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玺淋
一、“抟扶”源考
早期“抟”与“扶”二字本是分开使用的,最早联用也是在庄子的《逍遥游》中以“抟扶摇”的形式出现,本章笔者将对“抟扶”字与词义进行探源,意在为唐宋时期“抟扶”的发展演变作铺垫。
“抟”“扶”二字字义较多,字源渊远,笔者佐以整理,后成下文。
“抟”字,形声,属寒韵平声,最早出现于《礼记·曲礼》:“毋抟饭。”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从手,专声。”《考工记·鲍人》载:“卷而抟之。”此处“抟”作动词,即“把东西捏聚成团”。《商君书·农战》又载:“国力抟者强,国好言谈者削。”“抟”则具有“结聚、集中”之义。在《九章·橘颂》中有言:“曾枝剡棘,圆果抟兮。”此处“抟”作形容词,表“圆”之义。
“扶”字,形声,属虞韵平声,首出《论语·季氏将伐颛臾》:“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其中“扶”作动词,表“搀扶、扶持”之义。又有《孔雀东南飞》:“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游黄山记》:“扶杖望朱砂庵而登。”其中“扶”作“扶、拄”之义。《谭嗣同》:“至七月,乃扶病入觐。”“扶”作“抱、带”之义。《战国策·宋卫策》:“扶梁伐赵。”此处“扶”则表“帮助、援助”之义。在《桃花源记》中载:武陵人“便扶向路,处处志之。”此处“扶”作介词,表“沿着”之义。《礼记·投壶》有言:“筹,室中五扶,堂上七扶。”“扶”即作量词,表长度单位(古时四寸为扶)。
“抟扶”犹“抟风”,最早联用于庄子的《逍遥游》“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此处的“抟”作动词用,为“抟聚其风也”,后因称乘风捷上为“抟风”。“扶摇”在此处作名词用,《淮南子·原道训》高诱注:“扶风,疾风。”由此可见,“抟扶”最早联用,是同“抟扶摇”一起作联语。既如此,为何至唐代,“抟扶”在诗中作专有词汇使用,其语义、用典是否发生变化?这正是笔者接下来要探讨的问题。
二、“抟扶”一词在唐朝时的发展演变
唐代时,单独引用“抟扶”的诗歌计十一首。若判定这些诗是典出《逍遥游》的话,从结构上看则不合语法,经笔者考据后发现,“抟扶”在唐朝时引典或为沈佺期、杜甫等人的另辟蹊径,这与其所处政治背景休戚相关。而用典产生的变化也极大程度地影响了“抟扶”的语义发展,故笔者本章欲从用典及语义上梳理“抟扶”在唐诗中的发展演变,并深入探讨蕴含其中的内在原因。
古今以来,用典之作似“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才能润物无声。至唐代,笔者考究,诗人诗歌中所引“抟扶”,实则已不是典出《逍遥游》了,我们以杜甫《大历三年春》诗为例。杜甫诗云:“五云高太甲,六月旷抟扶。”这句话历来被学者认作是杜诗中最难作注的几句之一,且宋代士大夫又多认为杜诗“无一字无来处”,故引来赵次公《杜诗先后解辑校》批驳杜诗此句欠妥。赵次公版本关于杜诗的注是首次提出“抟扶”典出《逍遥游》的。之后《杜诗详注》对此句作解,“《庄子》:鹏之徙于南冥也,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可见仇兆鳌赞同赵次公,也认为杜甫此诗是典出《逍遥游》。如果按照以上诸位名家的解读来看杜诗此句,自然是写得不凝练的,有剪经截语之嫌。但若细细斟酌,就会发现这种看法尚有不足:其一,“抟扶摇”在庄周的《逍遥游》中是联语,从此点出发,将“扶摇”拆开与“抟”拼凑是万万不可的;其二,从词性上看,“抟”是一个动词,“扶摇”是个名词,是“抟”的宾语,若强行拆分,就是语义破碎;其三,“五云高太甲”中的“太甲”是名词,但“抟扶”是动宾结构,旧注认为“抟扶”是杜甫作此诗时对“抟扶摇”的省略,如此动宾对名词,强行对仗也并不工整,杜甫作诗向来“语不惊人死不休”,又怎么会犯如此浅俗的错误呢?
