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昱蓉
魏晋南北朝时期政权更迭频繁,社会动荡不安,全国长期处于分裂状态,同时民族矛盾也很尖锐,这一复杂的政治形势对人的思想的影响是很明显的。这表现出来的是在百家争鸣之后,出现了重视个体价值的思潮倾向,即人们的思想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解放。进一步地从文学角度来考察,这一时代被称为“文学的自觉时代”。从四声的发现、五言诗的兴盛、文学从经部完全剥离、文学批评空前发展到结合儒家经义的玄学论辩—“玄学诗”逐渐兴起等等,文学创作成为日益“自觉的”艺术活动。
而生活在这一时期的陶渊明,不免会受到这些思潮的影响。在陶渊明的创作生涯中,其作品与其个人经历、心境是息息相关的,甚至是相互对应的。因此,我们研究他的诗文,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窥”得其诗风、生活以及处事态度。
一、“风波”后的“身归”
据逯钦立校注的《陶渊明集》中《陶渊明事迹诗文系年》所述,《归去来兮辞·并序》大致是在陶渊明四十二岁移居“园田居”时所作,当时也正是他任彭泽县令“归来”时期。在当时,做官当隐士成为封建士大夫的“封建特权”。即在“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思想的影响下,封建士大夫“一方面‘充隐’以宣扬新皇朝是应天顺人的,另一方面新皇朝背景,封建士大夫以当隐士做退路”。于是,在“寻阳三隐”中刘遗民等人这种做官当隐士的“传统方式”的影响下,陶渊明选择做官,一定程度上是在为自己的退路—归隐做准备。另一方面,《归去来兮辞·并序》中有涉及关于当时社会动荡的内容,对此他也是颇为忌惮的。社会动荡所导致的不良后果众多,但是最明显的也是最重要的,就是会影响人的生计,因此就陶渊明来说为官也是有“口腹自役”的原因。即鲁迅先生所说:“由此可知陶潜总不能超于尘世,而且,于朝政还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这是他诗文中时时提起的。”陶渊明的为官,在当时可以说是社会环境下他“不能忘掉‘死’”的出路,是生活温饱所迫的选择。这样的被迫选择似乎也是在为他后来的“身归田园”作了一些自然而然的铺垫。
另一方面,超不出尘世的他在《归园田居》中写道:“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在这里,他将做官称作是误入“人间网”,而将回到田园比作鱼鸟脱离樊笼。陶渊明认为自己没有学过也不想学曲意逢迎的官场一套,“爱丘山”的他因为本性淳朴、宁静,便与自然有了共通,于是就只适合在“自然”中生活。在之后所作的《感士不遇赋》中他也写道:“世流浪而遂徂,物群分以相形。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可见,身处篡乱时代,在统治者内部斗争激烈,政局险恶,农民阶级与地主阶级矛盾尖锐的环境下,曾经做过桓玄官吏的陶渊明认为“回归”田园可以逃避现实。于是,他便将辞官归隐作为逃离官场、忠于本心的一种方式。
在归隐后,自食其力的劳作让陶渊明逐步接受“与民同耕”,在加深对黑暗的社会现实认知的同时,陶渊明憧憬着人人劳动,幻想理想中的“乌托邦”,便有了《桃花源记》中他理想的世界—“桃花源”。从开头“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到结尾“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通篇并无任何与当时社会相关的状况描写,但是在了解历史背景的前提下去读,便可见其中的美好与当时的反差,可以说是陶渊明在利用理想与现实的鲜明对比来揭示现实黑暗,隐有不满而未发。可见,在陶渊明的“身归”中,他的思想境界以及心境发生了巨大变化。同时,“陶渊明同屈原一样,出身于贵族家庭,从小就受到良好的儒家教育,这也奠定了他‘大濟于苍生’的最初理想”。因此,如果说陶渊明选择做官是在实现自己的“济世”之志,以及对现实条件的考虑,那做官后选择隐居“回归”则是志向无法实现后,为了逃避当时的社会情形,同时将自己的志向以及理想寄托于“田园”所做的选择。
而对于他的归隐行为,有评价说:“陶《辞》文本及陶渊明本人归隐行为,在一定程度上是陶渊明面对混乱的社会环境所做出的积极能动选择,显露出陶渊明个人‘任真自乐’的人生价值取向及‘不期帝乡’的政治意识,极具个人主义与现实主义色彩。”在这里,认为陶渊明是在现实的社会动荡与平和的个人田园生活的两相对比下,因为觉得自己不适合官场,无法将自己的天性在官场中表露出来,于是主动选择了将自己放归田园,用“躬耕”将自己的身体交给“自然”,在这里强调了“个人主义”和“现实主义”,将陶渊明放在了自我中心和关心现实的交界点上。这其中自我一定是有的,他作品中的内容也有一定的反映,包括个人生活、生活情趣等等,而“现实主义色彩”则多体现在陶渊明作品中有关于当时社会状况的描画。这样的评价便也是有一定道理的,但程度的高低可以探究一下。
二、“嗜酒”与“迷恋田园”背后的“心归”
在《归去来兮辞·并序》中陶渊明写道:“于时风波未静,心惮远役,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自然,他的“归隐”有部分原因是与社会环境、家族境况脱不了干系。但是,在这里他提到了酒。在彭泽这个有着足够粮食用来造酒的地方,他才有了“求官”的心思。于他而言,在晋末,整个社会动荡不安,冲击着其自我建构的一方净土,虽一心脱离官场,但独立之志,济世安民却不能消解。这时,酒就是他用来消除“为官惆怅”和消解无法实现“济世之志”的事物。而后,他在辞官之后的生活中写道:“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可见,回归田园让他放松,而自斟自饮、欣赏美景则是锦上添花。于是,在他为官时,酒可以是他做官的一部分理由,而归隐后,酒也是他田园生活中精神寄托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萧梁时代,便有“渊明之诗,篇篇有酒”的说法,甚至白居易认为陶渊明的诗文有“篇篇劝我饮,此外无所云”这样的说法,在鲁迅看来是因为陶渊明“在后人的心目中,实在飘逸得太久了”,而对他诗文的搜集考证也确实证明他有近40%的诗文与酒有关,不可否定,他是嗜酒的。