车。当旅行推销员真累。真希望我能早点还清父母欠的债,可能还需要五六年吧,那时候我就时来运转了。晚安。”
说罢,你翻身上床。
“晚安。”我对你说。
“猫在六指路。”我第三次念这句话。我决定听从你的意见。不管怎样,猫在六指路。在得到更为准确的消息之前,这是我所拥有的唯一的线索,就算是茫茫海面上的一根浮草,我目前也只能牢牢抓住不放。
第二天早晨六点半,我从床上醒来。我吃了与昨晚相同的早饭,然后洗澡,剃须,从衣柜里找出适合深秋穿的风衣。我才注意到,窗外已经是秋天了,而我还穿着夏天的衣服。这是我两个月来第一次出门。
街道上的风景并没有多大变化,无非是同我多年来所经历过的秋天完全相同的秋色。虽说在我独居在家的这段时间里,世界的某处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并以六指这一形式显现出来,但秋天照样按自己的方式修剪世界,人们也照样按自己的方式度过秋天。
从我住的地方到六指路大概需要两个小时的车程,我是早上九点半出的门,差一刻十二点,我到了六指路。
在六指路还不被人叫作六指路时,我曾来过这里。我虽然不喜欢这里的氛围,但路口有一家蛋糕店的拿破仑蛋糕味道不凡,我和胡一一都很喜欢吃。
我走进六指路,虽然居民都已经变成了六指,但整体气氛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较之曾经,空气似乎更加凝重了一些,这种凝重是量变而非质变。人们的生活也大体如前。我又在路口买了两块拿破侖蛋糕,味道似乎比之前更好了一点,这个好同样也是量变而非质变。结账时,我注意到店员已经开始用第六根手指敲击键盘,她左手拿着商品,右手拿着扫码枪,那根修长灵活的六指在键盘上准确地敲击代码,较之以往需要把扫码枪放下再去敲击键盘,效率诚然提高了不少。不知道后厨的师傅是否也学会了利用这根六指,想必如洪炉点雪。
从蛋糕店出来以后,我径直去了胡一一的住所。路上我几次犹豫地停下脚步,但最终还是决定去找她。我觉得应该去见一见胡一一长着六指的样子,以便我回去可以继续写那篇或许无聊的文章。反正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毕竟找猫不是寻宝,拿着寻宝图,破解几个谜团,打败守护宝藏的恶龙,便能获得大团圆结局。尽管这世界已经魔幻得不成样子,但现实终究是现实。好莱坞大片式的浪漫糖霜只能撒在印第安纳·琼斯的世界。
胡一一自己在家,对于我的突然到访她没表现出惊讶。她穿着熟悉的睡衣,盘腿坐在床上,床边放着一张带滚轮的桌子。我们在一起住时也有一张这样的桌子,我俩常常在那张桌子上吃早饭。除此之外,屋里唯一的家具是一把椅子,上面堆满了衣服。椅子背上搭着那件印着黑猫图案的白色T恤。
我把拿破仑面包放在她的笔记本电脑旁。
“谢谢。”她对我说,“厨房柜子里有挂耳,你自己泡,茶叶也有。”
她正在写一份策划案,新生出的六指可以灵活敲击键盘最上方那一排数字键,打字的效率着实提高了不少。我没去泡咖啡,只是在她身后站着。我看着那一排排汉字在显示器上飞速推进,一点点填满剩余空间,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恐慌。莫说是打字,我这颗愚笨的脑袋怕是连思考都无法做到如此高效。这工作效率与我印象中的胡一一完全不同。但她还是胡一一,是量变而非质变。
“昨天实在不想起床,睡了大半天,今天晚上就要交这个案子。明天一大早PPM。你先自己玩会儿,我快写完了。Wi-Fi密码和之前一样。”
“PPM——有后工业化的味道了。”我开玩笑道。说出口我便有点后悔。
胡一一没说话,屋里只听得到键盘被敲打后恐惧而愤怒的喊叫。
我又站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便从她的房间出来,胡一一的住所是与两个女孩子合租的。一套两室一厅被切割成三间卧室,复合板材料隔开的墙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坍塌。胡一一的卧室是原本的次卧,从她的房间出来右手边便是厨房。我走进厨房,一个和胡一一年纪相仿的女孩儿正在煮饭。她见到我,轻声细语地说了声你好,掏出手机,不再说话。我注意到她的六指,那根手指很自然地与大拇指合作操控着手机,手机芯片过剩的性能终于在新手指下得到了用武之地。我找到那套属于胡一一的杯子,拆开一包挂耳,用电热水壶烧热水。这时女孩儿看到我只有五根手指的手,眼神中露出一丝诧异,仿佛六指才是正常标准。可算下来,从胡一一变成六指开始,也不过才一个月,媒体还没将腐肉啄食干净,专家学者的研究也尚未立项。
“很不方便吧?”女孩用有些抱歉的语气问我。
“什么?”
