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奥琳
褚斌杰在《中国古代文体概论》一书中将“序”定义为“一种放在正文前的文体”。“序”或“叙”就是在著作完成后,由本人或他人撰写,用来“序典籍之所由作”(王应麟《辞学指南》)或“序作者之意”(孔安国《尚书序》)的文体,主要对其写作缘由、内容、体例和目次,加以叙述申说。刘勰在《文心雕龙·诠赋》中说:“序以建言,首引情本”,序作为一种放在诗文或书籍前面的说明性文字,在一定程度上会反映出作者的审美追求和文学趣味,并由此折射出某些时代特征。就诗序而言,两晋是诗序发展的兴盛期。两晋以前,在诗前加序的寥寥无几,汉代主要有张衡的《四愁诗序》,到了魏代也只有曹植的三首诗有序。晋代开始,在诗前加序逐渐成为一种风尚,及至南朝,诗序的数量又明显减少。同时,从孔子“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开始,山水在晋代之前就已从单纯的祭祀对象转为供人欣赏的对象,这一审美风尚又在魏晋时期空前高涨。因此,两晋作为山水发展和诗序发展的交汇点,必会在文学作品中得到体现。《金谷诗序》与《兰亭集序》便是绝佳例证。
一、《金谷诗序》中的娱情之山水
金谷园为西晋石崇的庄园,位于今河南省洛阳市西北,因有金水流经此地故名。元康六年(公元297年),石崇与潘岳、贾谧、欧阳建、陆机、陆云等三十一人在此地聚会,宴游赋诗,石崇为诗集作序。在所有可查的文献资料中,以《世说新语·品藻》注对《金谷诗序》的收录最为详细,现将全文摘录如下:
余以元康六年,从太仆卿出为使持节监青、徐诸军事、征虏将军。有别庐在河南县界金谷涧中,去城十里,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草药之属,莫不毕备。又有水碓、鱼池、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时征西大将军祭酒王诩当还长安,余与众贤共送往涧中,昼夜游宴,屡迁其坐,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时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住,令与鼓吹递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故具列时人官号、姓名、年纪,又写诗著后。后之好事者,其览之哉!凡三十人,吴王师、议郎关中侯、始平武功苏绍,字世嗣,年五十,为首。《魏书》曰:苏则字文师,扶风武功人,刚直嫉恶,常慕汲黯之为人,仕至侍中,河南相。晋百官名曰:榆字休豫,则次子山涛启事曰:榆忠又有智意,位至光禄大夫。
序文开篇,作者先交代了宴会的时间、地点、事由和参会之人,再兼之对天地的仰观俯察和对时光易逝的喟叹,最后以列序时人作结。初看来,整体的行文脉络与此后的《兰亭集序》无甚差别,但仅从石崇笔下的山水这一个侧面,就能看出其与王羲之的山水观有着明显的区别,而这背后昭示的正是两晋文人的生存环境之差异。
在序言开篇,石崇言此地“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草药之属”又有“水碓、鱼池、土窟”等“娱目欢心之物”。其中,“娱目欢心”四字已点出了这些山水之景、物产之盛在作者心中都只是娱情之物,甚至于是自己奢豪生活的最佳注脚。否则,作者也不必在全文一开头便表明自己征虏将军的权贵身份。另据严可均《全晋文》第三十三卷记载,石崇在《金谷诗序》中还写到了“金田十顷,羊二百口,鸡猪鹅鸭之类,莫不毕备”,这种对物产的罗列带着明显的夸耀口吻,并且像水碓、鱼池、土窟等物也都带着浓厚的人工雕琢痕迹。尽管此后作者又写到了“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鼓吹递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等看似高雅的文化活动,但这些活动统统是为了游玩享乐而进行的,并不能给人以沉思启迪。这一点从《金谷诗集》并没有流传下来,而僅存潘岳诗一首还写得过于堆砌辞藻。我们很难想象在酒池肉林中能产生什么意境深远的佳作,更何况参加金谷宴集的文人们在人格上也非“善类”。查《晋书》可知,石崇“在荆州,劫远使商客,致富不赀”,且又好与人争豪斗富;贾谧虽有文思,但“负其骄宠,奢侈逾度”;潘岳更是人格卑劣,其依附权贵,望尘一拜,至今仍为笑柄。所以在这些人眼中,山水只是作为个人的附庸和占有物,以此显示出与平民百姓的不同。这其实也反映出了人类的某种心态,即当人们从对自然山水的敬畏、害怕之情中解脱出来后,便要开始占有山水。
