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秋玲
内容摘要:本文从人文主义地理学入手,探寻格雷厄姆·斯威夫特在其小说《唯愿你在此》中所刻画的杰布农场为主人公杰克所带来的身份认同,进一步探究在失地之后杰克如何借助记忆的力量重新审视英国社会的剧变,并融合过去与当下双重自我,进而积极安度创伤。文章认为,压制记忆无法解决困境,唯有勇于面对过去,才能实现遗忘与记忆的和解,在两者的平衡中找到生活下去的勇气。
关键词:《唯愿你在此》 地方 记忆 创伤
在当代英国文坛,格雷厄姆·斯威夫特(Graham Swift,1949-)以其作品的“地方性”而备受推崇。斯威夫特的小说多将背景设定在伦敦南部郊区,通过细腻的描写突出这一独特的地方给小说人物带来的巨大影响。在《唯愿你在此》中,斯威夫特着眼于英国德文郡的杰布农场,将其置于全球资本主义迅猛发展的背景中,将农民杰克“失地”的痛楚与背井离乡的创伤刻画得淋漓尽致。情感与生活上面临双重困境的杰克以返乡为弟弟安排葬礼为契机,将家族的历史与当下的社会通过杰布农场这个“记忆之场”联系起来。在挖掘记忆的过程中,杰克得以以更清醒的眼光审视英国社会的剧变。斯威夫特在本书中塑造了时代剧变中跋涉于生存与心灵双重旅途中的小人物,揭示了社会边缘群体在社会剧变中不可避免的苦难与难以愈合的创伤。
一.身份建构:杰布农场与杰克的身份认同
尽管在斯威夫特的所有文本中都有一条总体的时间线,但他笔下的叙述者通常不按时间顺序讲述故事。在叙述者讲述故事的当下与他所回忆的过去事件中总有一种往复运动。大卫·马尔科姆认为,“这种叙述方式体现了过去对当下的重要影响”[1]16。《唯愿你在此》延续了这种叙述方式,以杰克在家中窗前瞭望窗外暴雨开篇,展开对往昔事件的回忆。“他现在从楼上的窗口看着灰色的大海,盯着暴雨横行的天空,可恍惚间,他只看见烟与火”[2]2,眼前的暴雨让杰克回想起十几年前给杰布农场带来毁灭性打击的疯牛病。上百头牛被推进焚化炉,浓烟滚滚,勒克斯顿家族赖以生存的农场因此毁于一旦。杰克记忆中的杰布农场失去了家园的平静与祥和,而笼罩着衰败与死亡的阴影。在这样的背景下,杰克开始追溯勒克斯顿家族世代传承的杰布农场为他带来的身份认同以及农场破产之后他流离失所的悲剧一生。
自一六一四年第一个勒克斯顿家的人在杰布山上建立起第一座农房起,勒克斯顿家族世世代代便在此定居,将家族的根扎在了坚实的土地上。一如人文主义地理学家雷尔夫所言,“家是人类存在的基础,它不仅为人类活动提供了环境,并且为个体和群体带来了安全感与身份认同”[3]41。作为家族长子的杰克从小便被母亲灌输这样的观念:“如果你像他一样出生在农场上:名分,便意味深长。世世代代,如同这丘陵一般,无论你怎么看,都连绵不断。”[2]20。名分,对杰克来说,不仅意味着他不可剥夺的继承权,更是他作为长子应该将家族事業传承下去的责任。身躯高大的他生来就属于大地,他的双脚应该踏在坚实的土地上,他的命运与大地不可分割,这一切都令他始终相信,他就应该是“农民杰克”。杰克对杰布农场的深厚情感就是雷尔夫提到的“真实的地方感”,它来自于对地方充分的认识或深刻的认同,这种认同突出了杰布农场在杰克身份构建中的重要作用。
在杰布农场上定居的勒克斯顿家族也在时光长河中逐渐形成了属于家族的传统价值,这种价值一代代流传下来,深深镌刻在每一个勒克斯顿的心中。在杰克的记忆中,他的母亲总是认为勒克斯顿是一个值得骄傲的姓氏,是个带着荣耀的姓氏,并反复向杰克和汤姆两兄弟讲述两位勒克斯顿前辈在战场上的英勇事迹。乔治·勒克斯顿与弗雷德·勒克斯顿这两位家族前辈在一战中获得的英勇勋章成为家族价值的缩影,是杰克获取家族自豪感与认同感的主要来源。去世之前,母亲每年都会精心给勋章抛光,这已经成为勒克斯顿家族每年一度的仪式。在这样的仪式中,杰克得以更好地缅怀家族的前辈,同时也不断重塑自己对于家族深切的认同,并在此过程中不断提醒自己作为长子的责任——将家族血脉传承下去,让这份骄傲与荣耀传承下去。
