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皮大馅
新浪微博│陈桉_
创作感言:刚想写这篇稿子的时候和朋友交流过设定,她说你这么一个断情绝爱(?)的人,为什么总是写一些为爱奉献的女主,我当时怒问她懂不懂什么叫反差!后来写稿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闻霜北,应该也很难不爱陈寄南吧。
1.我想有一个家
信号恢复那天是周四,清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小雨。
霜北不知道把伞丢到什么地方去了,费了好大力气才从行李箱的角落里扒拉出一顶帽子,正想戴在头上凑合一下,一鼓作气冲到学校去,结果推开家门抬头一看——
雨停了。
她无奈地又把帽子收起来。来这儿快两年了,她还是没有习惯变幻莫测的天气。
这里是西南边陲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子,霜北前几年热衷于各种慈善公益活動,曾经在某个网站填了志愿者报名表,没想到还真通过审核了。
被选中后,她很快就收拾东西坐了两天的火车,又转大巴颠簸了十几个小时到了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
最近的信号塔建在两座山以外,所以手机没有信号是常有的事情。所幸她不太爱上网,也没有需要经常联系的家人和朋友,没信号的时候就多备备课,以防被一群古灵精怪的小豆丁问的问题难倒。
村子里的小孩子不多,从五六岁到十来岁都挤在一间教室上课。
所有科目都是霜北一个人教,口袋里的手机收到消息发出振动的时候,她正在上语文课,教的是李商隐的《夜雨寄北》。
窗外漫山遍野都染上了绯色,有几片火红火红的枫叶顺着微敞开的窗缝钻进来,小豆丁们顿时坐不住了,闹着要出去捡叶子。
有个小姑娘嘴特别甜:“老师,我去捡一片最最最漂亮的送给你!”
霜北向来不是个严厉的人,以前有人总是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她脾气太好。她被孩子们闹得没办法,只好提前下了课。
教室里霎时间跑得不剩几个人影,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刚解了锁,新消息就像潮水一样涌出来。
这次信号中断了三个月,大学室友给她发了快一百条消息,刷了半天都滑不到底。
“霜崽,你到底啥时候回来呀?”
“不想回来,告诉我们你在哪儿也行,我们去看看你啊。”
“我记得你不是很喜欢吃校门口那家核桃酥吗,给我个地址,我给你买点寄过去?”
……
“霜崽……陈寄南快结婚了。”
“就在下个月。”
最后这两条消息是两个月前发来的。
霜北按在屏幕上的手指无意识地顿在那里,飞快地眨了两下眼睛。
她忽然想到了十多年前,放学回家的路上,经过一家婚纱店,她趴在橱窗上,眼睛亮晶晶,跟一旁的陈寄南说:“我以后的婚礼就要在秋天办,天不冷也不热,可以穿特别特别漂亮的婚纱!”
陈寄南闻言,立刻从耳根红到脖子,结结巴巴地斥责她:“闻霜北,你、你还是个小学生,怎么就想着结婚了?”
霜北听了也不生气,她笑眯眯地、很认真地回答他:“因为,我想有一个家。”
2.陈寄南,你好可爱啊
其实霜北小时候最讨厌语文课。
她记性不太好,背一篇课文要花很长时间,但课间她都用来写作业了,放学后还要去舅舅家开的花店帮忙,根本抽不出时间来背。
父母去世得早,她从小寄人篱下,知道不能白吃白住,正逢那段时间舅妈怀孕,店里缺人,她就被带着学包花束。起初她也被花茎上的刺扎过手,疼得她第二天写字时连笔都拿不太稳,好在后来伤得多了,也就学会了。
八九岁正是最渴觉的年纪,忙碌了一天,霜北晚上回去时困得脑袋一碰枕头就沉入梦乡。
第二天上课抽查人背书,语文老师火眼金睛地点中她,霜北支支吾吾半天还停留在第一句,最后被罚放学后留下来背完才准回家。
陈寄南也一并被留了下来,他是班长,要负责检查她的背诵情况。
男孩子没耐心在教室里待着,跑出去踢了一个多小时的球,等天色暗下来,想起书包没拿,匆匆回到教室,才发现她还没走。
陈寄南愣在那儿,心里浮起了一丝心虚。以往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但其他人都是走个形式而已,他没料到真有人会老老实实在这儿等着他。
霜北完全没察觉到他不自然的神情。
她天生就是一张笑脸,生得粉雕玉琢,比当时电视上最红的小童星还要好看,跑过来背书给他听的时候,陈寄南甚至有两秒呼吸都停滞了。
霜北背完最后一首诗,他才恍然回过神,掩饰性地凶巴巴道:“既然能背下来,那为什么在家的时候不背?”
