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狄新考

2022-04-24 07:59何艳杰
殷都学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晋国研究

何艳杰

(河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 河北 石家庄 050024)

赤狄是春秋时期的北方狄族,兴盛于春秋早期,春秋中期亡于晋,名号存续时间达二百余年。春秋时期,赤狄曾与周天子联姻,助周伐郑,亡邢灭卫,侵齐伐鲁,喧赫一时。赤狄并非华夏之邦,历来不为华夏正统史家重视,仅《春秋》《左传》有少量简略记载,其它文献甚少涉及,因而赤狄的系统研究一直无法展开。目前,《清华简·系年》,《伯硕父鼎》铭,碾子坡遗址,倗国和霸国墓地,晋东南地区长治、潞城春秋早中期墓葬等出土简帛、金文和考古资料不断涌现,使赤狄的深入探讨成为可能。本文试图以赤狄相关新出材料为基础,借鉴前人研究成果,对赤狄的渊源、文字、联盟首领称号和基本社会分层等方面进行初步研究,以就教于学界。

一、 赤狄研究现状简介

(一)综论性研究

关于赤狄的研究始于清季。清人顾栋高《春秋大事表·春秋四裔表》(1)顾栋高著,吴树平、李解民点校:《春秋大事表》卷39《春秋四裔表》,中华书局,1993年。初步梳理狄的史料,赤狄史料即掺杂其中,顾氏简略辑录赤狄之六部——东山皋落氏、廧咎如、潞氏、甲氏、留吁和铎辰,兼及其分布地域。此为赤狄研究之肇始。其后近现代学人多有涉猎,王国维《鬼方昆夷玁狁考》(2)王国维:《观堂林集》卷13《鬼方昆夷玁狁考》,中华书局,1959年。认为商周间之鬼方、混夷、獯鬻,宗周之季的玁狁,春秋之戎、狄,战国以降之胡、匈奴,随时异名,统为一族。虽然此观点较为模糊,但对先秦民族史研究的影响不可小觑。蒙文通《周秦少数民族研究》(3)蒙文通:《周秦少数民族研究》,龙门联合书局,1958年。系统研究周秦少数民族迁徙情况,其中涉及赤狄东侵及迁徙,考证精辟,发人深省。马长寿《北狄与匈奴》(4)马长寿:《北狄与匈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2年。第一节“北狄部落和部落联盟”,统述北狄的分布、种类、文化、社会结构及其与华夏诸国的关系,兼及赤狄。段连勤《北狄族与中山国》(5)段连勤:《北狄族与中山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首次专章系统地研究赤狄的部落、姓氏、发展历程以及社会经济文化,是赤狄研究的开山之作。众多民族史专著也均有涉及,吕思勉《中国民族史》(6)吕思勉:《中国民族史》,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7年。简约阐述赤狄的种类、分布和发展。田继周《中国历代民族史·先秦民族史》(7)田继周:《中国历代民族史·先秦民族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将赤狄纳于北狄与周朝的关系研究之中。地方史著作也有涉及赤狄者。如《晋国史纲要》(8)李孟存、常金仓:《晋国史纲要》,山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晋国史》(9)李孟存、李尚师:《晋国史》,三晋出版社,2015年。、《山西通史·先秦史》等(10)山西省史志研究院:《山西通史》,山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简介晋国与赤狄的关系,晋国灭亡赤狄的过程等等。近年来学位论文出现了数篇较新的赤狄相关研究成果。辛迪《两周戎狄考》(11)辛迪:《两周戎狄考》,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6年。、杨晓丽《两周狄族初探》(12)杨晓丽:《两周狄族初探》,华中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7年。,具体阐述了赤狄的氏族部落,赤狄与白狄的关系等方面。