再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来看,伴随着西晋政权的建立,社会暂时进入了繁荣稳定期,与此同时,奢侈糜丽的社会风气也席卷而上。晋武帝司马炎平吴后,日渐荒怠政务,沉迷声色,太康二年诏孙皓妓妾五千人入宫,并宠,又铸铜柱十二,其女婿王济更是以人乳炖猪。上行下效,在《晋书》和《世说新语》中都记载了很多膏粱子弟间奢豪斗富之事。与石崇同时的张华曾在《轻薄篇》中写道:“末世多轻薄,骄代好浮华。志意既放逸,赀财亦丰奢。”正如刘庆华在其《从〈金谷诗序〉〈兰亭集序〉看两晋文人的生存选择与文学选择》一文中所言:“这些王公贵族们不仅在衣食住行上竞豪求奢,而且大量囤积珍宝,围田造园,蓄养家妓,过着穷奢极欲、醉生梦死的淫逸生活。”在这种风气之下,石崇在《金谷诗序》中夸富显豪也是常情常理。甚至于其后石崇所真心感叹的“感性命之不永,惧凋零之无期”,在某种程度上其实也是对富贵难以永久,豪华容易凋落的感伤和忧惧。石崇在《思归引序》中曾直言“又好服食咽气,志在不朽,傲然有凌云之操”,即想通过服药求仙来乞求长生不死。
二、《兰亭集序》中的体道之山水
不同于《金谷诗序》中的“娱情之山水”,至半个世纪后的兰亭雅集上,山水,已转向了另一个层面—“体道之山水”。东晋穆帝永和九年(公元353年)三月三日,王羲之与谢安、孙绰、王凝之、王徽之等四十一人,在山阴(今浙江绍兴)兰亭举行修禊,饮酒赋诗,王羲之为诗作《兰亭集序》。王羲之在序文中直言“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此时的一众士人们来到崇山峻岭、茂林修竹间已不单单是为了游乐娱情,而是要“畅叙幽情”“游目骋怀”。士人们所要叙的情、骋的怀,其实就是其所要体的道、悟的理。孙绰在《三月三日兰亭诗序》中也谈道:“古人以水喻性,有旨哉斯谈!非所以停之则清,混之则浊邪?情因所习而迁移,物触所遇而兴感。故振辔于朝市,则充屈之心生;闲步于林野,则辽落之志兴。仰瞻羲唐,邈已远矣;近咏台阁,顾深增怀。为复于暧昧之中,思萦拂之道,屡借山水,以化其郁结。永一日之足,当百年之溢。”其中“屡借山水,以化其郁结”一语可谓直表其意。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篇中说:“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人的情感总是随着外在自然或者自身境遇的变化而波澜起伏。在朝市振辔,则有志得意满之感;独自行于山林,又觉得寂寞寥落。尧舜已远,什么又是永恒的呢?人性如水,时清时浊,又有什么方法能保持纯澈呢?作者在山水中找到了答案。南朝画家宗炳在《画山水序》中提出“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正如李剑锋在《兰亭集校注》一书中所言:“宇宙万象莫非玄学本体的有形表现,而山水最少人为,最接近自然,与玄妙的‘道’最为切近,象中含道,以‘方寸湛然’玄虚之心面对无世俗污染的自然山水,自然会目击道存,玄理自陈。”借助山水,作者安定了浮世的情感,与自然相融,沉浸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和同境界中。不只是此篇序言,兰亭诗中也集中反映了当时的士人们自山水体道、以理化情的风尚。
