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微博│少女君鸽
01
2021年初秋,我的个人摄影展“她的自白”正式在北京开幕。
这是我第一个以女性为主题的摄影展,她们来自中国的不同地区,最小的十二岁,最年长的九十岁。
其中有对着镜头哭的,对着镜头笑的,也有看似面无表情,一双眼眸却透着绝望的。
她们风格各异,胖瘦不一,却各有各的漂亮。
这一百位女性都经历过一段不好的往事,极度相似,但又不完全一样。
大概因为主题新颖,拍摄她们的我又是位糙里糙气的男性,所以这个展的预告放出来,我就在微博上小火了一把,还成功拿下了某个赫赫有名的摄影金奖。
开展这天,来了不少记者。
我刚一入正场,他们就一窝蜂追了上来。
“请问陆先生,是什么的原因,让您从风光转拍了人文?”
“请问陆先生,是什么样的契机让您想到了关爱受侵害的女性这样的题材?”
“请问陆先生,“她的自白”以黑白照为主,为何展览的主图却是张彩照?”
这些问题,还真是让人头疼。
我轻轻咳嗽一下,目光越过他们,越过展馆内的芸芸众人,落在了会场正中心的那面白墙上。
那里挂着本次展览的主图。
金边镶嵌的相框里,一个穿着藏蓝色长裙的女孩立于夕阳之下,恰到好处的山风荡起她像大海似的裙摆,尽管裸露的皮肤上横亘着突兀的疤痕,但她在镜头里依旧娴静优雅,美好得不像话。
这是整个展览唯一一张没露脸的照片。
也是唯一一张彩色的照片。
回了神,我对着镜头道:“很感谢大家对‘她的自白’的喜欢,这个展的创作灵感其实是来源于一个和我仅有几面之缘,对我而言却很重要的……”
说到这里,我迟疑了。
我想了又想,还是给这句不完整的话续上了我不肯承认的结束词——很重要的朋友。
02
这位很重要的朋友名叫舒菀,1996年7月生,刚好大我两岁。
印象里,她长着一张鹅蛋脸,五官小巧而精致,右脸颊上镶着一个小小的梨涡,从外貌上看是个典型的南方姑娘,性格却活泼大方。
而我们的相识,是在我一次说走就走的旅途中。
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去了趟三亚,在当地的民宿住了三天后,迎来了第一个晴天。
当天下午五点钟,我带着三脚架和相机,攀上了鹿回头的最高处,在观景台上把三脚架立了起来。
我来这儿是为了拍延时日落和俯瞰高楼大厦。
就在我举着相机,准备先到另外一侧取景那几栋像帆船一样的大楼建筑时,我的视线一晃,落在了观景台后侧的小吧台上。
那里正坐着一个身材消瘦的女生,她穿着藏蓝色的露背吊带长裙,裸露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通红,若仔细再瞧,就会发现上面横亘着许多形状大一都不一样的疤痕。
最大的占满了她右侧的肩胛骨。
最小的也有拇指那么大。
看起来,这副身子就像被不同材料缝补过一样,还是东一块西一块的那种。
站在她身后的我看着日落的光晕点缀在她的裙摆上,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艺术美感。
我鬼使神差地举起了相机,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咔嚓”一声,按下了快门。
我偷拍了她。
尽管只是背影,但我也在拍完的那一刻,心虚到手心冒了汗。
我呼了口气,看了一眼显示屏里的照片。
光影、构图、色彩、模特都是一等一的好,只可惜偷拍可耻。
我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捧着相机,走向了吧台。
“你好,打扰了。”我轻声道,说明了我的来意,“我刚刚在这边取景,拍到一张你的背影照。我觉得挺好看的就没删,你看你喜不喜欢,喜欢的话我传给你。当然了,如果你觉得我冒犯了,那这张照片我也不会留着。”
我尽可能说得详细,生怕对方以为我是什么坏人。
好在她只是看着我,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冲我伸出了手:“拿给我看看。”
我将相机递给她。
她捧起相机,耳边一侧的长发落了下来,遮住了半张脸,让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我有些忐忑,几秒后她抬起了头,将相机递回给我。
“挺好看的。”她说,“不过拍我要收费。”
“啊?”