女孩看着我的手:“没有六指。”
“不知道,我从没长出过六指。”
“哦哦,对不起,我没意识到。”
在我还在上学的时候,初次读到《变形记》,曾质疑格里高尔·萨姆沙变成甲壳虫后,他自己竟毫不惊恐,现在我恍惚中感觉到了这一情节的合理。
这时女孩的饭好了,我看着她用旧有的五根手指攥着锅把,灵活的六指从中间弯折,夹着筷子和调羹。另一只手的大拇指、食指、中指拿着碗,无名指小拇指形成一个直角支架,而那根灵活的六指,用根部的两节指节支撑着手机的另一侧,另外三五节(具体这根六指里有多少根指节,至今我都没有搞清楚)在手机屏幕上灵活自如地点触。我再次恍惚,似乎没有六指真的是一件颇为不便的事情。
水还在继续烧,我打开手机,购物App给我推送了六指手套的广告,大概是看到了我在六指路的消费记录。
我用只有五根手指的手,笨拙地端着两杯咖啡回到胡一一房间的时候,她的策划案还没有写完。
“我把咖啡放在她的桌上。”她说声谢谢。
“你室友在厨房,一个很文静的女孩儿。”
“你没在她面前提起花生吧?”
“没有。她不喜欢花生吗?”我不明白自己何苦要在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儿面前提花生。
“她家乡在山里,除了花生什么都不产,所以当别人说喜欢花生的时候,她会不高兴,说不喜欢花生的时候,她也会不高兴。”胡一一喝了口咖啡说,“而且她很特殊,她没养过猫。”
“没养过猫?”
胡一一没再回答,又开始埋头于文案。于是我掏出耳机,独自坐在飘窗上看电影。飘窗上铺着和我们在一起时相同的毯子。
我看的是塔可夫斯基的《索拉里斯》,老塔用特殊的摄影机运动方式,让影片中的一切人和物都处于一种被看却又不知谁在看的状态之中,这种无人观看的被看,曾让几代观众陷入焦虑与不安,纷纷追问,到底谁在看?现在观众对此早已漠不关心,正如格里高尔·萨姆沙对于自己变成虫的漠不关心。
飞船在云雾中迷失,水草在诗意中躁动,父亲在房屋中淋雨,妻子在死亡中永生,自己在被看中观看。影片结束。夕阳埋入钢筋水泥和高级玻璃筑起的地平线,被六指路环抱其间的“小肠”华灯初上霓虹璀璨溢彩流光。随着掩埋夕阳的土一铲铲落下,“小肠”的灯光愈显明亮绚丽,仿佛这世间的光明被一点点榨取,注入“小肠”。
不远处的城墙上,架着一排投币式望远镜,望远镜上涂着星空的图案。一个小孩子正哭闹着要爸爸帮他支付望远镜的费用。我抬头看了看天,月不明,星稀。也许用望远镜看到的星空会好些。
“写完了。”胡一一合上电脑,把桌子推到一边,站起身。
我从飘窗站起来,舒展了一下坐得有些麻的腿。
“出去吃点东西吧。”我说。
“好,吃什么?”