陈寄南家境好又聪明,在班上一直是众星捧月的存在。
这种不识民间疾苦的高傲小王子,自然不会理解她的窘境。所以霜北没有解释,点了点头,很诚挚地跟他道歉:“对不起呀,耽误你的时间了,我下次会好好背的。”
她的态度太好,陈寄南耳根一热,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他们一前一后出了校门,陈家的司机来接陈寄南,只是学校门口的巷子很窄,车开不进来,只能停在外面。
走到一半时,陈寄南忽然慢下脚步,紧紧抿住了唇,霜北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巷口蹲着只小黑狗,正冲他们欢快地摇尾巴。
瞥见陈寄南额角隐隐渗出的汗珠,霜北心里有了猜测,主动往前走了两步,挡在他和小狗中间。
危机解除,陈寄南松了口气,心里却又莫名焦躁起来。
自尊心不允许他向霜北恳求不要将他怕狗的事情说出去,于是,从第二天起,陈寄南开始警惕地注意着霜北的一举一动。
她很安静,上课时腰板挺得笔直,从不走神。下课后她也很少跟人交谈,朋友虽然不少,但她一直充当的是倾听者的角色。
半个多月过去,班上没有传出丝毫有关班长大人的八卦消息。
明明应该放下心来,可陈寄南似乎养成了习惯,目光不自觉地就朝霜北的位置瞥去,最终被当事人找上门来。
“陈寄南,你是有事要跟我说吗?”放学后,趁教室里的人走了大半,霜北堵住他,直白地问,“你好像盯着我看很久了。”
“……”他别过脸,“谁看你了!”
霜北点点头,毫无芥蒂地说:“没事就好。”
眼看她背起书包要走,陈寄南挣扎了几秒,还是破罐子破摔地说出实情。
他紧张地等着霜北的宣判,却不料她开口第一句是:“陈寄南,你好可爱啊。”
“怕狗很正常呀,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东西。”她笑着,眼睛像两弯月牙,“我不会说出去的。”
很久以后,陈寄南怀疑霜北早早就给他下了蛊,才让他这辈子脸红的次数都在她面前用光了。
霜北的运气时好时坏,一个学期总有那么几次被语文老师抓到,陈寄南也习惯了踢完球回来验收她的背誦成果。
他一直没有深思,像霜北这么乖巧的学生为什么会不背书,直到那天在婚纱店门口听见她惊世骇俗的言论。
霜北的家庭情况并不是什么秘密,有时连老师提起都免不了叹息两声。
陈寄南听得心情沉重,再见到一脸天真明媚的霜北,犹豫几秒,还是忍不住拦在她面前,跟她说:“闻霜北,你好好努力,以后赚很多很多的钱。”
这样就能有一个大房子,有一个家了。
霜北一顿,冲他笑了笑:“知道啦。”
3.没有多想,开心而已
上初中以后,霜北经常会在外面找一些兼职做。
父母出事那年,亲戚们商量好,两边家人分别负责抚养她一段时间,所以小学毕业后,她就住到了奶奶家。
爷爷去世得早,奶奶前些年跟着叔叔一家去了上海,因为不适应大城市的繁华喧嚣,又回了故乡。房子离学校很近,不用再步行半个多小时回家,霜北把时间攒下来,在学校旁边的文具店打零工,帮忙整理货架,卖卖东西。
她和陈寄南还在同一所初中,是相邻的两个班级,交集却变少了许多。
霜北的身高停留在一米五五,陈寄南已经拔节抽穗直奔一米八去了。少年长出英俊的面容,从人群中走过,漫不经心就带走一大片人的目光。
这点,霜北发现得最早——每次陈寄南来买笔,文具店里都会挤得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老板看出他们认识,托霜北去问他愿不愿意来店里帮忙。
“不去。”陈寄南一口回绝。
其实霜北不问都知道答案,这位小王子生性怕麻烦,上了中学后连班长都不愿意当了,更何况做这种工资比不上他一天零花钱的兼职。
但老板对她一直很照顾,霜北厚着脸皮争取道:“看在我们是同学的份上,你再考虑一下?”