“肖像费。”她笑笑,拿起吧台上的手机,“我收费不贵,五百,微信还是支付寶?”
我傻眼了。
她撇撇嘴,无奈地道:“行吧,给你打个折,两百好了。”
我愣了又愣,最后十分被动地给她转了两百块。
兴许是看我付钱还算爽快,她又附赠给了我一个福利:“再让你拍几张吧。”
话音刚落下,她就从吧台椅上下来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她便大步走向了观景台的围栏处。
“在这儿怎么样?”她回过头问我。
我连忙点头,举起手里的相机。
看着取景器里她曼妙的身姿,我莫名其妙地紧张到有些结巴了:“那个、那个你、你可以留个侧脸给我吗?”
她笑了笑:“我叫舒菀,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我点点头,同她介绍了自己:“我叫陆承安。”
03
舒菀的镜头表现力很强。
我们在鹿回头拍了二十分钟,可以说是张张都是大片。
一回到民宿,我就马不停蹄地打开PS和LR,开始疯狂修图。
修了三张样图后,我点开了舒菀的微信对话框,将原图发送了过去。
“怎么样,喜不喜欢?”我期待极了,一直捧着手机,渴望得到她的肯定。
那边显示了一会儿正在输入后,舒菀问我:“你美颜了?”
“没动你的脸,就只是修饰了一下你后背和手臂的皮肤。”我打着字,看了一眼电脑屏幕里她皮肤白玉无瑕的照片。
未承想,舒菀却说:“有没有原图,一点都没修的那种?”
“有。”
“发原图给我吧。”
我没想到她会问我要原图。
颇感意外的我点开原始文件夹,将那些照片发给了舒菀。
舒菀发来一个笑的兔子表情包:“对!这才是真实的我。你要是发微博,就发这些好了!”
“发原图?”
“对!原图。”
像舒菀这样敢于发原图的女生,还真是少见。
我抿抿唇,看着电脑屏幕里未经修饰的照片,倏地想到了拍照时发生的一件事——
舒菀站在夕陽下摆弄飞舞的头发,我用相机抓拍着她颇为动人的神态时,旁边突然出现了几个化着浓妆的女生。
她们嬉戏打闹着,时不时朝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嘴里说着方言,声音还很大。
起初我和舒菀都没有在意。
直到其中一个黄色头发的高个女生说了一句:“这么难看还这么爱拍。”
那一刻,我看到舒菀的笑容倏地消失。
她突然背过身,不再面对镜头。
我神色一凝,瞪了那个嘴碎的女生一眼。
她很快就闭上了嘴巴,拉着同伴匆匆走了。
在这之后,我再举起相机准备拍照的时候,舒菀冲我摆了摆手说:“陆承安,就拍这么多吧,我有点累了。”
话音落下,她就重新走回了吧台,冲服务员招了招手:“两杯橙汁。”
……
那时的她看起来似乎很介意她身上那些突兀的疤痕被人们讨论。
可现在她又让我用原图发微博,还在我再三表示微博上鱼龙混杂,有些人可能并不友好的时候,回复了我一句:“没关系,你随便发。比起修饰后漂亮的假象,我更想要真实状态下的美丽。”
女人真的是难懂。
我揣测起舒菀,手指不听使唤地点进了她的朋友圈。
全部可见。
我一条条翻着,看着她分享自己的生活日常,美食、花草、风景、自拍……
普普通通却又充满活力。
我饶有兴趣地往下翻去,不知不觉地翻到了她2018年7月的动态。
倏地一怔,我看到了一张她浑身缠满绷带坐在轮椅上的照片。
“好像木乃伊。”她配文道。
我不禁一怔。
再往下,我看到了她的住院日常。
“换药太疼了,原来皮肤还能粘着纱布一起剥落。”
“以后要是留疤了,兴许得单身一辈子了。不过还算幸运,没伤到脸。”
“又要做手术了,医生说这次要取头皮进行移植,感觉自己像个破布娃娃,动不动就要被缝一遍。”
“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好想出院去看看大海,在海浪里打滚。”
……
我仔仔细细读她发布的每一个字,看她配的每一张图。虽然不知道她因何受伤,却好像跟着她的记录一并回到了那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白色病房。
缠满纱布的她躺在床上,盯着窗外的葱葱绿树,听着窗外的聒噪蝉鸣,日复一日煎熬着,期盼着出院。
这一刻,我恍然间发现,原来平淡的语气也能让人有这么强的代入感。
后面的内容我不忍心再看,我皱着眉,关掉了手机。
闭目沉思了好一会儿,我还是没忍住,再次打开了微信。
我继续往下翻,看到了她2017年的动态——
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她站在致远大学的礼堂里,手里捧着一束粉玫瑰,笑意盎然。
我恍然出神。
时间的钟表在这一刻敲响,秒针开始倒转,一个不留神就将我带回到了2017年。
04
2017年,我刚入读致远大学的摄影系。
下半学期,学校里举办了一场校园读书分享会。作为资深书虫的舍友大李强行拉着在宿舍打游戏的我一并报了名。
而舒菀正是那场分享会的主持人。
那天她穿着一袭白色长裙,齐腰的黑色卷发衬得她精致漂亮。她一入场,就引起了小小的骚动。
就连一向对女生不怎么感兴趣的大李也极其兴奋地拍了拍我的胳膊:“陆承远,你快看!”