(二)专题性研究

涉及赤狄地理分布的相关研究较少。赤狄地理分布的专门研究尚未出现,相关研究多将赤狄融入戎狄地理综合研究中。赵铁寒《春秋时期的戎狄地理分布及其源流》(13)赵铁寒:《春秋时期的戎狄地理分布及其源流》,大陆杂志社编辑委员会《先秦史研究论集》下,大陆杂志社,1967年。、史念海《西周与春秋时期华族与非华族的杂居及其地理分布》(14)史念海:《西周与春秋时期华族与非华族的杂居及其地理分布》,《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0年第1、2期。均是泛泛研究戎狄地理分布,兼涉赤狄。杨纯渊《春秋山西北狄考》(15)杨纯渊:《春秋山西北狄考》,山西省考古学会、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山西省考古学会论文集(一)》,山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属于山西地方民族地理研究,包融赤狄。

赤狄的外交关系研究资料比较丰富。一般研究春秋民族关系和融合方面的论著均会涉及赤狄。专门研究赤狄外交关系的论文有吕玲《试论春秋时期晋国与赤狄之间的民族融合》(16)吕玲:《试论春秋时期晋国与赤狄之间的民族融合》,《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较早的综论春秋各族融合的文章有瞿林东《论春秋时期各族的融合》(17)瞿林东:《论春秋时期各族的融合》,《学习与探索》1981年第1期。。研究山西地区或晋国的民族关系和融合的文章较多,代表性成果有李春风《试论春秋战国时期山西境内的戎狄及其与华夏族的融合》(18)李春风:《试论春秋战国时期山西境内的戎狄及其与华夏族的融合》,《山西大学师范学院学报(综合版)》1991年第3期。、马兴《春秋时期山西境内北狄的华夏化及其对华夏族的影响》(19)马兴:《春秋时期山西境内北狄的华夏化及其对华夏族的影响》,《贵州民族研究》2005年第2期。、赵世超《晋“和戎狄”评议》(20)赵世超:《晋“和戎狄”评议》,《史学月刊》1985年第2期。、周岚《晋国的“和戎狄”策略》(21)周岚:《晋国的“和戎狄”策略》,《中国民族》1985年第11期。、贾君宜《论晋和戎狄》(22)贾君宜:《论晋和戎狄》,《南充师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4年第4期。、任晓晶《论春秋时期晋国与戎狄的民族融合》(23)任晓晶:《论春秋时期晋国与戎狄的民族融合》,《沧桑》2009年第1期。、梁葆莉《从重耳流亡看春秋前期戎狄与晋国融合的精神轨迹》(24)梁葆莉:《从重耳流亡看春秋前期戎狄与晋国融合的精神轨迹》,《徐州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4期。等。相关成果多从晋国为代表的华夏族视角出发,将赤狄置于被动、辅助、次要的地位进行研究,尚缺乏以赤狄为主体的多方位、多角度的外交关系研究。

赤狄来源亦成为学界的新兴研究对象。赤狄为媿姓,学界一般将之视为商代鬼方后裔。随着李家崖文化资料的逐渐丰富,甲骨文金文中商代鬼方研究的日益深入拓展,鬼方的基本情况日渐明晰,间接带动了赤狄渊源的探索。两周戎狄相关研究的文章中多涉及赤狄渊流。如马兴《春秋时期山西境内的北狄》(25)马兴:《春秋时期山西境内的北狄》,硕士研究论文,河北师范大学,2004年。介绍鬼方与商周的战争以及地理分布,指出赤狄源自商周鬼方,兼及赤狄分布及种类;张海《怀姓九宗研究》(26)张海:《怀姓九宗研究》,河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重点讲述鬼方各分支,兼论春秋赤狄事迹。