陈寄南很冷漠:“我有很多同学。”
言下之意,她也没什么特殊的。
霜北闭嘴了。就在陈寄南以为她要搬出什么表明他们关系不一般的证据,眼前的小姑娘忽然眨了两下眼睛:“可我比较漂亮嘛。”
这话换谁来说陈寄南都会嗤之以鼻,也只有霜北可以理直气壮地讲。
——如果不是因为她漂亮得让人看了心烦意乱,陈寄南也不会刻意想跟她保持距离,免得自己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她。
“漂亮也没用。”他丢下这句就走。
然而,从第二天开始,放了狠话的陈寄南来文具店的频率越来越高。
月底,店里的营业额相比上个月整整翻了一番,老板高兴得给霜北多结了一半的工资。她挑了一支卖得最好的钢笔和一条水果味的棒棒糖,一起放进了陈寄南的桌肚。
给他送东西的女生太多了,他猜不到她头上。霜北如是想。
结果当晚,她就在文具店门口被人抓住。
陈寄南抿着唇,表情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你不用送我东西,我不是为了你才去文具店的。”
“马上要期中考试了,刷题耗笔。”他说。
话音刚落,隔壁店铺的招牌被大风刮得倒了下来,陈寄南不假思索一把拉住霜北,带着她躲过一劫。
紧张的动作和他刚才故作若无其事的语气形成巨大反差,他灼热的手掌牢牢地握着霜北的手腕。她瘦小得过分,整个人被陈寄南拢在怀里,少年怦怦作响跟鞭炮似的心跳声炸在她耳侧。
过了半晌陈寄南才松开了手,这样的姿势实在是不妥,一句“抱歉”卡在喉咙里,他最后说出口的是:“我只是顺手而已,你别多想。”
霜北了然地“嗯”了一声,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灿烂。
“没有多想。”她微微抬头,望进他的眼睛,唇角翘着,“开心而已。”
天边夕阳的余晖像几种颜色的颜料瓶打翻,色彩都混合在一起,沿着云层的边缘缓慢流淌。
回家的路上,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
路过那家婚纱店时,陈寄南倏然又握住了霜北的手腕,他闭了下眼睛,像对自己投降,声音很低,既霸道又带着少年独有的赤诚:“闻霜北,跟我考一个高中。”
4.闻霜北果然会给人下蛊
苏城是座小城,只有一所重点高中,因此,升学难度几乎不亚于高考。
霜北在学习上的天赋实在不算高,但那年中考卷子简单,再加上陈寄南这个状元的一对一辅导,最终,她的成绩超出录取分数线三分。
学校一视同仁,实验班和普通班的晚自习都上到晚上九点,时间太晚,霜北没法再去文具店做兼职,然而这一年,她的身高终于突破了一六五大关,被一位小有名气的私人摄影师看中,开始做平面模特,赚到了过去想都不敢想的收入。
最初,她拍的写真只是在微博上小范围地流传,直到某天,她被一个大V以“清新少女感”的tag转发后,一夜之间火上热搜,她的名气一涨再涨,报酬涨到了天价。
甚至私信里还有著名影视公司的星探,问她有没有意向拍电影。
霜北注册微博是为了查收陈寄南艾特她的一些学习资料,一个月难上线一次,乍一登录,被消息栏的狂轰滥炸吓了好大一跳。
她赚的钱已经足够支付高中三年乃至大学的学费了,因此她一一回绝了邀约。
有人不断地问起原因,霜北回答说:“我答应过一个人要好好学习的。”
她的低调处事,在有些人看来却完全变了味。
高二分班前,学校召开家长会,霜北扶着年迈的奶奶进教室时,隐隐听到有人窃窃私语。
“你们知道闻霜北吧?前段时间,她在微博上很红,但是没多久就没声没息了,所以说,靠脸赚来的名气只是昙花一现。”
“她和陈寄南的关系好像挺好的,但是两个人的家境也相差太大了吧。陈寄南一家子都是医生,他爸还是医院院长,两个人肯定没有未来的。”
……
同样的对话发生在学校的各个角落。
陈寄南找到霜北时,她正坐在学校喷泉旁的花坛边上,晃着两条腿背单词。
看见他过来,她弯了弯眼睛冲他招手,让陈寄南一时间判断不了她究竟有没有听到那些风言风语。
下一秒,霜北就长长地叹了口气:“陈寄南,我觉得我们学校的学生好像没那么聪明。”
陈寄南没出声,霜北就自顾自地往下说:“他们曲解了我们俩的关系,明明就是先学带后学,哪来那么多爱恨情仇。”
怀着满腔爱恨情仇过来的陈寄南:“……”
