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矜行
新浪微博│天秀的崽
01
听说红群崖换了个王爷镇守。
苏蚕冬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眉头狠狠蹙了蹙。先前大越同北栾打的那场守卫战死伤惨重,她一个长住深山的人都听过彼时战场的惨烈。
來往过路的人说起都会狠狠啐上一口:“那翊王竟是个居功自傲的。”
蚕冬每逢听起别人如是说,都会冷着声为翊王辩驳几句。那后来的王爷也不知是多受皇帝的宠爱,前脚北栾的蛮夷刚被打跑,后脚那劳什子宁王就忙不迭地占领高地。
回头还要百姓骂上一句:翊王真不是个东西。
“翊王以命护城的时候他们瞧不见,怎么换了个王爷口风便转了?”
她对苏纵说起这事时,苏纵敷衍地安抚她两句。
苏纵是先前蚕冬下山采药时偶然捡到的。他那时埋在死人堆里,殷红的血足染了一尺多山路,十成十的可怜相。
他说自己是翊王麾下的门客,随翊王回京时,被刺客追杀,突围时同旁人断了联系。
他这么说,蚕冬是不尽信的。
苏纵此人,生的是妖冶异端之相,长着一颗七窍玲珑心,惯是爱顶着这样艳绝的脸,同蚕冬在这不大不小的药庄里谈笑风生。
他醒后,蚕冬允其于药庄将养身子。然其大好后,苏纵却说:“在下身无二两银,唯有些许力气可助神医几分,倘若神医不允,在下良心难安。”
“这儿有刀,你若觉得良心不安,出门自尽便是。”
苏纵不应,狗皮膏药似的跟着蚕冬满山地跑,闲了就自己在药园子里侍弄药草。偏生他伺候过的药草长得蓬勃,任蚕冬赶人都难得赶走。
“你是上过战场的,那后来的宁王到底是个什么人?”
苏纵却讳莫如深,只告诉她一句:“是是非非,于你来说,倒不如救两个人实在。”
蚕冬有心问,苏纵却无心说。
他这句话着实说到了蚕冬心坎里,现下该琢磨如何偷偷去溪涧采药不被苏纵发现才是。
佛陀山势险峻,悬崖峭壁上多是起死人而肉白骨的草药。蚕冬顶着个隐世神医的名头,为医者,自是对天材地宝极为上心。
“苏蚕冬,”她听见苏纵冷笑,“你若是敢私自窃逃,往后就不要想吃野味了。”
蚕冬心头猛地一跳。
三月之期已过,她不敦促苏纵离开的第二重缘由便是苏纵有一手好厨艺。
山里多得是飞禽走兽,蚕冬医人下毒神乎其技,改善膳食一事成了苏纵的重责大任。
佛陀山地势过于复杂,自上回她攀至悬崖被苏纵发觉训了一顿,她再没动过念头。
眼见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盛夏过后,属于蚕冬的冬紧接着来了。
她素来畏冷,受不得半丝冷气。若将盛夏白白熬去了,秋冬草药再多,也没有药到病除的疗效了。
然苏纵不许,该如何是好?