赤狄相关研究为数不少,但依然存在不足之处。从研究角度来看,多是从中原华夏诸国的视角研究赤狄;从研究范畴来看,赤狄相关研究多是从春秋戎狄、山西戎狄、北狄等宽泛视域,进行附属、粗疏的研究;从具体研究对象来看,局限于赤狄的来源、部族名称及分布地域、外交关系(战争)、民族融合等方面,赤狄的社会、经济、文化等基本面尚未出现专门、系统的探讨。从史料运用的角度来看,赤狄相关研究多是以文献为基础,稍及金文和考古资料,众多与赤狄相关的考古资料、出土文献资料目前尚未得到充分重视。因此,赤狄研究尚存在相当大的空间。

二、 新出金文与赤狄

(一)《伯硕父鼎》铭与赤狄渊源

《伯硕父鼎》铭中有“赤戎”两字。西周晚期器《伯硕父鼎》铭主要记载了周人设官管理赤戎属地之事。《伯硕父鼎》(袁金平释)铭曰:

唯王三月初吉辛丑,伯硕父作尊鼎,用道用行,用孝用享于卿事、辟王、庶弟、元兄,我用與司赤戎驭方。伯硕父、申姜其受万福无疆,蔑天子歷,其子子孙孙永宝用。

此鼎2009年出土于泾河上游甘肃合水何家畔村墓葬。吴镇烽、袁金平、黄锦前都对此鼎的形制和铭文进行了研究。此鼎年代定为西周晚期(吴镇烽)(27)吴镇烽:《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第5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67-268页,第02438号。黄锦前:《伯硕父鼎的年代与国别》,《玉门、玉门关与丝绸之路历史文化学术研讨会文集》,2017年8月,第506-517。袁金平,孟臻:《新出伯硕父鼎铭考释》,《出土文献》2017年第1期。。“赤”字释文有分歧,或释“赤”;或释“蛮”。此处从吴镇烽释。甘肃合水何家畔村墓葬的情况仅有简单介绍。(28)刘薛梅:《甘肃省庆阳合水县发現西周墓葬》,中国新闻网2009年5月20日,http://www.chinanews.com/cul/news/2009/05-20/1700780.shtml.该墓为土坑竖穴墓,在棺椁南北两侧,有长三点八米,高二点九米,宽四十公分的平台,其上摆放陪葬品,每面各放置四件。文中虽未明言,可推知此墓应是东西向之墓。随葬器物有七鼎一甗,且四件一组分别放置在二层台上。墓向东西向,二层台随葬礼器,礼器并非鼎簋成套随葬,仅有鼎、甗两种,且仅有一鼎内有铭文,可推知这七鼎并非周礼葬制所规定的大小相次之升鼎。这些葬俗特征明显与西周葬礼相异。黄锦前从器形纹饰分析认为,伯硕父鼎制作于汉淮流域一带或山东南部,是有道理的。袁金平指出,伯硕父之妻“申姜”为西申姜姓之女,这一认识是非常正确的。正是因为伯硕父与西申的联姻关系,周宣王才选派其管理该地,实则是借助西申之力管理赤戎。

需要进一步研究的是袁金平所释《伯硕父鼎》铭中“驭方”之意。《说文解字注》曰:“驭,古文御,从又马。”又曰:“御,使马也。”“驭”从又从马,本为把控马头,驾御车马之意,引申为统率、控制之意。“驭方”意为统率之方,属下之地。“驭方”经常与各部族之称号共见于铭文中。如《不期簋》铭曰:

“唯九月初吉申,伯氏曰:不期,驭方玁狁广伐西俞,王令我羞追于西。”

“驭方”与“玁狁”之名共见。《伯硕父鼎》铭“赤囗(戎)”“驭方”之名共见。《噩侯驭方鼎》载:

此铭中六处“驭方”应为噩侯之名字。《禹鼎》载:

此处铭文中有三处“噩侯驭方”,参照上文之《噩侯驭方鼎》之内容,第一处“驭方”应释为人名,其它二处不应再释为人名,而应理解为噩侯统率之方。综合分析以上《伯硕父鼎》、《不期簋》、《噩侯驭方鼎》、《禹鼎》铭文的“驭方”之义,除《噩侯驭方鼎》和《禹鼎》第一处中的“驭方”可确定为人名外,其它铭文中出现的“驭方”应释为“统率之方”比较适宜。《不期簋》铭“驭方猃狁”或可释为曾经服属的猃狁;或可以理解为“猃狁驭方”的倒置,即“猃狁统率之方”。

