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白鹿原

2022-04-23 15:39丁鎔利
青年文学家 2022年9期
关键词:白鹿原命运

丁鎔利

我是一个文学生,常有喜欢文学的朋友要拉我聚在一起聊天,开始的话题大都是“你最喜欢哪类作品”,然后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即将开始—如果唾沫星子和某些过分犀利的眼神不算的话,那确实还算得上“没有硝烟”—就像之前一样又一次不厌其烦地开始了。

A君说:“文学嘛,当然还是欧美的算得上是主流—欧美的,又以欧洲最有优势,我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只是觉得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小说写得确实还可以—‘对不可捉摸的人类命运的揭示’,我喜欢他的《星形广场》要多于《暗店街》,但是讲道理《青春咖啡馆》也是不錯的。诗歌的话,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也算得上有点水平……”

“真是这样吗?我倒觉得美洲的作品也很不错呢!”B君向来和他不怎么对付,“你能说爱丽丝·门罗不优秀吗?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你一定也听说过吧!他的《百年孤独》可不好懂呢。”

C小姐惯是要喝口水再开口的:“我个人还是喜欢亚洲的作品多些,村上春树和太宰治都是让人动容的作家,能静心读下来的话真的是很不错的—你们男生一定会喜欢东野圭吾或者江户川乱步,他们的小说确实都卖得很好……”

一阵马乱兵荒,都是竭力要为自己钟爱的作品和作家代言的,期间也或多或少会出现某些会被挑刺儿到哑口无言的错误来,比如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到底是哪国人等,诸如此类几个回合,越听越觉得乏味。

“那你最喜欢什么呢?”

有人要把话题的焦点交给我,颇有些“祸水东引”的味道,于是他们都要看我站哪一方,好像只要我说了与其中任何一处有半点相关的,那么这场会话的胜者就可以颇为自得地再大谈特谈一番了。几双殷切的眼睛带光射过来,我顿时觉得有些好笑。

“我嘛—我最喜欢乡土作家了,或许你们有谁看过《白鹿原》吗?”

“唔—听倒是听过,只是闻名度和影响力是不是有些不够国际化呢?”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这群人就又聚一起各说各的了,我被晾下来听他们说,好像联合国各代表就文学地位问题展开激烈讨论。而我作为“中国区代表”,又开始像往常任何一次一样进入到个体性的无边际的神游当中去了。

我想起高三读得最多的书,就是《白鹿原》—翻来覆去地读,学习分外疲惫时读,学业不紧张时也读,心情低落时总要翻翻,心情高昂的时候也会看看,我书桌上整摞整摞时常更替的书和试卷中永远有一本《白鹿原》。我看书总是很快,一本书看完其实用不了多久,《白鹿原》我也只花了两个晚上,可我仿佛总有那样一种错觉—我好像从未看完过它,一直都只是进行时,完成时从未来到过。或许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还是不能算“看完”。确实很奇怪,说不出理由的怪,所以我选择一直翻看,时至今日依然不例外。大多数读书人喜欢把自己代入书中的主人公,随着一个人的视角辗转变化,以期看清作者的意图和书评人给予过极高评价的深刻内涵。但我看《白鹿原》多次,从未把自己安置在一人身上,我喜欢不停地给自己不同的身份,但我又无法免俗地拥有作者的上帝视角,清楚地了解每个人物的走向,但这并不会妨碍我在同一本书上感受自己完全不同的命运—这实在是很让人着迷的体验。无论是大人物,还是微不足道的小身影,我总是不亦乐乎,感到奇妙。

“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开篇这句话,拥有让人过目不忘的神奇力量,人物、情节、时间的整合,在简短的概括中充满张力,像是浩瀚的海洋连通陆地的小塘清水,我于是借此游入并得以窥探一二,陈忠实先生那汪洋恣肆的语言海洋,在章节流转间尽收观光者眼底。

人民日报说,几乎没有一个主要人物是绝对崇高,或者被符号化、特质化的,即便是仁义大度的白嘉轩,也能手段恶毒,也有着法海形象的一面。白嘉轩、鹿子霖、白孝文、黑娃、田小娥等,他们都游走在善恶好坏间的灰色地带,他们都被各自的欲望牵引着,但他们的首要任务都是本分、顽强地活着—一出出人世间的悲喜剧,也由此铺陈开。我当然也赞同别的评论者,诸如“你很难对书中人物进行道德审判,或者圈定他们何种信仰、何种立场,活着可能就是他们最大的立场”等等这样的言论。圣人当然可以看透一切,可我不过是个由主观情绪牵引行进的普通人,以故我也有一万个理由在我的立场做出自主选择和判断,且并不很在意主流思想出发下得出的客观结论—就像我不是很喜欢白灵,觉得她任性,但事实毋庸置疑,她当然伟大,也很正面,只是我不喜欢罢了。小说里的人物会是真实的吗?如果作者不赋予他们灵魂、不安排他们的命运,我们还会觉得有趣吗?这些问题让我越想越觉得失落,好像我们读完他们的一生也无法和他们产生半点有意义的关联—我们都好像是彼此、是两个世界的局外人。可我无法抑制情感,无法抑制想要继续深究和探索的欲望。