蚕冬捏着下巴想,不时地瞧瞧远方的高山料峭,满眼的怅然若失。
苏纵瞧着她可怜巴巴的模样,游说道:“草药年年生,命只有一条。”
“草药一根可救数人性命。”
他掀起眼皮凉凉一瞥:“你若出了岔子,一人也救不得。”
蚕冬反驳:“救你之时天材地宝皆以此法得。”
“我出门自杀便是。”
唯此时,蚕冬心甘情愿承认苏纵是个可舌战群儒的门客。
若非那鬼面花只能由女人来取,苏纵一早便可随手随其他草药一并取来,这会子她已种进盆中了。
她不敢拿苏纵冒险,这比苏纵出门自尽更令她难过。
02
蚕冬是个安分的性子,也算得上言而有信。她对苏纵再三保证自己不做那留药不要命的人,为彰其志,她整理过药材,便回房歇息去了。
夜半时,她房内染了羸弱烛光,只片刻便消失殆尽。
门开了道缝,转眼蚕冬背着个包裹便出了门。
更深月色浓,照得溪涧亮若白昼。
她三下五除二往身上绑了常用的绳索器具,毫无顾虑地蹬脚入涧。
“不难不难……”她嘀咕着,却不敢放松。
倘若她不曾失误,这句“不难”也说服力十足。
眼见鬼面花落入盒中,足下石块陡地坠落,随着一声惊呼,她霎时便悬了空。
不过瞬息,一道素白扎进眼底,旋即腰身为一手臂紧缚。
只于刹那,蚕冬一个心脏冲往天灵盖的准落难者,被人连拉带拽地送上了平安路。
她下意识去找鬼面花。
鬼面花好生在手里攥着,蚕冬松了一口气,这才抬眼去看救她的人:“苏纵……”
名字还未念全,那人已抬步离去。
蚕冬透过月光瞧他,眼神捕捉到他紧握的拳,她的心登时如那拳头一样,紧紧缩进谁的手里。
一向插科打诨的苏纵自那晚起,连着三日不曾跟蚕冬说一句话了。
蚕冬本想借着他不做野味的由头说些什么,然,苏纵事事如旧,只不开口罢了。
她心中煎熬,知晓苏纵生气,她满脑子都是如何叫苏纵原谅。
她这样在意苏纵,在意得茶饭不思。
“你知道那花的名字吗?”蚕冬炮制药材的间隙,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蚕冬花,同我的名字一样。
“幼时逢乱,朝廷征兵,父亲被强拉充兵,母亲生下我后得知父亲死在战场的消息,遭受不住,死了。”
她说得平淡,听得苏纵微微一顿。
“师父那日义诊,碰巧听见我哭喊。师父心善,说就当养个女儿。”
苏纵不曾应声,她自顾自地继续说着话:“我体质特殊,尤畏秋冬。师父为我取名蚕冬,愿我能早日摆脱寒冷。”
说到这里,仍是得不到回应,蚕冬心下叹了口气。
苏纵竟是这样油盐不进的人,叫她屡次碰壁。
蚕冬想过,当日苏纵分明是不信的,他最擅算,又怎会猜不到她那些小伎俩。
苏纵是要叫她长记性,如今记性长了,他却不言不语了。
“恨吗?”他突兀一问。
“什么?”
“你双亲因朝廷死于战场,”他寒潭似的眼看着蚕冬,又问一遍,“恨吗?”
大越与北栾摩擦甚多,和亲挡不住铁蹄,反倒引得北栾愈加放肆,当时皇帝纳朝臣之谏,家家出一男丁入伍,以武卫国。
蚕冬反问:“为什么恨?”她也不去看他,“总要有人上战场,不是我父亲,也会是旁人。”
许是因着蚕冬自揭疮疤,苏纵难得开了金口,倒也舍得同蚕冬说上几句话。
不多,三两句而已。
破屋偏逢连夜雨,一茬未息,另一茬又起。
当日,蚕冬害了厌食,野味都勾不起她的食欲,念起县城孙家铺子的油酥糖糕来,央着苏纵陪她同去。
苏纵搁下手里的大越图,抬眼问她:“听话吗?”
“嗯?”蚕冬不解,突灵光一闪,点头道,“听话。”
她真诚得像是苏纵旧时手下骗他讨银钱的管家。
苏纵气消得差不多了,见蚕冬可怜巴巴的模样,勾起嘴角轻轻笑了笑。
红群崖于宁王辖下,他们是去不得的。好在佛陀山位于地界接壤,另一处县城倒去得。
雁寻城里人来人往,蚕冬牵着苏纵的袖子,在路上缓步走着。
“雁寻是翊王打下来的。”
苏纵挑了眼尾看她:“你知道不少。”
蚕冬叹了口气:“不过他失踪了,师父说过,这座城本迫于北栾压制,虽是大越国土,但北栾兵强马壮,总会骚扰这里的百姓。
“如若不是翊王引兵北伐,将北栾人驱到了渚阴山,雁寻百姓还要受许久苦楚。”
苏纵抬眸看去,雁寻城里热闹极了,与先前相比,已是翻天覆地之变。
“在百姓心中,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战神,保护边疆的铁血战士。”
苏纵听罢笑了:“这是你心中。”
“你不是翊王门客?”蚕冬不解,“你怎么总说翊王的不好?”
