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国镜
时间过得比野兔子跑得还快。仿佛昨天才过完满月的大孙子高佳琦,眼瞅着就要过十岁生日了。
记得高佳琦快满月的时候,我想送他一件礼物,就去了一个古玩旧货市场。转悠了好半天,我看上了一只铜兔。我对这铜兔也算是一见钟情了,于是便用半个月的工资把它买了下来。我将它放到自行车车筐里,悠悠然骑着车回了家。路上我还不时地念叨着:“大孙子、大孙子……爷爷送你的礼物准备好啦!”
之所以想送给大孙子一只铜兔,主要是因为他属兔。而且,这铜兔是黄铜做的,金光闪闪,个头和成年的野兔差不多,抱起来沉甸甸的,大耳朵、大眼睛,四肢发达,活灵活现,连兔毛都那么绵密、细腻,给人一种毛茸茸的感觉。我想,大孙子喜欢它,应该是必然的。
可是,几年后,儿子将这铜兔拉回来还给了我,理由是它有辐射,不能摆在他家里。当时我没说话,但好像又说话了,说的是三个字:没辐射。我抱着铜兔,手里沉甸甸的,心也沉甸甸的,还有一点凉。
望着铜兔,我想到了天上的月亮,感觉这铜兔有一种被打入月宫的感觉。可铜兔不是玉兔,当然不可能到月宫里去。不过,此刻我和儿子的距离,感觉倒像地上和天上一样,特别遥远。
怎么想,这铜兔也应该放在大孙子跟前,与他日夜相伴,因为这是我送给他的礼物啊。送人的礼物又被人还回来了,心头难免有点异样的滋味。所以,儿子走后,我想了许多许多……
首先想到的是我的姥姥,还有姥姥当年用谷莠(狗尾巴草)给我编的小兔。虽说过去都快六十年了,但那用青草编的小兔,却一直蹦跳在我的脑海里。
故乡是谷子的故乡,也是谷莠的世界。
春天谷莠长
绿了坡和岗
夏天谷莠密
绿了芳草地
秋天谷莠黄
草籽四处扬
冬天谷莠藏
小鸟觅食忙
故乡随处可见谷莠,也便有了这些关于谷莠的顺口溜——
谷谷莠,谷谷莠
大手和小手
去抽谷谷莠
编小兔,编小狗
哄着一群小朋友
那个年代,姥姥在村里是负责看孩子的,一般要带五到八个孩子。从夏天到秋天,被姥姥称为“谷谷莠”的狗尾巴草不断生长着,姥姥也就不断地带着孩子们把它们抽出来,编成小猫、小狗。当然,更多的还是编成小兔。
小兔的大耳朵就是两根谷莠穗,尾巴是半根谷莠穗。但猫啊狗啊,尾巴就得用一整根谷莠穗。姥姥手巧,一会儿就能编出一只小动物,每个孩子都能得到一只或几只。有时候,姥姥也手把手地教我们编小动物,还告诉我们怎么才能编得更像。
我对那些用谷莠编的小动物,是格外珍惜的。我把它们拿回家去,摆到窗台上或炕头上,摆一大溜、一大串、一大片、一大群……百看不厌。那些小动物散发着青草的香气,让我觉得它们虽然是草编的,可也有生命、有灵气。可以说,它们是我儿时最好的玩伴。
随着年龄的增长,用谷莠编小动物的日子一去不返。姥姥也在五十年前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可是,那些谷莠编的小动物,一直在我的心里活着。那用草编织的小兔,比金银铜铁锡铸就的小兔还结实一万倍,永远地“住”在我的心里。
看看儿子还回来的我送给大孙子的礼物,我不免发出了一声叹息。而在这声叹息之后,我又想到了童年,想到了姥姥,想到了遥不可及的广寒宫里的玉兔。
童年晴朗的夜空,总是乌蓝乌蓝的,上面挂着金黄的月亮。在月下,姥姥会带着我们捉迷藏、做游戏,或给我们讲故事。姥姥指着月亮说:“你们看见了吗?月亮里有只小白兔。”我们都说看见了。于是,姥姥便说出一段顺口溜来。也或者是后来我自己编的吧,记不太清了。
大月亮,高又高
桂花树下
小白兔在捣药
那是灵丹和妙药
可惜凡人吃不到
月亮有时会被云层遮住,有时还会遇到“月食”。姥姥说,那是天狗把月亮吞了。于是,我们便敲打着锅碗瓢盆,要把天狗吓走,让月亮再出来。我们还没看够玉兔捣药呢,更没看到嫦娥和吴刚,怎么能让天狗把月亮吃了呢!