“赤戎驭方”中蕴含着许多有待发掘的信息。《伯硕父鼎》出土之地甘肃合水县在西周晚期本为猃狁旧地。合水县九站遗址大部分应属于寺洼文化遗存。此外居址的第三期不属于寺洼文化。九站遗址还发现数座东西向墓葬。这些墓葬打破了寺洼文化墓葬,显示其年代较晚,且以东西向的墓向为代表的文化面貌与寺洼文化明显不同。发掘者认为:“(九站遗址)第三期可能与寺洼文化有承传关系,但还难以将其划入寺洼文化范畴。它大致属于东周时期陇东地区的戎人文化。”(29)北京大学考古学系,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甘肃合水九站遗址发掘报告》,《考古学研究》(三),科学出版社,1997年,第339、342页。这应该就是赤戎的遗存。梁云先生指出,寺洼文化应属猃狁遗存……西周晚期,寺洼文化与秦文化出现了融合迹象,两种文化的遗存犬牙交错,有的秦文化中含有寺洼文化的东西,甚至有通婚的现象。(30)梁云:《西垂有声:〈史记·秦本纪〉的考古学解读》,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第193-194页。宣王之后,猃狁之名在文献中彻底消失,这也反映了该族服属于周,并接受周朝所派官吏的管理。文献和考古资料正好契合,共同印证了西周晚期猃狁与周人的融合。猃狁消亡后,周人借助西申的势力,派遣伯硕父等管理猃狁旧地。但伯硕父所管理的部族已经不再称为“猃狁”,而称为“赤戎驭方”。这说明猃狁旧地已经由“赤戎”占据。此“赤戎”是服属于周朝的部族,并由周人派遣官吏进行管理。这也可证明甘肃东部一带为众多戎族居地,“赤戎驭方”本是猃狁的近邻部族。西周晚期最强势的猃狁败亡后,其余民可能服属于赤戎之族,并在赤戎的领导下服从西周官吏的管辖。

“赤戎”即是春秋早期的“赤狄”。西周时期“戎”“狄”之名号并无分别,只是对异于周文化的其它部族的通称,“赤戎”亦可称为“赤狄”。赤狄在春秋早期兴盛一时,在西周时期却名不见经传,这于理不合。赤狄应该早已存在,但一直势力微弱。猃狁败亡后,周王室力量也渐趋衰弱,宣王后期多次战争的失败即是其证。面对猃狁与周两败俱伤的局面,赤狄乘机侵占了猃狁故地,统率当地之邦方。周王室无力对猃狁故地进行有效管理,只好借助与西戎关系友好的西申之力勉强维持,《伯硕父鼎》铭就是最好的见证。著名考古学者梁云先生指出,(31)梁云:《西垂有声:〈史记·秦本纪〉的考古学解读》,第105页。依据《伯硕父鼎》铭和相关考古文化因素,狄人原本居住在子午岭东西两侧,西周晚期赤狄主要分布于子午岭西侧的泾河上游和东侧的洛河上游;春秋早期,在秦晋的威逼利诱之下,东迁到太行山东西两麓。