“并非是我,”他坦然自若,“如同你先前所愤,诸如此类流言唾骂,我听得自然多些。”
蚕冬陡然说不出来话。
他说得对,她听到的尚且如此,处于旋涡中心的翊王又该听到多少。
碰巧这时,蚕冬一打眼瞧见了蜷在街边的人,下意识便松了苏纵的衣袖跑去。
“蚕冬,别乱跑。”
蚕冬跑到那人身边,瞧见他泛黑的嘴角,心道不好。
身上恰巧带了解毒药,她想也不想地就给这人喂下。
“蚕冬!”
苏纵又是一声唤,她侧头去看,却有一道天青铺进她眼底,随之而来的是苏纵温暖的胸膛,还有一声闷哼。
“抓住他!”
蚕冬却再也听不到什么,她瞧见苏纵的脸停在面前,一抹红融进手中。
03
苏纵醒来的时候,已是午夜。
蚕冬支着下巴,眼睛动也不动地盯着他的伤口看。
“姑娘,你去歇息吧,我来照顾。”
蚕冬不应,接过侍女手里的湿润的布帛,给苏纵揩额头。
“傻子,”她呢喃,“你武功那么厉害,替我挡什么。”
“什么时候了?”
“你醒啦?”蚕冬惊呼,“伤口还疼吗,有没有头晕目眩?”
苏纵缓缓睁眼,朦胧的眼前是蚕冬并不真切的脸,耳朵里钻进来她的许多话。
“这是哪儿?”
“雁寻太守府邸。”她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翊王?”
白日那人原是从太守那儿出逃的罪犯,因毒发倒在路边,被一门心思救人的蚕冬喂了解药,他却以为她是太守派来的人,于是朝她丢出了随身携带的毒镖。
苏纵替她挡了毒镖,蚕冬正茫茫然不知所措时,随着巡捕出来拿人的太守却一眼认出了苏纵。毒镖上的毒并不猛烈,却迅猛蔓延,太守当即命人将不省人事的苏纵带回府邸。
苏纵喝了口水,干涩的喉间舒服许多:“知晓我是谁,同你不要命地去救人,有什么关系?”
“可……”
“蚕冬,先前我气过便罢了。”他语重心长,“世上的人千千万万,何必搭上自己。你救得百人千人,却没有千百条命由得你挥霍。”
蚕冬不去看他:“即便我事先知道他是狂徒,我依然会救。”她忽地抬眸,目光灼灼,“师父曾说,为医者,不问前尘,不论值否,只言人命救得救不得。我不是什么聪明人,除了拿医术救人,做不出旁的建树。
“你能以命换得百姓安居乐业,我为何不能牺牲自己换患者康健?”
她面上平静,尽捡戳心窝子的话说给他听:“你比我明白得多,不是吗?”
苏纵怔在那里,许久才怅然道:“我无甚立场说你对错与否,命是自己的。”
蚕冬骤然道:“以你的武功,本不应该替我挡这镖的。”
苏纵沉吟片刻,徐徐道:“越活越回去了,脑子比不上身子快。”
“你训我的时候怎么不说自己傻?”蚕冬给他看手心里鲜红的血,“你瞧瞧你的血,想想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她酸着眼眶,话音里都带了颤:“我们扯平了好不好?”
蘇纵伸手擦掉她的眼泪:“好,扯平了,五十步不笑百步。”
“你知不知道我多担心,我怕你像母亲一样悄无声息地没了,你还跟我说笑。”
蚕冬在他面前哭得像个傻子。
不知安慰了她多久,面前的人渐渐没了哭声,怀里却忽地一沉。
苏纵心下一凝,伸手探她脉息——她竟是累得晕了。
他莞尔,小心翼翼将其抱上床,被褥遮在她下颏下时,他轻轻一笑:“我只管去救你,哪来的心思琢磨是先踹开他还是先救你。”
苏纵不欲多留,天一亮便告辞离开。
谁知太守拦住了两人的去路。
苏纵笑道:“不速之宴,免了就是。”
蚕冬听得一愣,她悄悄拽着苏纵,低声问他:“怎么了?”