“出去看。”
“等我收拾一下。”
“好。”
出门前我上了个厕所。厕所里懸着那根天然材料制成的麻绳,但垃圾篓里还是扔着卫生纸。
我们吃了火锅,又在附近的清吧喝了杯酒。她一直没问我此行的来意,于是我主动和她谈起猫的事。她似乎对猫的失踪毫不知情。
晚上,我在她家留宿。她明天一早去开会,我去找猫。我睡在地上,身下铺着厚厚的毯子。我似乎一直没有睡着,如麻的意识从我脑袋里膨胀,猫在其间穿梭,我努力追赶,但奈何猫身体柔软,可以轻松穿过麻绳间的缝隙,而我很快便在追赶中被缚住手脚。我奋力挣扎,但皆是徒劳。昏暗的月光钻进我的脑海,照在麻绳上,麻绳瞬间变化,变成一条条吐着紫黑色信子的蟒蛇。比之于拉奥孔,我的力气更是微薄。于是,木马被拉入城中。我的灵魂从被蛇撕碎的躯壳中渗出,骑到了猫身上,猫带着我钻出意识。不大的房间里,我的身体躺在地上,眼珠在眼皮下躁动着。胡一一坐在床边,赤裸身体,静静地看着我。
“一一。”我试探着喊了一声。
胡一一抱起猫,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猫惬意的呼噜声很快填满了屋中的寂静。
“猫在六指路。”胡一一说。
“那消息真的是你发的。”
“快去救猫!”
“猫不是在你怀里吗?”
“这只是猫的精灵,猫的本体不在这。六指路有一位老人,住在城墙下面的保安亭里。猫都在他那里。”
“都在?猫不止一只?”
“大家的猫都在那里,那老人每天夜里会出去偷猫。丢了猫的主人便会产生强烈的搬来六指路的意愿。猫的本体关在保安亭下面的地库里。每天晚上,趁老人出去偷猫时,猫的精灵可以悄悄溜出来,和主人重聚。”
“这和你的六指可有关联?”
“六指不过是对猫主人的一次例行升级。”
“可是世界各地都出现了六指。”
“真笨,又是费尽心思地偷猫,又是搞什么例行升级,这很显然是一个大集团在做的事情啊,老人不过是基层员工罢了,世界各地都有这样的员工,六指路也以不同的形式出现。至于为什么六指路上每个人都长了六指,那是因为负责这条路的老人工作能力强,做事又认真。为此据说老人还得了总部发来的表彰。”
“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我问,“这集团靠什么盈利呢?完全秘密的运作,也不可能以此提高股价吧?”
“具体我也不清楚。不过说是完全秘密的运作也谈不上,据我所知,知晓并投资的人并不在少数。当然,那都是些会刻意花钱将自己从富豪排行榜上买下来的人。默默无闻的如同地心引力。至于盈利方式我说不上来,不过‘投资——获取收益’这一基本运行规则不会变。”
我还有很多地方搞不清楚,即使眼前的现实已经魔幻到这种地步,我的大脑还是苦苦抓着逻辑的稻草不放,真可怜。
又要发问时,胡一一打断了我:“快去救猫吧。”
“如果我把猫带走,你呢?”
“不知道,毕竟我也只来了两个月而已。”胡一一说完,她怀里的猫儿朝我扑来。我骑着猫,重新回到那团扭动的蟒蛇间,蟒蛇变回麻绳,我的肉体重新弥合,特洛伊木马被推出城外,我醒来。
胡一一侧身安睡在床右边,惨淡的月光如晨露般坠在她脸颊的绒毛上,随着她轻缓的呼吸微微荡漾。
“是梦啊。”我以一个不很坚定的一元论者的身份告慰自己。
“不是梦。”你站在城头上,一边将火把扔向特洛伊木马,一边对我喊道。
“是你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站在一元世界的边缘朝外喊话。
“我忙着御敌,无暇解释。打仗一点儿也不比当旅行推销员轻松。总之你最好相信刚刚的一切。”你的声音很大,回声在胡一一的房间里来回碰撞。我决定相信你。
“如果你救回了猫,麻烦顺便帮我找个医生来。我后背上嵌着一只正在腐烂的苹果,很不好受。”在我蹑手蹑脚地拉开门把手的时候,你又朝我喊道。
我来到“小肠”城墙下的保安亭里。果然,虽然亮着灯,但保安亭里空无一人。我环顾四周,确定没人在附近后,拉开了保安亭的门。门没锁,仿佛在恭候什么人到来一样。