我坐在座位上打着游戏,闻声抬眸瞥了一眼。
只是一眼,我便抛下了一同并肩作战的队友们,关掉了手机游戏,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的身上。
读书会持续了两个小时,不长不短,却让还是新生的我体会到了什么叫学姐的魅力。
我盯着那时还不知道姓名的舒菀,兴冲冲地和大李说:“你说待会儿咱们要不要问学姐要一下微信?”
坐在我另一边的同学拍了拍我的肩膀:“哥们,我劝你还是放弃吧。这位学姐追求者众多,但她从来不给微信,前两天我就碰过壁。”
我打量起这位男同学。
浓眉大眼,鼻梁高挺,打扮时尚,且还戴着名牌手表。
比我帅上不知多少倍,还有钱。
这都能拒绝?
果然……高岭之花不可攀,攀不得,也攀不上。
我悻悻地撇了撇嘴,就此打消了去认识一下的想法,老老实实听完读书会,就和大李回了宿舍。
后来没过多久,我们摄影系就集体搬去了在市区的新校区。
我再没见过她,也逐渐忘记了这件事。
直到我看到那张照片。
看到她那身白裙子,那些零星的记忆才重新冒了出来。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还真是奇妙。
……
第二天,我约了舒菀一起去海边。
彼时算不上三亚的旅游旺季,放眼望去,亚龙湾沙滩上的人寥寥无几。
我顶着大太阳,眯着眼在沙滩上搜寻舒菀的身影时,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嘿!”
我闻声回头,那个身影又匆匆跳到了另一边。
我又转了回去,只见舒菀笑容满面:“看你个子高高的,怎么反应这么慢。”
同她对视的那一刻,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今天的舒菀穿着一件不怎么保守的泳衣,将原本披着的头发扎成了丸子头,脸上一点妆都没有,素净的同时显得没气色,有点儿病怏怏的娇弱感。
我望着她,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从她身上移开了视线。
“你这样不怕晒伤吗?”我转移话题。
舒菀撇撇嘴,小跑着冲向了海浪:“来海边玩要是怕晒伤,那就玩不尽兴了!”
看我還站在沙滩上,她回过头冲我招了招手:“愣着做什么?快来感受一下海水的温度。”
我闻声应她,脱掉鞋袜,也脚踩着沙滩冲进了大海当中。
温凉的触感实在解暑。
我望着眼前一片无垠的蓝,拥抱着海风。
而舒菀直接躺在了沙滩上,任由海浪翻涌而止,拍打在她的皮肤上,再悄然无声地退去。
我的心底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舒菀。”我紧张地捏了把手心的汗,“你后面准备去哪儿玩,要不要搭个伴?”
舒菀侧过头看我:“真是不巧,明天我就要走了。”
“不多玩几天?”
“不了,我要去云南了。”
“云南……”我抬起头看她,“你介不介意多个人一起?”
舒菀愣了一下,我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诧异。
我怕太唐突,又连忙补了一句:“云南那边我还没去过,一直想什么时候去玩一下。”
这下,舒菀笑了:“当然不介意,多个人还能帮我拎行李箱呢!”