实际上,因政势复杂,杜甫此处用典正如“水中着盐”,经考据,笔者发现此处的“抟扶”实是杜甫引用《汉书·天文志》中句“卒气抟”“奢为扶。扶者……君子不足,奸人有余”,用典的变化势必与其语义新变关联紧密,故笔者梳理后,释因如下。
我們来看《汉书·天文志》“凡望云气,骑气卑而布,卒气抟”“晷长为潦,短为旱,奢为扶。扶者,邪臣进而正臣疏,君子不足,奸人有余”这两句话。句一是形容云气如果大片聚在一起就是“抟”,而句二是说日影如果过分了就是“扶”。我们将其代入杜诗,看是否切合题意:杜诗写于大历三年春(公元768年),时代宗李豫治。往前推两年,历史上发生了著名的“崔旰之乱”。《资治通鉴·唐纪四十》载:“旰遂入成都,屠英义家……蜀中大乱。”至大历二年,“杜鸿渐请入朝奏事……因盛陈利害,荐旰才堪寄任”。崔旰屠杀郭英义一家引得蜀中大乱,但杜鸿渐却因“性畏怯,无它远略……畏杀戮”。故《新唐书》卷一百二十六列传第五十一记载“盛言旰威略可任,宜为留后”。所以说杜甫“六月旷抟扶”此句实为暗讽杜鸿渐此等奸人胆小惜命之义。笔者认为,崔旰浑杀郭英义,即云气之“抟”,而“邪臣进而正臣疏,君子不足,奸人有余”,正是杜鸿渐之“扶”。杜诗之意便是说,杜鸿渐六月还朝后对崔旰一系列的做法,助长了骄兵的气焰。此外,对“六月旷抟扶”的新解放于杜诗中,便可与后句“韩彭不宜乎”紧密相连,不至像之前那般语义不解。故笔者拙见,“抟扶”语义在唐代已有新变,代指骄奢、奸佞之辈。
现代学者莫砺锋先生在《莫砺锋讲杜甫诗》中便阐述过,赵次公曾提出杜甫对“抟扶”新义的使用最早是鉴仿沈佺期。笔者认为,这是可能的。在唐代社会中,诗人之间的交友关系尤为重要,沈佺期与杜甫祖父杜审言交好,自然而然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杜甫。据全唐诗记载,唐代诗人在诗中引“抟扶”者,共十一首,而在这十一位诗人中,沈佺期是最早使用“抟扶”之人,其在其诗《移禁司刑》中云:“散财仍葺厦,弱羽遽抟扶。”笔者依旧从时局出发来知人论世。从《沈氏家谱》来看,佺期公写此诗时当是被流放灌州时所作,至于为何被流放,历史学家众口不一,可从根本因素来看,离不开一点:时处公元705年,他的政治首脑武后被迫退出历史舞台,退居洛阳上阳宫。武后倒台,韦氏干政,前半生官路亨通的佺期公自然会被其他政党弹劾,难逃厄运,被下狱也是意料之中。故其诗单从表层语义来看,是散材能被用来盖房子,弱小的鸟儿不得已被大风吹到了天空去。但根据历史来看,佺期公明显是在官场得罪了人,笔者对这句话的理解是:我这个“散材”本就是勉为其难做了个官,羽翼薄弱的我实在是忧惧奸佞之辈啊!至此,笔者认为杜甫对“抟扶”的运用从佺期公无疑。
三、“抟扶”一词在宋朝时的发展演变
宋代时,佛道盛行,诗携“抟扶”的诗人,多向往庄子的“逍遥精神”,这使“抟扶”在用典、语义发生变化的同时,结构、词性也发生了变化。且在宋代时,诗作中出现了由“抟扶”向“抟扶摇”演变的趋势,除去上述观点,笔者认为这与赵次公作注以及《集韵》的产生有关。故笔者将于下文探讨“抟扶”语义、用典结构发生变化的同时,分析其内在原因。
(一)语义演变
唐时,“抟扶”被赋予了隐晦的政治深意。而在宋代,“政通人和,百废俱兴”,且宋太祖有训:“本朝不杀士大夫、言官。”文人在政治上相对自由,又因当时佛道盛行,“抟扶”的语义也因此有了新的衍化。在宋仁宗年间,仁宗令丁度等人编撰《集韵》,释义“扶,舆风通”,与“抟”联用即抟风,犹指乘风捷上。笔者在考虑到文学受政治、文化等因素影响后,大胆推测宋朝诗人在诗中运用“抟扶”时,往往赋予其两种寓意。