此外,赤狄为媿姓,鬼方之后裔。目前的考古资料显示商末周初鬼方后裔的遗迹可能在泾河中游一带。长武碾子坡遗存的性质和族属虽然争议很大,但大家公认该遗存中存在非常特殊的异于华夏的葬俗,主要体现在男俯身葬,女仰身葬,以东向墓为主,石构墓与木质棺椁墓并存等方面。该遗存年代大致分为早晚两期,早期相当于先周(殷墟一、二期);晚期相当于商代晚期。碾子坡遗存与西周早中期倗国墓地相似之处颇多。学界一般认为倗国墓地属鬼方后裔怀姓九宗之遗存,存续年代是从西周早期到中晚期,且具有明显的男俯身葬,女仰身葬的习俗,也存在大量的东西向墓。长武碾子坡遗存与倗国墓地两处遗存在年代上正好是衔接的,且都具有特殊的男俯身葬,女仰身葬的习俗,存在大量东向墓。葬俗和随葬器物是彰显和认同某个部族群体身份的最为突出、延续时间最长的标志。葬俗上的显著共性显示两者应该都与文献所载媿姓鬼方遗存有关。碾子坡遗存一般认为主要是先周和商文化遗存,但是其中也存在大量北方文化因素,如红铜器、石棺墓、大量牛马羊猪的骨骼、灰坑殉人、异于商人的大量卜骨等,陶器器型更是包含刘家文化、孙家类型、商、周等多种风格。古本《竹书纪年》载商晚期“武乙三十五年,周王季伐西落鬼戎,俘二十狄王。”(32)方诗铭.王修龄:《古本竹书纪年辑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4-35页。今本《竹书纪年》亦有类似记载。《易·既济》亦载:“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依据上述文献,周人曾伐鬼方,并俘获了多位鬼方首领和大量鬼方百姓应该不虚。那么周人将如此众多的鬼方之人安置在哪里?碾子坡遗存考古学文化因素非常复杂,包含有姬姓周人、姜戎、密须国等文化因素。长武县正位于周人根据地岐山、扶风之北,该地以西、以北则是戎狄之人的居地,地理位置介于周人与北方戎狄之间,非常重要。该地极有可能是周人安置鬼方俘虏之地,因而葬俗中包含了众多的戎狄习俗。

倗国墓地出土金文证实倗国为媿姓。《史记·晋世家》载周初晋国初封之时,周王曾将怀(媿)姓九宗赐于晋国。学界一般认为倗国墓地应该与怀姓九宗有着比较密切的关系。倗国所处的山西绛县横水即是被迁入晋的怀姓九宗的居地,也即是商代鬼方后裔的迁居地。倗国墓地从西周早期延续到西周中晚期,西周晚期已经衰落。这说明西周晚期,媿姓九宗又迁徙他处。西周晚期伯硕父鼎铭“赤戎”的出现,为我们寻觅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之间的媿姓后裔指示了一条线索。推测西周晚期,王室衰微,晋国无法控制这些戎狄遗民,怀姓九宗可能又脱离了晋人的控制,回到北方泾河上中游一带居住,被周人同视为“戎狄”,并被称为“赤戎”。

(二)皋落戈与赤狄使用文字

赤狄之名屡见于《春秋》《左传》等文献中,但可以确定的赤狄属青铜器很少,有铭者更为稀有。因此,赤狄究竟使用何种文字一直是未解之谜。陈隆文通过对皋落戈铭(见图1、图2)的释读,认为“皋落”两字应是赤狄皋落氏名号和居地之称。(33)陈隆文:《春秋赤狄皋落地望与皋落戈铭文释读》,《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7年第2期,第108-114页。以此而论,此两戈应是赤狄遗物。关于此戈的归属,亦有学者认为应该是韩国之器。(34)刘钊:《上皋落戈考释》,《考古》2005年第6期,第95-96页。其实,这两种看似矛盾的观点并不冲突。赤狄被灭后,其原居地先属于晋国范氏、中行氏,见《左传》

