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佳钰 兰 欣
他挑战水稻种植“禁区”,在最低气温-40℃、冻土层最深达2.5米的高寒地带——北大荒黑土地上,创造了水稻生产面积超千万亩、单产超千斤的记录;他改写亘古荒原历史,推动我国寒地水稻栽培跨越式发展,从不毛之地的“北大荒”变为我国现代化程度最高、商品率最高的商品粮生产基地;他醉心科研,勤耕不辍,花甲之年依然披挂上阵攻关“旱育稀植”,助力北大荒“以稻治涝”战略,实现种植业结构的战略性调整。寒地稻魂耀黑土,一片丹心为农痴。他扎根于这片神奇的黑土地,用一生时间创造了无数水稻奇迹,他,就是徐一戎,当之无愧的“中国寒地水稻之父”。
1924年,徐一戎出生于辽宁省北镇县一个书香世家。他念书时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但是并不想和徐家其他人一样选择师范大学,而是更想学理工科。造化弄人,徐一戎因为体检不合格而没能如愿,最后兜兜转转考取了奉天农业大学,从此与农业结下了不解之缘。
在入学报到的火车上,徐一戎见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有一位生意人只因喝醉酒后呕吐出了大米饭粒,就被两个警察以“经济犯”的罪名带走了。徐一戎真切地感受到,在日本的铁蹄下,国人已经到了连大米都不许吃的地步,他悲愤异常。徐一戎入学后的第一门课是日本有名的水稻专家岩城鹿十郎讲的《水稻栽培》,他从老师讲课的气势中感觉到,日本要长期侵占我国东北并大肆掠夺农业资源,他深感不安。在火车上看到的一幕和在学校里身为中国人受到的歧视,让爱国思想鲜明的徐一戎萌生了退学的想法。他给父亲写信,表达了想退学回家的意思。父亲却回信劝慰他:如果中国人一直贫穷和无知就永远要被欺压,知识是人类共有的财富,你一定要忍痛学下去,会有用的。收到父亲回信的徐一戎决定留在学校继续学业,誓要用自己所学的知识来改变中国人被欺辱的命运,让所有老百姓都能吃上晶莹的大米。
在奉天农业大学完成学业后,东北已经解放,徐一戎又转到东北农业大学补充学习一年。毕业后,徐一戎遵照国家分配,前往东北人民政府农业部计划处从事农业统计工作;同时他还主管一个农业刊物,做主编。1954年,东北人民政府撤销,徐一戎来到北大荒莲江口农业实验场,成为一名勘测设计队里的农业技师,之后又担任技术室副主任。
那时的北大荒是真正意义上的“北大荒”,苍苍莽莽的亘古荒原一片连着一片,十里八里望不到一丝人烟。当徐一戎走遍将要进行开发建设的鹤立河、梧桐河等十多个农场地区时,发现这些地方有三分之二都是低洼地块,他心里一动,萌生了在这里研究发展水稻的念头。在北大荒进行水稻种植研究,困难重重:一是这里地处高寒地带,是水稻栽培的“禁区”;二是当时我国在寒地水稻研究上还是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可以借鉴的前人资料;三是这里只有零星几户农民种植水稻,规模有限,产量不高。