第一种,是对佛道思想的认可,在诗中引“抟扶”,也是抒发了诗人想要遨游太空的逍遥心境。如释绍云的《偈颂一百零二首》其五十九:“鲲化鹏飞羽翼齐,抟扶一举青霄上。”释绍云平生谈禅礼佛,逍遥自在,自理宗淳祐九年起便居于各禅寺之中,平生多著禅作,可见他对禅宗的热爱,心中的逍遥也跃然纸上,另《愚翁》一诗中,也可见其心境。再如王質的《送施丙麟》:“端明殿老争抟扶。”端明殿是宋朝四殿之一,《春明退朝录》记载“端明殿即西京正衙殿也”,它的职能即授予高等文官殿阁之名,以示帝王恩宠。前有“三山仙伯”作引,使得“端明殿”的高官都想争着乘风而上,足以说明诗人心中无视俗世的高官厚禄,一心追求隐逸逍遥。
第二种,是对功名利禄有高度追求的诗人,在诗中借“抟扶”之义抒发想要在官场“乘风捷上”的高昂理想。此处笔者以许及之的《清卿求作混碧楼额因赋唐律》为例,其一云:“从今只愿抟扶上,还许澄鲜守舍不。”便是将自喻作鹏,从今以后盼望能够乘风捷上。为求证,笔者查阅了《袁州府志》及《宋史·艺文志》,并从中发现端倪:许及之官拜知枢密院事、参知政事、最高至副丞相,其欲在政治上大展宏图的理想也便彰显于其诗歌中了。再如写《送王子林节推之官融水》的杨万里,作为南宋文学家、主战派主要人物、光宗年间重要的官员,其诗言“君如云表秋渐鸿,政好抟扶整羽翰”,也不难看出他在诗中赋予的政治意图。
(二)结构演变
笔者查据《全宋诗》得知,宋朝在诗歌中引用“抟扶”者,共有三十四首,其中二十二首引“抟扶”,另十二首引“抟扶摇”。笔者认为,导致宋时“抟扶摇”联语频出与赵次公不无相关。前文我们曾提到赵次公在《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中曾对杜甫、沈佺期有一个“剪经截语”的误判,他在注中说“不知沈何故如此剪经截语”“而公又何取也”,赵次公作为一个在宋代颇具影响力的文坛大家,他对沈、杜引“抟扶”时“剪经截语”的批驳,自然影响了宋朝诗人在“抟扶”与“抟扶摇”上的运用。
此外,除十二首“抟扶”确为典出《逍遥游》外,剩余二十二首在笔者联系诗歌后發现:其用典皆是出自《逍遥游》。如杨仿的《艘人误同行钱文作诗解之其二》:“同君九万抟扶去。”再如岳珂的《便风经雁汊宿荻港是日舟行四百里三首其三》云:“羊角抟扶日。”此处“九万、羊角”的运用使“抟扶”典出何处显而易见。那么接下来就涉及一个结构变化的问题:《逍遥游》所用“抟扶摇”是联语,变成“抟扶”,岂不是语义破碎?但笔者推敲后,发现并非如此,这与诗歌结构休戚相关。“抟扶”的结构在宋朝大致有两种用法。
其一,是将“抟扶”作为动宾结构,但省略“摇”字。如释绍云的《偈颂一百零二首》其五十九,这里的“鲲化鹏飞羽翼齐,抟扶一举青霄上”,“抟扶”实际上是动宾结构,“摇”字被省略,但因是古体诗,所以不需“鲲化”也为动宾结构。如此还有范成大的《次韵时叙赋乐先生新居》中的“谁能抟扶北溟海,政尔归卧南阳庐”。
其二,是“抟扶”到了宋朝,“抟”多被诗人作动词使用,而“扶”字已经被诗人看作可以单独成义的名词,即风。前文笔者有提及因在宋朝出现了《集韵》,在《集韵》中,专家给出“扶”字释义:“扶,舆风通。”我们来看一个例子,范成大的《题杨子容扇》:“双竹轩窗听读书,垂天云翼要抟扶。”范成大此诗,是首七言绝句,近体诗同古体诗不同,用韵格律都需严谨,所以从范成大此诗前两句的词性可以看,“读”与“抟”都是动词,而“书”与“扶”又都是名词。所以此时的“抟扶”同“读书”一样,是可以联用且语义不残缺的专有词了。再如葛胜仲作《次韵大人待次吴陵邑五首》其一中的“未即抟扶上”,这里的“抟扶”便作抟风之义,指没能够就着风乘风捷上,依旧是动词加名词结构。
综上所述,“抟扶”一词发展至宋代,其语义和结构均发生了变化,但与唐代不同,宋朝的佛道精神、赵次公的批驳以及《集韵》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都影响了“抟扶”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