05
我改了自己后续的行程,跟着舒菀一同从三亚跑去了云南。
我们在同一家民宿住了下来,正式开始了云南之行。
舒菀很是入乡随俗,在丽江古城里买了几件民族风的衣服,找景区里的阿姨编了一头彩色小辫,踩着凉拖,捧着一杯酸梅汤,随意自在地穿梭在长长的巷子里。
有人经过我们的身边,总会多看上几眼。
看她身上的疤,看她肆意张扬的笑。
有人只是看,有人看完还会小声讨论几句。
而舒菀总是目视前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催促我:“陆承远,你走快点儿!”
我其实很想知道她身上那些疤到底从何而来,但又怕她介意,所以迟迟没有开口问。
直到星期六晚上,我和舒菀在清吧里看一场民谣演出。
歌手正在唱陈粒的《易燃易爆炸》,台下突然响起一个女生的喊声:“你别碰我!”
在座的所有人都被吸引了过去,只见一个长发女生坐在沙发上,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生坐在她身边,正抓着她的手。
他们似乎在吵架。
女生很抗拒他的靠近,一个劲地往后躲。
男生抓着她的手,一把将她从沙发上拽了起来。
“我不认识你!你放开我!”
“帮帮我,你们谁来帮帮我!我不认识他,真的不认识!”
她惊慌失措地大声喊叫。
男生却一脸抱歉地对大家道:“打扰大家了,我女朋友闹脾气。”
这样的戏码我在大学时见过一次,大李的女朋友也曾在公共场合和他吵架时,矢口否认他们的关系。
所以只是看了两眼,我就收回了视线。
就在我准备问舒菀要不要点一些别的小吃时,她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舒菀,怎么了?”
“不对劲。”她喃喃,大步走了过去。
我见状,急忙追了上去。
舒菀拦住了那个男生,与此同时,被拖拽的女生一把拽住了舒菀的衣角。
“姐姐,救救我!”女生极力否认他们的关系,“我不是他女朋友,真的不是。”
“别闹了,我们有事回家说,乖。”
男生依旧拽着她,用着暧昧的语气,可眼底却满是不耐烦。
我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连忙配合舒菀,堵住了清吧的玻璃门。
“你说她是你女朋友?”舒菀回头看了我一眼,转而问他,“那你告诉我,她叫什名字、有多高,穿多大码的鞋子和衣服,家住在哪里。”
“和你有什么关系?”男生有些慌了。
舒菀乘胜追击:“你不说,证明你们不是男女朋友。你这样强行拉她出去,我有理由怀疑你心怀不轨!”
舒菀拔高了声音。
在座有几位好心人,也在此刻围了过来,帮着我们一起护住了那个女生。
一时间,清吧里乱作一团。
人群里有人说已经报了警,有人大声叱骂,也有人回归了座位。
只有舒菀,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女生身上。
“他有没有对你做不好的事情?”舒菀蹲下身,轻声问那个跌坐在地上惊魂未定的女生。
女生哭得梨花带雨,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有,他、他刚刚摸……”
舒菀怒了,骂了一句脏话,站起身,转身就朝着男生踹了一脚。
那一刻,我心底突然冒出了四个大字——舒菀好飒。
后来,我和舒菀陪同女生一起去警察局做了笔录,得知那男生年纪不大,却是个惯犯,前不久在公车上骚扰过女生。
若不是舒菀及时出手,后果不堪设想。
从警察局出来后,舒菀看起来心情很好。
她蹦蹦跳跳地往前走去,我跟在她身后,没忍住开了口:“舒菀,我想问你个问题。”
“什么?”她回头看我。
“刚才你是从何而来的勇气冲上去的?万一他们真的是情侣呢,或者说,他们是联手的骗子呢?”