保安亭里布置简单。一把竹制躺椅,铺着表皮开裂的PU坐垫。一张不大的桌子,摆着被茶渍腌成酱色的玻璃茶杯。桌角放着一个银色塑料壳收音机,长长的天线指向城墙,城内溢出的灯光跳跃其上。桌子正中央摆着一份名单,我拿起翻阅。这是一份记录着猫的信息表格。
日期 11月7日 11月7日 11月8日 11月8日
名字 mango 猫三 汪汪 蓝胖
品种 橘猫 狸花 蓝猫 蓝猫
毛色 橘色白色斑纹 棕黑
鲭鱼纹 蓝灰色 蓝灰色
年龄 5 1 4 3
体重 7.8kg 3.5kg 5.6kg 5kg
地址 玉舜路万华名宅小区五单元2-203 海滨路海岸名城小区三单元5-401 海滨路世纪园小区5-502 海滨路世纪园小区5-501
主人姓名 石磊、李薇 张秋豐、李雅婷 吴梓萱 刘家豪
是否已经搬来 √
我往后翻了几页,找到我们猫的记录。
日期 7月26日
名字 卡夫卡
品种 狮猫
毛色 白色(黑尾)
年龄 1
体重 4kg
地址 文华街 元安大道小区3-606
主人姓名 张语村、胡一一
是否已经搬来 ¢
张语村是我的名字。
“¢?”我疑惑地看着这个符号。胡一一已经搬来,上面应该打着“√”才对。
算了,留着这些疑问日后再思考不迟,先把猫找到要紧。也许问题会在猫找到的一瞬间迎刃而解。退一步讲,我能将猫救走(或许胡一一也能因此逃出此地),就算问题得不到答案也无妨。总之,目前我应做的,是行动而非思考。我得先找到胡一一说的地下室才行。
我轻轻移动收音机和茶杯,保安亭内没有异样,机关不在这里。挪动躺椅,无效。转动收音机天线,无效。拉开桌子抽屉,那只是一般到不能再一般的抽屉(就品质而言则属于下等),没有任何机关。我趴下,打开手机手电筒,一点点照亮地板,并用指节轻轻叩击。普通的水泥地板,除了自然裂纹外别无缝隙。叩击声也向我宣告地下是结结实实的土地,并无空洞。我有些泄气地站起身,头磕在了桌子上。我狠狠地踢了桌子一脚,桌子咯吱吱响起来,我心头一激灵,忙屏息等待接下来屋里什么地方出现通道入口。可是桌子很快停止了响动,只是极为普通的由于岁月堆积结构松动而产生的响声罢了。
“也许真的只是个梦……可那份表格……”我的思绪开始飘忽。也许是保安亭内的氧气已被我刚刚的一通折腾消耗殆尽,我的脑袋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箍住,思考不得。
我走到门口,想去外面透透气,说不定入口在外面。但门把手却怎么也拧不开,门被上了锁。我拧把手下方的反锁旋钮,可无论我怎么用力,那旋钮都仿佛从不曾履行过反锁旋钮的义务一般纹丝不动。
我抬脚踹门,焦躁、悲伤和愤怒从四面八方涌来。我好像又回到了胡一一刚搬走时的状态。那时,生活中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摩擦都可能叫我勃然大怒,一点点不如意都会叫我悲从中来。
门纹丝不动,反倒是我一屁股坐在了躺椅上。空气似乎越来越稀薄,保安亭外,六指路上铺的青石板开始起伏波动。波动越来越大,渐渐积聚成浪。一个巨浪朝保安亭袭来,把这可恶的不锈钢方盒撞得晃动不止。我四肢酸软,躺倒在躺椅上。椅背是弹簧结构支撑,在我把椅背压下去的一刻,身后的墙壁也随之后撤,躺椅仿佛被什么东西拽着一般,滑进了墙壁后撤后出现的巨大空洞里。
进入空洞后,躺椅停止滑动,墙壁也随之合拢。我站起身向后看,面前出现的是一条隧道。隧道内光线适中,但找不到具体光源,光均匀地氤氲于此间。两边墙壁由蜂巢般的玻璃格子组成,每一格里都关着一只猫。左边的墙上全是白猫,右边的墙上全是黑猫。
我沿着隧道前行,耳朵里不时钻进几声猫叫。隧道的尽头是个三岔路口,左右两边各一条完全相同的隧道,右边的隧道墙壁两侧养着灰猫与黑猫,左边的隧道则是灰猫与白猫。
我选择了白猫。卡夫卡是白色的猫。
走了大概三十米,选择再次出现。又是一个三岔路口,左边的两侧分别是白猫与橘猫,右边的两侧分别是灰猫与橘猫。与上次不同的是,左侧的路变成了向下的楼梯。
我开始下楼梯。白猫与橘猫的搭配让整体色调变得温暖起来。