“不想带你了。”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情绪却从硬邦邦的嗓音里跑出来。
霜北跳下花坛去追他,小猫一样绕着他打转,声音明亮又雀跃:“陈寄南,我会努力的,努力跟你考上同一所大学。”
陈寄南的心又被她这一句话揉碎成了好几片,酸甜苦各自占了一味。
打一棍子再给颗甜枣。他咬着牙想,闻霜北果然会给人下蛊。
霜北却只知道要信守诺言,说到做到,她高二转读艺术,学播音主持,专业课和文化课两手抓,所幸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渴睡,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最终熬过来了。
高考完的暑假,她如愿和陈寄南收到同样封面的录取通知书。
也是这个暑假,一向是天之骄子的陈寄南因为违背父母的意愿,放弃了读八年临床医学,一意孤行地报了计算机专业,和父母的关系降至冰点。
5.什么时候做我女朋友
大学期间,霜北恢复了平面模特的兼职。
几年时间过去,少女不仅没有“长歪”,再一次出现在大众视野时,比几年前更美丽不可方物,一颦一笑都让人挪不开视线。
她还是不太爱上网,生活中,她的大半时间都放在课业上,剩下的时间还要绞尽脑汁想办法救济小王子。
陈寄南和家人大闹了一场,连续好几个假期都没有回苏城,他跟往届的学长一起成立了工作室。创业初期,事事都要亲力亲为,人瘦了一圈,一张脸越发棱角分明,英俊得凌厉。
霜北看着揪心,时常打着慰问的旗号,给他们带点吃的过去。
某次,她正好撞见陈寄南和学长激烈争吵,软件研发缺乏资金,再拉不到投资,就要将之前的成果全都打包卖出去,才能维持工作室的运转。
陈寄南的态度十分坚决,如果卖了,他就退出。
学长气得骂他:“陈寄南,你太理想主义了!”
霜北提着食盒站在门外想,她认识的小王子,可不就是桀骜不驯,除了小狗以外,天不怕地不怕的理想主义者?
隔日,她把人约了出来,塞了张银行卡过去。
这些钱本来是她攒着用来交房子首付的,现在拿出来给陈寄南,她好像也不是很心疼。
她想成全他的理想主义。
陈寄南没接,他面色冰冷:“你这是什么意思?”
好在霜北早就预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临危不惧、有理有据地说:“我觉得你比较聪明,反正我不懂什么投资理财,交给你总没错的。都是同学,赚钱的机会不能带我一个吗?”
她把卡放在他面前,两只手揣回口袋,一副“物品赠出,概不退换”的模样。
“闻霜北,”陈寄南沉默许久,才低声叫她,“笨蛋。”
她送过去的钱支撑工作室度过了最艰难的一个月,等到了拉来投资的那一天。
陈寄南没有辜负她的期盼,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秋天,她的五十万就变成了五百万。
他们的工作室也从原先狭小逼仄的出租屋换到了CBD大楼里开阔的一整层楼。
霜北在电台工作,提前下了班来帮他们搬东西,新来的实习学弟不清楚她的身份,完全没想到这种和尚庙也有这样漂亮的女孩子,红着脸,犹犹豫豫地过来问她要联系方式,霜北还没来得及说话,手臂就被人紧紧握住,陈寄南黑着脸把她拽进他的办公室。
“午饭都没吃就在外面到处跑。”他没好气地说。
时间仓促,来不及准备多么丰盛的午餐,陈寄南打开保温桶,里面放着一份虾仁玉米馅的饺子。
霜北乖乖地从他手里接过筷子,只是举动怪异,看他一眼,吃一口饺子,再看一眼,再吃一口。
陈寄南不明所以:“你在做什么?”
霜北故弄玄虚地看他半天,才一本正经地说:“我吃饺子要蘸醋。”
“……”
被她取笑的羞窘渐渐被一股冲动取代,陈寄南沉着声音,问她:“闻霜北,你到底什么时候做我女朋友?”
6.他的太阳
在他们相识的第十八年,陈寄南终于问了她这个问题。
霜北当时说自己要考虑一下,陈寄南就正儿八经地说要追她。
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像个高中生,仗着自己做合伙人当老板,就每天公然翘班接她下班,还每天都给她带了一束向日葵,跟她说:“睹花思人,看到它,你就想起我了。”
霜北问:“为什么是向日葵?”