图1 伊川出土“十一年皋落戈铭文” 图2 上皋落戈铭文

定公十四年(前496年)载:“冬十二月,晋人败范、中行氏之师于潞,获籍秦、高强。”(35)杨伯峻:《春秋左传注》, 中华书局,1981年,第1598页。“潞”即原赤狄潞氏之地。可见,此地先属于范、中行氏之地,后在春秋末期赵氏和韩氏才击败范、中行氏,占据原赤狄之地。中行氏即是荀氏,前633年晋文公作三军时下军戎师的首领,次年改为三行之中行,因以为氏。中行之师即为戎师。赤狄潞氏是荀伯(又称中行桓子、中行伯)于前594年攻取。可见,在春秋中晚期(前594年-前496年)近百年的时间里,今山西潞城一带(原赤狄之地)一直属于晋国中行氏管辖,到春秋战国之际才分属晋国韩氏,入战国成为韩国上党郡管辖之地。

众所周知,文化的传承具有滞后性。赤狄在春秋晚期名号淹灭,其剩余族众融入晋国,见《左传》宣公十五年(前594年)载:“晋侯赏桓子狄臣千室,亦赏士伯以瓜衍之县。”(36)杨伯峻:《春秋左传注》, 第764-765页。晋国攻灭赤狄后,将俘获的大量赤狄族众和占领的土地赏赐给有功将领。赤狄遗民“千室”,以一室3-5人计,即有三千到五千人转化为中行氏的私属。这“千室”赤狄遗民应该不超过赤狄人口总数的半数。以此为据,推测赤狄俘虏总数量应该以万计并不夸张。赤狄的部族“皋落氏”应该变换了身份,以“晋属皋落氏”的名义继续存在,其文化应该并未完全消失。《左传》定公十四年(公元前496年)载:“晋人围朝歌。……析成鲋,小王桃甲率狄师以袭晋,战于绛中,不克而还”。(37)杨伯峻:《春秋左传注》, 第1596页。此条文献即反映了赤狄虽亡,但其部众尚存者颇多,在原赤狄贵族“小王桃甲”的带领下皆臣服于晋,组成狄师,为晋国贵族服兵役。析成鲋,即晋国析成氏之大夫,为范氏、中行氏之党。可见,当时赤狄残部是在范氏和中行氏的控制之下。春秋时期,灭国不绝嗣是当时的礼制。如《左传》昭公十六年载楚国灭亡戎人蛮氏之国后,又重立其君;《左传》昭公二十二年载晋国灭白狄鼓部后,只是将其君“鼓子鸢鞮”俘虏并带回晋国,对于归顺地原白狄各级贵族官吏皆定其爵。据此,晋灭赤狄后应该只是处理控制了赤狄首领,保存了归附的赤狄贵族官吏,延续其原有的部落组织结构,因此才会有赤狄灭亡近百年之后,赤狄小王尚在,狄师也有能力进攻晋国都城。皋落氏的情况应当也是如此,赤狄皋落氏曾转化为晋国韩氏属下的皋落氏。因此,此戈的族属应该既是赤狄皋落氏,又属韩国皋落氏,两者并不矛盾。从字体风格来看,皋落戈铭属于三晋体系。从铭文内容来看,是采用了韩国的物勒工名制度,“令”“大令”等皆习见于韩器。皋落戈既为赤狄遗物,铭文字体和用语又体现了三晋之风。这反映了赤狄采用晋系文字。赤狄刻意模仿使用晋系文字和制度,显示了赤狄余部对华夏文化的吸纳和融合。

三、 《清华简·系年》与赤狄

(一)“赤狄王”——狄联盟首领之称

《史记·匈奴列传》等文献记载,春秋时期戎狄各有君长,这些君长都称“王”。西戎诸国首领都称王,如义渠王、獂王、月氏王等等。北方的狄族、胡族首领也自行称王,如代狄首领称“代王”,楼烦首领称“楼烦王”,林胡首领称“林胡王”,东胡首领称“东胡王”等。西周时期关中地区的戎狄部族首领也是称王,这在文献和金文中多见,如丰王、夨王等等。曾有多位学者专门论及西周时期王并非周天子一人独称,而是非常普遍的部族首领称号。《清华简·系年》这条史料的重要性在于,一方面弥补了文献失载的赤狄联盟首领的称号“赤狄王”,另一方面证实了春秋初年的狄联盟确实存在,狄联盟内部形成联盟首领(赤狄王)——赤狄、白狄、众狄等狄部族(某某氏)首领(子)——执政等高级贵族、官员——一般族众的四层社会结构。