大概下了二十五级台阶,又出现了三岔路口,左边白猫与狸花,右边橘猫与狸花。
我一路沿着白猫的墙壁前行。大概过了七八个不同的三岔路口,大概下了四次台阶,又上了一次坡道,终于走到了一个大厅里。大厅面积大概二百平方米,除了中间有一套毫无装饰的木桌椅外别无摆设。大厅的墙壁也是猫的牢笼,不同的是这里是颜色各异的猫混在一起。我一路上都没有找到卡夫卡。我开始在大厅里寻找。
“咳咳。”一阵故意为之的咳嗽声从我背后传来。
我慌忙回过头,只见一个身披鼠皮大衣的老人坐在桌子前,双手像小学生一样整齐地放在桌上,目光和蔼地看着我。
“欢迎光临寒舍,恭候多时了。”老人说,“平时鲜有来客,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我一点点朝来时的隧道挪动。
“客人可是在寻此猫?”老人拎出一只猫笼。卡夫卡正在笼中安睡。
“此猫不老实,故喂了些许安眠药,绝无大碍,请放心。”
老人说着,将猫从笼子里拎出来。
我紧张地看着老人的一举一动。
老人:“客人大可不必如此紧张。我所做之事可能会让客人有些不适,还请见谅。”
说罢,他取出一根吸管,在鼠皮大衣上擦擦,然后直接插入了猫耳朵。
我忙冲上去,想要将猫夺走,但老人那双爬着疤痕的瘦手十分有力,仿佛一块儿生铁雕塑,无论我怎么用力,那双手都纹丝不动。
“抱歉客人,此乃我的工作。”老人解释道,“捕猫,吸食其脑浆,脑浆尽,则猫与其主方可离开此路。知道客人急着领回此猫,乃特地提早开始吸食尊猫。吸尽约需十日,请客人在此暂住,一切饭食及应用之物,皆有准备。”
“你如果不放了卡夫卡,我就把这里的猫全放走!”我跑到墙壁边,朝老人怒吼道。
老人仿佛没听见,吮住吸管,开始大快朵颐。
我脱下外套,包在手上,朝身边的猫笼砸去。玻璃是普通的玻璃,一拳便打碎了。我将里面的猫捧出,放了。
老人抬起头,惊恐地看着我:“啊呀!客人,你犯了大错了。”
“放了我的猫!”我高喊着。
老人道:“你最好把刚刚的猫抓回来,我可以装作不知道,不向上面报告。”
“呸!你怎么不拽文言了?放了卡夫卡!”我又打碎了两块玻璃,两只猫从笼子里跃出,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猫是逃不走的,会困在迷宫里。如果它们走去黑猫那边,可就糟糕了。那边是我的双胞胎哥哥,他对猫过敏,对吸食猫脑浆更是深恶痛绝,跑去那边的猫,只会被机械臂砸碎脑袋,扔进火炉……”老人又补充道,“如果猫的脑浆没有吸尽,猫主人就一生也无法离开,刚刚那三只猫的主人就将永远困于此地。”
“你们六指路的定居手续,不是很难办嘛?啊!永远留在这,多好啊!”我一边歇斯底里地喊着,一边继续打碎玻璃。更多的猫逃之夭夭。
“六指路,昵称倒是不错,可谁会想要留在这里啊,难办的是进到城墙——也就是你文章里写的小肠——里面。”老人说,“我理解你的愤怒,我曾经也如此愤怒。但规律就是这样。如果地球各地的气压绝对相等,没有高低压差,地球将成为不毛之地,这是最基础的高中地理知识,类比到这个世界,你应该也可以理解。或许人们会有这样那样的抱怨,但是至少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只能如此。在这段时间里,就算集团瓦解,也不过是换一批人住进城墙内。”
“少偷换概念,无非是你们这些人编造的理由罢了!冠——冕——堂——皇!”最后四个字,我每吐出一个字,便打碎一面玻璃。裹在手上的外套已经被划破,紫黑色的血顺着垂着的衣袖滴下,滴在地板上。
“你是个很特殊的客人,是唯一一个猫被捕而拒绝来六指路的人。”老人重新拿起卡夫卡,吸了一口,继续说。
“放下卡夫卡!”我又砸碎一块玻璃。
“你可以将卡夫卡带走。偶尔出现一个失败的案例,不会对集团经营带来影响,相反作为档案库的一段数据,十分具有研究价值。不过,如果卡夫卡被带走,胡一一就得永远留下。”
老人说着,拉开桌子抽屉,取出碘酒和纱布:“好了,先把手包一下。时间充足,你可以慢慢考虑。”
“我都要带走。你们无权限制我们的人身自由!”