没有月亮的晚上,姥姥就在炕上给我们“变”小动物。
姥姥的手有神通
灯影里面变幻灯
变只小鸟墙上飞
变只小兔壁上动
眼睛大来耳朵灵
油灯一熄全无影
姥姥变得最多的动物就是小兔。她把手一握,小兔形状的影子立刻投到了墙壁上,活灵活现。姥姥的手灵巧地移动,那只小黑兔就在墙壁上奔跑起来。当然,姥姥也会教我们用自己的小手“变”出小兔来,然后再把影子投到墙壁上去。当时老家还没有通电,玩这个游戏必须得借助煤油灯。姥姥为了哄孩子们,很舍得灯油。因为煤油是用钱买的,也就是说,那小兔的影子也是用钱买的。可再细想想,那小兔的影子又是用钱买不来的。
想到这儿,我的心又沉甸甸的了。是啊,当年那情景,那用手变小兔的情景,是用多少钱也买不来的。
墙壁上的小兔早就散去了、消失了,甚至姥姥家的墙壁也在岁月中湮灭了。可是在我的脑海里,我的记忆里,永远存有那墙壁上跃动着的小兔的身影。
白面球,荞面球
捏小兔,捏小狗
小兔小狗不会走
烧着吃了最可口
童年时,我们很少能吃到面食,给我留下最美好印象的面食应该就是“压饸饹”了。在我的记忆中,“压饸饹”是一种最好的面食,不仅因为它美味,还因为压完饸饹,饸烙床子里总是会剩一些面,我们可以把那些面掏出来,揉成面球,然后再捏成小兔、小狗之类的小动物。姥姥捏这些小动物自然是最拿手的。等把小兔什么的捏好了,我们就把它们放到灶火里烧。烧熟后,我们往往舍不得吃,但最后当然还得吃了,香喷喷的。
一转眼,那段时光已经过去半个多世纪了。后来,我再也没有吃到过用饸饹床子里的面烧制出的小动物。但姥姥给我们用面团捏小兔的情景,却始终留在我的记忆里。那灶火中的小兔,就像天上的玉兔一般,讓我回味和神往。
我是不是想得太多了?谷莠小兔、手影小兔、面团小兔……这些小兔怎么就无法在我的脑海里消失呢?或者说,姥姥的形象怎么永远也不会在我的记忆里消失呢?
姥姥去世几十年了,我常常想起她,还为她写了很多篇散文。设想一下,将来我离开人世几十年后,我的大孙子高佳琦会不会想起我,也写几篇怀念爷爷的诗文呢?也许,我真的、真的不该想这个问题。当初姥姥给我编小兔、变小兔、捏小兔的时候,可能完全没有想过将来我会写下多少怀念她的文字。因为当年姥姥拿出一本书来,我一个字也不认识,只会捧着书,胡乱地“念”出一段又一段。姥姥肯定没想到我将来会成了作家,成了写书的人。那时候,姥姥知道我不认识字,她曾经纳闷儿地说:“这孩子,一个字也不认识,怎么还会照着书念呢?”
一切的一切,都成了往事。似乎成了往事的事,才更容易化成文字。
前腿短,后腿长
撅着尾巴上大梁
这两句话说的是野兔子。在我的故乡,野兔是经常会被我们惊出来的一道风景。儿时,我没有见过铜兔,但野兔是常见的。套野兔,也是山里孩子几乎都会干的事情。那年冬天的一个早上,我终于套到了第一只野兔,爷爷和姥姥也终于吃上了野兔肉丸子。可是,当我套到第二只野兔时,爷爷还没有吃,就离开了人世,这让我留下了很大的遗憾。后来,我也写了许多怀念爷爷的文章。现在想来,爷爷从来没有在特别的日子送给过我什么礼物,唯一留给我的,是他当年打野羊时锯下的一只犄角,至今我还保存着。它带着不尽的思念,是我的传家宝。
我好像格外珍惜别人送给我的礼物。当年舅舅送给我一只陶瓷小鸟,灌上水后可以吹出“啾啾”的鸟语声。后来,我用珍藏的陶瓷小鸟换了一只鹞子,送给了舅舅。几十年后,我写了一篇小说——《鹞子情》,发表在了《东方少年》上。
我忍不住再一次想到了铜兔,再一次想到了我的大孙子高佳琦,再一次设想几十年后,他会不会想起我,想起我曾送给他的铜兔……也许,人类的感情,真像鲁迅笔下的九斤老太感叹的那样:一代不如一代?爷爷是个多情的人,那儿子和孙子也会像爷爷一样多情,一样珍惜感情吗?
儿子还回来的铜兔,我就这么一直望着、望着……突然,我看到了几十年后,大孙子高佳琦的案头上,摆着爷爷送给他的金光四射的铜兔。这不是梦。