(二)“群戎之师”与狄联盟

狄联盟至城濮之战时依然存在,并且势力强盛。《清华简·系年》载:“晋文公立四年,……文公率秦、齐及群戎之师以败楚师于城濮。”此处“群戎之师”的构成应该非常复杂。“群戎之师”必然包括迁居于晋国南鄙的以姜戎氏为代表的诸戎。晋文公之前,晋惠公与秦合力将诸戎迁居晋国南部边地,条件就是诸戎必须以服兵役的形式效忠晋国。再者,依晋文公的经历,晋文公母家为白狄狐氏,曾流亡居狄地十二年,娶妻生子。狄人一直不遗余力地支持晋文公。城濮之战是晋文公称霸的关键性战役,白狄等狄人此时势力强盛,于情于理都会参战,既支持晋文公,也可乘机扩大自己的势力。春秋初年戎狄通用,此“群戎之师”也应该包括白狄在内的众狄之师。在城濮之战中,狐氏以中军之力诱歼楚军主力,取得了关键性的胜利。狐氏为白狄部族,其属下定然有白狄之兵力。这反映了城濮之战中白狄人表现非凡,战功显赫。最后,城濮之战结束后,同年晋文公即作三行以御狄。“军”是以车兵为主,“行”是以步兵为主。因为狄人居地多山地,狄师一般以步兵为主。晋文公针对狄师的步兵兵种而增设三行,即晋国的三支步兵军队。此举的目的昭然若揭,楚国势力受到压制后,晋文公已经把战略目标转向势力日渐猖獗的狄联盟。可见,城濮之战之年(公元前632年)诸狄依然保有联合之势,并且助晋伐楚,通过参战增强了势力,随之引起了晋文公的警惕。

白狄曾作为以赤狄为首的狄联盟的一员,挟赤狄之势东进中原,并留下春秋中期的少量遗存。冀北玉皇庙文化和冀中西部的鲜虞中山文化都有少量春秋中期的白狄遗存,这说明白狄东迁的起始时期应该是春秋中期。春秋中期,正是以赤狄为首的狄族大肆入侵中原之始。《春秋》庄公三十二年(公元前662年)载“狄伐邢。”(41)杨伯峻:《春秋左传注》, 第251页。至《左传》僖公三十二年(公元前628年)记载“夏,狄有乱。”(42)杨伯峻:《春秋左传注》, 第489页。这是白狄与赤狄联盟阶段。在此阶段,文献中均以“狄”之名记载相关史实,并无具体的狄族各部之称。次年,白狄之名即首现于《左传》僖公三十三年(公元前627年),此时其首领被称为“白狄子”。《礼记·曲礼下》载:“其在东夷北狄西戎南蛮,虽大曰子。”(43)杨天宇:《礼记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44页。依周礼而言,此处“白狄子”显然已经是一个独立的强大的白狄族首领。从公元前662-公元前628年,约34年时间之内,白狄与赤狄同属于狄联盟,并以“狄”的称号侵邢、卫、郑、周、齐、鲁、晋。白狄此时作为狄联盟中的一支,应该随从狄人主力军队不断东进,并在此过程中渐渐洞悉了东方中原地区优越的生存环境,产生了东迁的意愿,少量先遣族人已经开始在东方游居,这种探索显然为白狄迁徙指明了方向。

