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苏文
2021年12月3日,儿子小然走了10天后,宋清辉为他办了遗体告别仪式,也删除了那几条微博。11月24日清晨5点59分,这位经济学家在有百万粉丝的微博上,公布了儿子离世的消息。此后,他连发多条微博,质疑过重的作业负担、学校“唯分数论”、心理辅导不及时都是令孩子失去生命的重要原因。
在接受采访时,宋清辉请求记者不要在文章中提及“自杀”“轻生”或“跳楼”相关字眼,他希望“让孩子体面地走”,认为“孩子不脆弱,也没有抑郁”。避免将孩子与脆弱、抑郁和自杀这类负面词汇联系起来,这很能代表中国一部分家长的做法。但或许正是这种“回避”,令大人无法走入孩子的内心世界,也难以预知潜在的危险。
杀死孩子的“子弹”
小然出生在一个优渥的家庭,父亲宋清辉是知名经济学家,母亲是小学的道德与法治老师。宋清辉说,小然和弟弟由他们夫妇俩养育长大,没有过多依靠双方父母。小然从一岁开始,就在妈妈的引导下学画画。小然去世后,宋清辉对外界公布了多幅孩子的素描作品,功力颇深。一张小然向镜头笑着展示衣服上的画作的照片被多家媒体引用。
孩子的性格内向,但宋清辉认为那并不是“敏感”。“有时候他跟弟弟打闹的时候,更像一个外向的孩子。”他说,当遇到压力时,小然的解压方式主要是看书、画画以及随家人到郊野公园远足。在宋清辉的微博里,仍保留着许多与小然在户外活动的记录。他说,孩子非常喜欢大自然,“我们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到郊野公园去运动,每次都能走两万多步”。
两个多月前,小然刚刚成为一名初中生。在他离世后不久,宋清辉在微博上说,儿子就读的那所位于深圳龙岗区中心地带的学校,课业负担过重、考试频繁、“唯分数论”、对孩子心理辅导不及时、流于形式,并认为学校的压力是导致孩子高空坠亡的重要原因。
但在这之前,宋清辉和妻子都没有捕捉到其他危险的信号。宋清辉回忆,小然上初中后,并没有表露出对初中生活和老师的恐惧情绪。作为父亲,他只感受到孩子的学习压力明显变大。在11月份,学校曾对学生的心理健康状况进行测评,但宋清辉说他此前没有听孩子提及测评结果,他以“隐私”为由,拒绝告诉记者测评结果。
至今,宋清辉仍然难以接受小然离世的现实。他说,这几天自己“思绪很乱”,儿子的形象历历在目,“感觉他还没有离开我们,想着想着就会默默流泪”。除了伤心外,还有自责,他承认只是儿子的“旁观者”,“我和爱人没有注意到他情绪或者心理上的反常,感觉跟平时一样。没有走入孩子的内心世界,是我们永远的痛”。
北京回龙观医院医生童永胜作过许多自杀研究,他另一个头衔是北京心理危机研究与干预中心副主任。他告诉记者,将自杀简单归因于一两个具体的诱发事件,“既不合理也不科学”。他指出,任何一个自杀行为的发生,都是一系列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当孩子选择自杀时,除了具体的事件外,他其实已经面临了很多别的挫折,比如人际关系问题、学业压力、校园霸凌、家庭变故,以及他本身可能存在的心理问题等”。这些复杂因素,就连最亲的人也难以察觉。童永胜说,因为研究需要,他曾用心理学工具去分析自杀者的原因,当他把死者生前的心理困境告知家属时,家属往往十分惊讶。
比如,2021年春天,有一名男高中生跳楼自杀了,家长坚信孩子是乐观阳光的,不断回忆孩子在去世前几天的“正常”表现,无法接受孩子会自杀的事实,直到男孩发给同学的遗书被发现。在遗书中,男孩坦陈自己遭遇了学业和感情上的打击,长时间心情压抑。“他应该是有很长时间的抑郁情绪,但家长与学校却都完全没发现。”童永胜说。
杀死孩子的“子弹”是什么?根据目前的研究,心理健康问题是自杀的高危因素。童永胜说,综合国内外的研究,在所有自杀死亡的人中,40%的有抑郁症,存在精神问题的人共占70%;而在自杀未遂的人中,有30%的人有抑郁情况,存在精神问题的人总共占40%。这意味着,自杀者的主要精神问题是抑郁。
捕获危险信号,然后呢?