在每年为勋章抛光的十一月,马来斯顿村也举行了战争纪念碑悼念仪式。如果说上述讨论可视为个体层面上对杰克身份的塑造,那么马来斯顿村一年一度的纪念仪式则在集体层面上加深了杰克的身份认同。许多马来斯顿村和邻村的村民都会在十一月佩戴着虞美人花,怀着崇高的敬意前来追忆在一战中英勇牺牲的英雄们。在宏大的历史面前,渺小的马来斯顿村及其周边的村庄凝聚成一个整体,战争英雄让他们在历史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荣耀。对村民们来说,墓碑上的名字不仅是阵亡将士的名字,更意味着一群保家卫国的英雄。这种自豪与神圣的情感将整个村庄紧密结合在一起,成为一个共同体。一年一度的纪念仪式使得个体在此过程中构建起自己对于社区与群体的认同感与归属感,也加深了杰克对于马来斯顿村的情感与认同。
二.特殊的记忆之场:家族纽带的断裂
然而,本该继承农场的杰克没有将家族事业传承下去,而是因为疯牛病不得不将濒临破产的农场卖掉,抛却了“农民”这个他与生俱来的身份,斩断了自己的根,与艾莉一起,变成了过软生活的露营车园业主。卖掉农场,对杰克来说意味着对家族的背叛,这是他多年来一直无法释怀的重要原因。尽管生活富足,杰克的精神与情感归属却仍然停留在杰布农场,无法对当下的生活产生认同。本想努力压制自己的强烈情感,杰布农场却像一个特殊的记忆之场,勾起了过往的一幕幕。记忆之场由法国历史学家皮埃尔·诺拉提出,是指“实在的、象征性的和功能性的场所,这三层含义同时存在,程度不同”[4]20。杰克通过特殊的记忆场架起过去与当下的桥梁,并重新审视英国社会的剧变。
如阿斯曼所说,“记忆之场是一个失去的或被破坏的生活关联崩裂的碎块。但它的历史并没有过去,仍保存着物质上的残留物,从而成为故事的元素”[5]357。在汤姆葬礼结束之后,对故乡的依恋驱使杰克回到杰布农场,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地方。然而,映入眼帘的不是熟悉的农房,而是被改造过的乡间别墅。眼前的场景令杰克回忆起十几年前他在艾莉的怂恿下将农场卖给罗宾逊夫妇时的一幕:“至少对托比·罗宾逊来说,杰布农场只是一样东西,如同他想选择去买的任何东西一样,也许以后再转手卖掉。这在刚开始令杰克感到震惊:有人要买勒克斯顿家族世世代代拥有的一切,就像是要买一幅挂在墙上的画一样”[2]271。在资本主义迅猛发展的年代,勒克斯顿家族世代所拥有的一切沦为一件普通的商品,可供随意买卖。与勒克斯顿家族不同,罗宾逊夫妇并没有对这个地方产生认同感,而是把杰布农场当做可以寻求安全感的属于他们自己的一小块英格兰,让他们在世界恐怖危机的威胁下可以暂时逃避外界的纷扰。雷尔夫认为,这是一种媚俗态度,它是富裕社会中日常生活的主要组成部分,并导致平庸和虚伪[3]82-3。杰布农场对罗宾逊夫妇来说是一个“伪地方”,无法给他们带来认同与归属。但是疯牛病与资本主义的肆虐却让杰克永久失去了家园,沦为一个漂泊无依的人。勒克斯顿家族的传统价值也在农场转手的过程中消失殆尽,导致了杰克一生的悲剧。
小说中特殊的记忆场并不只有杰布农场,属于勒克斯顿家族的战争勋章也为杰克架起了沟通过去与现实的桥梁。勋章曾是勒克斯顿家族荣耀的象征,为每一个勒克斯顿带来了骄傲与自豪,是勒克斯顿家族的家族意义所在。但是,在汤姆阵亡后,勋章在杰克心目中失去了原有的含义。杰克不禁反思,汤姆在十三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夜溜出杰布农场之后去打的究竟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在一个世纪以前的一战中,勒克斯顿家族的先人保家卫国,英勇就义,为自己和家族赢得了荣誉,也为国家和全人类的未来做出了贡献。而一个世纪后的伊拉克战争却没能给家族带来荣耀,相反,汤姆的牺牲让杰克痛苦地感受到家族纽带的断裂,让他意识到,他是最后一个勒克斯顿家族的人。昔日的农场家园已经一去不返,维持家族延续的价值与荣耀也随着汤姆的牺牲遭到打击与质疑。杰克拒绝艾莉养育孩子,他认为这种连根拔起的命运不应该继续下去,家族纽带因此在他手上完全断送。斯威夫特在访谈中提到,“伊拉克战争是可耻的”[6]642。作者将自己的态度倾注到作品里,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汤姆牺牲所蕴含的英雄主义精神,而放大了伊拉克战争给社会普通民众带来的家破人亡的痛楚和创伤。