面对这些问题,徐一戎冥思苦想,终于找到了解决办法——国营农场应该有能力大面积种植水稻并解决产量不高的问题。这一想法得到上级领导支持后,徐一戎高兴地找出大学时期有关水稻栽培方面的资料开始研究。同时利用半年多的时间跑遍了中国北方几个省,搜集到938个水稻品种,开始攻关《高寒地区水稻品种资源研究》这一课题。徐一戎带领研究团队进行勘测,勘测范围遍及整个黑龙江省。最终规划出十七个农场,这也是黑龙江省垦区的雏形。在这片蕴含极大希望的黑土地上,徐一戎兢兢业业地开始了他的寒地水稻研究。
在高寒地区进行水稻品种研究,过程复杂而又耗费时间,为了获得准确的试验结果,徐一戎披星戴月、废寝忘食地打拼在水稻田里,使北大荒寒地水稻种植实现从无到有、从少到多的沧桑巨变。
第一年试种,一共有938个待播种水稻品种,徐一戎就在八亩半的田地里开设了938个对应的试种畦地。为了获取详细的数据和信息,他如同稻苗一样每天“长”在水稻田里,夜以继日地细心观察、记录水稻的长势与变化情况,甚至半夜三更还要打着手电到地里看一看,用尺子精密地测量、用手小心地触摸。水稻白天不长、后半夜两点以后才长的规律,就是徐一戎经历了无数次午夜观察后发现的。到了这一年秋天,一共有731个品种完成了试验过程,其中不乏高产品种,但亩产最少的只有37公斤。
第二年试种,徐一戎又筛选出142个品种进行试验,并采取了一些常规技术措施来保障试验顺利进行,这一次有30多个品种的亩产超过200公斤,最高的达到了242公斤。这个数字已经是当时黑龙江省水稻的最高产量,但徐一戎心里并不满足,他看着成堆的稻米想道:亩产242公斤还是不够、远远不够,如果要大面积推广种植,那么种稻农户所付出的代价就不如种植小麦划算了……在水稻地里连续摸爬滚打了几个昼夜,又翻遍了相关资料,他终于想出来了增产的好办法。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正在徐一戎的研究有了一些起色的时候,祸从天降,文革开始了,被打成“右派”的徐一戎不能继续在试验场工作。东北刺骨的寒风都没有徐一戎听到这个消息那一刻的心境悲凉,他茫然地转头回屋翻看自己这些年来整理的水稻研究资料,又扭头跑到稻田中,机械性地抓起一把稻田土,拔出一把水稻茬子,最终伤心欲绝地跌坐在稻田里嚎啕大哭,才45岁的他一夜就白了头。
这场无妄之灾使徐一戎被遣送回原籍,当组织上问他有什么要求时,他提出的唯一要求是:给我找一个能种水稻的地方。即使在命运处于最低潮时,他无法忘记的依然是他的水稻研究事业。
最终合兴大队的大队长邴万来同情徐一戎这个当年全乡有名的“秀才”沦落到如此地步的不幸遭遇,为了成全他痴迷于水稻研究的梦想,将他安排到自己哥哥邴万有当队长的合兴村里。徐一戎来报道那天,在稻田地找到正领着农户翻秋茬的邴万有,随手捡起一株丢在地里的穗头,放在手里捻捻,肯定地说:“哟,这是‘农垦2号’。”又检起裸稻茬仔细看了看说:“这稻子也就打个300来斤吧!”邴万有听到后,顿时对徐一戎刮目相看,紧紧握住他的手钦佩地说:“大黑个子,你真神了!”
