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小说《边城》的悲剧美与人文价值

2022-04-23 15:39邱瑾
青年文学家 2022年9期
关键词:船夫翠翠边城

邱瑾

在现代文学时期,《边城》是一部极具代表性的小说文本。该文本是沈从文的代表作,有着明显的散文化特征,文本没有宏大叙事和曲折情节,甚至连冲突都进行得非常柔和,整部小说从故事到语言,都呈现出一种诗化的空灵。一段无缘开花结果的感情,几个主要人物的重大变故,以生离和死别的方式演绎了一段人间悲剧,这种悲剧注定了人物宿命无法破解,也难以抗争。正因如此,人物的悲剧性也就具有了深重的内涵。本文通过对主要人物命运的剖析,以探寻小说《边城》所蕴含的悲剧之美,以及特殊的人文价值。

沈从文的小说《边城》创作于20世纪30年代初,文本讲述了在湘西边境一个叫“茶峒”的小山城里,老船夫的孙女翠翠和船总顺顺两个儿子之间的感情纠葛。确切地说,翠翠这份懵懂的感情始终处于萌芽状态,在沈从文柔和细腻的笔触下,翠翠始终未能获得属于自己的幸福。同时,相依为命的爷爷在一个雨夜悄然离世,喜欢上翠翠的两兄弟,分别以生离和死别的方式退出翠翠的生活,小说给人留下了一个颇有禅意和詩意的尾声: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会回来。

鲁迅曾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中这样定义悲剧:“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同样是悲剧,小说《边城》中的悲剧则有着一种不疾不徐的哀伤,从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暗生,到亲人离世的重大变故,处处体现着他身为作家浓郁的悲悯胸怀。这种独特写法,也是沈从文常用的一种写法,虽然不以情节来取胜,但是鉴于他对人性真、善、美的深刻洞察,最终成就了《边城》经典之作的文坛地位,对文坛有着不可忽视的意义。

一、充满诗意的悲剧逻辑

汪曾祺说过:“《边城》是一个充满爱和温暖的作品,但是后面隐伏着作者很深的悲剧感。”在同一时期的文本中,很少有类似于《边城》的悲剧描写方式。例如,鲁迅的小说《伤逝》,该文本以第一人称“我”为视角,讲述了“涓生”与“子君”的爱情悲剧。由于是第一人称,小说《伤逝》抒发的情感就来得更猛烈,更令人感同身受,“我”可以用一大段笔墨剖析自己的内心,悲伤溢于言表;老舍的小说《月牙儿》,也是以第一人称的方式,来讲述母女两代人的悲惨经历。以第一人称为视角,随着情节的展开,令人窒息的压抑感不断扩散渲染,进而展现出悲剧的极大感染力。

小说《边城》的故事情节则平实得多,它不做感情渲染,只在写人写景的笔墨中,蕴含一种淡淡的哀伤。这种哀伤如同雾霭,看似轻柔,却遍洒山河大地,整个世界就笼罩在其中。这种如雾霭般的哀伤,说不清道不明,看似很轻,却给他人一种《诗经·采薇》中“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之感。同其他大部分悲剧不同之处在于,其他悲剧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凸显的是人,是社会,是恶对善的欺凌,是丑对美的蹂躏,给人以血淋淋的惨痛感。但在沈从文的笔下,边城的整体样貌宁静、和谐。

在这种环境中,人的悲伤与苦难,仅限于天灾,而从无人祸。这个环境里,非但没有土豪劣绅,没有苛捐杂税,就连坐船过河都是免费的,争执只存在于过河的客人要给钱,而老船夫坚决不收。在刻画天保和傩送时,提到他们“对付仇敌必须用刀,联结朋友也必须用刀”,但是在该文本中沈从文却没有展示和刀有关的激烈冲突,仅仅是为了表现人物豪爽、达观的人生态度以及湘西朴实的民俗风情。

故事就在这样一个如诗如画,美好如“乌托邦”的世界中展开,这里不仅有人性美、人情美,还有岁月静好。然而,正是在这样的岁月静好中,沈从文给读者们呈现了一系列充满哀伤的悲剧。翠翠的父母因为爱而不得,还未结婚,就在名声和现实的矛盾之中双双赴死,这对苦命情侣的爱情为整部小说奠定了悲剧的感情基调,也暗示了翠翠爱情故事的悲剧结局。在情节的步步推进中,天保的意外死亡,傩送的执着出走,皆非出于他人逼迫。这是人性的真、善、美与现实无法统一时,引发的一种必然悲剧、必然冲突。这种冲突不是发生在人与人之间,而是发生在这个小世界里每一个人的内心的。