“都带走是不可能的,如果猫主人带着还有脑浆的猫离开这里,将会破坏动态平衡。类似大气压变化,会产生气象灾难。因而,若猫还有脑浆,主人便不会产生回去的想法——总部的设计。连想法都不会产生,限制人身自由就更无从谈起。”
老人说罢,和蔼地拿着碘酒和纱布,走到我身邊,一点点取下缠在我手上的外套,清理干净伤口,涂上药膏,又缠上干净的纱布。他一边缠,一边絮絮叨叨地讲:“我已经在六指路干了将近四十年了。这是个很辛苦的活儿。每天夜里出去偷猫,长年睡眠不足。偶尔还会被人抓住。总部还隔三岔五搞出什么升级,六指也罢,造梦也罢,有时候甚至连天气都要负责调控。工作越来越复杂,要不是为了平衡,我早就辞职了。记得我刚来时物质比现在匮乏得多,那时候人们也还有澄澈的相信,那时候什么都简单。”
我紧紧贴着墙壁,背后的猫见老人在旁边,纷纷发出害怕的叫声。
“对不起,又开始絮絮叨叨了,人老了就这样,我差不多也该退休了。”老人说,“因为辛苦了一辈子,我可以去城墙内安享晚年,我的后代也可以永远住在城墙内。”
老人把我领到桌子前:“来这边说吧,猫们看我走近会害怕。坐。”
我站在桌前看着老人,眼睛确定了卡夫卡笼子的位置,我打算抢了笼子立刻离开。就算我早已置身魔幻的世界,但绝不能让自己适应此间的空气。
“总部对你很感兴趣,怎么说呢,你是唯一一个,猫被抓来六指路,人却没有搬来的。总部为这个调查了你近几个月的心理数据,发现你虽然有两次动摇,但那是胡一一对你的影响。换言之,我们这边所做的工作对你完全没用。”
老人说着转过身,我伸手就要去拿卡夫卡的笼子。谁知老人竟快我一步将之取在手中。
老人拿着卡夫卡的笼子,塞到我怀里:“胡一一和卡夫卡都可以离开,不过,作为条件,总部希望你留下来,希望你接替我的工作,因为新系统越来越复杂,能被总部系统操控的人无法操控系统。”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急着答复,你先回去。猫也带走。你可以去胡一一那里住几天,慢慢考虑。胡一一也该休息几天了。刚来六指路都会比较辛苦,连续加班两个月了。你们好好在六指路玩一玩。想进城墙里面玩也可以。”
“我在胡一一家做的梦,也是你们安排的吗?”我问老人。话一出口,我又想起你,不知道你是否已经战胜城外的希腊联军。我该去哪里找到可以把你背后的苹果挖出来的医生呢?我怀里正捧着的卡夫卡,它会知道吗?卡夫卡在笼子里醒来,叫了两声。
“不是,我们所做的工作对你无效。如果你真的做了梦,那只能是你自己的梦。”
我捧着卡夫卡的笼子,走在晨光熹微的六指路。虽然一夜未眠,但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困。环卫工人已经在清扫路面。胡一一的住所距离保安亭并不远,但我走得很慢,走到楼下时,让人联想到老猫呼噜声的秋日阳光已经完全倾泻下来,把镀着一层水膜的石板路冲洗得乌黑油亮。我在楼下彳亍着。不时有人从楼洞里出来,不管他们实际上有没有在看我,都让我觉得自己有些突兀。于是我将卡夫卡放出来,让它在花坛边散步。卡夫卡迈着漫无目的的脚步,我随它一起漫无目的地走着。它虽然给老人吸掉了几口脑浆,不过看上去没什么异样。是量变而非质变。但量变积累总会引起质变。
突然,我的手机响起。
“你在楼下干吗呢?”手机里传来胡一一的声音。
我抬起头,看到胡一一正在窗口看着我。
“我把猫找回来了。”我将手里的空猫笼拎过头顶,向胡一一展示,突然想起里面没有猫,又放下猫笼,单手举起脚边的卡夫卡。
“从哪找到的啊?”