舒菀望着我摇了摇头:“她不会是骗子。她无助的眼神作不了假,那种感觉我太清楚了。”
06
这个晚上,我知道了舒菀的秘密。
它们来自2018年的盛夏,舒菀生日前夕。
那时她趁着暑假,在一家私企找了份实习工作。私企不大不小,在一幢写字楼里,同事一半都是男生。
其中有一个叫洛何的,舒菀刚进公司,他就格外关注她。
他早上送咖啡,午休送水果,下班送甜点,每天都会询问舒菀一次,要不要送她回家。
对于感情,舒菀向来秉承着宁缺毋滥的态度,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了洛何。
洛何也执着,她拒绝得越多,他追求的攻势就越猛,从起初的送礼物,演变成了尾随堵截。
他跟踪她回家,搬到她租的房子对面,去她去过的小店打卡,点一样的食物拍照发到朋友圈,甚至逢人就说:“舒菀是我的女朋友。”
舒菀备受困扰,只能辞掉了实习工作。
然而,就在这一天,事故发生了。
舒菀被洛何堵在了小区后门。
他也是和经过的路人说:“她是我女朋友,我们吵架而已,你们不用管。”
不幸的是,那一天,没有人站出来。
“后来……”她叹了口气,“他说,得不到就毁掉。于是在我挣扎逃跑的时候,他朝我泼了……”
舒菀叙述到这儿时,眸子垂了下去:“一位阿姨帮我报了警,送我去了医院,而洛何很快就被警方控制了。
“再后来,我休了学,开始在医院没日没夜地养伤。洛何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但这件事在学校闹得沸沸扬扬,流言四起,我父母不想让我在那样的环境里完成学业,索性给我办理了退学,带着我去了另一个城市生活。”
……
原来那些疤是这样来的。
我倒吸一口冷气,一颗心紧跟着颤了颤,不由得心疼起来。
听完故事,我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安慰她的话。
想了又想,我开了口:“舒菀,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突然笑了:“陆承远,我看起来是那种很脆弱的人吗?”
我摇摇头:“你很坚强,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女生。”
“我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男生。”舒菀接过话茬,笑容有些苦涩,“觉得我这身丑陋的伤疤是艺术的,你是头一个。”
“谁让我眼光独到,总能发现这个世界上不一样的美。”
“那你说说看,我哪儿美?”舒菀笑着,转过头看我。
一刹那,我们险些鼻尖碰到鼻尖。
扑面而来的酒香气夹杂着脂粉味,让我愣住了。
此时的我们正并排坐在民宿的楼阁之上,脚下是灯火千千万的热闹,头顶是点点星光,月光倾泻,淡白的光落在她身上,静谧又淡雅。
她就这样望着我。
眼波流转之际,我偷偷红了脸。
07
舒菀經历的事有新闻报道,我在网上搜索到了不少。
看着每一条相似却又侧重点不同的新闻,我捕捉着那些她被伤害的细节,每捕捉到一点,我就对洛何恨得牙痒。
纵然他已经得到了法律的制裁,可他对舒菀的伤害却永远地留在了她的身上。
我心里难受,接下来几天,每每和舒菀出去游玩,我总会想到这件事。
星期六下午,我和舒菀在大理古城里闲逛。她捧着一块糕吃得正香,我跟在她后面,看着她漂亮的蝴蝶骨上突兀的疤痕,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她那时到底有多绝望呢?我这样想着,不知不觉中放慢了步子。
“欸,陆承远。”舒菀叫着我的名字,在我盯着她发呆的时候,她回过了头,“要不要喝酸梅汤?”
我一怔,连忙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装作在看四周的建筑,装作漫不经心地回答她:“不喝。”
我演技拙劣。
舒菀的神情突然变了。
她看着我,也皱起了眉头,大步走了过来。
“陆承远,你不对劲。”
“啊?什么?”
“我发现你这两天总是盯着我看。”舒菀严肃道,“你不用怜悯我,也不用觉得我可怜,我早就走出来了。”
我连忙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我……”
我不知道如何告诉她其实我们很多年前见过,也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对她的感受。
那算不算是真正的喜欢?
我贸然的表达会不会让她觉得唐突?
如果我说我是难过,我是痛恨,我是心疼她,她会是什么反应?