“记忆之场存在的根本理由正是让时间停滞,是暂时停止遗忘,是让事情的状态固定下来,让死者不朽,让无形的东西有形化,将意义的最大值锁定在最小的标记中”[4]21,诺拉如是说。农场与勋章正是杰克建立过去与现实之桥梁的纽带。改造后的农房突出了暴力资本主义对空间的生产,这也正是杰克不得不放弃农场,背井离乡的原因所在。勋章不仅让杰克回忆了家族世代传承的荣耀,更反思了当下的战争性质,对汤姆的牺牲有了更深的见解。小说人物在特殊的记忆场中在过去与当下两者间构建起一种对比,而剖析原因之后,杰克仍然无家可归的结局更揭示了边缘人物难以愈合的创伤。
三.融合身份:遗忘为了更好的生活
痛苦的记忆在杰克短暂停留改造后的杰布农场后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吞噬。对父亲自杀的不解,对弟弟出逃的埋怨,对身为边缘群体无力挽救家园的失落与愧疚,使得杰克在返回瞭望别墅的途中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现在,当他继续开车时,后背朝着勒克斯顿故土,他知道为什么瞭望别墅是他唯一可去的地方。倒不是他认为那是他的归宿。而是那支枪,他父亲的枪”[2]274。结束自己的生命,结束勒克斯顿家族的悲剧,是杰克唯一能想到的解脱方式。这也对应了小说开头杰克将父亲的猎枪放在卧室床上的一幕。艾莉怂恿杰克变卖农场以及一年一度的旅行,都将杰克从过去的生活方式中连根拔起,使他们的婚姻关系一直处于紧张状态。积极适应全球化的艾莉无法设身处地为杰克考虑,也不能理解他那种偏执的对故土的依恋。杰克和艾莉的婚姻矛盾本质上是两人对过去不同的态度。多年以来,夫妻两人一直试图逃避过去,不恰当地埋葬过去,在否定过去的过程中,他们都成为了无根的漂泊者。
汤姆其实就象征着杰克的过去,象征着勒克斯顿故土,与汤姆幽灵的争执其实就是当下的杰克与过去的自己之间的博弈。杰克无法斩断自己与过往的联系,无法将杰布农场与勒克斯顿家族从自己的生命中抹去,于是他不再试图压制自己的记忆,而是坦然接受它,将自己的“农民”身份与当下“业主”身份相互融合,成为一个更完善的自我。
与艾莉将过去完全抛弃的做法不同,杰克是在记忆过后选择遗忘,选择宽恕。阿斯曼认为,弗洛伊德心理治疗的基本目的就是通过记忆将沉痛的过去抬升至意识层面,然后将其舍弃[7]63。阿斯曼所说的遗忘并不意味着要否认自己的过去,而是要承认过去的存在,与过去所经历的创伤和解,心平气和地在现实中安置自己的孤独感。遗忘在此并非简单地将过去丢弃,它与记忆一样,都是为了更好地直面当下与展望未来。在小说的结尾,杰克放弃自杀,与艾莉同撑一把伞回家的画面预示着,杰克已经实现了与过去的融合,只有真正放下过去,才能更好地投身当下的生活。
正如斯威夫特所说:“《唯愿你在此》探索了一种直接、原始意义上的人对土地的依恋,这样一种依恋在一个越来越全球化的世界中是缺失的,然而,只要它还存在,就足以让人心碎”[8]81。本书通过小人物的悲剧折射出在资本主义迅猛发展的年代资本对土地的侵蚀,也传达了作者对英国社会剧变的忧思。无力改变现状的社会边缘群体只有实现与过去的和解,并积极安度自己的创伤,才能更好地面向未来。尽管小说基调灰暗,但结尾还是透漏出作者对未来的信心。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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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格雷厄姆·斯威夫特,于晓红译. 唯愿你在此[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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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