小说《边城》里最核心的问题是:老船夫爷爷如何安排翠翠的婚事。翠翠向往爱情,但因为过于谨慎,天保和傩送两兄弟因为亲情原因,又未能采取正确的方式表露心迹,两个兄弟之间的竞争也充满了纯洁的孩子气。这种情感局面源于人性美中最质朴的部分—羞涩、谦和,以及对亲情的重视。在老船夫的几次询问之下,在那个封闭的时代,对爱情羞涩懵懂的孙女翠翠始终未拿出一个明确的态度,这也使得包括船总顺顺在内的两个家庭都陷入困惑之中,并最终引发了天保死亡的悲剧,从而造成了整个故事的爱情悲剧,以及爷爷因为孙女翠翠爱情未成功,在雷雨夜遽然去世的亲情悲剧。

在《边城》中,翠翠的爱情悲剧,由天保和傩送两兄弟的谦让导致,从爱情产生到因亲情导致爱情失败,再到爷爷因孙女爱情失败而离世,这种爱情和亲情的双重悲剧,环环相扣,层层深入,更加深了最后无依无靠的翠翠其人生命运的不可捉摸。小说在展现弱小女子翠翠悲剧命运的同时,也展现了沈从文悲天悯人的胸怀。

二、情与景交融的悲剧意识

在文学创作中,尤其是小说创作中,讲求“一切景语皆情语也”,这种情景交融、景情相生的写法,在小说里极为常见。小说里的景物描写,可以渲染环境气氛,展现人物性格,同时又是人物内心悲喜情状的投射,这是小说中景物描写所承担的常见功用。

在小说《边城》里,景物描写随处给人以淡远、凄清之感。这点在同时代的同类作家中也很罕见。在同一时代的邻国日本,川端康成写出了《雪国》,通过对比可以发现,沈从文与川端康成所采用的写景手法极为相似。这种手法在近代日本文学理论界被称为“物哀”,中国称之为“物感”,是指人心接触外部世界时,触景生情,感物生情,心有所动,有所感触,而自然涌出的情感,或喜悦,或愤怒,或恐惧,或悲伤,或低回婉转,或思恋憧憬,统而言之就是“情景交融,真情流露”,是一种天人合一的理念。

在小说《边城》中,沈从文的每一处景物描写都朴实无华,纯净美好,他并不直接使用拟人、通感之类的修辞手法来传递人物浓烈的情感。正是因为如此,沈从文笔下的景物描写往往会打上一层凄凉的底色,这种淡淡的凄凉,又让人产生莫名的心疼之感。例如,沈从文描写了翠翠家附近的风景,继而直接点出了翠翠心底莫名的惆怅:“黄昏照样的温柔、美丽和平静。但一个人若体念到这个当前一切时,也就照样地在这黄昏中会有点薄薄的凄凉。”

很显然,能感知这种凄凉的并不仅仅只有翠翠,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都能感知到这种无言的凄凉。“水”的意象天然具有凄凉感,山中月夜,秋虫声声,以动景写静景,凄凉之感更加浓重。在这种闭塞的小世界中,祖孙二人在相依为命的情况下,虽然并无物质生活匮乏的悲苦,但是这种凄清的环境,已经奠定了小说凄凉的基调。沈从文看似不经意地勾勒出翠翠在白塔下午睡的场景,竹林、竹林里的竹雀,以及鸟类的啼鸣,山鸟歌声在翠翠梦里浮着,做的梦也都是荒唐的梦,但实则在梦境中,这些景物又展现了翠翠懵懂的爱情心理。

梦是一种潜意识,弗洛伊德说:“每个梦都是愿望的实现,即以伪装形式表达或者满足某种无意识的欲望。正是梦的这一个特性使它成为通向无意识的捷径。”因此,梦是受压抑的情感得以宣泄的渠道。翠翠在鸟鸣声中入眠,连梦都是荒唐的。而翠翠在傩送的歌声中入眠,梦里则是跟着歌声飞到对溪悬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用翠翠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睡得真好,梦得真有趣”,在潜意识里,翠翠向往着有追求者为她唱歌,向往着依照当地民俗风情,拥有美好的爱情,进而走入自己的婚姻。因此,这梦就是翠翠无声的憧憬。而“飞到对溪悬崖半腰”,在现实中只是一种幻想,这也隐喻着翠翠的幸福将以悲剧收场。在故事最后,翠翠的爷爷老船夫去世那天的暴雨、洪水、白塔的倒掉,是整部小说的高潮,是整部小说戏剧冲突的总爆发。同时,也是对整个故事的悲剧性结局的整体隐喻,翠翠不仅失去了爱情,也失去了亲情,令人扼腕叹息。