在这一刻,从来没恋爱过的我脑袋里闪过了无数种可能。
就在我张着嘴巴,企图鼓起勇气将那些压在胸腔里的字眼挤出喉咙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
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得知她在家摔了一跤,摔伤了尾椎骨。
我来不及思考,就一路奔回了民宿。
我连忙收拾东西,舒菀帮我订了最早离开云南的机票。
当天下午三点,我坐上了从大理开往昆明的车。
在我上车前,舒菀往我手里塞了一大包零食,笑着和我说:“一路顺风!有机会再见。”
我看着她,很是不舍:“你接下来准备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了。”她笑着摇摇头,“我很喜欢这里。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在这儿开一家小店,线下做民宿,线上做心理咨询,我想去帮助那些和我一样受到过侵害的女生。”
说这话时,舒菀的眸子亮晶晶的。
她是一个拥有理想的女生,也很有执行力。
我刚刚大学毕业,未来的一切都不可知。
我们之间,终归是有差距。
我心里难过,在司机的催促下上了车。
看着车窗外的舒菀笑着和我挥手再见,我突然有一种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她的感觉。
我不想留下遗憾。
于是,在车门关上的最后一刹,我从车上飞奔了下去。
“舒菀!”我奔向了她,“你、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什么?”她疑惑地看着我。
“我的意思是只要你需要,我随时都在。
“或者是……我、我留下来。等我照顾好我母亲,我可以回来,在这儿和你一起,陪你做你想做的事情。
“只要你需要我……”
我语无伦次。
舒菀读懂了我隐晦的心思。
静默了几秒种后,她轻声道:“谢谢你,陆承远。
“能在旅途中认识你,是一件难得的开心事。只不过我并不需要什么人陪着我,因为我自己就可以做得很好。”
舒菀淡淡道,婉转地拒绝了我。
08
自那之后,我再没见过舒菀。
后来的我总是挂念着她,也一直在微信上和她保持着联系。
不过,只是每逢节假日的时候送上几句问候,再简单地寒暄几句,说一些客套话,相约对方有时间来自己的城市游玩。
除此之外,我也会偷看她的社交软件,看到她在上面分享自己在云南的生活。
看她幫助了一位又一位的女性,让没有经济来源的单亲妈妈在她开的民宿里工作,帮不懂法、受到伤害只能自认倒霉的农村姑娘找律师,向懵懂无辜的女学生普及该有的生理知识……
她一次次为女性发声,一次次走到了大众面前,坦然地讲述自己经历过的遭遇,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今年年初,我在微博上看到了一个有关她的视频采访。
被记者问到为何想做一个这样的公益活动时,舒菀对着镜头,笑着说了一句:“因为我经历过,所以不想再有人拥有和我同样的痛苦。我也想借此告诉那些受过伤的女孩,这个世界上熄灭的那盏灯,总有一天,会有人为你重新点亮。”
而她,舒菀,就是点亮那盏灯的人。
哪怕她也曾熄灭过。
……
舒菀的这句话,让我萌生了拍摄受侵害女性的想法。
而自拍摄起,我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才完成了今天的展览“她的自白”中这一百张女性肖像照。
也是因此,原本在摄影圈穷困潦倒的我成功拿下了国际摄影大赛的金奖,并在北京这个地界举办了自己的摄影展,实现了多年的梦想,有了今天这番成就。
舒菀于我而言,意义非凡。
是年少时的怦然心动,也是如今的缪斯女神。
所以展览开幕前,我特地邮寄了一份邀请函给她。
我期盼她来。
可惜的是收到邀请函后的舒菀,当天就回复了我:“很抱歉,那三日我都有公益活动,今年去不了了。”
我失落至极,以至于展览开幕这天差点踩着拖鞋来现场。
若不是被朋友发现,强行给我套了身西装,恐怕现在面对记者镜头的我像极了去菜场买菜的大叔。
就这样,我被迫营业了一回。
应付完那些记者,我总算可以出去透口气了。
推开展馆的大门,一阵秋风猛地窜进了我的袖口。
我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视线不经意往旁边一扫,脚步就顿住了。
展馆门口摆放着一个花篮,上面的飘带正随着秋风摇曳。
是送我的?
我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那两根飘带。
“陆承远,祝我们都能在未来的日子里继续熠熠生辉,不负自己,去过有意义的人生。”
“我们明年见。”
“署名,舒菀。”
看清字迹的这一刻,我突然觉得,北京的秋天没那么冷了。
祝我们,终会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