回了卧房,蚕冬一双耳朵兔子似的支了半天,忍不住问:“你们方才打什么哑谜?你怀疑……”
她越想越心惊。
苏纵颇为赞赏:“还不算太笨。”
“可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一想到从她当街救匪到太守留宿,桩桩件件都是计,她心里一阵冰凉。
“想知道红群崖一战的内情?”
从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骤然消失,蚕冬怕再问会揭了他的伤处,一时竟不知该问否。
苏纵倒是径自开了口:“天庆元年,北栾侵红群崖,我请命领兵三万以破敌。峙月余,淮阳侯秦铮率轻骑出关以袭,未果。”
“消息走漏,被俘了?”
“秦铮通敌,以城换我之性命。”
苏纵十五随军出征,秦铮与他自幼便是挚交,更是一起出生入死数年。
蚕冬困惑得很:“这里是秦铮的地盘?”
苏纵摇头:“秦铮是皇帝在我幼时就布下的一步棋。”
“你的意思是……”
“嫌我功高震主,绊了太子的储君之位。”苏纵笑道,“我便成了被算计的蠢货。”
“秦铮本就不是左丞相之子,借一株毒草扫了秦氏一族,拔了眼中钉,岂不快哉。”
如此说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彼时,我察秦铮之疑,立时将计就计开城杀敌,迫其败退,整顿城池时流言突至,外忧内扰,迫不得已以武力镇压。”苏纵怅然,“秦铮为我亲手所杀。可笑我以命护城,反倒落得百般不是。”
蚕冬想说什么,苏纵却又开了口。
“说件皇室秘辛与你听,皇帝这位子,本该是我的。
“父皇驾崩时,我尚且年幼,担不得大越重担。父皇将皇位准予皇叔,皇叔立誓百年之后将皇位归还于我。
“其实……大越安泰,我怎样都受得。”
蚕冬看见他眼底红透了,伸手握住她的手:“苏纵,别怨恨自己。”
04
“这是将你软禁了?”
苏纵浑不在意,招呼蚕冬吃着桌上的点心。
“不逃吗?”
“逃到何处?”苏纵捏了块奶酪茶饼递到她嘴边,“这里的被褥先前无人用过,点心都是我一贯爱吃的,哪有这么巧的事。”
苏纵眸光深沉:“现下边疆大险,士族分庭抗礼,只是我不承想,良将折损,皇室竟无人可用。”他笑笑,“我如今手无兵权,朝中大臣与我皆无干系,空有用兵之策与护国之心,哪还有比我更好控制的将军。”
不过晌午,门外传来一通密集的脚步声。
为首是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其后跟了些人。蚕冬打眼一瞧,两排玄青劲装的男人站于廊中,端的是肃穆威严。
苏纵慢条斯理地喂完她一块玫瑰糕,这才舍得理躬身半晌的老人。
“盛公公,别来无恙。”他捻了条帕子,眼神往屋外一扫,“抓我回京复命?”
蚕冬的一双眼在你来我往的两人身上来回横扫,直到她打了个哈欠,看见那宫监看了她一眼,而后又说了句什么,她才发觉事情大了。
“陛下说,无论王爷身边跟了谁,还请王爷一并带回去瞧瞧。”
话说到这里,苏纵的气性才被真正挑起来了。
蚕冬听见苏纵掺了碎冰似的话音:“本王的救命恩人,容得你放肆?”
“老奴不敢。”
蚕冬是当事人,却是个平头百姓。
到最后,苏纵压着火气,起身朝她深揖一礼,而后说道:“我连累姑娘了。”
她未曾见过这样规矩的苏纵。
规矩、知礼,却像在两人之间划出了一道天堑。
临行前,蚕冬跟苏纵回了一次佛陀山。
满园的药材,蚕冬看着,险些落下泪。
“对不起。”
蚕冬湿着双眼,泪花自眼底窜出来,她问苏纵:“我还能回来吗?”