三、相互关爱的人文价值

在小说《边城》中处处可见翠翠內心的犹疑、懵懂,就连看到夕阳时感受到凄凉,也是从翠翠的切身感受写起。但从故事情节来看,最先感受到凄凉的应该是翠翠的祖父—老船夫,对女儿的不幸遭遇保持着平和乐观的心态。

这种无言,是一种坚强,也是一种态度,那就是对女儿无比宽厚的关爱。这种无言的表达,在文本中还有多种。例如,当天保意识到自己唱歌比不过傩送时,他选择了无声地退出;当老船夫去世时,船总顺顺和杨马兵等人周到地为他料理丧事。这都显示了在边城这个地方,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爱,相互帮助,以及和谐的人际关系。

世外桃源也有生老病死,也有诸多人生苦难。所不同的是,世外桃源里呈现的是“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社会氛围。而在小说《边城》中,人物之间不是在悲剧的基础上,为追究责任而互相攻击,不是为私欲而费尽心机。小说《边城》的人物中,无一人不可爱,无一人不闪现人性之光,沈从文勾画的这种“乌托邦”式的理想世界,在同一时期中并不多见。可见,沈从文敏锐地发现,悲剧的诞生并不是人主观故意的行为,很多时候是时代的因素、环境的因素造成的。

通常世态的炎凉,多半是人与人之间互相倾轧、互相攻击造成的,单纯自然灾害或生离死别带给人的伤害往往有限。在小说中,老船夫的去世,使边城这个地方淳朴的民风得到进一步的彰显。船总顺顺和老马兵安慰翠翠时,都用了“一切有我”,这四个字令人动容。尤其是老马兵不放心翠翠,小心监视,暗中保护,好言安慰,这使得文本在凄凉之外,又多了一层人性关怀。

悲剧,是人生的一部分,任何人都无法摆脱。但在现实生活里,伴随悲剧而来的,往往是嘲讽、抱怨、攻击。例如,这种写法在鲁迅的《孔乙己》等诸多讽刺小说中颇为常见。而在《边城》里,人物之间非但没有费尽心机的较量,就连老船夫的后事都会被认真安排。人性闪耀光芒的可贵之处,在于所有人都有着平和的心态,在于人与人之间互相关爱与疼惜的人文关怀。沈从文在十四岁时就离家参军,他“过早面对社会的残酷和周围生活的愚昧,使他以后将‘残酷’‘愚昧’写入作品时消除了任何炫耀猎奇的可能,反形成了一种追求美好人生、善良德行的品格”。因此,在他的文本中,对人性的真、善、美以及人文价值都有着显著的赞扬。

对现代人来说,小说《边城》所呈现的理想世界虚幻而遥远,对于很多人来说,纯真、质朴的人性之美,越来越稀缺。在当下,对于价值观失衡问题,人们往往将责任归咎于社会、文化、环境等,于是有些人的价值导向逐渐转为功利,转为浓烈的戾气。小说《边城》的经典意义在于,它依然能够提醒我们应重新审视当下的生活和价值观念,重新审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小说《边城》告诉我们,真、善、美本就根植于人性之中,与物质生活条件优越没有任何关系,仅仅是人与人之间对美好事物的执着坚守。即或是悲剧,也会在人与人的互相扶持中,点亮一盏灯,从而走向一个崭新的日子。在小说的结尾处,渡口被重建起来,被洪水冲坏的白塔也重新修好,也隐喻着边城将延续它静好的岁月,这在翠翠的人生悲剧下,又给人新的希望。至于傩送是否归来,则是对无法预知的未来所发出的一句凄美的叹息。这就是沈从文的独到之处,整部小说没有撕心裂肺的痛,却给人一种淡淡的哀伤和深深的沉思,这种悲剧美便是小说《边城》的风格,也是沈从文作为作家所展示出来的悲天悯人的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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