很快,在邴万有的大力宣传下,徐一戎成为县里远近闻名的“水稻专家”。面对前来请教水稻种植技术和经验的干部群众,徐一戎总是耐心解答他们的问题,毫不藏私。后来,他被县里安排到能容纳几百人的大会堂给全县的公社书记、主任和大队长讲水稻种植方面的知识,反响很好。在北镇县,徐一戎被称为“水稻神人”,获得了大家一致的认可和尊重。
虽然得到了乡亲们的爱戴,但“右派”的帽子依然像山一样压在徐一戎身上,然而这些磨难并没有动摇徐一戎做水稻研究的决心。白天,他被造反派在脖子上挂满翻译手稿进行批判;到了晚上,他依然抓紧时间挑灯夜读,拿着外文资料认真地翻译、学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徐一戎生活的重心只围绕着两个字——水稻,这就是他的精神支柱。刚回到老家后的一天,他在笔记本的扉页上写道:“我最美的心愿是研究水稻。”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个心愿在他辛勤汗水的浇灌下,结出了累累硕果:全县50多个村10万亩水稻平均亩产提升了62公斤。
拨开云雾见天日,“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终于过去。一天,徐一戎正在一块稻田地头和邴万才查找产量低的原因,北大荒合江实验农场的两名干部受农场的委托,千里迢迢跑来找他,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是:“老徐,你平反了,领导让我们来接你回去!”还没等徐一戎说话,邴万才一听先急了:“大黑个子,你不能走,我们早就给你平反了!”来接徐一戎的北大荒干部又说:“老徐,你平反了还是干部身份,户口和档案都在北大荒呀。”徐一戎仔细考虑后还是决定返回农场,他惦记的不是什么干部身份,而是北大荒那片一望无际、肥沃神奇黑土地上的试验田。
1972年,徐一戎再次回到阔别多年的北大荒农场。一下车,他直奔自己心心念念的试验田,一看亩产还是在400斤左右,眉头立时皱了起来:“我老家这个品种都打600多斤了。”农场的人无奈地说:“不能比,这里是高寒地区,高产难。”
事实也确实如此,北大荒地处北纬45°~49°之间,冬天气温低到零下三十七八摄氏度是常有的事,间隔三、五年就发生一次低温冷害。水稻是喜温、敏感性作物,遇到低温寡照、早霜早冻的时候,就可能遭受灭顶之灾。如何才能改变这种状况?任重道远,徐一戎多日里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午夜从床上爬起来,他来到桌前,重重写下“寒地水稻品种资源研究”这一课题名称。同时心里也坚定了一个信念:一定要早一天研究出成果,让北大荒产出的稻米装满老百姓的粮袋子。
事必躬亲,精益求精。徐一戎把迎难而上、无私忘我的敬业精神诠释得淋漓尽致。栉风沐雨,他走遍东北地区种植水稻的七个市九个县;绞尽脑汁,他从日本、韩国、台湾尽可能多地搜集可供试验的稻种。为了节省时间,他直接住进水稻研究所;为了精准观察800多个品种水稻的情况,他把八亩半的试验田分成了几十个小区,精密研究,精心观察、记录和比较各种数据。一份付出一分收获,徐一戎的不懈努力获得了丰厚的回报。秋收时节,他研究出的“合江19号”水稻种子脱颖而出,突破亩产千斤大关,创造了寒地水稻产量的最高纪录,获得了农垦部颁发的“科技成果二等奖”。
然而1981年初秋,一场早霜冷害使垦区水稻平均亩产陡降至不足 300斤。面对这一严酷现实,徐一戎毫不气馁,再次振作精神全身心投入新的挑战,誓要解决防御冷害的技术问题。翻遍相关著作资料,徐一戎从日本藤原长作先生的技术解说中受到启发:旱育相当于延长了一个月的生长期,可以躲避秋季冷害,又比水育增加了积温,正是寒地种稻要解决的问题;稀植有利于稻秧分蘖,正是高产要解决的关键。通过旱育稀植,应该能实现高产。徐一戎心里豁然开朗,急不可耐地进行实践。每天泡在研究所和试验田里,反复思考、不停实践,经过艰苦的努力,徐一戎终于制订出适于高寒地区旱育稀植的可行性方案。