宋清辉否认儿子脆弱,称他“不会抑郁”,拒绝用“自杀”“轻生”“跳楼”等相关字眼描述小然的行为,司法文书上的“高坠”是唯一被允许的词,“让孩子体面地走”。
童永胜指出,尽管青少年自杀事件屡屡引起舆论热议,甚至逐渐成为家长内心的“敏感地带”,但在近20年来,中国青少年自杀率反而在缓慢下降,“这说明随着整个社会对心理健康的重视增加,预防措施也在跟上”。
针对青少年心理危机的干预措施正在推行,但有时会遭遇争议。2021年7月,教育部办公厅下发《关于加强学生心理健康管理工作的通知》,提出每年面向小学高年级、初中、高中开展一次心理健康测评。但最近,在上海长宁区多所中小学的心理调查问卷中,由于充斥着诸多与自杀相关的题目,引发家长强烈的不满与争议。
“一些家长的紧张,其实反映了全社会对这个事情还是忌讳的,觉得是丢脸的、羞耻的、见不得光的、没面子的事情。”童永胜指出,从多年来国内外的研究可以得知,询问自杀并不会导致自杀率的升高。根据他在2020年发表的基于自杀干预热线的研究,对真正有自杀想法的人进行合理的评估和询问,可以使其未来三个月的自杀风险下降60%。“不过,这个前提是专业人员进行合理的评估,如何大方地谈,会让有自杀意念的人感觉到被理解。”
但单独地使用量表筛查仍需谨慎。“量表和面对面谈话还是不一样。”童永胜说, 2021年初,成都49中发生学生坠楼事件后,不少学校都找他咨询,希望在学生中使用量表,但都被他拒绝了。“我就特别担心,学校拿到量表筛出来所谓的高危以后,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而自杀作为未来可能发生的行为,量表筛查的准确率并不高。“你筛出来的人,大部分是不会自杀的。”童永胜说,根据最新的研究,在全部人群中,量表筛查出高危的群体里,只有15%的人在未来一年里会实施自杀行为,这个比例在青少年群体中更低,只在6%左右。
量表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的配套干预更加重要。他指出,对筛选出来的高危人群,应该全部进行一对一、面对面的评估干预,这需要大量专业的咨询师或是专家参与,此后管理、治疗措施都需要和不同机构对接,如医院、学校、社区等,这更是需要建立整个体系。
与小然的遗体告别后,宋清辉发来一段对养育方式的反思:“家长还是要走进孩子的内心世界,要想走入孩子的内心深处,首先要与孩子做朋友,而不是家长;其次是站在孩子的立场,想他之所想,并支持他的想法,鼓励他去尝试;最后,让孩子做他最感兴趣的事情,家长若有精力,最好也能够参与其中,与孩子共同成长。”
北京回龙观医院医生、北京心理危机研究与干预中心副主任梁红长期关注青少年心理问题。她也指出,家长与孩子相处时要包容,放低姿态,“不能认为孩子幼稚就不去倾听,要在孩子的心理状态中去理解他”。
梁红提起,常有孩子向她抱怨,家长只是假装倾听,真实目的仍然是否定和反驳孩子,“把孩子的话变成家长想说的话,变着法儿地说孩子”,她認为,这样的沟通,家长依然是“高姿态”,没有对孩子的想法感同身受,也关闭了走进孩子内心的门。
(摘自《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