从公元前627年到公元前598年,约29年时间内,白狄已经逐渐强大,开始独立与晋、秦等大国建立外交关系。公元前601年,白狄率先与晋国讲和,并开始助晋伐秦,而此时的赤狄依然在不断的讨伐晋国,这种现象反映出此时白狄已经渐渐脱离了赤狄的控制,与赤狄关系疏离。到公元前598年,以赤狄为首的狄联盟彻底瓦解,事见《左传》宣公十一年载:“晋郄成子求成于众狄。众狄疾赤狄之役,遂服于晋。”(44)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713页。此处的众狄显然也应该包括白狄在内,此事应是白狄正式脱离赤狄控制之标志,标志着白狄已经成为一个完全独立的酋邦。

白狄等众狄与赤狄联盟破裂,赤狄失去了外援和支持,这为晋国攻灭赤狄提供了绝佳的机会。自公元前594年到公元前588年,晋国、卫国不遗余力地将赤狄各部逐一攻灭。赤狄灭亡之后,白狄隐然成为狄人之首,并开始参预秦、晋之间冲突和战争,事见《左传》成公九年(前582年)、成公十二年(前579年),白狄两次伐晋。赤狄的灭亡,对于白狄来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白狄乘机取代赤狄成为狄族的翘楚。原来赤狄建立的势力范围中,排除晋国占领的一些主要都邑,其它山区河谷等理所当然的转化为以白狄为首的狄族分布地域。白狄一向与晋国关系友好,服属于晋国,从前578年至前545年,约33年时间内,白狄与晋国之间一直保持着这种友好关系,《左传》襄公二十八年(公元前545年)载白狄还“朝于晋”。(45)杨伯峻:《春秋左传注》, 第1141页。因此,晋国显然也容忍默许了白狄向原赤狄势力范围的迁徙。正是在这段时间内,白狄开始与鲁国接触,事见《左传》襄公十八年(公元前555年)载:“白狄始来。”(46)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1035页。这也正是白狄在此时段内向东迁徙的文献明证。因此,赤狄强大之时,白狄因与赤狄不睦,无法通过山西东部赤狄的势力范围,实现大规模的族群东迁。赤狄灭亡,一方面白狄东迁通道的障碍被清除;另一方面,晋国虽灭赤狄,但仅占领了原赤狄势力范围中的比较重要的都邑,却无法驱逐消灭与晋结盟的其它狄人。再者东方的齐国、卫国也曾占领原赤狄部分领地。春秋中晚期,冀中地区是赤狄、晋、齐、众狄等多方势力错综复杂的交控区域,并未有强有力的国家政权的统一管辖。白狄为首的众狄与晋国一向关系友好,继赤狄之后强大起来的白狄乘机占有了原赤狄势力范围内的部分隙地,这即成为白狄东迁后的居地。据舒大刚研究,赤狄廧咎如氏曾迁徙至太原,赤狄皋落氏曾居于今山西昔阳县,赤狄强大时曾占领了大部分邢、卫之地。(47)舒大刚:《春秋少数民族分布研究》,文津出版社,1994年,第33,28-29页。太原是无终和群狄与晋交战之地,昔阳是白狄肥、鼓两族的居地,鲜虞曾在邢国之地活动。这些地方在春秋战国时期先后成为赤狄、白狄的居地,这反映了白狄确实与赤狄存在活动地域的继承关系。

结语

综上所述,赤狄的研究始自清季,众多民族史、地方史等论著中多有涉及。然而赤狄的相关研究多聚焦于部族和地理分布、外交关系、战争、来源等有限方面,尚缺乏深入、系统的探究。出土文献、金文和考古资料中留存了大量相关资料,有待整理研究。新出金文《伯硕父鼎》铭中“赤戎”两字,为研究西周晚期赤狄居地在泾水上游指明了方向;两件“皋落”戈铭既印证了赤狄皋落氏的复杂历史,也揭示了赤狄模仿和使用晋系(韩氏)文字和制度。出土文献《清华简·系年》中“赤狄王”和“群戎之师”,证实了以赤狄为首的狄联盟首领称号为王,印证了狄联盟的存在,也明确了王—诸子—贵族—平民的赤狄联盟基本社会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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