在历经一个寒冬的蛰伏后,上巳日的来临,意味着新一年的开始。在这样的特殊意味下,王羲之与一众士人们复归山林,很难不有“光阴荏苒”“时不我待”之感,更何况又是在水边,熟读五经的士子们如何不会想起孔圣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喟叹。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便感慨道:“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四季轮换,物转星移几度秋?但面对这“不舍昼夜”奔腾而去的时光,王羲之比孔子似乎又少了一分捶胸顿足的紧迫感。王羲之说:“取乐在一朝,寄之齐千龄。”(《兰亭诗》其二第四章)这显然是受庄子齐物论的影响。站在宇宙的角度上看,一天与百年无异,所以这一日的满足也相当于百年的满足。在王羲之看来“悠悠大象运,轮转无停际。陶化非吾因,去来非吾制。宗统竟安在,即顺理自泰”(《兰亭诗》其二第一章)。宇宙的运行是天道自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故而人只能也只需顺从自然。因此,王羲之站在这时序更替,辞旧迎新之时,并没有过多的感伤与激昂,只是以一颗平常心来迎接新的时空。西晋人郭象在给《庄子·秋水》篇作注时曾言:“明始终之日新也,则知故之不可执而留矣!是以涉新而不愕,舍故而不惊,虽死生之化若一。”故与新永远只能相对而言,无新亦无故,而新不停出现,但转瞬又为故。在时间流逝中,在万千的自然现象中,东晋士人们依靠自己的玄心启发了无穷的哲思。正如王羲之所表达的那样“造新不暂停,一往不再起。于今为神奇,信宿同尘滓”(《兰亭诗》其二第五章)。《庄子·知北游》曰:“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正是有了这层对新故美恶的理性把握,士人们才能以达观处之,不至于过于动情伤感。虽然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也有“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的悲疑之语,但在《兰亭诗》中又復归平静,言“万殊莫不均”(《兰亭诗》其二第三章),又谢安诗云“万殊混一象,安复觉彭殇”也是此理。
据《晋书》卷八《王羲之传》记载:“羲之雅好服食养性,不乐在京师,初渡浙江,便有终焉之志。会稽有佳山水,名士多居之,谢安未仕时亦居焉。孙绰、李充、许询等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东土与羲之同好。”又“羲之既去官,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弋钓为娱。又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遍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泛沧海,叹曰:‘我卒当以乐死!’”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篇言:“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略语则阙,详说则繁。然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本就有意于林泉,又遇上“高岭千寻,长湖万顷”(孙绰《三月三日兰亭诗序》)的会稽山水,自然一拍即合,得江山之助而现江淹彩笔。需要注意的是,此时处于东晋中期,南北政局对峙而趋稳状态下的士人们,并非为了逃避现实或是缓解压抑才转向山水的,而是主动地亲近山水。《世说新语·言语》篇记晋简文帝入华林园时曾说:“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身处宫廷园林,尚有濠濮间想,更何况是亲临山水间的士人呢?当然,东晋士人们亲近山林而避弃奢豪之风,也有其现实原因。刘庆华早已指出:“永嘉之乱使西晋王室及贵族元气大伤,南渡之初,尽管他们也携带了大量的部曲财货,但与西晋相比,在经济上明显有明日黄花之叹,以致修宫殿时因无钱铸狮子,王导不得不指牛首山以为宫阙两边的石狮。”
任何文学风尚的转变,其背后都有着深刻的现实依据与时代背景。西晋时的金谷园会与东晋时的兰亭集会同作为轰动一时的文人雅集,均有大量诗文存世。通过对二者诗序,即《金谷诗序》和《兰亭集序》的对比分析,可发现石崇与王羲之在山水观上的巨大不同。从西晋到东晋,晋人山水观转变的背后是两晋士人生存状态与文学审美趣味的不同。从《金谷诗序》到《兰亭集序》,借由山水,我们看到了社会环境是如何影响文人的审美与创作,并推动了文学新风尚的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