晶莹的泪花扎得苏纵心疼。
“会回来的,”他说,“我向你发誓。”
似乎有什么在恍惚间说变就变,快得让人心痛,却拿不到由头。
马车里摆着来自南洋的瓜果,香味像能飘出十里。
蚕冬只拿了那支鬼面花,小心地攥在手里。她撩开窗帘去看车马外的郁郁葱葱,盒子愈捏愈紧,鼻子愈来愈酸。
“苏纵……”甫一开口,话音里都带了哭腔,她侧着头,眼梢去够后头的佛陀山,“我难受。”
“蚕冬,”他轻唤,伸手去揽她,“对不起,对不起……”
怀里猫着颗脑袋,苏纵只会一遍遍道歉,喉头哽得难受,他却说不出别的。
北始雁寻,踏过太和栈道,行月余,终至京都。
苏纵将王府最大的院子留出来给她。
蚕冬不说话,她似乎只会点头、摇头。
“蚕冬,”苏纵因她沉默寡言而如烈火上炙,“你同我说说话。”
秘卫告诉他,连府上伺候的人都在说,苏姑娘真是个好伺候的主子,样样不挑剔。
蚕冬有多挑嘴,他是见识过的,两天重样的菜她都要闹上一句。
蘇纵来找她时,蚕冬有些讶异。
“我没事的,我就是……”她嗫嚅,“我怕你难做。”
苏纵这样招眼地回京,若府上还有个难伺候的人在,旁人又该怎么看他。
换作苏纵哑口无言,他离开时,蚕冬瞧见了他眼底的红。
“苏纵,我知道万事错不在你,可你得容我缓缓。
“我不怪你,我只是难受。”
她这么说,一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蜿蜒而下。
“好。”苏纵一叹,“不求你不怪,但莫跟身子过不去。”
天青的背影落寞非常,蚕冬心尖蜇得疼,脱口而出:“我怎么舍得怪你。”
05
归京第三日,翊王府迎来了皇上的口谕。
蚕冬依着皇上的意思,由着侍女穿戴好衣裳首饰。
她想不通皇帝召见她一个姑娘做什么。
宫道上零散几个人,薄雾冥冥。
“别怕,我在。”
蚕冬的心窜得像兔子:“我知道。”
出口的声音都微颤。
苏纵步调极缓,顺着蚕冬的速度,琐碎的规矩都挑着简要的告诉她。
事实上用不上这那的规矩,蚕冬行过礼后,像个木头人,由着高位上的一国之君打量。
她低着头,不敢胡乱地看。
“纵儿,便是这位姑娘救了你?”苏纵应过,她听见皇帝笑道,“看你仔细得紧,不如朕赐你做王妃如何?”
苏纵说了什么,她听不真切了,脑子里似有黑黢黢一团蜜蜂飞过,嗡嗡作响。
蚕冬行尸走肉似的退到殿外,旁侧伺候的那位盛公公行了大礼恭喜她。
她做不出任何反应,说不出话,本因秋日凉透的身子,此时颤得厉害。
皇宫到王府的路上,马车里静得压抑。她任苏纵不声不响地握着她的手给她取暖,也任他将备好的狐裘盖在身上。
下车时,苏纵伸手要扶她下车,蚕冬却蓦地避开。
苏纵握了个空,怅然垂眸。
蚕冬这副样子,他又着实放不下心,跟在她后头送她回房。
臨走时,身后的人忽地叫住他。
“我还能回去吗?”
这是她第二回问了。
苏纵狠狠压下眼皮,回身寻她。
蚕冬缩成一团藏进被褥里,清泉淌过的眼里盈着两朵泪花:“苏纵,我不愿意。”
她这样说,全然不顾苏纵怔住的目光,重复道:“我不愿意。”
苏纵说了什么?
她躺在床上回想,苏纵说:“皇上命我出征,你安心待在府中便是,你放心,无人会迫你行不愿之事。”
不对,不是这句。
“不论我能否活着回来,都能让你平安回家。”
他作何要说这句话?
蚕冬趿了鞋子走到窗前,外头泼墨似的黑,压在她心头难受。
无非是受不得皇帝赠个物件似的一句话就定了她未来几十年的路。
京都处处精致,她却更喜欢佛陀山上的她。
蚕冬瞧了一眼床头,鬼面花开得正好。
天将破晓,雾霭沉沉,风里都飘着一股子肃然。
苏纵房里燃了灯,蚕冬去时,他正穿戴盔甲。
她听见苏纵说:“我若死了,不必归葬何处,也不必引幡悼念,将苏姑娘好生送还回家。”
刚落下话音,他就见蚕冬推门而入。
“你怎么来了?”