但是在对于他具体“饮酒生活”的重点关注之后,可以看出他的“酣饮”是分阶段的,且会因环境影响以及心境的不同,其饮酒所要抒发的情感就不尽相同。在陶渊明主要倾向于“借酒浇愁”的诗文中,如《九日闲居》:“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直接就指出了酒可以“祛”愁,这里的“愁”,愁的是“有菊无酒”,而其余诗文中的愁,多是他忧虑虚度光阴和悲叹功名不就的,从这些诗文基本上可以看出,借酒及时行乐是他所想要表达的思想内核。与之不同的是,在《归去来兮辞·并序》中要探究的是他“回归”后对于“酒”的态度,在他看来,“酒”在这里是一种家园的体现。即在辞官后,回到熟悉的地方,迎接自己的除了熟悉的人和景物以外还有盛满了美酒的酒樽,于是,“我”就可以在自斟自饮中悠然欣赏景色。此时的酒寄托的是陶渊明对于“回归”后站在自己这一方“小天地”的心安,他带着“怡颜”,心便借着酒意平静了下来。
另一个方面,对于陶渊明的生平考据,可知他的曾祖陶侃是东晋王朝的开国元勋,其祖父、父亲也都曾为官进仕,在陶渊明八岁时,父亲去世,家族才慢慢败落,生活变得贫困。就像他在《归去来兮辞·并序》的开头所写:“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即他是个“破落贵族世家文人”,虽然“破落”但是本质上他还是“贵族世家”。因此,他也是有家族“别业原田”的,而他的几处园田也是他能够“归隐”的物质基础之一。于是,有园田的基础更有利于让他靠近田园,迷恋田园。而不论是在做官时所作的《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中写的“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还是在《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中写的“目倦川塗异,心念山泽居”,皆可见他在做官时就将自己对“园林”的向往表达了出来。他认为,为了“回归”园田,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舍弃的,这种情感在隐居时更甚。《归去来兮辞·并序》中,他就写“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这种对田园美好生活景象的描绘,足可见他对于田园的喜爱和迷恋。他所追求的身体上的自由,都可以在田园生活中实现,这些都是为官所给不了的。因此,在物质基础以及对田园美好愿景的两方作用下,对于陶渊明来说,回归田园似乎又是一个必然的选择。
三、“自然”中的精神“回归”
陶渊明除了从身到心的“回归”田园,还有他精神上的“回归自然”。陶渊明为官时虽有酒但无法做出完全合乎自己心意的选择,但是在回归之后他可以“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他认为既然这世间的人和事没有能够与“我”的本心和精神相契合的,那么断绝交游也是可以的。对于这个随心的决定,是他只有在回归之后,生活的节奏和行为自由、精神意志可以为自己把控的前提下做出来的。
在辞赋中,他又写道:“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即在陶渊明看来,连“飞倦”的鸟都知道归家,对于本就无心做官的自己来说,“故园”是可以给自己带来精神慰藉的地方。于是,他写在自己的田园居所中“童仆小儿”的欢欣相迎,家庭的和谐之状,也写走走歇歇时自己所看见的美好景色,自己的精神不像在做官时那般紧绷,于是便可看见这自然的意趣了。这是精神上的慰藉,是做官時感受不到的。罗宗强曾高度评价陶渊明:“在中国文化史上,他是第一位达到心境与物境冥一的人。”“心境与物境冥一”即将心融入物,心物合一。《大学》中有:“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可见,心在才能将事物的本来状态真切反映。陶渊明能把握自己的生活节奏,也能看见悠然美景的乐趣时,他写道:“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在陶渊明不惑之年时,现实社会形势的复杂、个人志向无法实现以及对于为官的犹疑让他做出“回归”园田这一选择。而在回归之后他看着万物生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与自己一生行将告终的不同,虽有伤感,但是在羡慕过后,却又立刻释怀了。他认为世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既然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那就随心所欲,于是“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索性就这样,不求富贵,欣赏美景,将自己的精神寄托在广阔的世界中,随自然的变化到生命的尽头,没有什么可犹疑的。用自然之“义”规范生活,在喧嚣尘世中“自然无为”,达到心远意静,体会自然意趣,就是陶渊明有着“玄学自然观”精神世界的体现。
陶渊明在社会环境、个人意志以及心之所向的影响下,选择了将自己的身心和精神放归“田园”,从身体到心灵,他将自己安放在了那一隅田园,并试图在这“自然”中品味真意。“于是,陶渊明退回园田,守住了难能可贵的‘拙’。”这份“拙”,是在本心的作用下,经历了众多选择后打磨出来的更进一步的纯朴和自然,是在自然中体会到的和谐与契合,守住了这份“拙”是他的难能可贵,同时他又在自然的躬耕中选择了“守穷”。陶渊明在坚定不移的耕作不辍中不断尝试贴近底层人民,增加生活阅历,于是能更加真实地呈现自己的所想所见。而在他坚定地做了这样选择的同时,他的心和精神就已经在“自然”中扎根了。这些因素驱使下的“身归”也就显得更有价值和意义了。于是,“可以说,陶渊明是在用生命践履其人格和节操,实现生命境界的自由与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