“保安亭地下室。”
“什么保安亭地下室?梦游呢?行了,你先上来吧,怪冷的。”
胡一一穿着睡衣,正在准备早饭。
“今天去哪玩?”胡一一问我。
“今天你不是有PPM吗?”
“没有啊。谁和你说的?今天我放假啊。两个月没休息了,想出去逛逛。去城墙里吧,有展哦。”
我没再说话。老人已将一切安排妥当。胡一一端来了三明治,烤吐司、火腿、不怎么新鲜的生菜,这是我这几天第三次吃到这样的三明治。
我和胡一一去看了“小肠”内的展。是个将广告宣传页制作得比内容艺术一百零一倍的艺术展。从艺术史的角度看,展出的物件确乎可以算作艺术品,它的确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我目前所处的世界。将无意义包装成意义,然后以高于其本身价值一百零一倍的价格量贩销售。将虚假的爱、道义、自由和幸福印刷在包装纸上,并让人们拿着真正的爱、道义、自由和幸福去换取。换言之,在这个魔幻的世界,除了人及人本身,一切都是值钱的。
胡一一让我帮她拍照,我拍了。拍得心不在焉。我依旧陷在“包装纸”的思索中,这种思索又有什么意义呢?几杯酒下肚,任何一个人都能如此云云。我想我不过是个批判伪君子的真小人罢了,真正的君子在哪儿呢?——无意义的思索继续延伸——stop!不想了,先带胡一一离开这里要紧。
“我们带着卡夫卡一起离开六指路吧。”我试探着问胡一一。
胡一一一言不发。她走到休息区坐下,我以为她生气了,但她在哭。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接过去,轻轻将纸巾按在眼睛下面。这时我又一次注意到她的六指。六指无处安放地耷拉着,甚至有些碍事。
胡一一越哭越凶,我轻轻将她搂住。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即使在她决定搬往六指路后我们频频争吵的那个月里,她也不曾落下一滴眼泪。现在她却突然哭了,也许是因为卡夫卡回来了,也许还有什么别的原因,我不知道。
我们没再继续逛下去。我叫了车,回到了胡一一的住所。出“小肠”时,保安亭里的老人冲我笑。我装作没有看见。
胡一一一路上都没有停止哭泣,她的妆已经变得不成样子。我在心里揣测她哭泣的原因。车窗外飘起了秋雨,雨越下越大,很快就成了大暴雨。下车时,我看到装卡夫卡的笼子被丢在花坛旁的石板路上,笼子门在暴雨中剧烈摇晃,仿佛绝望的老妪在破败的庙宇里进行的祈祷。
回到家,胡一一还在哭,我帮她吹干头发,让她依偎在我怀中抽泣,不知过了多久,她蜷缩着身子睡着了。
我帮她盖好被子,走到飘窗前坐下,拿出手机,继续写我来之前在写的文章。我已经有了足够多的素材。写的时候,我突然怀疑这一切会不会是一场恶作剧,但这个念头随即打消——没人会如此大费周章地搞恶作剧。卡夫卡爬到我腿边,我伸手摸摸它的头,它开始发出讓人放松的呼噜声。如果卡夫卡是只黑猫会怎样呢?我将在那个地下迷宫中沿着黑猫的路线前进,那样我还会遇到那个老人吗?可能还会。也可能会去到别的地方,遇到别的什么人(也许是那个对猫过敏的双胞胎哥哥)。可能性有无穷多,但卡夫卡是白猫,我沿着白猫的路一路前行,遇到了老人并带着一个选择归来,这一切已成定局(或者说当我意识到其中存在选择的时候,摆在我面前的便只剩下结果)。另外的路更好也罢,更坏也罢,我都只能以当下已得的结果为起点,继续前行。
胡一一说了句梦话,具体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大概是:“放手,让我离开这儿。”
也许,我可以改变这一切。
文章写完时,天已经黑了。胡一一还在睡,我摸了摸她的头,确定没有发烧,便没有叫醒她。我用胡一一的打印机将文章打印出来,读了一遍,走到卫生间,和那根挂在马桶上的麻绳一起烧掉。然后,我敲开了故乡只产花生的女孩的门。
“你好。”我努力摆出一副显得不唐突的表情向她打招呼。
“你好。”她声音依旧很轻很细。
“可以麻烦你点事情吗?”