蚕冬滞在空气里,然她知晓苏纵整装待发,压下心头慌乱,问他:“去何处?”
“苍槲。”苏纵不甚在意,“怎么了?”
“是不是危险重重?”
“战场何时安全?”苏纵扬眉瞧她,“皇上给我一万精兵,守苍槲。”他说得随意,“算不得危险重重,敌众我寡罢了。”
一阵风吹来,她不由一抖。
苏纵这才瞧见她无甚血色的脸,他一把抓起她的手,凉得透骨:“你做什么了?”
蚕冬不答,颤抖着手将小玉瓶递到他身前:“可保心脉无虞。”
药瓶里传出来浓郁的血腥味。
手悬了许久,不见苏纵接,她抬首去看,苏纵的脸冷得像冰。
“苏蚕冬,”他的声音淬了冰似的,“我是你什么人,让你肯豁出命去做这种药?”蚕冬的手叫他捏得生疼,“自己什么身子清楚不得,作何要放尽自己的血?”
“苏纵,你听我说。”
苏纵陡然扔下她手腕,惹得她身子一颤,他仍是不管,神色肃正,看得她害怕。
“你听好了,”他一字一句,“我十岁入将武堂,十五随军出征,永佑康泰是我亘生之志。皇帝也好,你苏蚕冬也罢,均无立场作践。”
他掀起眼皮一笑:“无论何时,无论何事,战场容我,我剩最后一滴血,也去得。”
蚕冬醍醐灌顶——是啊,她这个样子,同糟践他的那些百姓有什么区别?
可她没机会道歉了,天光大亮,苏纵扔下那些话,便离开了。
“苏纵,”她朝着苏纵背影离去的方向大喊,“我不是不愿!”
她喃喃:“我只是……不愿是个物件。”
06
暗红宫墙叠出四角的天,密密匝匝的雪漫天地飞,星点红灯笼搭在屋檐上,悬在空中吱呀作响。
蚕冬憩在榻上,心里数苏纵离去的日子。
苏纵离去的第十日,京都蓦地入了冬。
“姑娘,该用膳了。”说话那人是苏纵留下来的秘卫,时而跳脱的性子,蚕冬头次见他时着实被吓了一跳。
“清西,京都至苍槲有多远?”
“一月之程。”
蚕冬没说什么,依言自榻边走向正厅。
她思忖许久,问:“他寄过什么不曾?”
苏纵去时冷硬的脸与冷言冷语接二连三在蚕冬脑子里盘旋,她始终畏惧什么。
或待他回府,打个照面后,从此便再无相见之可能了。
然她不愿。
她眼里叫一桌子饭菜占得满满当当,问罢那句,故意不去等,不去看,却听见清西笑出声。
蚕冬不解:“你笑什么?”
却见他自怀里拿出来什么,像是压在心底许久的石块陡然挪了出去,他面上突地轻松起来。
“属下以为您这辈子都不过问王爷了。”清西将物件双手奉上,“王爷说何时苏姑娘问起,何时再将书信给您。”
蚕冬瞪大了眼睛,忙不迭地拿过那封信,眼底却迅速积攒出泪花。
上头是遒劲凌厉的笔锋,写了“蚕冬亲启”。
“蚕冬:
大军行至於淮湖畔,书此信一封。
恐我二人因前事生隙,故托此信聊表吾心愧疚之意,虽纸薄字浅,聊胜于无。”
后头是一页满满当当的字。
蚕冬一目十行地看,却又暗道自己心急,反复看过三遍才肯挪视线到下一段。
直至瞧到最后一行,苏纵叫她好生用膳将养身子,蚕冬心头陡然窜出来一个小苏纵,疾言厉色地教训她。
蚕冬又哭又笑:“我吃,我吃就是了。”
难怪桌上总有那么几道补气养血的膳食,她先前以为是王府旧俗,竟是苏纵临行前再三吩咐的。
“你该同我置气的,”蚕冬边吃边念叨,“是我说错了话,该愧疚的是我。”
盛鬼面花的匣子被蚕冬拿来做装信的匣子,依着来信的频次,她渐渐也摸出来了规矩——十日为期,必有来信。
战场艰难,回信不得,蚕冬便按着心,乖乖等着。
一连四月,匣子被厚实的信填满,十日又过,信却不来了。
蚕冬按着心头的不适,一遍遍同自己说,他在战场,自己在府院安心便是。
黄花梨木匣被她打开,四月间存的信叫她按时间依次排开:
“蠶冬,於淮湖前十里有一处花海,此花经得严寒酷暑,也可入药,名曰渠木。”
“蚕冬,苍槲城动荡,你可记得当日雁寻中安居乐业之景?我谓数年后,苍槲亦然。”
“蚕冬,北栾大军在城,我军已有破敌之策,勿念。”
……
最后一封,是十日之前,他在信尾只写了一句:“安好,勿念。”
那句安好,被她紧紧扣在胸前,贴在心口。
“我念你了,可感受到了?”