白嘉轩和仙草真的是很好的夫妻,田小娥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过错,她和黑娃本来可以平静安稳地生活下去,鹿子霖倒可以算是很被厌恶的角色,而兆鹏和兆海只是理想信念在政治斗争下难以独善其身的两个年轻人,白孝文的堕落常常让我不忍卒读,朱先生却持续地给我继续阅读和理解下去的力量,虽然不太喜欢白灵,可我也不能否认她的崇高。我从任何一页翻开来继续读都不会有阻碍,所有人物的辗转和蹉跎都不止一次地呈现在我眼前,一切天灾人祸都是漫长生命的短暂插曲,只是某些痛苦的情绪会持续性地发挥作用,并终将随他们一起没入黄土;那些转瞬即逝的都会在回忆里被一次次提及,不断鲜活地彰显着其曾经发生过—我们都知道的,他们也只是想要好好活着。用这样稀松平常的语气去谈论这样沉重深邃的话题,我总觉得缺乏敬重意味,但不用这样平常的态度,我好像根本无力谈论,甚至无法去思考。

我深知我也只是一个赤裸裸的局外人,他们的命运虽然让我着迷,但对我没有影响—或许有的,至少看过一遍又一遍之后,我开始向往那片黄土地。“我希望去北方。北,是一个念起来平实厚重的字,它怀抱着一大片忧郁的土地,包括那些荒村、乡野、人群,或者飞雁。它们由来已久,在日光的抚摸和岁月的亲吻之中亘古不变,它们的生死枯荣轻得无从察觉。”像时刻都要留下遗言,却时刻缄默。北方,陕北,黄土地风化了岁月和记忆,带着常有常新的生存错觉,沉默地哺育生活在其上的子民。上天给予其最大的馈赠,可能就是那片蔚蓝盛大的天空—北方的天空蓝得像某种难以调和的颜色,与辽阔的黄土在大地尽头连结,人们的视线追寻着地平线的端点,试图从中得到未来和明天的线索—或者说,希望。

李安说,谁要看你的电影,谁要看电影里的你,观众们要看的是电影里的自己。我常常想要通过某个不值一提的小角色去进入到这个充满魔幻现实主义的世界,也一直试图撕裂单纯的二元价值观,走入混沌的、真正的白鹿原,甚至常常想如果某人是其中一员,比如孙少平,给其中胡乱涂抹上许多其他颜色,如果是他在这片天地生存,能否走出他想要的结局—总感觉,只是这样简单地带入,辅以不够新颖,但足够有趣的对于命运的构思,就足以让灵魂震颤。可终究只能停留在欲言又止,好像是个体的主观性太过强大,抑或那是“自成一派”的独立天地,外来者都只是短暂有止步的沙尘,在某片屋檐停留甚至不见痕迹,一切不过空口白话。

白鹿原的孩子们,都在拼尽一切地努力生活着,所求并不太多,这种朴实和自然让我心潮澎湃,我并不心酸,只是觉得庆幸,因为命运的轨迹是在希望之下流转运行的,他们未曾被抛弃。这是很能让人有力量感的。

我看《白鹿原》,命运和历史被人为地自然结合,民俗风貌和故事情节一样动人,陈忠实先生笔力之胜不必多提,土地赋予给他的灵感会让所有读者有更直击心灵的感触。读完这本书是不大会让人忧郁的,很多小说都不让人好受,《白鹿原》最多只会让人有点遗憾—黑娃怎么能死呢?孝文会后悔吗?鹿子霖的疯傻让命运的苛责显得近乎人意了……我自然觉得每个人的归处都不甚完美,但这种不完美并不能让我否认《白鹿原》给了我特别的阅读体验,我不会像评论家一样挑剔,一个普通读者的心态足以让我喜悦—也让我可在“多国洽谈”时小小地、自豪地说我所喜爱的立场与风格。

读《白鹿原》,眼前就是苍茫的黄土,干燥的空气和偶因干旱龟裂的大地,天空蓝得发白,没有半点多余的风情,和日光一样沉默,人们的身影在其中细微、模糊地晃动,好像下一秒就要倒地不起,又好像可以伫立在任何一个地方—永远地伫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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