陈寄南生平第一次说这么煽情的话,摸了摸鼻尖,很不好意思,视线却没离开她的脸:“因为你是我的太阳。”
霜北不想承认,可高中时那些人的言论原来早已刻在她的腦海里,才会让她犹豫不决、怀疑自己。
是陈寄南让她相信,她足以获得一份跨越世俗、超越所有的爱。
如果所有的故事,都没有后来那些“但是”就好了。
但是。
那段时间,陈寄南其实很忙,霜北也压根不忍心让他追多久,于是跟他约定好,平安夜那天就给他一个答复。
十二月初,城市下了一场大雪。那天,陈寄南有一场推不了的应酬,霜北一个人乘公交车回家,路上接到了来自苏城医院的电话,奶奶病危了。
她连夜回到苏城,在病床前守了一天一夜,奶奶还是没能再看见天亮。
霜北站起身时,脑子一跳一跳地疼,鼻腔一热,她伸手去摸,摸到了一手血。
她镇定地去做了全套加急体检,坏消息是,她确实生了病,好消息是,没有她想象的那么严重,好好配合治疗,治愈的概率有50%。
然而……霜北看着体检报告册末尾的一行小字:伴随一定遗传概率。
她猛地掐了自己一把,好疼啊,怎么就不是梦?
陈寄南是第二天一早坐飞机赶过来的,硬是挤出时间陪她处理完了奶奶的葬礼。在回去的飞机上,她把自己的体检报告递给了陈寄南。
她不想瞒他,也不想有什么误会横亘在他们中间。
舷窗外朦胧的天光压得空气都沉默到窒息,陈寄南把那份报告看了很久,最后抬起头,牵了牵唇角,语气很平静地说:“闻霜北,怎么样我都陪你一起治。”
霜北撇了下嘴,难得孩子气地说:“可是要剃光头发。”
陈寄南伸出手,发出的力道很猛,落在她头上却轻得像飞絮,他哑声说:“反正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可最后,放弃的人却是她自己。
一年多的时间里,她都在医院待着,脑袋被包得像颗卤蛋,原本嫣红的嘴唇变得苍白,只有被陈寄南重重吻过,才会恢复原来的颜色。
霜北没见过这么不漂亮的自己。
陈寄南公司的师兄来探望她,给她讲笑话,说有个合作方的女儿很喜欢陈寄南,但陈同学自带防异性雷达,绝不让人靠近他两米之内。
“他是真的很喜欢你。”师兄唏嘘感叹。
私自从医院跑出来那天,霜北去了陈寄南公司楼下,远远地看见了那个传闻中的女孩,比当初的她活泼勇敢,更比现在的她富有生机。
长久的药物和器械治疗早已把她变得不像过去的自己。她想,或许她的故事到了谢幕的时候,该给别人让出舞台了。
霜北就这样拎着她的二十四寸小行李箱,一个人走了。
手机成了看时间的工具,她没再回过任何消息。
大概是上天怜惜,这两年的时间里,她发病的次数很少,靠口服药撑了下来。
霜北知道自己在等什么,终于,让她在两年支教时间结束前等到了。
在村子里过完春节,她赶在新一年立春前坐高铁回到苏城。陈寄南已经结婚了,再去找他不合适,霜北打算在微信上给他发个红包好了。
只是不知道,迟了半年再给份子钱,是不是有点儿不太好。
苏城的三月,气温还没回升,霜北穿着薄外套,刚下高铁就被呼啸的冷风吹得发抖,不等她找家热饮店买杯奶茶,右手就霍然被人狠狠抓住。
她茫然转身,对上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闻霜北,你真狠。”他咬牙切齿地说,一双桃花眼烧得赤红,眼里有怨有恨,更多的是快要把霜北吞噬的浓重感情。
霜北被吓得怔在原地,无措得像个被大人责骂的孩子。
下一刻,她被陈寄南扯进怀里,骨头都被箍得发疼。霜北想挣扎,却感觉到滚烫的液体一滴一滴地砸在她的脖颈。
是陈寄南的眼泪。
霜北不敢动了。
7.我给你一个家
霜北消失的第一天,陈寄南把所有和她有过交集的人都找了一遍。
霜北消失的第一个月,陈寄南在她住的地方坐了整整一夜,烟灰落了一地,甚至有几个瞬间出现了幻听,听见霜北叫他的名字。
霜北消失的第一年,陈寄南给她发了几千条消息,无一得到回应。
他有时精神恍惚,觉得没有消息也好。
好歹可以让他相信她还活着,只是想躲着他。
第二年,他逐渐明白了霜北离开的原因,于是,他花了半年的时间布了一个局,让她以为他已经放下她,开始过她希望的那种全新的、幸福的生活了。
这样她才会心甘情愿地回来。
霜北还没笨到现在都搞不清情况,她轻声问:“你没有结婚是吗?”