同时针对困扰寒地水稻生产的低温冷害问题,徐一戎通过对寒地水稻生育界限时期、生育进程指标及长势长相的研究,在国内首次提出寒地水稻计划栽培防御冷害技术。事实证明,他的方案是正确的,那一年北大荒有21个农场遭受早霜冷冻,却依然有60%面积的亩产超千斤。大面积高产有了可靠的持续性,农垦总局党委采纳了徐一戎的建议,在查哈阳农场推行大面积的“旱育稀植”,连续七年丰收,建三江分局水稻的种植面积猛增到耕地的80%。北大荒水稻产量连年大幅度提升,升级为东北地区水稻主产区;徐一戎制定的方案也成为稻农防御冷害的常规措施,被农牧渔业部授予“科技进步二等奖”。徐一戎让“北大荒”成为了“希望的田野”,这片黑土地也成就了徐一戎的初心与梦想。
为推行北大荒“以稻治涝”战略,实现种植业结构的战略性调整,徐一戎在花甲之年又开始“旱育稀植”的科研征程。他精心编制了寒地水稻栽培图和模式图,在这些图例中,分蘖期、生育转换期、长穗期段落清晰,每个时期的叶片伸长、组织分化、颖花分化、减数分裂一目了然,株高、叶长、茎数全部量化,相关的晾田、调水、增温、加肥措施简洁实用。为了让更多的人学会科学正确的水稻种植方法,徐一戎把“器官同伸理论”“叶龄模式理论”这些农业大学上的高等课程变成了“看图识字”,在农民之间广泛传播。汗水创造奇迹,智慧成就不凡。8年间,黑龙江垦区水稻面积由150多万亩迅速发展到1000万亩,徐一戎用毕生心血让北大荒变为了美丽富饶的“北大仓”。
六十多年来,徐一戎每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是在基层稻田里度过,退休后也依然如此。他考察水稻的足迹遍布黑龙江省30多个市(县)、新疆、内蒙古等地,特别是垦区92个水田农场,他熟悉每一块稻田里的每一道沟沟坎坎。曾有人做过这样的数据统计:徐一戎奔走于各地水稻田的路程累计有9万多公里,相当于绕着地球走了两圈多,如果把他走稻田池埂的路程加起来,相当于从黑龙江的漠河走到海南三亚。徐一戎用双脚在这片寒地黑土上走出了一个梦想生辉的稻田世界。
2003年,在黑龙江农垦总局党委专门为徐一戎举行的八十寿辰庆典仪式上,徐一戎饱含深情地说:“对我来说,80岁不算老,我要把它作为人生新的起点,不断学习新知识,坚持深入生产一线,继续为垦区水稻的提质增效,为稻农的小康生活作出新的贡献。”
上善若水,大爱无疆。2008年10月,85岁的徐一戎做出了他人生中的一个重大决定:把他多年来获得的各类奖金以及他与已故夫人的积蓄共100万元人民币,全部捐给了黑龙江省农垦科学院,设立了一戎水稻科研基金,用来支持水稻科技的研究和发展。徐一戎真诚地说:“我并不富有,更不是富豪,我可以一双胶鞋几十年如一日走在田埂上;我可以一支圆珠笔写满几十本厚厚的笔记,但是,为了垦区水稻事业的发展,我什么都舍得。人这一辈子图什么?图事业、图理想,我图的是让每一个中国人都能吃上北大荒香甜的大米。” 朴实的话语和高尚的情怀打动了在场的所有人,也激励了所有人。
开展科学研究、授课培养人才,除了那堆满粮仓的粒粒稻谷,徐一戎还为世人留下了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几十年来,他共写下328本、总计2400多万字的学习笔记、翻译资料和科技论著。累计为垦区内外的235个单位、35000多位稻农开办过水稻技术讲座。他将寒地水稻种植技术的火种传递了下去,为自己热爱终生的水稻事业留下了宝贵的实践经验和大量的科学依据。
2014年5月13日,徐一戎因病在哈尔滨逝世,走完了他光辉而又传奇的一生,享年91岁。他用一生的执着,成就了黑龙江垦区波澜壮阔的水稻发展史,书写了一首伟大而壮美的诗篇。“浅步人间古稀年,红褪腮边,白染鬓边。遍尝苦辣与酸甜,喜在眉尖,苦在心尖。半是农民半是仙,血写真言,汗洒田间。还将老骨还稻田,播个秋天,长个春天!”徐一戎的这首词,字字句句都是用生命写成,诠释了他历经一生坎坷,始终不改痴爱水稻之心的坚毅情怀。“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如今,徐老虽然不在了,但人们永远铭记他对水稻事业做出的卓越贡献,他清瘦矍铄的身影永远镌刻在这片他深爱的黑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