“嗯?”
“明天……胡一一可能会搬走,搬家的时候,可以麻烦你帮她搬吗?”
“搬走?”女孩似乎有些震惊。
“嗯,她可能不想再继续住在六指路了。”
“可以的。她刚刚搬来不久……应该也没有多少行李。”女孩若有所思,“你不帮她吗?”
“我有些事情,现在不得不离开了。”
“哦,哦。”
“那个,明天……胡一一醒来时,可以麻烦你帮我说……告别吗?”
“嗯,好,我会转达的。”
“谢谢,”我说,说完犹豫了一下,接着又说,“明天雨可能不会停,但请让她务必搬走……后面……可能会有很多人要搬走……不好叫车……”
“好。”
“谢谢。”
家乡只产花生的女孩轻轻关上了门。廉价复合板材质的墙发出不怎么好听的抱怨声。
从胡一一住所出来时,雨还在下。依旧是足以把一切洗刷干净的暴雨。从不远处“小肠”里渗出的LED显示屏光将六指路涂抹得血红。我在脑海中遐想胡一一将会迎来的幸福生活以鼓励自己前行,仿佛一个用崇高感鼓动自己的暴君。
雨越下越大,“小肠”里那刺目的灯火被雨水调和,均匀地涂抹在城外的玻璃窗和石板路上。
这场在百年后的传说中被神化为胡一一的眼泪的雨持续了两年零五十四天,中间虽然几次停歇,但始终没有放晴。很久以后,当我深夜造访元安大道小区3-606室,偷偷亲吻胡一一的额头却因不慎碰触到她的六指将她惊醒时,这场雨还在持续。那时这个城市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建筑外墙的装饰材料被冲掉,玻璃上涂满泥污,到处灰突突一片。绿化带里的植物早已腐烂,花坛被蟾蜍占据。出行的不便让人们渐渐变得不愿离开家,人与人交流变得愈加困难和没有必要。路边随处可见坍塌的车棚,里面的自行车锈成一团,仿佛沉睡千年的大象墓场。停车位上排满了车漆锈蚀,轮胎缺气,攀满喜潮湿植物的汽车。大型购物中心纷纷关闭,取而代之的是弥漫着樟木条的刺激味道社区便民商店。這时人们发现新生出的六指极易患上令人疼痛难忍的风湿病,患者不堪其苦,只好去医院接受切除手术,留下一个丑陋且永远散发着腐臭的疤瘌。一段时间里,医院甚至来不及处理切下来的六指,导致它们成了老鼠的美餐。我和胡一一的房间大致没什么变化,只是飘窗上那张我们曾喝茶、做爱、看电影、逗猫的毛毯被水槽取代,以接住因窗框锈蚀而漏进屋内的雨水。在胡一一惊醒后的尖叫和卡夫卡欢喜的呼噜声中,我会回想起这场大雨伊始时的夜晚,我撑着一把黑色半自动雨伞,裹着两个月不曾穿过的藏蓝色风衣,踏在丢弃着猫笼的石板路上,一步步朝那包裹着璀璨霓虹的城墙走去。在百年后的传说里,与我同行的,还有一只背上缠着绷带的硕大的甲壳虫。
是的,你会在扭转特洛伊战局后赶来与我相聚,你会向我讲述千百年来人们战斗的故事,你会同我并肩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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