“结个屁!”陈寄南头一回在她面前爆粗口,“我只会和一个叫闻霜北的没良心的人结婚。”
霜北的脸埋在他怀里,呼吸中都是熟悉的怀念的清冷雪松味,她听陈寄南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闻霜北,你活一天,我就活一天。你活一年,我就活一年。你自己看着办。”
“你怎么威胁人啊?”
“我就威胁你。”
霜北没脾气了:“你是不是看我好欺负?”
陈寄南安静两秒,说:“我是仗着你喜欢我。”
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也不应该有任何事情能阻碍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
两个人在原地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们挡了热饮店门口的路。店员善意地笑了两声,挤眉弄眼道:“小别胜新婚嘛,我们都懂的。”
两年着实算不上小别了,但新婚的家,陈寄南却真的准备了,就在苏城。
他开车带着霜北穿越半座城,停在一个独栋别墅区前,他牵着霜北的手,按开了房门的密码锁,密码是霜北的生日。
刚踏进去,霜北就愣住了。
客厅墙的正中间挂着一件婚纱,华丽的裙摆曳地,细纱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比霜北小时候想象过的所有婚纱都要美。
陈寄南淡淡道:“一年前找人定制的,你现在又瘦了这么多,必须得好好把肉养回来,不然到了婚礼还要重新改……”
他话音未落,霜北就一把抱住了他的腰,甕声瓮气地说:“对不起。”
他身体僵硬了一刹,然后飞快回拥住她,像找回了身体里最重要的一部分。
“闻霜北,再也别跑了。”
“我给你一个家。”
8.我来陪你
寄北公司成立三十周年,一个盛大的医疗科技项目正式启动。
我是项目的负责人之一。
二十年前,一位名叫闻霜北的女士从福利院中领养了我,她说我长得跟她很像。
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也最温柔的人,她给我取了名字,叫闻安。
领养我的那天,她揉了揉我的脑袋,很歉疚地说:“我的身体不太好,可能没法看着你长大,但是我希望你一生都能平平安安的。还有,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离开了,希望你能多陪陪他。”
她口中的“他”,指的是她的丈夫陈寄南,也是寄北公司的幕后掌权人。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把我作为一份礼物,亦是一个羁绊,留给了陈寄南。
她很坚强,化疗那么痛苦,她每次做完还能扬着笑脸,好像一点儿都不难受似的,陈寄南握住她的手,低头碰了碰她发白的唇瓣。
她趕紧往后躲,惊慌道:“我儿子还在旁边看着呢,不要带坏小孩子。”
我赶忙背过身去:“我什么都没看见!”于是她又忍不住笑了。
我们是古怪却幸福的一家人。
意外发生在我二十岁那一年。
手术室的灯亮了近二十四个小时,我听见陈寄南跟人说:“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没有学医。哪怕知道学了也不一定就能救回她,但总比现在把和死神搏斗的机会交给别人好。”
我大学主修计算机,辅修药理学,因此知道,陈寄南的公司从很久之前就开始研究一项医疗科技,专门针对她得的这种病。
可再怎么努力,他也赶不上她离去的步伐。
“陈寄南,我先走一步啦……我去那儿等你……你不许来得太快……”
这是她在人世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陈寄南很听她的话,撑着身体工作了十年,直到那个医疗科技项目启动当天才倒下。
他已经不年轻了,积劳成疾,鬓角的头发也白了一半,时常处于睡眠中,不过每次醒来,都会问我项目的进展。
项目的第一个病人顺利康复出院的那一天,我去医院探望陈寄南。
那是初秋,有一片火红的枫叶晃晃悠悠地飘了进来,落在了窗台上。他听完我的汇报,忽然开口问我:“你说现在算快吗?”
当时我没明白他的意思,直到当天夜里,病房里的心电监护仪发出了一声长鸣。
他永远地留在了这个秋天,一并留下的还有一张放在床头的便签纸。
上面的笔迹微微发抖,墨水还没完全干,晕开了几点墨痕,只写了一行字:
闻霜北,天涯海角,我来陪你了。
有时候我在清晨醒来,
我的灵魂甚至还是湿的。
远远的,海洋鸣响并且发出回声。
这是一个港口,
我在这里爱你。
——聂鲁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