07
京都的春,燕子衔泥,万象更新。
药杵在蚕冬手里杵得叮当乱响,她的心情好得像去赌坊一路杀出条腰缠万贯的路似的。
一大早去糕饼铺子买了油酥糖糕回来,房檐上的喜鹊就冲着她叫。
苏纵快回来了吧,她想。
“苏姑娘。”
蚕冬原以为是清西给她带了药回来,只下巴点了点桌边说:“放在这里就好。”
下一刻,一枚玉佩递到她面前。
蚕冬手里的药杵陡然被她松了,砸进臼里:“这是……”
她双目亮极:“班师回朝了?”
“王爷遣属下告诉姑娘,三日便到。”
近几日,翊王班师回朝的消息传得越来越广。
蚕冬总会杵着下巴杞人忧天:我不曾说一声道歉的话,苏纵会不会还在生气啊?
指尖摩挲那玉佩,她在榻上辗转反侧。
苏纵回京那日,宫道上浩浩荡荡站了不少人。她本要去看,可清西生拉硬拽不让她去,说她身子单薄,别出了岔子。
蚕冬再怎么身强力壮,也打不过一个训练二十年的秘卫,憋着气就此作罢。
明月倒悬,灯火如昼。
遥遥夜幕下的京都城,月下檐牙高啄,万家长烟不灭。
蚕冬蓦地想起书房那副字:永佑康泰,既安且宁。
第二日一早蚕冬便在门口候着了。
远远地,有个高挑的身影,素白的外袍扫了些雾,双手拢在袖中,正缓步而来。
皑皑白雪,雪白狐裘落在雪里融成一片。男人拾级而上,精致的脸静得像画。
眼前是期盼了数月的人,蚕冬看见时心底压抑着的欢呼雀跃消匿于喜极而泣。
“苏纵……”
蚕冬被按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旧日在太守府邸时,蚕冬也是这么哭的。
“我回来了,全须全尾,别哭。”苏纵由着她四处检查自己的身子,末了无奈极了,“还不信。”
“我想你了。”蚕冬瞧见苏纵满眼讶异,转而去抱他,脑袋瓜塞进他怀里,闻着他身上风雪的凉气,“我回不了信,可我想你,苏纵,很想,从白天到黑夜,梦里都是你。”
“我感觉我病了,”她闷闷地说,“而且病得不轻。”
蚕冬身子骨单薄得很,拢在胸前小小的一只。
“我也病了,且病得不轻。”苏纵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蚕冬要看他,却被他一把按回怀里,“临行前我向皇上请了旨,驻守雁寻,非召永不回京。
“听我说完。”苏纵喑哑着声,“我求了自由,为你,也为我自己。左右朝堂容不下我,若有战,我再去便是。”
蚕冬眼里到底洇了哀伤:“不后悔吗?”
“不悔。”
眼泪落到他的衣领,随即消失不见。
“想回家吗?”
“想。”
“我们明日便启程。”
08
北始京都,需行月余,方至雁寻。
骨头缝里都是疲累。
蚕冬窝着睡觉的时候,被苏纵轻轻唤起。
她迷蒙着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去瞧,那是座奇峰,挺拔伟岸。
“我们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